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育新
消息是突如其来的,哐当一声,把石庙子震晕了。在乡邮所上班的李大胯骨,亲手收了张老狠儿子的大学通知书。李大胯骨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斜跨着永久自行车的大梁,突出的胯骨支在外侧,胯骨上盖着绿色的帆布包。帆布包经常鼓鼓的,装着山外飞来的信件。李大胯骨回村,信件到了该去的去处,帆布包虚心地瘪着。李大胯骨拍着胯骨上瘪瘪的帆布包:通知书是我送到学校的,那还有错?
听到消息时,张老狠还在赌局上。山边子人家,一年倒有半年闲。没事,拱在一块砸锅儿。砸锅儿是赌的一种说法,大概有破釜沉舟的意思。人喊:砸一锅儿啦?外人听不懂,石庙子人知道,是在招呼赌局。张老狠大号张向林,好赌,敢下注。下注前额头结个疙瘩,咬着下嘴唇,手里摇晃着骰子,嘴里念叨:看我来把狠的。时间长了竟得一外号——张老狠,大号渐被遗忘。张老狠的小儿子叫张放,应对大儿子张开,形成一个时髦的政治口号——开放。
石庙子是一个像画一样的地方。多年后,省画院在这里建起一座写生基地,省里的画家点戳着宣纸、画布,忍不住赞叹:美,真美!石庙子的乡亲袖着手,抻着脖子,看画家在山坡作画。再看看眼前缥缈的山村,不认识似的。
石庙子卡在一座山谷的出口。小村傍着飞龙岭。飞龙岭的山坡上,破败着一座小庙。小庙只剩下石砌的四壁,地上跑着狐鼠,空中飞着燕雀。小庙是村名的由来。蚂螂溪从谷口流出,洗过小村的脚趾,蹦跳着涌进村边的深潭,再从深潭的另一侧涌出,在平原上割出一道口子。山里四季有风。夏天,风从谷里往外灌,山洪暴发似的。出了谷口,风头加了宽度,减了强度,弱化了。笸箩圈里的石庙子,养着个明晃晃的太阳,看着风在树梢上跑。石庙子人爱抻脖子,使劲儿够高处的风。冬天,风从平原往谷口钻。粗一阵细一阵的风,歇气时把雪摆在山坡上,一叠一叠的,能数出风的喘息。
张放是粒“路生”的种子。“路生”的意思是非有意为之,是撒落在垄帮上的种子。“路生”的种子生命力旺盛。张老狠的老婆生了张开,应该还在安全期内,不料却又怀上了。张开比张放正好大一年。老婆埋怨张老狠,怪他给张开取的名字。开着口放在那儿,是等着再来一个不是?张老狠说,本来我想叫他张开放,现在只好分开了叫。
“路生”的张放,还真就成事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张放折叠着递给母亲。母亲正在院心,往埋进地下半截的猪食缸里续野菜,满院飘着酸腐的猪菜味。堂屋里,大锅煮着子粥,水汽濡湿棚顶垂下的秫秸叶子,随着北窗涌进的气流,左旋旋右转转,荡着秋千。母亲在围裙上擦干手,打开通知书再看一眼,眯着眼睛打了个咳声。张放随母亲进屋,看着母亲把通知书放在躺柜上。躺柜上杵着两块水银斑驳的镜子,镜边上夹着一圈儿卷边的照片。母亲结婚时很丰满,涂了很重的腮红,一卷刘海很写意地飞着。张老狠眼神虚着,笑得一脸茫然。两个人胸前别着领袖像章,右手蜷在胸前,握着简装的红宝书。张放再看一眼抹着眼睛的母亲,母亲的刘海还随意地飞着,变成了秋日的枯茅。头天夜里,张老狠奋战在赌桌上,一夜未归,张放不知道学费该怎么着落。他随手摘下父母的结婚照,看着向同一方向侧歪的两个头像,越看越不像是自己的父母。心里发空,他信马由缰走出家门。后岭的石庙子,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半屋家雀叽叽喳喳,都抢着说话,谁也听不清别人说啥。一只滑鼠,钻出石庙子,蹿进草丛,又蹿上树干。石棋盘侧的石凳上,两片树叶若即若离地纠缠着,一起滚落在地面。张放把屁股在石凳上放好,看着落日下的村落。落日下的深潭,忽闪着摇曳的光波。炊烟笔直地竖着,在空中弥漫,漫散开一天云霞。满坡树叶,镶金嵌银,响满眼帘。
