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生
普通话
何雨生
赵根大跟魏木头在下一种叫五码儿的棋。所有毗卢市的人从小都喜欢玩这种棋,他们由衷地相信这所谓的五码儿就是围棋的雏形,据说正有好事者张罗着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哩。
赵根大一边挪棋子,一边龇牙咧嘴地剥着脚趾甲。赵根大下棋是个幌子,他最大的爱好是剥趾甲,但一个人呆不呆痴不痴地成天剥趾甲总归有点骇人,所以下棋是个不错的掩护。赵根大的脚气很重,只要一闲下来就会不停地抠呀掐的,时常把自己的脚剥得血糊糊的,很是瘆得慌。赵根大下棋动作很慢,每一步都深思熟虑,犹豫再三,谨慎得像是出师八十年代的中日擂台赛,颇有动不动就会上升到祖国民族啊那个高度的意思,而且还动不动就喜欢悔棋;所以北关桥等档的人里没一个愿意跟他下的,也只有魏木头了。
魏木头有怕老婆的传统美德和嗜烟如命的恶习,每天的收入都要一五一十地颗粒归仓,可谓身无余粮,偏偏他又烟瘾奇大,这样他抽烟奉行的政策只能是“在家不买,出门不带,有了就吃,没了就戒”;而赵根大只要有人肯陪他下棋,香烟倒不吝啬,这俩人凑在一块倒是绝配——“破锅要用破锅盖,丑男自有丑女爱!”
赵根大有个不太好听的绰号叫“拖鞋”,顾名思义,他通年到头喜欢趿拉着一双拖鞋,踢踢踏踏,跑到哪儿响到哪儿,冬天一双毛拖,夏天一双塑料人字拖,春秋时节干脆把布鞋后跟踩瘪了拖在脚上,反正无论什么鞋子只要一落到他的脚板下,全逃脱不了被改造成拖鞋的命运。赵根大肚里杂学很多,举凡三教九流,五花八门,风水地理,奇门遁甲,样样都懂一点,都能随口说出个一二三来。譬如他说魏木头前世就是一只老母鸡,成天搜扒搜扒地找虫子吃,投胎转世时打了个盹,结果翅膀就没变全,成了现在这副鸟样。
虽然不像赵根大说得那样玄乎,但魏木头平时的确喜欢把手缩在衣袖里,下边的裤管用夹子夹着,百无聊赖地空着两只袖筒一飘一荡的,真的像鸟的两只翅膀在翻飞。有的乘客一开始不敢坐他的车,以为他是个残疾人,而且是没有双手的残疾人;后来勉勉强强地坐上去了,蓦然看见他的衣襟里变魔术般冒出两条活生生的胳膊来,反而吓了一跳。
赵根大在北关桥那儿等档,所谓的等档也分三六九等的,像赵根大这样开电动三轮车的只属于中等,低一点的小瘪三要么踏踏三轮要么踏踏野鸡车,上边还有拉私活的黑车;最牛的当然属于那些开出租的“的哥”,他们一般穿得都很“格局”,头发溜光水滑,脸上扣着一副大墨镜,手上则不分寒暑都带着雪白的手套,跟录像里那些黑社会的人一模一样。
毗卢市去年曾大力搞过三轮车换装,说是要引进意大利威尼斯的先进理念,所有的有证三轮一律改成仿古式,车身统一改为古典的咖啡色,车棚则漆成纯绿色,且美其名曰新概念环保观光游览车。赵根大上下瞅瞅,啐了口唾沫,骂道:屁,凭空给老子戴了顶绿帽子!
但赵根大和他老婆的关系很好,暂时还没有戴绿帽子的危险。夫妻俩关系好的指标之一是性生活和谐。他老婆在这上面很贪的,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跟他干上回吧,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私下里他老婆在给人家当人生导师时说,对男人其它什么地方都可以拿捏点,但这方面一定不能端架子,不但要给,还要千方百计地给足,他吃饱了自然不会出去惹事生非。
事情就从这个无聊的下雨天说起。天下雨街面上便冷清,大家没活儿就自动凑在一起,吹牛,下棋,假寐,向呆,间或为了一件什么事嘎嘎地笑得像一群挨刀的鸡。赵根大心情很郁闷,平日里屡战屡败的魏木头那天日了鬼,不但势如破竹般一连将死他三盘,而且还破天荒地掏出一包“中南海”请大家的客,说是儿子从北京带回来孝敬他的,真是输棋又输人!
