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庆国散文选

2011-11-20 12:26牛庆国
北方作家 2011年2期
关键词:剃头母亲

牛庆国

牛庆国散文选

牛庆国

乡村的光芒

走在乡村的小路上,看见前面有一道光亮,那么耀眼,那么扑朔,像是谁拿着一面小圆镜子在山坡上晃,或者是草根碰断的犁尖,或者是谁失手打碎的一块碗片,那最亮的一点,仿佛阳光下的疼痛,亮得那么尖锐。那时,在一个孩子的想像里,乡村所有能亮的事物都已经亮了。如果这时,一个人从山坡上悠闲地走下来,如果他左边的口袋里正好别着一支钢笔,笔帽上的那一点白铁,就会在乡村的这个午后亮出几分文化来。我相信村里久久凝望山坡的孩子和内心宁静的老人都看到过这比金子还亮的亮。但当你怀着一颗童心,决意去看这点亮到底是什么时,这光就会跟你捉起迷藏来,因为这光必须站在一定的角度才能看到,就像你必须怀着敬重和感恩的心,才能感到乡村的诗意一样。

如果是在冬天,或者初春,你会看见一些雪躲在乡村的地埂下,像一群温顺的羊儿,如果这时有风吹过,你便会听见雪也怕冷似地又挤紧了一下。这是乡村此刻最亮的部分,如果你这时想给这些雪一个更新的比喻,那就把它们比成乡村的一排白牙,嘎噔嘎噔地咬着乡村那些坚硬的日子。

还有一些雪,落在干透膛的草垛上,但只是落,并没有打湿什么的意思,像有些爱情,还不到时候。还有一些雪,落在村子的夜色里就看不见了,你只看见三三两两的灯光,像针扎出的一点一点的疼,乡村的雪,就从那里开始融化。

我总以为乡村的夜晚也是乡村的一种光亮。

乡村的夜,是真正的夜。黑得透彻,黑得纯粹,黑得凝重,是那种黑得可以用刀砍的黑。如果谁没在乡村摸黑走过几遭,那他就无法从内心深处理解真正的光。

那些走夜路的人,要么是进城回来迟了;要么是到远处的地里劳作,耽误了时间;要么是谁半夜里头疼脑热,去找医生的。真正的乡里人,再黑的夜里也不会迷路,因为他心头总有一盏灯,在热热的炕头上亮着,在温暖地等着。走在漆黑的山路上,仿佛就走在梦中,如果身体的主人遗弃了身体,身体也会找到家门,他一定是感觉到了还没有看见的灯光的召唤。

我在乡下看到过雪的光、雨的亮、霜的明净,看到过树的光、花朵的亮丽,也看到过毛驴和牛的忧郁但明亮的眼神,更看到过庄稼的灿烂和辉煌。这一切组成乡村绚丽的光芒

当一切在白天发过光的事物都被黑夜覆盖时,只有灯光以一种安详和宁静让夜晚的时光充满温馨。

小时候,母亲告诉我,出门远行的人,神一直跟在身后,因此,出了门就别回头,不回头的游子有一种安全感。然而,有一次,我猛地回过头来,想看看一直跟在我身后的神是怎样慈祥或威严时,我却只看到了我留在黄土上的时隐时现的脚印和一坨一坨的冰草胡子,远处是沉默不语的山头和山头上疾走的大风。那一刻,我竟忍不住泪流满面,忽然感到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倾诉出来。

也是在小时候,也是母亲告诉我,男儿肩上有两盏灯,一盏照着左边,一盏照着右边,即使再黑的夜里,真正的男儿也不会把路走错。但谁心里有鬼,那灯就黯淡无光;谁做了亏心的事儿,那灯就会被大风吹灭或者被神的大手端走。我没有看见过别人肩上的灯光,也不知道别人是否看见过我肩上的光亮。但我在夜晚的山路上,仰望星空,总以为那或明或暗的星星肯定是许许多多的男人们走在一起,有时我竟会听见他们唰唰的脚步声,有时总想从中找到属于我的那两颗星来。