顺着起伏的山道,从山跟儿爬上来一个人影。独自百无聊赖的张放,开始忽略了人影。直到人影举手投足,可以看出迈步的姿势,张放才发现人影的存在。人影像空气中突然掉出来的,在山路上一弹一弹。张放觉得人影是母亲,心里一热,有想哭的冲动。人影隐在坡下,酷热凝结在山梁上,没有风,没有声音,现实很虚幻很遥远。人影再度露头,张放确信不是母亲。人影身材高大,不像母亲的矮小佝偻。人影让凝固的空气有些松动,风很合时宜地吹过树梢。张放看着一弹一弹的人影,觉着很蹩脚,让人浑身不舒服。张放后来回忆,不舒服的原因来自人影的衣服。夏天,人影不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太阳落山的刹那,脸色大变的山风让人一凛。深潭的光波,纠结的炊烟,满坡的金银,瞬间虚化了。
虚化的还有处在半坡间的人影。如同怪异地突然出现,人影又诡秘地忽然消失。落在地面的两片树叶,纠缠着跳上石棋盘。天真烂漫的滑鼠,抱着陈年的松子,惊飞了争吵不休的家雀。张放心中惊悸,下意识地放下绾着的衣袖。他努力去寻找山坡上的人影,人影化成了空气,被山风抽散。张放狐疑着下山回家,一路细碎着虫豸的呢喃,徘徊在山坡上的风,像叹息声划过耳畔。
在自家门口,张放与张老狠走个对脸。在赌桌上,来看热闹的邻居告诉张老狠,张放收到了大学通知书。那把牌不顺,本来稳赢的天杠牌,却撞上了对对儿,让他输掉了最后的老本儿。推了牌局,张老狠问邻居:你说张放怎么的?还真成了状元了?我说这把牌不顺呢,都是这个东西拐带的。张放从山坡上下来,脸上还带着影子消失的恍惚。张老狠夸张地看着儿子,有些气急败坏:怎么的,还真考上了?没看见祖坟冒青烟啊?张放从恍惚中回到现实,像做错了事,垂着头说:还行,是师范大学。张老狠的老婆倚着门框,阴郁着眼神说:别提祖坟,你们家有祖坟吗?张老狠没见过祖父,传闻祖父败家,半辈子吃喝嫖赌,最后不知死在什么地方。老婆骂张老狠:两天不赌爪子刺痒得挠墙根,随你那个枝秧。
山里人早睡,这天却睡不踏实。张放的铁丝床吱嘎着,张老狠听成有人在推牌九。天牌地牌虎头,整天在牌九桌上,张老狠出现了幻听。其实也不是幻听,老屋时常出些动静,譬如听不真切的悄声谈话、吐痰,趿拉板儿鞋摩擦着地面。
张老狠应下了牌局,天不亮就没了人影。头天的牌局上,张老狠手气不顺。旁边看热闹的黑衣老头,点着张老狠说:明天你去蒿子沟,我给你放一场大的。张老狠头也没抬说:好,一定到。老头走了,张老狠问跟前的牌友,这老头是谁?谁也说不出老头的来路。一人说:蒿子沟可挺远,离这四十里山路。又一人说:我看算了,别打一辈子雁,让雁叨了眼睛。张老狠说:得去,我张老狠好赌半辈子,就一个好处,唾沫落地就是钉,认赌服输。
山路难行,中午在猞猁岗打尖,张老狠在小饭馆的半截子矮炕上眯瞪了一会儿,到蒿子沟已是日头卡山。张老狠围猎时出没过蒿子沟,这几年禁枪,闲得手爪子都撂荒了。日落中的蒿子沟有些异样,张老狠的头发根根直立,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惊悸中回过神,张老狠细辨蒿子沟,又没有什么不同。事后张老狠回忆,偌大的蒿子沟竟然没有一缕炊烟,也听不到一声狗叫。而他到达的时刻,正该是炊烟弥漫狗叫连绵的时候。暮色中的蒿子沟,弥漫着陈腐的味道。
