《红楼梦》修辞造词的动态解析

2012-03-28 15:42
东岳论丛 2012年9期
关键词:造词修辞格词义

栾 妮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红楼梦》是汉语发展史上一部有口皆碑的鸿篇巨制。曹雪芹忠实地记录了当时的书面语、口语,吸收了大量极富表现力的方言词语和文言词语等。这些词语汇合在一起,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红楼梦》词汇。从汉语发展史的角度来说,《红楼梦》是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变过渡阶段里程碑式的作品;从语用学的角度看,《红楼梦》里的很多词汇,我们今天一直还在使用;从词典学的角度看,《红楼梦》词汇为现代汉语词汇规范化提供了典范。因此,对《红楼梦》词汇进行研究,无论对于汉语的继承还是创新都是意义深远的。

一、基于《红楼梦》语料库的修辞造词①在本文,“修辞造词”有两种含义:一是动词性的,表示以修辞方式造词,促动一个词从无到有被创制出来的过程;二是名词性的,表示以修辞方式为造词理据的造词成果。但在具体语境中,其表意必定是唯一的。研究

在语言中,词汇与修辞是两个不同的层面。词汇由语言中的词和相当于词的固定短语组成,它是语言的建筑材料,是常规的、静态的;修辞包括选词、炼句、辞格、语体、风格等,它研究如何通过对语言材料(包括对词汇)的突破和非常规运用以达到最佳的交际效果,是变异的、动态的。对于修辞与词汇的研究,人们最先关注到修辞对词义演变的作用。认为修辞是词义发展的动因之一,临时的修辞用法上升为词语的固定义项是词义引申的重要方式(比如词的比喻义)。后来,人们又发现,修辞与词汇相互作用还有另一种表现方式——修辞造词。传统词汇学通常把修辞造词定义为:“运用修辞手法(即所谓的辞格)来创造新词”②任学良:《汉语造词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22页。。言外之意:修辞造词是人们运用修辞手法组织语素,有目的地、一步到位地、直接从无到有创造出新词的结果。但实际上,修辞造词是一个历时的漫长过程。以《红楼梦》为基本语料库,对比之前和之后的语言文本中的相同范例,正可以勾勒出汉语修辞造词的动态发展过程,进而揭示出:修辞造词之所以具有常规词语不具有的奇崛美,恰恰是修辞手法在长期的演变发展中凝固到词义中的结果。

选择《红楼梦》作为修辞造词的基本语料库,除了以上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首先,它包含的静态修辞造词范例类型丰富,数量众多。通过与其他时代的同一例词的比对研究,可以清晰地捕捉到汉语修辞造词发展过程中的“蛛丝马迹”。以“裙钗”一词为例。下身着裙、发上别钗是古代妇女典型的外部特征或标志。明代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第27回中有“圣僧歇马在山岩,忽见裙钗女近前”,汤显祖的《牡丹亭》第23出中也有“你道为什么流动了女裙钗”的句子。但两句中同样出现了“裙钗”,“裙钗”的性质却大不相同:在前一句中,“裙钗”还不是一个固定的词,而只是一个描摹了古代妇女穿着特征的临时搭配(可称作短语或词组)。原因在于此时人们还没有形成以“裙钗”来代称妇女的共识。但到了后一句(更晚的时代),“裙钗”基本就是“妇女”一词的代称了。但“裙钗”之前尚有“女”字,可见此时“裙钗”还只是一个修辞现象(是借代辞格),并没有稳固地表示“妇女”一义,或者说,此时“裙钗”还并不是一个具有固定词义“妇女”的词。在“裙钗”之前加“女”字以示强调,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词形与词义尚未形成稳定性关联的一种标志。但久而久之,这种用法深入人心,以“裙钗”借指妇女,就逐渐成了人们约定俗成的语言表达模式。这之后冯梦龙的“说处裙钗添喜色,话时男子减精神”(《喻世明言》第28卷),罗贯中的“丈夫不及裙钗节,自顾须眉亦汗颜”(《三国演义》第107回),还有曹雪芹的“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红楼梦》第1回)等等,这时期的“裙钗”都不再前或后加“女”字重复强调,就可以独立地表达“妇女”之义。充分说明:“裙钗”已逐渐脱离了对具体语境的依赖,由临时的、个性的、偶发的修辞现象转化为词义稳定、词形固定、大众普遍认可的新词(裙钗:旧时妇女的服饰,借指妇女①《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054页。。)。

