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昌繁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国故论衡·正赍送》考述
——兼论章太炎的丧葬观及哀祭文体①思想
罗昌繁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章太炎的丧葬观及哀祭文体思想主要体现在《国故论衡·正赍送》中,其哀祭文创作也有所涉及。《国故论衡·正赍送》批评了时人“于情为失衷,于事为失顺”的丧葬行为,认为丧葬要以朴质从简为宜,“慎终追远,贵其朴质者也。”而哀祭文体创作要“文敝者宜返质,谓当刊剟殊名,言从其本”。章太炎的哀祭文创作在形式与内容上大都体现了其循名责实,文贵朴质的哀祭文体思想。
章太炎;《正赍送》;哀祭文;朴质从简;言从其本
在清末民初大环境的变革下,大众的丧葬活动及哀祭文体创作出现了诸多不合礼制的现象,传统哀祭文体的创作影响日渐式微。章太炎先生就此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其丧葬观与哀祭文体思想值得关注。
中国历来就有重丧葬的传统,关于服丧对象及时间长短,棺椁、墓碑、墓地大小及哀祭文体中的称谓等,在《仪礼》、《礼记》以及各朝律例等文献中都有着严格的相关规定。唐以前,丧葬主流都是遵循礼制的。乾嘉时期的崔述在《五服异同汇考》中言:“自唐以前,居丧者多能守礼。然于古五服之制无所增加;由唐以逮宋、明,代增其服,至数倍于古人,而守礼者反少,何也?”[1]665于此可见,唐之后,丧葬中违礼行为渐多。到了满清统治时代,丧葬行为有了较大的改变,可谓违礼成风。顺康时期的魏裔介在《与教化正风俗疏》中言:“丧事之家,尽耗资财,以供焚毁。生不为善,死希冥福,斋僧念懴,婆娑跳神,不厌数四,创寺建塔,聚众号呼,皆以无益之事害有用之财。”[2]660与魏裔介同时代的徐乾学也说:“案律文,凡居丧,释服、作乐、筵宴、嫁娶,悉有眀禁,而比者士大夫鲜克由礼,或衰绖昬娶,或丧中听乐,或迟讣恋职,或吉服游谒,此皆薄俗伤化,不可容于圣世者,宜严行申饬。”[3]528可见,此时丧葬中已经形成了较大规模的耗材为丧、居丧违礼等风气。难怪稍后的崔述言:“近世之居丧也,惟服而已。期功之丧几与无服者同:其饮食如常也,其居处如常也,其宴会庆贺观优皆如常也。”[1]664因此,清末,大众丧葬行为与传统礼制走得越来越远了,居丧违礼的风气更加蔓延无度。
章太炎的丧葬观及哀祭文体思想主要体现在《国故论衡·正赍送》中。《国故论衡·正赍送》的写作背景是在清末道丧文敝,丧葬行为违礼成风之时。庞俊言:“以末世文敝,淫滥滋多,悉当加以制裁,返诸朴质,故曰:‘正赍送’。 ”[4]446《周礼·小祝》:“及葬,设道赍之奠”,郑玄注云:“赍犹送也。 ”[5]812所以,《正赍送》是一篇主讲送死之文的文章,即主讲丧葬哀祭文体的文章。《正赍送》一文开篇即言:“葬不欲厚,祭不欲渎。靡财于一奠者此谓贼,竭思于祝号者此谓诬。”[4]446这可谓是开宗明义,章太炎于此点明了丧葬从简尚朴的观点。
章太炎《国故论衡·正赍送》的内容是为送死而作,其意在匡救清末道丧文敝。为了更加清楚地表述,将《正赍送》的内容整理胪列成下图:
《正赍送》的内容体系
不难看出,《正赍送》主要内容可以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循名责实,分别对伤辞、诔、颂三种哀祭文体进行了论述,后一部分是对当时哀祭文体中称名之诡的批评。《正赍送》开篇不久就言:“古者吊有伤辞,谥有诔,祭有颂。”[4]447这是分别从这几种文体的功能而言。
1.论伤辞之流考述
《正赍送》中论伤辞之流,主要论及了以哀吊为主要目的的一类文体。“吊”本指临场对亡者的怀念、吊问及对家属的慰问。后来,凭吊的对象延伸到遗迹、坟墓等或前人往事。《正赍送》论伤辞之流论及到了伤辞、吊文、祭文、哀辞、挽歌等文体。