好多年过去了,不管我走到哪里,总觉得身后都有一种关切和呵护的目光,有时觉得这目光像父亲手中的牛鞭,我不往前走就会受到鞭策。好多年过去了,即使风高月黑的日子,我也会用自己肩上的灯光把自己照亮。

乡村的理想

曾在一个朋友的一篇博客中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孩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因病去世了,从此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每天晚上男孩都要陪母亲出门给牲口添草,乡村寂静黝黑的夜让他感到恐惧,因为家里穷,连一条看门狗都养不起。当老师布置了作文《我的理想》时,男孩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我想要变成一条狗,为母亲守家护院,永远陪伴在母亲的身边!老师没有给这篇作文打高分,但我相信这是世界上最让人心疼的理想。后来读到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时,我竟然把那个小男孩和《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联系在了一起,当然格里高尔不是那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也不是格里高尔,但我偏偏产生了这种联想。

那么,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的理想是什么呢?是冬天有件棉衣穿,过节能吃到白面馍馍,能有一个新书包,能有一双胶球鞋,或者有一本连环画……后来看到岔里来过一辆解放牌的大卡车,就想能坐一回汽车那该多幸福,因此,我在《深绿:一辆“解放”牌卡车》中这样写道:

是一个孩子/拖着春天的一大捆树枝/在山梁上奔跑/他要把高粱和大米到来的消息/告诉这里的人们

1970年的一个下午/在西部一个叫杏儿岔的小村里/我从一辆深绿色的卡车上/认出了毛体的 “解放”二字/解放的解/解放的放

那时 没有一个人知道/一个孩子的最高理想/是做一粒大米或者高粱/坐一坐那辆颠颠簸簸的“解放”

后来 从中学课本上/我知道那片深深的绿/与一个叫长春的地方有关/还从雷锋的一张照片上/看到那绿/绿得比雷锋的衣裳还深

至今一个人/在黄土高原上走着/忽然就忍不住会想起那片深绿/那辆一颠一颠的 “解放”/也就从一个人的童年开始/远走他乡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理想是学一身好武功,像《水浒传》中的那些英雄好汉,把欺负我的“坏人”一一打败,打得他们一个个落花流水。但这功夫终究没有学成,因此每每在生活中当我咬牙切齿时,我总是由愤怒慢慢地变为轻蔑地一笑,再把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这表明我在现实生活中的无能无为和软弱。

几十年过去了,自己被人们称为诗人了,于是有些年轻的朋友就常常问我小时候的理想是不是当一个诗人?我无奈地一笑说,我们小时候没有理想,只有一些小得可怜的梦想,写诗只与这些梦想有关。

如今,我已离开老家,越走越远,远到我的祖辈都没有到过的省城兰州,但我时不时地会回到自家的炕头,听那弥漫着旱烟苦涩气息的语言,讲故乡的风、故乡的雨以及左邻右舍的鸡毛蒜皮,这时我就觉得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杏儿岔。我没有能力为这个世界说话,但我至少要为一个村子说话,为这个渴我、饿我、打我、骂我,但也养我的村子说话。我要告诉世界:在地球上有这么一个真实的村子,在这个村子里有这么一群人在真实地活着。若干年后,我所写的这些人肯定会离开这个世界,但他们的后人将从我的诗中知道先辈们的真实生活和情感,知道先辈们是怀着怎样一种理想在这片土地上奋斗着。

有朋友担心那个写杏儿岔的人,如今已离开了那里的生活,他还能不能再写杏儿岔?其实,一个把逃离故乡作为理想的人,当他真正离开那里时,他才会发现他对那片土地的眷恋,同时,只有当他离开了那个地方才能真正看清那里的一切,只要他的心还能常常回去。我每次从杏儿岔出来,站在山梁上看这个村子时,村里的一切才尽收眼底。正如关在笼子里的鸟是最幻想飞翔的鸟,而这鸟一旦飞出来,就会拼命往高远处飞,哪怕这笼子被叫做“故乡”。当这只“鸟”栖息在远方一棵叫做城市的树上,喘着粗气,回望故乡时,心里涌起的那种东西就应该叫做“诗”。