其次,逆向来看,《红楼梦》中本身就存在着大量处于修辞造词形成过程中不同阶段的动态范例,这正是印证修辞造词历时发展过程的最好佐证。以“膏粱”一词为例:

1.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红楼梦》第4回)

2.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红楼梦》第56回)

例(1)中“膏粱”只是个临时的语素组合,意为:肥肉和细粮。例(2)中的“膏粱”是一个固定的词,意为:富贵人家子弟。两者是同一个语言形式,更充分印证了作为“富贵人家子弟”的“膏粱”一词,是由意为“肥肉和细粮”的短语通过借代的修辞手法逐渐演化发展而来的,二者分处于修辞造词这一历时过程的不同阶段。

通过以上这些例词,我们基本能概括出汉语中的这一类现象的动态发展轨迹:用修辞手法临时组合起来的短语表达→普遍修辞格文本→新词语产生。这是词汇系统中产生新词的重要途径之一。以往的学者们都倾向于笼统地称这类现象为“修辞造词”,为避免概念的混淆,本文依然沿袭传统词汇学的术语,以“修辞造词”代称这一类现象,但我们其实更倾向于称之为“修辞格在词汇系统中的固化”(简称“修辞词汇化”)②栾妮:《修辞格在词汇系统中的固化》,《社会科学家》,总第127期,2007年5月。。原因在于:相比于传统研究对其静态、共时特征的强调,我们更认同:修辞造词不仅仅是一个静态的结果,更是一个动态的历时的过程。

除了上面提到的“裙钗”、“膏粱”,《红楼梦》中的修辞造词涉及以下多种修辞手法。如:

比喻格固化形成的新词:粪土、虎狼、骨肉、蜂拥、吃醋、水蛇腰、紧箍咒、一贫如洗、干柴烈火、树倒猢狲散、一个巴掌拍不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等。

借代格固化形成的新词:纨绔、黄泉、喷饭、贪杯、麾下、千金、石榴裙、打秋风、山南海北、肝脑涂地、捏一把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等。

委婉格固化形成的新词:晚生、不才、羽化、小解、易箦、归西、不测、圆房、拨冗、下世、采薪之忧等。

夸张格固化形成的新词:瞬息、半晌、倏忽、寸步、片时、肠断、转眼、顺风耳、千里眼、一席之地、恨入骨髓、鸦雀无声、一尘不染、三天两头儿等③本文中论及的例词,除特别说明出处的之外,均取自《红楼梦》。。

……

很显然,修辞造词使词汇库中增添了很多新词语。这些新词语在表达其概念义的同时,还鲜明地表达出丰富的附加义。正是这种附加义,使得修辞造词同常规词语(即不用修辞手法造出来的词语)比较起来,有着不平常的表达效果,呈现出奇崛美。具体来说:常规词语的造词宗旨往往以明白准确地表述为目的,因而以“形似”为宗旨,精密地记录事物的性状等,因此表达效果准确、直白、规整;而修辞造词,却是一种表现的表达,造词目的是使人感受。因而在造词的过程中,积极地利用一切感性因素,从而使表达的效果带有情趣性、生动性和体验性。如修辞造词促成了词汇库中“兄弟”和“骨肉”成为同义词,但修辞造词而形成的“骨肉”(比喻格形成),相比词汇库中原有的“兄弟”一词,在理性义之外,还增添了兄弟间不可分割、情同骨肉的形象感。可见,以《红楼梦》为基本语料库、对比不同时代语言范本研究修辞造词,厘清修辞造词形成的动态轨迹,不仅对于正确理解《红楼梦》语言的奇崛美,而且对于正确理解汉语复合词词素义和词义的关系、对于词典编撰和更好地阅读典籍,以及中文信息处理,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二、由《红楼梦》修辞造词研究引发的对汉语修辞造词现象的动态解析