章氏看来,伤辞乃哀吊之辞,其出现在吊文产生之前。“自伤辞出者,后有吊文。”[4]450章氏举例贾谊吊屈原、司马相如吊秦二世,以说明后世吊文产生于伤辞之后。章氏此谓“吊文”主要指后世的吊赋,从章氏所举之例不难看出这与《文心雕龙·哀吊》中的观点基本一致。《礼记·曲礼》:“知生者吊,知亡者伤。知生而不知死,吊而不伤;知死而不知生,伤而不吊。”郑注云:“吊、伤,皆谓致命辞也。”[6]1249可见在伤辞出现的同时也出现了吊辞,它们都是为了哀吊亡者。章氏言“自伤辞出者,后有吊文”,这句话中的“吊文”与先秦“吊辞”是有区别的,吊辞产生时代早于吊文。章氏又言伤辞具有两大特点,即书于版和篇幅简约。“《正义》曰:‘吊辞口致命,伤辞书之于版。’……伤辞多者不过百字。”[4]447可见,吊辞、伤辞的主要区别是:吊辞是说出来的,伤辞是写出来的。章氏言:“若祢衡《吊张衡》,陆机《吊魏武帝》。斯皆异时致闵,不当棺柩之前,与旧礼言吊者异。”[4]450-451可见,先秦吊辞与后世吊赋主要区别是:吊辞是在场口述,吊赋是异时书写。两者在时空上相异。于此,章氏此言更加证明“吊文”主要指后世吊赋的推断。章氏言“自伤辞出者,后有吊文”,似乎点明吊文源自伤辞。此说并不完全正确。据前面所考,先秦时期,吊辞、伤辞皆存,吊辞是说出来的,伤辞是写出来的。后来的吊文源头不应该只是伤辞,而应该是既有伤辞,又有吊辞,只不过因为以书面形式流传的伤辞对后世吊文发展的促进作用要比以口头形式存在的吊辞所起的作用更大。因此,可以说吊文源自伤辞和吊辞,而不只是源自伤辞。章氏又言先秦伤辞存世者罕见,只能从后世流传的史志中一窥其遗迹。
章氏论哀吊之文还谈到了祭文。“今之祭文,盖古伤辞也。”[4]451此言祭文来源于伤辞。徐师曾《文体明辨》:“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7]154此处言祭文源自祝文,祝文即祭祀之文。究竟祭文是源自古伤辞还是古祝文?这里认为,伤辞的主要对象是人,而祭祀的主要对象是天神、地示、人鬼,这其中也包括对人的祭奠。所以,伤辞与祝文都有对亡者的怀念与哀悼,它们都应该是祭文的来源。如果非要对祭文的源头做一个定位的话,那么就得考虑伤辞与祝文的产生先后。中国古代文学可能滥觞于古代巫觋文化,②祝文的产生时间应该早于伤辞,所以祭文源自祝文之说相应成立的可能性较大。章氏言:“丧礼奠而不祭,故《既夕礼》曰:‘若奠,受羊如受马,兄弟赗奠可也,所知则赗而不奠。’”[4]451此言丧礼中奠与祭有别。《礼记·檀弓》:“奠以素器,以生者有哀素之心也。”疏云:“奠,谓始死至葬之时祭名。以其时无尸,奠置于地,故谓之奠也。悉用素器者,表主人有哀素之心。”[6]1301《通典》亦云:“哀素,哀痛无饰也。凡物无饰曰素。”[8]459《释名》曰:“丧祭曰奠,奠,停也。言停久也,亦言朴奠,合体用之也。”[9]17李如圭《仪礼集释》:“自始死至葬之祭曰奠。不立尸,奠置之而已。”[10]355朱熹《答严时亨》:“自葬以前,皆谓之奠。 ”[11]2970于此可知,“奠”与“祭”本来各有所指。入葬之前的祭礼称为“奠”,以素器、酒食等置而祭。入葬之后的祭礼称为“祭”。另外,“奠”礼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质朴、节俭。章氏言“丧礼奠而不祭”即指入葬之前应该奠而不祭。章氏又言:“今在殡宫而命以祭,言则不度。”[4]451殡宫指停放棺柩的房舍。正是因为“奠”与“祭”有别,章氏才批评当时葬礼中出现的 “在殡宫而命以祭”的不合礼节现象。
章氏论伤辞之流还谈到了哀辞。“盖死而不吊者三:畏、厌、溺。长殇以下,与鲜亡者同列,不可致吊,于是为之哀辞。 ”[4]452《仪礼·丧服传》:“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12]1111此处意指年轻夭折,不以寿终。《礼记·檀弓》:“死而不吊者三:畏、厌、溺。 ”郑注云:“谓轻身忘孝也。畏,人或时以非罪攻己,不能有以说之死之者。孔子畏于匡。厌,行止危险之下。溺,不乘桥船。”正义云:“除此三事之外,其有死不得礼亦不吊。 ”[6]1279《文心雕龙·哀吊》:“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不泪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13]239可知,童殇及横死不合礼者不得致吊,仅致哀辞而已。即致哀辞的对象仅是不以寿终者或死不合礼者。章氏还举汉明帝命班固于马上为宠臣马仲都作哀辞的例子,以示连君主都不因宠臣而越礼,说明致哀辞之礼应该被严格遵守。“今人以哀辞施诸寿终,斯所谓失伦者。”[4]452-453章氏于此批评了当时致哀辞不守礼法的行为。
