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四时期毛子水的国故观

2023-03-22 04:05刘彦霖
华夏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国故国粹学术思想

□刘彦霖

五四时期在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研究中,历来是被关注的焦点。这一时期所处的特殊历史节点使其在思想文化领域呈现出新旧交织、论争不断的价值多元状态。新派势力坚决站在西方科学、民主的旗帜下,学习现代西方文明成为一大潮流;旧派势力则仍延续着传统中国的学术方向,在新形势中坚持本民族文化的根基。在这一关于传统与现代的思想斗争中,关于国学、国粹以及国故的种种论争也随之而起(对国粹、国学和国故这三个在二十世纪初期争论较多概念的关系问题,学界有专门讨论。参见谢保成:《20世纪前期两次关于“国学”与“国粹”、“国故”的论辩》,载《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11期)。从以往关于五四时期国故问题的研究情况来看,多是以“整理国故”运动为中心展开的,但对于最早系统阐述国故问题的毛子水(1893-1988年)的专门讨论还稍显不足。本文即以五四时期毛子水对国故问题的论述为中心,梳理其国故观的内容以及在当时的反响。

一、“五四”时期民族学术的自觉

关于“国故”的论争,实质上反映的是在近代西方主流文化(西方近代文化的主要成分是民主、科学、人道主义、个性主义等。欧阳哲生:《五四运动的历史诠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1页)冲击下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时代课题,其所关涉的也不仅仅是学术层面,更是直接触及中国向何处去这一历史方向性的大问题。在这样的核心关切下,新派知识分子就不能不重新审视其所面对的有关“学”的问题,以期契合中国未来命运之大势。

近代以来,受西方外来文化的强烈冲击,民族性特征逐渐彰显出来,在思想学术领域,“国学”“国粹”等概念频繁出现。学者研究已经指出,“‘国学’一词的发生场域,恰恰就在这种‘国将不国’的危殆局面……他们之所以挑起了‘国学’二字,并不是固步自封地要做井底之蛙,相反倒首先意味着在面对文化他者、尤其是压强巨大的西方学术时,由于已经明确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才转而发出对于本土学术文化的自限性定义。”(刘东:《国学:六种视角与六重定义》,载刘东、文韬编《审问与明辨——晚清民国的“国学”论争》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12页)这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知识界有着强烈的反响。比如,创刊于1905年的《国粹学报》即是以“发明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抵抗西方外来学术冲击的民族性反映。从《国粹学报》的发刊词中可以看出当时知识界一些人士对民族文化的强烈危机意识,“海通以来,泰西学术,输入中邦,震旦文明,不绝一线。无识陋儒,或扬西抑中,视旧籍如苴土。夫天下之理,穷则必通。士生今日,不能籍西学证明中学,而徒炫皙种之长,是犹有良田而不知辟,徒咎凶年;有甘泉而不知疏,徒虞水竭……钩元提要,括垢磨光,以求学术会通之旨,使东土光明,广照大千,神州旧学,不远而复,是则下士区区保种爱国存学之志也。”(《〈国粹学报〉发刊词》,载《国粹学报》第一年第一号,1905年)这一思想倾向即为二十世纪初期(新文化运动之前)中国知识界普遍出现的情况,其与新文化运动中新派人士的思想主张还有着较大的区别。

最早在近代意义上使用“国故”一词的是章太炎所著的《国故论衡》。这部书正是二十世纪初期传统文化危机意识盛行时代潮流中的著作,但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对国学(国粹)的探讨。之所以采用“国故”一词,而不用当时所流行的“国学”或“国粹”,有学者指出,这“体现了章氏对当时风行一时的国粹主义思潮之取舍,以及对自己治学路数的认知和坚持。”(王锐:《〈国故论衡〉何以名“国故”》,载《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尽管在对本民族传统的理解上展现出不同于晚清国粹派的倾向,具有一定的独特之处,但在总的大方向上都意在发扬中国的思想文化传统。这种现象亦是当时思想文化界的一种普遍状况。在西学的广泛冲击下,阐释中国固有文化传统的路径有诸多分歧,标准亦不统一。正是在这一特殊的文化背景中,毛子水创造性且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国故观,重新对“国故”这一概念以及相关问题做出了审视和界定。