以《红楼梦》为基本语料库,对比其他时代的文学作品中的相同范例,可以清晰勾勒出修辞造词发展演变的漫长过程。具体来说,要经历三个阶段。

(一)高度依赖语境而存在的修辞格

我们使用语言交际,不仅要表达得准确无误、清楚明白,还应该在内容、语境确定的前提下,尽可能以最恰切完美的语言加工形式去获得最佳的表达效果④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8页。。这是修辞存在的前提。在长期的语言活动中,人们逐渐积累形成了一些有特定表达效果的语言模式,它们有特定结构、特定功能,符合特定的类聚系统,这就是修辞格。也称修辞方式、修辞手法、辞格等(吴士文,1986)①吴士文:《修辞格论析》,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页。。例如,“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红楼梦》第6回)。为了突出事物的特征(贾府财力雄厚),揭示事物的本质,故意夸大事实(说人家的“寒毛”比自己的“腰”还粗),这是夸张格。再如“我也暗暗的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红楼梦》第11回),为顾念听话者及关涉者的情感,遇到犯忌触讳的话题(棺材)时,就用模糊的说法(那件东西)曲折地替代,显得委婉含蓄,这是讳饰格;……从1923年唐钺首次提出修辞格的概念起,到今天人们已经总结出一百多种修辞方式。除了上面提到的夸张、讳饰,以及我们日常所熟知的比喻、借代等,还有排比、摹绘、复叠、用典等等。

表达同一思想内容,可有各式各样的修辞方式的选择。选用什么样的语言材料,采用什么样的修辞方式,达到什么样的表达效果,往往取决于具体的语言环境。语言环境也称语境,一般指在语言运用中对话语有影响的情景、情况和关系等。构成语境的因素有两方面:一是主观语境因素,它指包括身份、职业、思想修养、处境、心情在内的说写者的自身因素。二是客观语境因素,它指包括在语言运用过程中的时间、地点、场合、说写对象等在内的动态因素。主观语境因素直接制约着修辞方式的语言风格和语言特色,为修辞方式打上了鲜明的个性化的烙印。例如:

1.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红楼梦》第40回)

2.急得他(孙悟空)三尸神炸,七窍烟生。(吴承恩《西游记》第15回)

3.公子只急得抓耳挠腮。(文康《儿女英雄传》第23回)

同样表达“着急”的意思,曹雪芹选择了比喻格,重在生动;吴承恩采用了夸张格,意在传神;文康借助了摹绘格,旨在形象。这说明:在本质上,修辞格是个性化表达的产物,不具有大众性、全民性。修辞格的客观语境因素,特别是其中的上下文语境,则决定了该修辞方式的条件性,即依赖具体的语境而存在,一旦脱离该语境就有可能失当甚至荒谬。“急得三尸神炸,七窍烟生”用来描绘急性子的孙悟空是可以的,行为主体换作是温柔的林黛玉就荒谬了;而“抓耳挠腮”不必然是着急的样子,也可以是欢喜而不能自持的情态,而在该语境中限定了是着急状态的描摹。以上的分析充分说明:修辞格的本质特征就是个别性、临时性。

始于修辞格,是修辞造词的首要阶段,也是必经阶段。

(二)普遍修辞文本的存在

社会科学区别于自然科学的特征之一是社会科学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但就某一问题而言,仍然存在着一个社会普遍认同的观点。修辞格也不例外。从本质上来说,言语中的修辞格都是言语行为者个性化表达的体现,同时又是密切依赖具体语境的,因而不具有全民性和稳定性。但是,语言是社会生活的反映,那些最恰切地表达了生活的修辞格文本,必定因为符合了最大多数人的审美而为大众称道、认可和效仿。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普遍修辞(格)文本”②“修辞”这个术语有广狭义之分。广义的“修辞”包含了修辞格,所以“修辞格文本”也可以笼统地称之为“修辞文本”。。以比喻格为例:

1.那眼泪就同潮水一样的直流下来。(刘鹗《老残游记》第4回)

2.那眼泪早泉涌一般落得满衣襟都是。(文康《儿女英雄传》第16回)

3.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红楼梦》第14回)

4.言毕,泪如雨下。(罗贯中《三国演义》第55会)