张老狠干呕一声,食道反流上一股灼热的酸水。他把酸水吐在路边的蒿草上,酸水抻出很长的黏液,像喜蜘蛛扯出的柔丝。反流憋得张老狠满眼是泪。他用掌根把眼泪揩净,呆呆地看着蒿子沟,不知道怎么去找黑衣老头。正懵懂间,看见村边的老柳树下,一个身影向自己招手。走近几步,是同村的赌友王小手。这王小手右手生来怪异,中指只有短短的一截,平时扣在手心里,从外面看只有四指。赌钱时,那根短小的手指神出鬼没,偷牌、换牌无所不精。王小手是这一带的赌神。黑衣老头请来王小手,看来是预谋着一场豪赌。到了王小手身边,张老狠亲热地去拍他的肩膀,却拍了个空。张老狠愣了一下,无处着落的手掌顺势一抹,把额头的汗渍弹进脚边的蒿草,说:早知道你来是不是就搭伴了。王小手右侧的颧骨上有块淤青,右眼一乜一乜的。
老头住在村中间的青砖瓦房,小房不甚高大,房檐屋角砖头脱落,样式却古雅。特别是门前的一块影壁,由整块青石雕刻,泛着清虚的微光,隐约带着字迹。房子沉入地下,要走五级台阶,才能踏上屋里的平地。地面潮湿着水渍,浮动着霉腐的味道。屋内的墙壁很考究,一色红松方子嵌成,紫中透红,对接的棱角处浮着塔灰。赌局已经设好,地中间的八仙桌上,码着黑中透亮的骨牌。两个身着青衣的中年人,陪着青衣老头在喝茶。天下的赌客,认识牌九就是朋友。青衣老头淡淡地点点头,几个人围成牌局。
张老狠的手气好得出奇。王小手神出鬼没的手指,没能给他帮忙,输得一塌糊涂。两个青衣赌客很淡定,掀开牌九比出大小,然后收钱或者付钱,不说话。赌局让张老狠忘记了时间。这天,青衣老头拍拍张老狠的肩,让他赶紧回石庙子。老头说:年轻人,好赌别贪。我看你手气够顺,也赢了不少了。你家有急事,还是赶紧回去吧。两个不说话的牌友开了口,说话嗡嗡的,带着回音。牌友说:还有机会再玩,回去看看吧。张老狠想起张放升大学的事,摸了摸兜里的钱,说:我还真有事,过三天我再回来。老头说:我们等你,三天后不见不散。张老狠要王小手一起回石庙子,王小手乜了乜右眼,摸摸颧骨上的淤青,很困难地笑了笑。老头说:他不回去了,他还有别的事情。
走出青衣老者的老宅,天色刚刚放亮,满眼鸟鸣闪动在树丛深处。阳光碎玻璃一样,黏结在钻天杨的叶子上。张老狠一路疾奔,好像有人推着他的脚。路过猞猁岗,饭馆的小老板正蹲在门口择菠菜,弓起身邀他喝一杯,张老狠摆着手拒绝了。老板问:啥大事火燎腚似的?张老狠说:当然是急事。说完这话,张老狠又咀嚼了一遍,没有反刍出什么大事,下意识地晃晃脑袋。老板搓着牙花子说:咋的,输光了?也就一杯酒的事,输光了算我的。
张老狠赶回石庙子,天已擦黑,火烧云给西天涂抹出大大的红眼圈儿。石庙子屯头,传出呜咽的喇叭。张老狠拦住收羊的半大小子狗剩,问:小子,是谁不吃小米饭了?狗剩躲开他,说:你身上有臭味,你看你的脸都黑了。张老狠又问:我问你是谁要爬大烟囱了?狗剩趔趄着后退,恐怕张老狠黏上自己,说:还有谁?王小手赌钱走夜路,掉进山沟里摔死了。张老狠笑一声说:扯淡,王小手在蒿子沟呢!狗剩说:不信拉倒,你不会自己看看去。
王小手的灵棚搭在烟囱桥边上,头顶着烟囱桥的凹处。山风从后山坡刮下来,穿过烟囱桥与灵棚的空当,抚弄着他飞在鬓角的一缕头发。两个喇叭匠子,躲在烟囱的背风处,把腮帮子鼓成发情的蛤蟆。吹到忘我的境界,喇叭匠子眯着眼睛,一线黏稠的哈喇子甩在喇叭口,蚯蚓般一伸一缩。
张老狠在灵前行个礼,王小手的儿子跪在灵棚边上,给张老狠磕个头。礼毕,张老狠蹲在王小手头边,细看王小手的一张脸。王小手右脸颧骨青肿,眼睛半闭着,眼眶里汪着泪渍。张老狠信不实,狐疑着拉起王小手的右手,那只被神化的中指,像节无骨的尾巴,萎缩在掌心。嘎巴一声,王小手灵前的高香,爆出一朵大大的香花。