乡村的笔

记忆中,乡村有笔的人很少,除了上学的孩子,一是大队的干部和小学老师;二是队里的记工员,还有一种人就是风水先生和赤脚医生。偶尔队里来一个干部,看人家别在上衣袋里的自来水笔,那笔卡上的白铁亮得让一个乡村的孩子好生羡慕。

如果有一支好笔,有一张白纸,用笔能在白纸上写字,那可是那个年代的一件奢侈的事。为了节约纸和笔,村小的老师让孩子们在地上画生字、算算术题,手指、小木棍、废电池里拆下的炭棒就是他们的笔,而脚下的大地则是孩子们永远用不完的作业本。

画在地上的字,不管老师看没看过,我都是不敢用脚踩的。要从那里走过去,就必须用手把那些字抹掉,或者从字边上绕过去,就像从庄稼地边上绕过去一样。如果是有风的天气,那地上的字很快就会被风吹没有了,好像风提着篮子把那些字都收走了一样。没有字的大地,我们才可以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乡下人对字就是这般的敬畏,对写在地上的字是这样,对写在纸上的字更是如此。我在《字纸》中这样写道:

母亲弯下腰/把风吹到脚边的一页纸片/捡了起来

她想看看这纸上/有没有写字

然后踮起脚/把纸片别到墙缝里/别到一个孩子踩着板凳/才够得着的高处,不知那纸上写着什么/或许是孩子写错的一页作业

那时,墙缝里还别着/母亲梳头时/梳下的一团乱发

一个不识字的母亲/对她的孩子说,字纸/是不能随便踩在脚下的/就像老人的头发/不能踩在脚下一样

那一刻,全中国的字/都躲在书里/默不作声

那时,父亲有一支花杆杆红橡皮帽帽的铅笔,他用这支铅笔在一个很大的本子上写下曲曲弯弯的数字,那时,父亲是生产队的记工员。当有一天我忍不住拿起那支铅笔,在脏兮兮的土墙上划了个大大的“1”字时,正巧被从地里回来的爷爷看见了,爷爷显然有些生气,爷爷说怎么能把笔砚随便交给一个孩子?其实不是谁把铅笔交给了孩子,而是好奇的孩子偷偷从父亲的抽屉里拿的。爷爷大字不识一个,他把笔叫成了笔砚,这种叫法,现在看来还挺古典的。当爷爷从我手里夺走铅笔时,一向任性的我竟然没有哭闹,只是怔怔地看着爷爷。或许爷爷的做法是对的,一个人是不应该随便握笔的,一支笔在爷爷的眼里是多么神圣。现在想来,要是我从此不再握笔,我的生活肯定是另一番模样,心中的喜怒哀乐肯定是另一种滋味。然而,后来我还是拿起笔,而且一拿起就再也没有放下。

想起来,父亲执意让我上学,让我丢掉耕地的牛鞭,而握住“笔砚”,这是在我一生当中父亲为我所做的最伟大的一件事情。说父亲执意,一是为了攒够我的学费,父亲毅然让我的两个妹妹辍学,因而使她们至今没有离开那个连做梦都想离开的故乡,我不知道妹妹是否记恨父亲,是否由此在心里牵怒于我,但我一直觉得我永远都对不起她们;二是父亲与大哥的矛盾。因为大哥为了让我挣工分,坚决反对我在学校里“白吃闲饭”,而且有一次或许是大哥气极了,“一不小心”就踢断了我的一条小腿,细心的人至今还能看出我的“拐迹”。我就是这样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家门,一直远走他乡了。想起父亲那时说过的一句话: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要让我念书。至今让我感到悲壮。

记得在我考上县一中要去报到的那一天,天蓝得耀眼,秋日的阳光比夏天还毒,大地宁静而疲惫。透过窑洞窗户,几朵白云,让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应该说这是我这半生所经历过的秋天中最秋天的一天。母亲在窑里为我忙这忙那地收拾东西。所谓收拾,也就是把补好的布鞋装好,把借八块钱新缝的那条被子叠好,然后用一根冰场绳捆住,套在我瘦弱的肩上。当我跨出家的门槛时,我预感到从此我将走上背井离乡的道路。当然,这条道路后来被故乡的人们看成是一条最出息的道路,或许这是由于在他们的心里出人头地的“出”与出门在外的“出”是同一个“出”字的原因吧。