同样是表达泪流的意思,例1至例4都可以算作人们比较常用的修辞文本,但相比较而言,“眼泪泉涌一般”、“泪如雨下“(注:不管是喻体,还是修辞文本都不局限于具体的字眼、文字,所论包括意义相似的文字)的表达更为大众认可和常用,是我们所说的“普遍修辞格文本”(经典修辞文本)。类似的还有:

1.猝闻这信,真是晴天霹雳。(《孽海花》第17回)

2.他登时好似从顶门上浇了一桶冰水。(文康《儿女英雄传》第26回)

3.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红楼梦》第57回)

同样是表达突然发生的意外事件给人的打击,在“晴天霹雳”、“从顶门上浇了一桶冰水”、“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等常用的夸张修辞文本(具体来说,是兼有比喻格和夸张格)中,相对而言,“晴天霹雳”是我们所说的“普遍修辞文本”。

从高度依赖语境、更多地代表了言语行为者个体风格的个体修辞文本,到逐渐为大众认可,成为普遍修辞文本,这是修辞造词必经的第二个阶段。但理所当然,只有那些最恰切、最贴合大众表达审美意愿的修辞格文本,才能最终发展为普遍修辞文本,因此普遍修辞文本注定只会是大量个性、偶发的修辞格文本中的少部分。

(三)由修辞现象向词汇现象的过渡和转化

汉语中存在着大量为大众认同和效仿的普遍修辞文本。例如,形容人着急时的情态就用“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样的夸张修辞格文本(兼有比喻)我们不仅在《红楼梦》中的第12回和第40回看到,而且在《官场现行记》、《儿女英雄传》等多部古代典籍中检索到。再如,描写人伤心或着急时泪水直流就用“泪如雨下”这样的比喻修辞文本,我们不仅在《红楼梦》中检索到六次,而且在《东周列国志》、《西游记》、《水浒前传》、《拍案惊奇》等其他七部古代典籍中多次检索到③本文所有检索均依据《中国古典名著百部》,北京电子出版物出版中心。。这些数据充分说明,至少到目前为止,为大众认可的普遍修辞格文本中有很多也并未固化为词语。这倒并不意味着它们永远不会固化为词语,而只是说明:修辞现象向词汇现象转化是一个长期的、历时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诸多的因素将制约着修辞格的词汇化。如果说个性、偶发的修辞文本是修辞造词的前提的话,那么普遍、群发的修辞格文本则是修辞现象向词汇现象转化的准备和酝酿。而这个准备和酝酿的阶段通常存在两种情形:第一,长期保持普遍修辞文本的状态,但表层结构(包括具体行文和长度)处于震荡中。

众所周知,同一个修辞格,其表层结构(也就是字面)可以千差万别。在经历了从个性、偶发到群体、普遍的转变之后,某一修辞格的普遍文本有可能会长期保持这样一种状态,为许多语言使用者效仿运用,但其表层结构却有可能既极度相似却又有些微差异,如:

1.日上三竿,尚相抱未起。(《东周列国志》第13回)

2.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红楼梦》第1回)

同样是以借代修辞——太阳升起来离地已经有三根竹竿那么高——来代称人起床晚,《红楼梦》、《聊斋志异》、《好逑传》、宋·谢逸词《蝶恋花·豆蔻梢头春色浅》等用的是“红日三竿”,而《东周列国志》、《西游记》等用的却是“日上三竿”。

从个性十足、差异较大的个体修辞格文本转化为相似性极强却又有些微差异的普遍修辞格文本,是修辞现象向词汇现象转化过程中的准备和酝酿阶段。文本的线性序列较长或字面略有差异都是这一阶段的典型特征。同时存在着意义相似但表达有异的多个修辞格文本,固然可以归结为古代社会缺少语言文字的有序规范,但处于过渡状态的不稳定性才是根本原因。

第二,在修辞现象与词汇现象两种不同性质的状态之间游移。例如:

1.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红楼梦》第33回)

2.如今听了周瑞家的捆了他的亲家,越发火上浇油。(《红楼梦》第71回)

判断一个词是否已经由修辞现象转化为词汇现象,依据就是其词义对语境的依赖性的有无。例1中的“火上浇油”仍处于“如……一般”的比喻修辞框架中,显然还是比喻修辞的喻体,词义就是表层义。而例2中的“火上浇油”,其词义已经脱离了具体的语境,是由“火上浇油”这个比喻日久使用而产生的引申义:使人更加愤怒或使事态更加严重。