在论伤辞之流的最后,章氏以一句话谈及了挽歌。“其余挽歌之流,当古《虞殡》,徒役相和,若舂杵者有歌焉,不在士友。有伤辞,则吊文挽歌可以省。”[4]453这句话可以看作章氏论伤辞之流的总结语。这里点明了两点:一是挽歌的来源,二是伤辞与吊文挽歌的应用顺序及地位。杜预注《左传》:“《虞殡》,送葬歌曲。”孔颖达正义曰:“今之挽歌是也。”[14]2166考颜之推《颜氏家训》、郑樵《通志》、黄干《仪礼经传通解续》、朱鹤龄《读左日钞》、徐乾学《读礼通考》等有同样的看法,即认为《虞殡》属于挽歌,章氏与此看法一样。挽歌由来已久,至于是否起源于《虞殡》之歌,学界争论颇大,兹不赘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虞殡》之歌是今之挽歌的来源之一。“舂杵者”一般可理解为平民百姓。考《通典·乐》、《旧唐书·音乐志》、《通志·乐略》、《文献通考·乐考》等,皆言舂杵为一种乐器,可见舂杵者也可代指伶人之类。故章氏认为挽歌之流“若舂杵者有歌,不在士友”,此乃认为挽歌与文人所作哀吊之文辞有异,其意在说明挽歌之流登不上文学大雅之堂,所以章氏言“有伤辞,则吊文挽歌可以省”。在章氏看来,吊文的应用顺序不及伤辞,其持此意见的缘由是:章氏认为“自伤辞出者,后有吊文”,吊文源自伤辞,以章氏复古文学观,③自然先出的伤辞要比后出的吊文更符合哀吊亡者。而章氏认为挽歌的应用顺序也不及伤辞。章氏持此意见的缘由是:据章氏语言文字文学观,口述或口唱之流不在文学范围之内,所以被章氏摈弃在外。伤辞乃哀吊文体中书之于版的文辞,比起口述或口唱的吊辞、挽歌之流更适合哀吊亡者。
2.论诔之流考述
《正赍送》论诔之流,主要论及诔、行状、别传等。
议谥制度指在亡者丧葬时,通过其身前的行迹,给予一个名号,用来彰显其功德。那么在临丧读谥时,就有专门的记述亡者身前事迹的这一类文辞,即诔。诔本为古代六辞之一。《周礼·大祝》:“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诰,四曰会,五曰祷,六曰诔”。郑注:“诔,谓积累生时德行以锡之命,主为其辞也。”[5]809诔原本是起为亡者定“谥”的功用。后来经过发展,到汉魏之际,其功能由述德转为表哀,也就是成为后来被认为是哀吊文体之一的诔文。作为“读诔定谥”的诔本有其写作原则,章氏引《礼记·曾子问》:“贱不诔贵,幼不诔长。”[4]448“古者诸侯相诔犹谓之失。”[4]448但章氏同时又引《文章流别传》④言:“诗颂箴铭之篇,皆往古成文,可放依而作。惟诔无定制,故作者多异焉。见于典籍者,《左传》有鲁哀公为孔子诔。”[4]448章氏此旨在说明历来有诔无恒制的传统。章氏言:“自诔出者,后有行状。诔之为言,絫其行迹而为之谥,故《文心雕龙》曰:‘序事如传,辞律靡调,⑤诔之才也。’此则后人行状,实当斯体。”[4]453刘勰认为好的诔文应该与史传一样叙事条理分明,文辞清丽,音律和谐。章氏认为产生于诔之后的行状比较符合这样的要求。行状又称“状”或“行述”,常由亡者家属或门生故旧执笔,叙述亡者世系、生卒年月、籍贯、生平事迹等,以供议谥参考或给撰写墓志或史官立传提供依据。“其时别传又作……斯行状之方也。”[4]454“欲辨章是非,记其伐阅者,独宜为别传。诔、行状所以议谥,谥有美恶,而诔、行状皆谀,不称其职。”[4]454章氏认为相对于本传的别传具有与行状相似的记事特点,并且认为别传记载的事迹相比诔与行状是比较客观真实的,不过章氏认为故旧所作别传仍然具有不符合实际的可能,只有与传主不相干的人所作的别传才具有真正的客观真实性。“然以诔无恒制,多制华辞,为方人之言。”[4]453“今人议谥,上不因诔,下不缘行状,诔与行状皆空为之。”[4]454章氏于此批评了以华辞作诔的文风及当时议谥不联系诔或行状的不合礼做法。