二、毛子水国故观的基本内涵与逻辑展开

毛子水首先于1919年在传播新文化的刊物《新潮》上发表了一篇讨论中国传统文化的文章,题为《国故和科学的精神》。在这篇文章里,毛子水较为系统地表明了自己对中国固有之历史文化的观点。他采用章太炎所使用的“国故”的说法并对其进行了重新界定,以此为基础详细展开了自己关于国故问题的态度和看法,以下就从几个方面具体阐明其国故观的展开逻辑和要点。

第一,关于“国故”一词的界定问题。在涉及具体概念的探讨时,清晰地进行定义是理性讨论的前提,且对于“国故”概念的界定在当时是尤为必要的。前文在对其基本背景的说明中也提及了当时对于彰显中国学术文化传统理解的多样性问题;另外,也诚如毛子水所说:“什么是国故呢?我们倘若把这个问题,问起那些讲国故的人,所得的回答,恐怕没有相同的……国故这个名词,没有很清楚很一定的意义,就可从此知道了。”(毛子水:《国故和科学的精神》,载《新潮》第一卷第五号,1919年5月)由此可见,时人对“国故”(泛指中国固有之传统文化)并不十分明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可谓莫衷一是。毛子水对“国故”最先做出了十分明确的界定,即包括“中国古代的学术思想和中国民族过去的历史”(同上)这两个组成部分。这一明确的界定正是为其整个国故观奠定了基础。

第二,关于国故在当时世界学术中的地位问题。从上述对国故的基本内涵界定出发,毛子水首先批判了当时的一些读书人对国故的错误观念。他指出,现在的读书人对国故主要有两种误解:一是将国故与“欧化”(欧洲现在的学术思想)平等视之;二是认为国故里面无所不有,即便当今欧洲的现代化的学术思想也已经包含在国故之中了。正是这两种误解观念的存在,导致当时相当一部分读书人将国故抬到了过高的位置上,乃至于更胜过当时盛行的“欧化”,这在毛子水看来是极其错误的导向。他重点批评并分析了第一种误解的根源,即“没有晓得学术的性质和历史”(同上)。也就是说,从学术的生命力看,他把国故当作已经停滞不前的、死去的东西,欧化则是当今世界正在蓬勃生长的东西;从学术的体系看,国故是全无体系可言的零碎知识,而欧化则是有条理的、系统化的知识。基于这一基本判断,从而得出国故与欧化断无对等之理的观点。与此同时,他还顺带提出了一个新概念——“国新”,这是指“现在我们中国人的学术思想——是一个正当的名称。”(同上)这一概念似乎与欧化具有一致性,都是针对当时正在进行中的学术思想而言的。从“国新”的内涵来看,它是极具可塑性和创新性的特质的,如毛子水所言:“倘若现在我们中国人的学术思想的程度,同欧洲人的一样,这个‘国新’就和欧化一样。这个和欧化一样的‘国新’无论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或从欧化里面吸收来的,都是正当的。”(同上)这里实际上是在谈论怎么发展当今的学术思想问题,是取资于传统还是欧洲现代学术,这是当时一个重要的争论焦点之所在。毛子水明确表明了自己取向于欧化的当代学术发展路径,并将这一主张绝对化,表现出全然逆反于赞扬国故者的思想观念。他说:“中国的学术史,就重要的方面讲起来,不要说比不上欧洲近世的学术史,还比不上希腊罗马的……还有一层,因为我们中国民族,从前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业;对于世界的文明,没有重大的贡献;所以我们的历史,亦就不见得有什么重要。有这些缘故,所以国故在今日世界学术上,占不了什么重要的位置。”(同上)