相比前一种状态,在修辞现象与词汇现象两种不同性质的状态之间游移,无疑为修辞现象在词汇库中固化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但修辞文本最终是否词汇化,通常还受制于以下因素。

(一)表层结构的长度

修辞文本的表层结构太长,文字很难被压缩成一个词的长度①本文所提到的“词”,采用的是葛本仪《现代汉语词汇学》(2000年)广义的词概念:“最小的可以独立运用的造句单位”。研究对象以《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增订本)收录词条为准,既包含了一般意义的双音节词,又包含了熟语、成语等。因为涉及修辞,所以单音节词不在论及范围。,肯定是修辞格不能词汇化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比如“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红楼梦》第39回)把着急的情态比作“热锅上的蚂蚁”,这样的修辞格文本形象生动,为言语社团大多数人所认可,是普遍修辞格文本,不能固化为词的最重要原因恐怕就在于线性序列太长,不易被压缩。

(二)言语社团的认同程度

语言是交际的工具,交际的前提就是对语言各要素的约定俗成。这种约定俗成在人类语言发展的初期几乎是任意的,但到后来,就都存在着理据性②王艾录,司富珍:《汉语的语词理据》,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5页。。对修辞造词来说,那些修辞理据为言语社团的大多数人认可的言语形式更有可能成为有固定词义内容和固定语音形式的词汇库成员。例如:“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红楼梦》第26回)在这里,用“凤尾”喻竹子,用“龙吟”喻箫笛之类的管乐器之声,“凤尾”就有了“竹子”义,“龙吟”就有了“管乐器之声”义。但是,“凤尾”、“龙吟”因比喻修辞方式获得的这种意义并不是稳定的,一旦离开了具体的上下文语境就会消失。相比而言,用“火坑”喻指悲惨的生活环境、用“脂粉”借指妇女、用“一溜烟”极言跑得快、用“归西”婉称人死等,这些词因修辞方式所获得的意义却被固定下来,即使脱离语境也不会消失。后者(即“火坑”、“脂粉”、“一溜烟”、“归西”)固化为词,前者只是临时的修辞现象。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前者语词的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联性并不如后者更直接、更恰切、更生动,而只有那些修辞理据更为言语社团的大多数人认可的修辞格文本才有可能获得词的身份。

(三)语言系统的自我调节

作为交际工具的语言是一个系统,为了适应人类不断变化的交际需求,它始终处于变动中,但向着平衡状态发展是其自然趋势。表现在词汇上(词汇是组成语言系统的子系统),其中之一就是新词的吸收、旧词的淘汰。当客观世界有了新事物、新观念需要表达的时候,新词产生;当一些事物和观念时过境迁的时候,旧词遭淘汰。以此来永远保持着词汇体系的正常运转:既得充足又要经济。所以,可想而知,当词汇库中已有类似的成员存在的时候,即使该修辞文本满足了其他条件,但也会因为词汇系统中已经自足而导致不能词汇化。例如:“顺水推舟”的存在使“顺水行船”不能词汇化,“落汤鸡”的存在使“雨打鸡”不能词汇化,“狐狸精”的存在使“狐媚子”不能词汇化等等。

综上所述,一旦某种修辞格的个性化变体完全具备了以上因素,成为词汇库中的新成员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于是,原来变异的语言模式逐渐被交际共同体视为语言规约,由动态变为静态,成为常规词汇库的新成员,修辞格最终实现了在词汇系统中的固化。以“鼎沸”一词为例:最早是以修辞格的形式出现的:“潏潏淈淈,拾潗鼎沸”(《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意在用水在锅里沸腾的状况来比喻喧闹、混乱的场面。当这一个性化说法甫一出现时,很快就因为其形象、贴切、言简意赅为人们认可和效仿,成为普遍修辞文本。随着人们的广泛使用,当初新异的修辞感觉逐渐在人们眼中消退,变异的修辞格的本质慢慢被遗忘,“鼎沸”成了“喧闹、混乱”的代名词。而当固定的词义内容和固定的语音形式稳定地结合在一起之后,“鼎沸”也就实现了从修辞现象到词汇现象的转化,从此以“词”的身份与词汇库中其他已有的成员一样,承担着全民交际的功能。再比如“黄泉”一词,最早见于《左传·隐公元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最初用“黄泉”代称人死后埋葬的地方,这是借代修辞用法。当这种个性化的表达形式以其含蓄的效果、简洁的形式为越来越多的后人所认同、效仿之后,也同样由个性、偶发的修辞格变体转化为群体、常用的普遍修辞文本。逐渐地,用“黄泉”代称人死后埋葬的地方,就成为人们的共识。而当这样的词义内容与固定的语音形式相结合并固定下来后,“黄泉”同样也就完成了修辞造词的全过程。