章氏言“知行状为诔者,则行状可以省”,[4]454之所以有此言,在章氏看来,诔与行状皆可给议谥提供依据,行状记事时常不符合客观性,虽然后来诔文也具有此特点,但是由于诔的产生时间比行状早,所以,以章氏复古文学观,在议谥应用时,以诔为先。另外别传一般不用作议谥,所以在议谥应用之时,章氏将其摒弃在外。
3.论颂之流考述
章氏言“祭有颂”。“颂”字有褒美之意,颂与祭联系紧密,颂祭或祭颂都与祭祀或祭奠有关。《正赍送》论颂之流论及到了颂赞、铭刻、碑表等文体。
颂赞是含褒美之意的文体。“颂”字的基本内涵是下对上的衷心称美赞扬,而“赞”字本有辅助、佐助之意,⑥后来发展到有褒美之意。所以,章氏言:“论有不足,辅之以赞,自佐其论,非以佐轲。诸家画像赞者,佐其图画,非佐其人。世人昧于字训,以赞为褒美之名。”[4]455可见,章氏意在批评时人不明赞体之“赞”的本意。
章氏论及铭刻之类,谈及了玺印、器铭、石刻等。铭起源甚早,后来逐渐发展为独立的文体。潘昂霄《金石例》:《事祖广记》云:“蔡邕曰:‘黄帝有金几之铭。’”王子年《拾遗记》曰:“黄帝以神金铸器,皆有铭,题凡所造建,皆记其年时,此铭之起也。”[15]308“铭始于黄帝,《汉艺文志》道家有《黄帝铭》六篇。”[15]361刘勰《文心雕龙·名箴》也有关于黄帝铭的论述。且不论铭是否起源于黄帝时期,但铭之起源甚早可以确定无疑。
章氏言“若夫铭刻之用,要在符契”,此乃点明铭刻立符契信的功能,紧接着章氏引用《宋书·孔琳之传》中孔琳之关于玺印相传重复使用的论述,说明玺印乃“最朴略者”[4]456。章氏又言“宗彝有铭,圣人之操左契……非以扬功德也”、[4]456“诸有服器,物勒工名以致其诚,非以事鬼神”、[4]456“上自槃盂,下逮几杖,皆有辞以自饬,非以祝寿考也。”[4]456此几处意在言明诸器铭或作符契、或致诚、或自饬,本与颂祭褒美之意无关。而《礼记·祭统》曰:“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6]1606《周礼·考工记》有关于“金有六齐”的记载,其中就有钟鼎。可见钟鼎铭起源较早,且有褒美之意也应该较早,章氏言诸器铭本与颂祭褒美之意无关应不包括钟鼎铭。章氏言“钟鼎庸器,告于神明,周之尸臣,卫之孔悝,莫敢僭颂名”,[4]456-457据此可知章氏也认同钟鼎铭早有褒美之意,因此推断章氏言诸器铭本与颂祭褒美之意无关应不包括钟鼎铭应该不误。章氏此言周朝时期,作为臣子将功德勒名于钟鼎都是守礼法而铭,不敢僭越礼法而称颂。章氏又言:“观汉世刻石,称铭者记其物,称颂者道其辞,斯则刻石皆颂也。周制天子始有颂,于汉则下逮庶官,名号从是弛矣。”[4]459可见称颂礼法在汉朝已经松弛,从先前天子及诸侯大臣可立石称颂发展到汉朝一般官员也可以立石称颂。而后来经过历史变迁,到清末已“今以匹士专作颂辞,与贱者诔贵等”,[4]459称颂守礼之法基本已经荡然无存,民众皆可作颂辞,章氏对这种越礼行为是持批评态度的。
《正赍送》论颂之流中,章氏还言简意赅地论及了碑表、神道、石阙等的源流。“碑表、神道、石阙其始皆在寝庙,后贻驰于墓。”[4]457此言碑表、神道、石阙等原本为庙制。“自汉以降,碑表二名转相乱,及今无有知神道为庙制者。”[4]458章氏持“守文不综其实,因以盲瞽”[4]459的观点,批评时人徒作诸颂祭体文而不知诸碑表等体源自庙制的无知行为。潘昂霄《金石例》:《事祖广记》云:“古之有丰碑⑦以窆,秦汉以来,死有功业,生有德政者,皆碑之,稍改用石,因总谓之碑。 ”[15]298《事祖广记》云:“管子曰:‘无懐氏封泰山,刻石记功’,秦汉以来,始谓刻石曰碑,盖因丧礼丰碑之制也,刻石当以无懐为始,而名碑自秦汉也。”[15]293作为实体的碑表、神道、石阙等原本是有严格区别的,只是后来经过发展,秦汉以来,“碑”用来统称以石制为材料的石刻类物体。秦汉以后诸人对于碑表、神道、石阙等的源起就相对生疏了,因此不免会犯章氏所谓“守文不综其实,因以盲瞽”的错误了。章氏还言引历史上的几次禁碑,“夫生人立碑则乱政,死者立碑而乱史。”[4]461言明不受礼法而立碑无益于政治和修史。同时,章氏对于后世因颂德目的,不惜花费乞铭的行为及诸颂祭文体 “虚张功状”[4]461的现象进行了批评,其言:“汉之立碑,或为处士名德,民所向往;今乃一为尸位之夫,乞米以为传,昔人所尤。 ”[4]461