第三,关于国故所具有的价值问题。依上述毛子水对国故在当今世界几乎毫无地位的观点,国故似乎并无什么研究价值可言。实际上,毛子水认为国故纵然无所谓重要地位,但仍有其研究价值。毛子水将国故的价值分为两种:一是国故所特有的,二是国故所偶有的。首先,按毛子水对国故的定义而言,“一国的学术史和一国民族的历史,无论重要不重要,在世界学术上,总算占了一个位置,所以我们便可以去研究它。”(同上)这正是国故所特有的价值之所在,只是由于国故是作为古人的且已死的学术,当今的人去研究国故就如同研究死人一般,可以了解“中国从前的学术思想和中国民族所以不很发达的缘故,我们亦就可以知道用什么法子去救济也。”(同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国故便可以作为“反面教材”而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还需提及的是,毛子水在这里创造性地提出了“国故学”的概念,用于指称当今时代的人研究古人的学术思想和历史的学问,并特别指出,国故学本身并不等于国故,其所用的材料才是国故。实际上,在毛子水的观念里,国故学也就属于当今时代的“国新”了。其次,针对国故本身的特点,毛子水又指出了国故所偶有的价值,即“国故的研究,大半的事情就是疏证……它的最大的利益就是能够使人生成‘重征’‘求是’的心习。这种心习,是研究各种科学的根本。”(同上)这是从国故自身所固有的独特之处延伸出其精神价值而言的。虽然毛子水承认国故有以上的研究价值存在,但是在五四时期,以当时中国所面临的局势来看,首要的任务还应是大力学习现代西方文明,力争赶上世界大潮之发展。所以,在论述国故价值之后,仍不忘重申其所处地位的微不足道,“国故虽然应当研究,但是比较起现在世人所应当研究的科学起来,真是‘九牛一毛’……现在我们中国人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吸收欧洲现代确有价值的学术,一来医治我们学术思想上的痼疾,二来造成一个能够和欧化‘并驾齐驱’的‘国新’。”(同上)

第四,关于如何对待国故研究的问题。上述分析已说明,一方面国故是有研究价值的,且现在应当研究;另一方面,国故研究又非当今紧要任务,不可过于推崇。那么,在毛子水所生活的现代中国初期,应当如何对待国故研究的问题也就成为当时所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毛子水对此明确指出,“必须具有‘科学的精神’的人,才可以去研究国故……对于一种事实,有一个精确的,公平的解析,不盲从他人的说话,不固守自己的意思,择善而从。这都是‘科学的精神’。”(同上)这里,“科学的精神”就是毛子水所提出的在现代中国研究国故者所应具备的基本要求。具体到国故研究中,要做到所谓“科学”,研究者就应十分明确国故的性质,本着科学的立场,把古人的意思讲清楚,再以我们当今的眼光,评论出是非即可,不能再有什么价值诉求,比如企图以国故“发扬国光”之类。基于此,理清古人的意思和历史的原委就成为研究国故的首要任务。因此,以科学的精神搜集并分析材料以达到材料上的精确是国故研究的重中之重。毛子水总结道:“能够用科学的精神去研究国故,便能够用科学的精神去选择材料;能够用科学的精神去选择材料,就没有这样的毛病(笔者按:指因材料不准确而使论断没有价值)。”(同上)以上所论皆着眼于以“科学的精神”研究国故这一点。与此同时,毛子水还专门补充到:“我说研究国故必须有‘科学的精神’的人,我并没有把‘有科学的精神的人便知道国故’这个意思包括进去。”(同上)这也说明了“科学的精神”是五四时期新派人士所着力强调的一种顺应世界思想潮流的基本原则,一切学术工作都应当在科学的旗帜下展开,而国故学作为一种研究过去的东西,也不能置于科学潮流之外,但毕竟不是当时最要紧的研究任务,故而在整个科学的学术气氛中所占甚微。

通过上述四个方面的阐述,基本勾勒出了五四时期毛子水国故观的基本主张。从其国故观的四个基本要点可以看出其中的整体性特征。他从对“国故”一词的基本界定出发,分别向内、外两个方向作出了说明,从外部来看,国故在世界学术中的地位极其低下;从内部来看,国故仍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进而指出研究国故应当具备“科学的精神”这一基本原则。整个思想环环相扣,形成了一种关于国故问题的整体性论述。