需要指出的是:一方面,从我们的分析可以得出结论,任何一种因素的制约都可能使修辞格固化为词成为泡影;而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很多看似违背了某个因素的修辞文本最终却固化为词。比如,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就同时存在着多个代称女子的词:“巾帼”、“蛾眉”、“红妆”、“脂粉”等,它们不仅都由借代修辞格固化而来,而且无论理性义还是色彩义都相差不大,似乎违背了我们所说的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产生这种情况,并非我们的分析有误,而是因为:首先,语言是一个复杂的系统,能对其发展产生影响的每一个因素都不是孤立地作用于它,语言是各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其次,相对于历时的动态的语言系统来说,我们截取的任何一个时间段都只是一个相对静止的共时的平面。在这个平面上,语言系统正在打破平衡,也正在走向平衡。不是绝对静止的,也可能不是最终的状态。因此,对修辞造词来说,固化是一个漫长的复杂的动态的过程,孤立地、静止地、绝对地去看待这一个过程是不科学的。

小 结

从动态的修辞格文本到静态的词汇库成员,修辞造词的过程不仅是从个性、偶发到普遍、常用的转变,还是从超越、突破规约到形成规约的过程。王德春先生说:“在特定的环境中,在遵守全民语言规范的基础上,为了交际的需要而在个别地方突破规范,创造性地使用语言,这不仅不会引起混乱,妨碍交际,而且可以加强语言的表达效果,有利于交际任务的完成。人们使用语言时,一方面遵守全民语言的现行规范,保持语言的相对稳定以便于交际;另一方面又由于交际的需要,不断突破现行规范,依赖于特定的环境,创造性地使用语言,从而满足更复杂的交际需要。这就是语言规范化与言语创造性的相互关系”①王德春:《修辞学探索》,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29页。。修辞现象和词汇现象的关系就是如此。修辞方式的使用固然突破了某些已有的语言规则,是对常规语言的超越、颠覆和突破,但也因此给平常的语言赋予一种不平常的气氛,为人们所推崇和效仿。而当这种超越成为很多人的行为时,突破也就变成了一种规则。而语言就是在遵守规则——突破规则——创造规则的过程中不断发展。

从修辞范畴进入词汇范畴,修辞词汇化反映了语言发展的规律:一方面,语言的交际功能决定了,对语言来说,首要的是稳定性,是对各种规则的约定俗成;但另一方面,语言是动态的,动态的语言现实和静止的语言规则之间不可避免地常常发生着博弈,其结果是某些新异的语言现实被认可的同时也修正了某些已有的语言规则。而修辞格只不过是新异的语言事实之一。由新鲜、奇特的修辞方式的变体到转变为词汇大家庭中稳定的成员,我们的语言就是这样经历着遵守规则——突破规则——形成新的规则的轨迹不断发展,而我们的语言也正是在全民约定俗成——个性说法——新的约定俗成的路径中逐渐走向丰富多彩②魏慧萍:《汉语词义发展与修辞》,《汉语学习》,2004年,第4期。。

修辞造词是汉语造词法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汉语词汇和词义的发展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以《红楼梦》为基本语料库定性定量地选取例词、例句,对比其前后不同时代的其他语言文本中的相关范例,勾勒出具有奇崛美的汉语修辞造词的历时演变过程,对于更好地理解《红楼梦》的语言艺术,对于厘清汉语词汇发展的脉络,对于词典编撰以及创造新词新语都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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