章太炎在《正赍送》的最后一部分主要谈及了称名之诡。清末,哀祭文体的书写和应用与之前有较大不同。“既崇时制,时制不适,又以前世为准。典度杂糅,未知所向。”[4]462当时哀祭文体的应用杂乱,尤其是称名不守礼法。因此,针对清末哀祭文中称名之诡,章氏主要谈到了三点:“今世既无三公,乃以三品以上簉之,自下即称曰君……若循时制……称名相驳,其诡一也。”[4]464此言时人于诸哀祭文体中称名不守礼法,随意而为;章氏又言:“今士庶并题其父曰府君。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有连城剖符之号。其诡二也。”[4]465此言据汉以来礼法,庶人死后膺府君之号,于礼不符;章氏还言:“今度制既无明文,殁于官通言身故。若从时制,当书故,不得书卒,书卒即背于今……今无爵,则不得比诸侯,非诸侯书薨又背于古,其诡三也。”[4]466此亦言时人不守礼法而随意称呼亡者之亡。总的来说,章氏所谓这“三诡”都是在讲清末哀祭文体中于礼不符的称名之诡。
章太炎的哀祭文体创作也体现了其哀祭文体思想,其哀祭文创作主要被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及《太炎文录续编》。据198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章太炎全集》之《太炎文录初编》及《太炎文录续编》,章氏哀祭文创作统计如下:
章氏哀祭文创作统表
《太炎文录初编》及《太炎文录续编》共收章氏单篇文章约340篇 (诗作不计),其中哀祭文就有128篇,占了1/3强。可见,哀祭文体在章氏著作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首先,从哀祭文体创作的形式看。一是章氏将各种文体的描写对象及范围分得十分清楚,各自进行了若干创作。二是章氏也坚持了传统的哀祭文写法。比如其祭文写作,都是运用韵文。而其墓志铭写作,也是志文加铭文的传统形式,且铭文也大都是韵文。这都说明了章氏坚持传统哀祭文的创作形式。
其次,从哀祭文体创作的内容看。章氏不是不究事实而随意妄作,而是循名责实。作为当时的名人,章氏少不得为人撰写墓志铭。请铭之下,必当应对。对于持状请铭,章氏也是仔细查辨,生怕因为疏忽而写出虚而不实之铭。如《李希白墓志铭》:“希白复有《天南随笔》四卷,《滇缅边界记》四卷,图一卷,今未见,故不能详云。 ”[16]270《安康陈君墓表》:“右树藩所述,余识树藩十年,观其言论明白骏快,未尝妄高下人。知所述实,故就为表如此。”[16]238又如《清故龙安府学教授廖君墓志铭》:“逾三岁,其孙宗泽以状来,曰:‘先生持论与大父不同,无阿私之嫌,愿铭其幽。’”[16]265这说明请铭之人也相信章氏直言不谀的风格。章氏哀祭文创作中有不少为高官所作的墓志铭或祭文等,章氏并没有因为他们是高官而一味奉谀。考其内容,所言大多是墓主的主要事迹等,并没有作长篇的奉谀之词。所以,在由来已久的哀祭文体中出现的谀墓问题上,章氏持循名责实、言从其本的原则。
最后,章氏在哀祭文创作中遵循了于情为衷的原则。章氏所作的不少哀祭文感情充沛,而不是无病呻吟。比如,章氏为学生黄侃所作的《黄季刚墓志铭》感情充沛,写出黄侃好酒、亲孝、矜克而有魏晋风度,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黄侃的怀念之情。又如,章氏为与其共事的好友邹容写的 《赠大将军邹君墓表》,文章描写二人共为革命之事努力,约为昆弟交,亦是感情充沛。而章氏为其亡女而作的《亡女事略》更是流露出父亲对女儿的关爱与怀念之情。不过,章氏的哀祭文创作并没有完全脱离传统的写法,比如在夫人墓志铭中常用松柏比贞,各种哀祭文中也是褒多贬少。虽然章氏持哀祭文体有贵朴尚质的思想,但其实际创作中,仍显现出他好用古字、僻字的创作特点。