我对知识的向往,始于一支花花绿绿的铅笔。一支笔,对一个人的一生太重要了。

乡村的剃头师傅

头在人的身体上,被看成是最高贵的部分,因此,头是不能轻易被摸的,即使两个人再亲热,也不能摸对方的头,尤其是女人不能摸男人的头,孩子不能摸大人的头,否则就被看成是大不敬,这样看来,一个人的头就是一个人的庙宇。因为头的尊贵,剃头就理所当然地被看成是一件庄重的事。在我的记忆中,剃头时剃下的头发是不能踩在脚下的,也是不能随便扔到什么地方被喜鹊之类的鸟儿衔了去筑了巢的,必须将头发收拾起来,包好塞到墙缝里,或者门窗上的椽花眼里。因此,每当我们剃头时,母亲就站在旁边,拿了扫帚一点一点地扫着头发,扫得小心翼翼,生怕漏掉一丝头发屑,更怕一不小心踩了头发,仿佛那头发是长在地上的禾苗,一脚下去会把它们踩死。

小时候,我们弟兄们的头一般是母亲剃的。母亲细心地磨了剃头刀,温了热水把我们的头发洗湿,再把自己的围裙围在我们的脖子下就开始给我们剃头了。但母亲的手艺的确不怎么好,因此,常常把我们剃得鬼哭狼嚎。我们越哭,母亲就越紧张,因此,母亲手下一颤,就会把我们的头皮剃烂,这时母亲就停下手来,拿一点头发屑贴在剃烂的头皮上,轻轻地吹一吹,然后,一边哄着我们说,不疼,不疼,很快就好了,一边再剃。要是我们实在哭着不让母亲剃了,母亲就用剪刀给我们剪,虽然剪头不会疼,但剪过的头皮上,头发总是长得不均匀,一道白一道黑,像春天剪过毛的山羊,好在那时有这种“山羊”头的孩子多,也就没有谁笑话谁了。

记得母亲有一次给父亲剃头,那简直是诚惶诚恐,剃头前母亲先洗了手,然后只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按着父亲的头,右手拿着剃头刀一点一点地剃,由于她的格外小心,却偏偏把父亲剃得呲牙咧嘴。

本来,母亲是不给父亲剃头的,父亲的头一般都是请岔里上了年纪的老剃头师傅剃的。那老师傅姓杨,岔里老老少少都叫他老杨。岔里谁的头发长了,就去请老杨,老杨便兜里装上剃头刀,手里提了一小块磨刀石跟了去。到了哪家,哪家就热情地熬了罐罐茶,烙了油馍,让老杨喝茶吃馍,然后才热了洗头水开始剃头。老杨的手艺很好,剃头一点都不疼,好像一只手在头皮上轻轻摸过去,头发就已经被剃了下来。然后那家就留老杨在家里吃饭,这顿饭当然是一顿比较丰盛的饭了。剃一回头,就像家里招待了一回亲戚,老杨推辞一下也就脱鞋上炕,吃了饭再走,临了一再叮嘱:家里谁的头发长了就说一声,或者捎句话来都行。

当然,也有不请老杨让自己家的人剃头的,但都没有老杨剃得好,往往头皮上不是头发没有剃干净,留下一小撮一小撮的短头发,就是握刀不稳,留下一道一道的刀伤。可想而知被剃头的那人,不是咬着牙忍着疼,就是时不时得哎哎呀呀地叫唤着。

后来,村里剃头的人少了。一是年轻人看不上那种“茶壶盖”式的发型,他们大都到城里去进理发店,不去的也大多买了理发推剪,不再用剃头刀了。但一些老年人却不愿去城里理发,也不适应理发推剪,说那“推子”推的头,头发茬长,头皮痒,没有剃头刀剃得那么舒服。