三、“国故”论争与毛子水国故观的再诠释

毛子水的《国故和科学的精神》发表后,在知识界曾引发截然不同的反响:坚持传统文化本位的一派,对国故尤为推崇,反对毛子水贬低国故的观念,比如《国故》月刊创办者之一的张煊曾公开发文直接驳斥毛子水这篇文章的观点;而新文化阵营中的新派人士则基本表示赞同,并在其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毛子水的国故观念,比如傅斯年、胡适等人。以下就以毛子水的国故观为中心,对这两种相反的取向及其相互关系予以简要阐述,以便看清其后续的发展情况,进一步丰富对其国故观的阐释过程。

在《国故和科学的精神》发表的同月,张煊就在《国故》上刊发了《驳〈新潮〉“国故和科学的精神”篇》的驳论性文章,矛头直指毛子水的国故观;而紧接着,毛子水亦发文回应张煊的驳斥,在《新潮》第二卷第一号上发表了《驳〈新潮〉“国故和科学的精神”篇订误》来重申自己的国故观并就张煊的反驳作出一定补充。由此,也就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揭开了以毛、张为代表的《国故》与《新潮》的论争(在这场论争中,双方都逐渐萌发出一种整理国故的意识,并且对胡适有很大启迪意义,为其后来阐明“整理国故”和“再造文明”具有重要影响。见卢毅:《〈国故〉与〈新潮〉之争述评》,载《人文杂志》2004年第1期)。在这场论争中,毛子水仍以之前在《国故和科学的精神》系统表达的国故观为立足点,针对张煊用以反驳的论点一一进行回驳,指出张煊关于国故的种种观念的不合理性。在回应张煊的论辩过程中,对先前阐述的国故观念又做了一定补充。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毛子水否定了科学与国故之间的发展关联性,即不能认为科学就是从古代学术思想演化出来的产物,只靠“温故”是远远不够的;而旧学术与新学术也不是全然无关,他说:“我们研究学术所以要从古人所已知道的入手,不过是一种节省时间和脑力的方法。这是学术所以进步的道理,并不是学术所以生产的道理”(毛子水:《驳〈新潮〉“国故和科学的精神”篇订误》,载《新潮》第二卷第一号,1919年10月)。第二,对国故而言,只可言“诠释”,而不可说“创造”。“我们讲到研究国故,有‘前修未密后起转精’的说话,是指着诠释国故的而言,是指着‘国故学’而言,并非说国故的自身。”(同上)这就是说,国故是在不断被诠释着的,但这始终只能算过去的东西,而不能由此开出新学术。第三,国故相较于欧化,距离当今时代的真理是相差甚远的。依毛子水所言,国故始终未能走上正当的轨道,“简单说起来,就是要达到究竟的真理,须照着正当的轨道,但是中国过去的学者,就全体讲起来,还没有走入这个正当的轨道。”(同上)因此,在当今时代,“如果要在将来世界新文明上立一点功劳,我们就应赶快动手,向最要紧最正当的事情做去,这个最要紧最正当的事情的第一步,就是研究近世的科学。”(同上)第四,要具备“科学的精神”就必须学习过欧化,以此才能形成一套科学的方法,然后来研究国故,才叫做“合法的学术”。第五,国故的知识本身不成系统,从而要求以科学的原则和方法应用于国故中,其实质就是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

与坚持传统文化本位的反对派不同,在新文化阵营内部则逐渐导向了“整理国故”的文化发展路径。毛子水的《国故和科学的精神》发表后,傅斯年即表示对其观点的赞同,并在此文的末尾写了个《附识》,明确表明了其最佩服的国故研究手段即是“整理国故”。(傅斯年:《〈国故和科学的精神〉识语》,载《新潮》第一卷第五号,1919年5月)而另一个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胡适则在同年的十二月于《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新思潮的意义》一文。在该文中,胡适首次正式提出了“整理国故”的口号以及具体的主张,并将其纳入“再造文明”的宏伟目标中,由此开启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的“整理国故”运动,这对中国现代学术的发展具有重大影响。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从毛子水系统阐述其国故观,一直到胡适正式发起“整理国故”运动,其间可以勾勒出一条相承接的发展线索。毛子水作为五四时期国故论争的发起者,其国故观念在当时无疑具有历史进步意义,在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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