另外,章氏除了创作众多哀祭文以外,还作过《丧服依开元礼议》、《丧服草案》、《丧服说明书》等政治应用文。如《丧服依开元礼议》言:“国家昏乱,礼教几于坠地。然一二新学小生之言,固未能尽变民俗。如丧服一事,自《礼经》以至今兹,二三千年,未有能废者也。今虽衰麻室庐之制,不能一一如古,大体犹颇有存者。”[16]35章氏又言各家礼书多有谬说,“择善从之,宜取其稍完美者,则莫尚于《开元礼》矣。”[16]36另外,章氏所拟《丧服草案》,明确规定了服丧对象及时间长短等,这些都说明章氏对服丧的重视。
《礼记·祭统》:“是故孝子之事亲也,有三道焉: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养则观其顺也,丧则观其哀也,祭则观其敬而时也。尽此三道者,孝子之行也。”[6]1603中国历来就重丧祭,讲求的是慎终追远。章太炎《国故论衡·正赍送》针对清末道丧文敝,重点在“正”送死之文,论及到了伤辞、吊文、祭文、哀辞、挽歌、诔文、行状、碑铭等文体,批评了时人“于情为失衷,于事为失顺”[4]469的丧葬行为。章氏认为哀祭行为要以朴质从简为宜,“慎终追远,贵其朴质者也。”[4]469相应的哀祭文体要“文敝者宜返质,谓当刊剟殊名,言从其本”。[4]450全文体现了章氏的复古文学观。
哀祭文类中,伤辞、吊文、祭文、哀辞、挽歌、诔文、行状、碑铭等文类原本所悼对象、使用场合与侧重点各有不同,其中部分文体后来区别日渐微小,难以将其分明泾渭。《国故论衡·论式》:“夫持论之难,不在出入风议,臧否人群,独持理议礼为剧。出入风议,臧否人群,文士所优为也;持理议礼,非擅其学莫能至。”[4]395章氏以学人之文的观点将诸哀祭文体的应用范围“正”得如此分明,若从大众的实际哀祭行为出发,未免太过苛刻。但是在当今的古代文学研究中,哀祭文体多被当成应用文来看,哀祭文应用性被强化了,其抒情性被弱化了。章氏对哀祭文的论述重点在哀祭文要返归朴质,强调了“慎终追远”中的哀祭之心、哀祭之情,此于当下仍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注释:
①本文所言哀祭文体乃广义的关于丧葬文化的所有文体,不仅限于祭文、吊文、哀辞、诔词等哀祭体,还包括传状体、碑志体等。
②关于中国古代文学的起源,可参看王齐洲著《中国文学观念论稿》,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
③关于章氏文学观,可参看《国故论衡·文学总略》。
④章氏言《文章流别传》,即挚虞《文章流别志论》。
⑤诸版《文心雕龙》皆作“辞靡律调”,非“辞律靡调”,疑章氏误记。
⑥《小尔雅·广诂》:“赞,佐也。 ”《文心雕龙·颂赞》:“赞者,明也,助也。”高诱注《吕氏春秋》、杜预注《左传》等,皆言赞字本有佐助之意。
⑦此处“丰碑”非今意,郑玄于《礼记·檀弓》注曰:“丰碑,斫大木为之,形如石碑。”
[1]崔述,著,顾颉刚,编订.崔东壁遗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魏裔介.兼济堂文集[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
[3]徐乾学.读礼通考[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
[4]章太炎,撰,庞俊,郭诚永,疏证.国故论衡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8.
[5]郑玄,注,贾公彦,疏.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阮元校刻本,1980.
[6]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阮元校刻本,1980.