张老狠出了一层冷汗,线衣裤缠在身上,很不舒服。他偷着摁了摁揣在内衣口袋的钱,钱还在,硬硬地硌着肋骨。张老狠站起身,跟前的人捏着鼻子,躲出一条缝隙。村长张向顺是张老狠一爷同孙的哥哥,对张老狠说:你咋这么没正事,一走就是三天,整的老婆孩子寻死觅活的。张老狠问:哥,王小手啥时候走的?张向顺点着烟,眼神爬出额头觑着张老狠:哪天?就是你走那天晚上。后沟里寻着王小手,还以为是你呢!张老狠接过张向顺递过来的烟,点着,手一直在哆嗦。再看一眼王小手,王小手好好地躺着。想着蒿子沟村边的王小手,张老狠想不明白了。
张老狠回家很及时,他的老婆预备下一瓶敌杀死,准备喝了它。张放的学费无着落,整日坐在石棋盘前,跟自己说话。两年前张开掉下脚手架,摔破了内脏,事实上他们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张老狠及时抢下老婆手上的农药瓶子,狠狠地给了她一个嘴巴。张放回家,一眼看见躺柜上的一摞钱,压在通知书上。张老狠赢的钱,留够张放的学费,还富余五千元。张老狠对老婆说,我答应青衣老头,三天后还要去赌一回,这些算我的赌本。张老狠把赌本狠狠地一掐,塞进衣兜。
家中出了状元,按老令得祭祖。张老狠寻不到祖坟,气馁地对儿子说,过几天在十字街口烧几张纸算了。
张老狠一天一遍澡,还是洗不掉身上的臭味。老婆不让他近身,憋得他虚火上升。熬过两天,第三天一大早,张老狠去赴青衣老头的约会。张老狠行动怪异,身上的臭味也怪异。张老狠出门,老婆去找张向顺,把根根梢梢的怪异说了。张向顺鼻炎,嗅觉不灵敏。他说,就我这漏汤的鼻子,都能闻到他身上有股怪臭。是啥味呢?好像是死尸的气味。莫不是他遇到鬼了?两个人说好,张向顺带着张放,还有村里的民兵连长,码着张老狠的脚印,踩踩他到底在干啥。
跟了一天,傍晚时分把张老狠跟丢了。眼见他进了一片林间,倏忽没了踪影。林子是原始的林子,倒木腐烂在林间空地,树干上长满了黄蘑菇。太阳一卡山,林间格外阴冷。
张老狠一眼瞄见王小手,心中哆嗦了一下,话出口带着颤音。他问:你到底是谁?王小手似笑非笑,冲着他摊开右手,右手掌上,盘着那根细白无骨的手指。走进青衣老头的青砖瓦房,牌局还在,是张老狠离开时的样子。张老狠干秃噜两把脸,让脸上的肌肉变得活泛。上了牌桌,张老狠忘记了恐惧。洗牌时,他故意抓了一把王小手的那根中指,中指像半截尾巴,灵活地从张老狠手中抽走。中指没有体温,冰冷得让人心悸。
张老狠赢了很多钱,衣兜塞得鼓鼓的。青衣老头说,长赌无赢家,我看就到这吧。张老狠还想再赌几把,老头一摆手,两个青衣赌客退在一边,牌桌边只剩下王小手和张老狠。张老狠留恋地离开牌桌,对青衣老者说,过几天我再来。老者乜了他一眼,没说话。王小手带着张老狠,来到门口。王小手悄声说:兄弟,家里你多照顾了。张老狠想问句什么,身子已经来到门外。
有人喊:爸……
有人喊:兄弟……
张老狠懵懂地站在林间空地上,蒿子沟村落不见了。
张向顺领着张放,到了张老狠身边。张老狠身上的臭味让人难以忍受。张放被熏得一阵窒息,跑到旁边的树空儿,干呕了一阵,憋出满脸眼泪。张向顺询问张老狠的遭遇,张老狠兴高采烈,掏出自己赢的钞票,不料却掏出一把纸灰。再掏,还是一把纸灰。张老狠的脸绿了。
不远处是一座墓园。墓园中间,有一座青砖砌就的老坟,坟顶,半块青砖压着一沓钞票,是张老狠付出的钞票。张向顺和张老狠拨开茅草,墓前是一块青石短碑,半截埋在地下。拨开泥土可见碑文,写着:关东义士张翰才之墓。落款为:清光绪九年。张老狠端详墓碑,眼熟,是那块带字的影壁。张老狠腿一软,和张向顺齐齐跪在墓前。父辈在言谈中讲过,第一代闯关东的曾祖,名叫张翰才,是个仗义的猎手。随着祖父失踪,他们把祖坟彻底丢了。
多年以后,作家到石庙子采风,借住在画院的写生基地,记下了这个故事。张老狠在写生基地看大门,他弓着腰站在作家身后,狐疑着问:这个,你们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