后来老杨去世了,老杨的手艺就失传了。在老杨刚去世的几年里,父亲的头就只好由母亲来剃了。

再后来,我的二叔就成了剃头师傅。和老杨不同的是二叔不到各家各户去,而是各家的老人到他家里来,二叔就热了水,磨了剃头刀,一边和老人聊着,一边给他们剃头。有时十天半月来一位,有时却一天来两三位,但不管来几个,待剃完了头,二叔都给这些老人熬上茶、端上馍,让老人吃了喝了再走,如果赶上吃饭的时间就一定要留下吃饭。如果老人心情好,他就陪老人聊些开心的话题;如果他们心里有什么烦心事,他就耐心开导,不管来剃头的老人想通了没有,反正他自己觉得已经想通了。

有一年春节,二叔为村里所有的老人都剃了头,但自己的头却没有人剃,于是他就想出一个办法来:拿出两面镜子,一面放在前面,一面放在脑后,然后捏了剃头刀自己给自己剃头。头是剃完了,但也难为了这位“师傅”,头上留下了几道难为情的刀伤。我问他疼吗?他一边笑着说不疼不疼,一边用剃下来的头发往刀伤处贴。我不解何意,他说头发能止血。

天长日久,二叔在岔里就落了个好名声,不管是他家里的农活忙不过来,还是谁生了病,岔里人都会二话不说去帮他。但二叔却并不是为了这个好名声,他说他的孩子们出嫁的出嫁,出去打工的打工,还有一个小儿子在城里上大学,干完了农活,就想有个人来聊聊天。给老人们剃剃头,说说话,也为自己排解了孤独,他感觉到自己有个剃头的手艺很好。

前些年,二叔也去世了,我不知道现在谁是岔里的剃头师傅。

乡村的柴禾

以前,缺柴烧是乡下人的一块心病。没柴,粮只能生吃;没柴,冬天只能睡冷炕。没柴烧,我们就只能成为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农作物的秸秆大多数要作牲口越冬的草料,所以到野外荒山上铲草根拔草杆几乎是乡下人一年四季不间断的活。在农业社统一出工统一休息的那个年代,农村的妇女们都是利用休息时间到地埂上沟坡里去拾柴,一坨草胡根子一朵骆驼蓬一棵冰草都会令一个农村人眼睛放光,只有急急赶过去,一下子铲到背兜里,或拔到手里才心满意足。

雨水好的年景,野草、野柴生长茂盛,拾柴还不算太难,但如果遇上旱年,太阳把土地都晒透了,连草根都晒死了,拾柴就是个很难的事。那时有一句话,叫“一样有了,样样有;一样没了,样样没;样样没了,填炕没。”记得有一年,就因为柴草少,过年的时候炕冰得像冬天的院子一样,我们一家人挤在一床破被子里,一夜挤来挤去谁都冻得睡不着,没了办法的母亲忽然想起父亲曾当生产队会计时用过的一撂账本,便二话不说就把那一撂账本塞到炕洞里,账本烧了一阵炕才有了一丝温气。有一次,我和弟弟妹妹在大雪天出门铲草胡子,雪中找草胡子,其难度可想而知,因为铲回来的柴比较少,我和妹妹还被大哥打了一顿,至今说起这事来,我们都还有些怨大哥。

拾柴的活主要是母亲干的。离家近、容易去的地方,往往早就没有一根柴了,母亲只好不断地向远处、难处去找。冬天日短,母亲去拾柴,早上出了门,腋下夹个铲子、一根草绳,口袋里装点干粮,中午不回来,一直到天黑,她一个人在荒凉的山沟里、荒坡上不断地铲着、拾着……

有的柴太湿,铲下来立即背回去太重,母亲就暂时摊成一片,晒在山坡上,待干几日再去背回来,但有时也会被别人偷着背走一些,那当然很使母亲心疼,因此母亲尽量把当天铲的柴全部背回家里,晒在门口处才放心。一大捆湿柴至少也有七八十斤,母亲在陡峭的山路上背着一大捆柴艰难地移动着,远远看去,只看见一捆柴在动,而根本看不见柴下面的人,那时母亲被柴草压得几乎脸贴着地面了。背柴的母亲和我在小诗《背麦》中所写的那个背麦的人其实是一个人:

一大捆麦子/在山路上一颠一颠地 走着/有时我想 人怎么背得动/那么大一捆麦子呢/其实那麦子/比人重得多哩//背麦子的人/碰上一个土坎/就靠上去喘口气/抹一把流到眼里/和嘴角的汗/然后使出猛劲/才能把麦子再一次背起/

麦穗 在他的肩上/哗哗哗地闪着/有时闪得很快/有时闪得很慢/可当他停下来听时/麦穗也就停住不闪/听他牛一样粗的呼吸

从沟底爬上来/或者从坡上颠下来/到达叫场的那片平地时/我看见人和麦子/一起栽倒在那里/好一阵子没有起来。

现在,村里的山坡上到处是柴草,偶然回到乡下,有时竟忍不住想蹲下去拔上一把,这都是当年缺柴留下的“后遗症”。现在村里人已不在乎山上的柴草了,他们不缺柴烧,一是即使有一年天旱了,不仅存余的粮食可以吃上两三年,连粮食的秸秆也足足可以用上好几年了。再说,有的人家常年都用炭火做饭,直至还用沫炭来烧炕,上了岁数的老人有时就抱怨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节俭过日子,但年轻人却嫌用炭烧炕麻烦,而干脆改用电褥子了。

乡村的炭

在黄土高原上,人们一般见到的石头,都是从河滩里捡的。即使河滩上,石头也少。人们捡来的石头一般是用于压酸菜缸的,或者放在门口垫脚的。

后来,村里的人们知道一种黑色的石头居然能燃烧,而且热量比硬柴还大。所谓硬柴是指木头,而软柴自然就是草和粮食的秸秆。这比硬柴还硬的石头,也叫炭。也叫的原因是,村里以前光景好一些的人家也用过炭,但那是木炭,是把木头烧到一定程度后把火扑灭,这时木头还没有变成灰烬,储存起来,到冬天,尤其是到了过年的时候就可以点燃取暖了。那种烧木炭的火盆,以前在村里常见,现在却已很难找了,要是细心的人家存了一个,在“大炼钢铁”的年月没有被炼了钢铁,那可以算是一个文物了,如若再过些年月,说不定和青铜器之类的一样珍贵了呢。当然曾架在木炭上熬过的茶罐罐,也和陶罐一样值钱了。

村里第一次用了石炭的那位老大爷,现在已经不在了,但他当时的兴奋和说法却至今在村里还常常被人们说起,说是儿子从县城买来一个铁火炉和几节炉筒子,同时拉来了一麻袋石头炭。生火炉的那天,天正下着雪,年关也近了,老大爷仔细目睹了生火的整个工程,然后第二天就在村里逢人便讲那石头着火后的情形。他抖动着花白的胡子,嘬着嘴,夸张地学着炭火燃烧的声音,他说,那火那才叫厉害呢,哄哄哄——哄哄哄——似乎老人家的嘴里就这么冒着火苗。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人们用炭一般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把炭当成年货来置办的,都是在县城里买上二三百斤,过三天年有炭烧,感觉这日子也就红火了。

记得有一年,我父亲从城里担来了一担炭,但只把一半留给我家,另一半让我背了一背兜去送给一个亲戚。那亲戚离我家有几十里山路,走一阵,我就要靠在地埂上歇一阵,走一阵歇一阵,歇的过程,那些炭的细沫子就从背兜的缝隙中漏掉了,背到亲戚家的炭只剩下四五疙瘩块炭了。我虽累得腰酸背疼,但却换来了亲戚的灿烂笑容和热情款待,那天在亲戚家吃了一顿猪骨头,至今想来还感觉嘴角流油。但那能烧的石头的确好沉好沉,沉得把一个少年的背就那么压弯了。