[7]吴纳,著,于北山,校点;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合刊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8]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4.
[9]刘熙,撰,毕沅,疏证.释名疏证[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2.
[10]李如圭,撰.仪礼集释[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
[11]朱熹.朱子全书[M].上海,安徽: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12]郑玄,注,贾公彦,疏.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阮元校刻本,1980.
[13]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4]杜预,注,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阮元校刻本,1980.
[15]潘昂霄,撰.金石例[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
[16]章太炎.章太炎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A Textual Research on Guo Gu Lun Heng·Zheng Ji Song——And Zhang Taiyan's view on funeral and funeral oration
Luo Changf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Zhang Taiyan's view on funeral and funeral oration is mainly reflected in Guo Gu Lun Heng·Zheng Ji Song,and his writing of funeral oration.In Guo Gu Lun Heng·Zheng Ji Song,he criticized people's insincerity and improper behavior at the funeral at that time,thinking the principle of simplicity should be followed at the funeral,and the writing of funeral oration should be matter-of-fact.Zhang Taiyan's writing of mourning funeral oration mostly reflected his funeral oration thought both in content and form.
Zhang Taiyan;Zheng Ji Song;funeral oration;simplicity;matter-of-fact
C95
A
1672-447X(2011)02-0068-006
2010-06-11
罗昌繁(1984-),土家族,湖北五峰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200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文献的整理、唐宋文学文献。
曲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