后来,我家和炭就有了一层特殊的关系,那就是二哥当了煤矿工人,不仅可以给家里寄些钱来,而且,每年过年的时候,矿上会给每个职工发放一吨炭的福利,足足的一吨炭,让我们过年的炉火旺得像喜悦的心情。应该说,二哥也是我们家的一份福利。后来,我在一首叫做《黑夜》的诗中记录下了这样的一些细节:

记得那是二哥要到煤矿去当工人的那个夜里/我陪着他走了几十里黑黑的山路/然后看他坐上早上六点的班车摇摇晃晃地远了/从此 夜就在他的身后开始白了/像父亲的头发 由花白渐至全白

后来 二哥被一大块黑石头砸在腰上时/把我们一家人的眼泪都砸了出来/那时二哥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只是一黑 那可是比黑还黑的一黑

此刻 当我披衣独坐 眼前也是一片黑/谁知道是一块怎样的石头/将我的夜色又一次砸黑了

二哥,这位从地底下掘出太阳的人,这位每年都会给我们雪中送炭的人,现在已经退休在家,带着一身的伤痛,却还种着几亩土地。

不说二哥了,说了让人心里难受。还是就着一炉炭火暖暖双手吧,然后熬上一盅罐罐茶,说说去年的雨水,说说今年的收成……

乡村的锅

原来在乡下,一家人只有一口锅,那就是安在灶台里的烧水做饭的铁锅。但现在的乡下,一家人却有三口锅,一口还安在灶台里,还用来炒菜做饭。看看锅里做什么,就可知道一家人生活水平的高低了。第二口锅却支在院子中间,水泥做的底,玻璃做的面,比灶台上那锅大得多,锅口上用钢筋条支了架子,架子上是水壶,只要是有太阳的日子,就能烧开水,利用的是太阳能,这锅叫太阳灶。有了太阳灶就可以节约好多好多的柴禾,也可以节约好多好多的时间,比如你从地里干活回来,一边在案板上洗菜和面,一边将水壶放在太阳灶上,如果是在夏天,可能面还没有擀好,水已经开了,提了进来倒进锅里就可以煮面条了。有时你看看日出或者日落,那像不像一只红彤彤的灶口呢?太阳是用不完的一堆柴禾。

农家院里的第三口锅,叫电视锅,和太阳灶大小差不多,只是用铁皮做的,它的用处是把卫星上的电视信号接收下来,再传输给屋子里电视机上的传输器,转换到电视机里,这样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几十套电视节目了。电视锅的落户农家,缩小了农村与城市的距离,更缩小了中国农村与世界的距离。

在没有电视锅之前,最早在村里买了电视机的人家,就在屋顶或院墙上竖一根高杆子,上面是亮锃锃的电视天线,一家人扛着那个天线,立到这里试试,再插到那儿看看,最终试到一个信号比较清晰的地方就才固定下来,有时今天刚把天线弄好,结果一场大风给吹偏了,便又得重新弄。往往村里人为了看到比较清晰的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文艺晚会”,过年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提前把电视天线弄好,大人守在屋里的电视机前看着电视画面从雪花中一闪一闪地出现,一边给外边举着天线的孩子喊着:有了,有了,又没有了;或者说低一点,高一点,或者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外面的人就冻得脸色青紫,双手麻木着根据屋里的信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有时忽然听到说,好了好了,清晰得很的时候,在厨房里忙着的女人们就按捺不住好奇地举着两只面手跑到电视机前瞅上一眼,再赶紧回去忙厨房里的活了。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艰难的调试过程,已是在与天上的卫星在对接。

有电视看了,村里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晚上看了电视,第二天大家在田间地头见了面,就说起昨晚看的电视的内容。虽然有时他们的理解不一定正确,甚至会闹出笑话,但毕竟他们看到的美国总统和城里人看到的美国总统是一个人;他们看到的北京天安门和世界各地的人看到的天安门是一样的。

起初,一家老老少少在一起看电视,看到电视上年轻人谈恋爱的镜头,儿媳妇往往就会借故出去一阵,因为在公公婆婆面前看这些镜头,感觉很不好意思;或者公公每每看到这样的镜头就装着磕烟锅或者打瞌睡的样子,反正要给晚辈们一个自己没有看到的样子,待那样的镜头很快过去,他们就像根本没有过那样的镜头一样,接着往下看。再之后,儿子出去打工了,或者孙子大学毕业有工作了,或者是粮食卖了好价钱,总之有钱了,就把大电视留给公公婆婆看,儿子儿媳再买台小点的,在自己屋里看,有时几代人看的是同一个频道的节目,但没有谁再感到难为情了。

电视天线换成了电视锅,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色的,平面的换成了直角的,厚重的换成了超薄的。电视机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了。

乡村的锁子

锁子是用来锁门的,这就是说只要用了锁子,门就不能随便打开。但问题是锁子很结实,而门常常不牢靠,比如一把铁锁锁着的是一扇常年被风吹日晒加上雨淋虫蛀而几乎朽了的柳木门,谁若敲门时用力过猛了一些,说不定就会被一巴掌拍碎;或者那门干脆就是用向日葵秆子绑成的篱笆门,或者是用几根木棍钉成一排的简易门……当然,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乡下的门了。

门虽简陋,但锁还是要的,只是这锁常常只是个形式。有时门虽锁着,钥匙却放在门框上面,或者离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放学回家的孩子就摸了那钥匙开门进去;或者在不同的地里干活的家里人,谁提前回来了也不至于被挡在门外。几乎家家的门都是这样锁着的,谁都不用想就知道谁家的钥匙在什么地方,但从来没有听说谁去摸了别人家的钥匙的。以至于有的人家干脆把锁子挂在门上,而不锁住,让人看着门是锁着的,但如果伸手去拧一把那锁子肯定是开着的,也是家家都这样,家家的门依然都很安全。甚至于有的人家干脆连锁子都不用,只在门关上拴一根小铁丝,或者只插一根小木棍,这就是告诉别人这时候家里没有人,人都忙活去了,要说什么或者要借什么可以等到家里人回来再说,当然别人也明白这个意思,看到门关上插着的小木棍也就知道这时不能进去。

锁子简单到了这种程度,其实也就回归到了锁子的本意。不是说“锁子只锁君子,不锁小人”吗?所以那锁子哪怕只是一根小木棍,只要表明了锁子的意义就足够了,锁或许只是一种标志,或者一种象征,要不,还真能把什么锁住吗?

乡下用锁子的地方,除了家门,有时也用在水窖上,锁的方式和家门差不多,因此,有些缺水的人家本来可以担了水桶去别人家的窖上担水吃的,可一旦看见窖口上挂了锁或拴了一根小木棍时就不能随便去了,必须先要到有水的人家去说一声,要了钥匙才能去担水,或者告诉人家一声才能拔了那小木棍。其实,窖上的锁子只是提醒人,窖里水不多了,如果短期内天不下雨就要不够用了,所以得节约了,因此,如果水还没有见到窖底,谁去张口都会给的,只是谁如果不吭不声地去担了水是要挨骂的。大旱年景,有时候会因为一担水而伤了两家人的和气,当然,天只要一下雨,两家人心里的疙瘩就像被雨下透了的土坷垃一样,变软变没有了。下一场雨,在乡下有着多方面的重要意义。

原来村里人一般一家只有一口水窖,这对于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来说,缺水就是常有的事,所以“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就不用奇怪了。后来,村里人干脆一家打了几口水窖,而且为了让雨水又多又干净地流到窖里,把水窖周围的场院用水泥打了,从此吃饭洗衣、喂猪喂鸡都用窖水,甚至连饮驴都不用去村口的河里了,因为窖水足够了。即使有个别人家水不够用了,也不再难为了,就雇一辆拖拉机到城里拉几车自来水存到窖里,再说,哪有永远不下雨的天?于是,锁子也就渐渐远离了窖台。

门上的锁子至今还用着,只是乡下的门比先前阔气多了,双扇门油漆得光彩耀眼,有些人家甚至都有点像过去的高门大户了。有的人家还安上了铁皮门,或者铁条门,但锁子的方式还是和过去一个样。当然也有很扎实地锁着的门,村里人经过这样的门时总感觉有些生分和见外。 编 辑 段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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