这时三轮车地盘上踱过来个开出租的“的哥”,端着个铮光闪亮的不锈钢保温杯,很气派很有身份地在一边旁听了会儿,终于忍不住话瘾,带点炫耀性地说起自己昨天拉了个大学生,车到半路,那妞没钱,便把自己作为车费抵了……由于开出租的向来不屑与踏三轮的交流,他这次驾临乃屈尊之举,大致相当于前些时候克林顿访问朝鲜,所以广大“亚非拉”的兄弟虽然很是怀疑这话的可信程度,但也没哪个敢公然出头质疑,大都巴巴地陪上一脸讨好的笑。
赵根大本来也没打算反驳,当然也不会没原则地跟着附和;但不巧的是,那人大驾光临前正逢到他在讲他老婆的一个段子,正讲得起劲却被无端地打断了他的话把子,难免脸上便泛出一副话头被打断的恼意和因此产生的将信将疑。老实人做老实事没什么,一旦有旁的什么念头旁人马上便会察觉出来。“的哥”见权威受到某种隐隐的挑战,脸上一下子挂不住了,他尴尬地笑了一笑,喝了口水,在嘴里咕噜咕噜很响地漱了一阵,而后一仰头,咕咚一声全咽了下去,接着忽悠道:“操,居然还是个处女呢,身子那个白呀,啧!”这话就纯属画蛇添足,真的有点过了,大家听得都哄堂大笑起来,赵根大自然也跟着大伙儿咧开嘴傻笑。
别人笑不碍事,见赵根大也跟着哄笑,“的哥”心里更不舒服了,忽然话题一转,枪口掉过来对准赵根大,“喂,拖鞋,那妞是在‘海阔天空’下的车,我估摸可能是那里新来的小姐,不如今天我请你去见识一下,他妈的省得一天到晚眼睛里全是你婆娘的那块巴掌大的糟肉!”大伙儿乐得有好戏看,都跟在后边起哄。“的哥”见挣回一点面子倒也知足,并不恋战,且战且退道:“不敢去吧,嘴巴喊得凶,鸡毛不打钟,就知道你不敢,嗐!”
赵根大见战火烧向自己,便怯场了,本来已在准备举白旗投降,忽然瞅见老魏在一旁偷笑,他受不了了。他其实也知道老魏平时就爱捂着嘴偷笑,一会儿自己把自己逗乐了,一会儿又乐了,老魏可能真的并不是笑他赵根大,但他那天不知怎么了,就是受不了,情绪一下子冲动起来,咬咬牙,坚定地说:“操,去就去,谁不敢去谁是小娘养的!”
赵根大只是想装模作样地进去应付一下就出来,反正也没人跟着你进去监督,类似的玩笑在北关桥等档的人群中上演过多起,但没哪个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地进行到底,最多就是装模作样地进去一下马上便面红耳赤地逃将出来。
对面那个自称燕燕的小姐穿得跟大学生似的,一点也没有干这行的风尘味。赵根大低着头,耷拉着眼皮,心里在默默地数数,他打算一数到100马上就夺门而出。这时,那个叫燕燕的小姐开了口,“大哥啊,来玩玩呗!”她一讲话,赵根大马上跑不动了,因为那小姐讲着一口普通话,他认为最标准的普通话!毗卢市的小姐一般都是外地过来的,讲的一般都是普通话,但别的人太聪明,她们很快就能将普通话跟当地土话进行嫁接,说的都是那种南腔北调的半吊子普通话,譬如同样这句话,别的小姐很可能就会说成:“大哥啊,来耍耍哟!”难得在这里听见这么好听的普通话。
除了剥趾甲,赵根大内心里其实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就是喜欢听普通话!毗卢市的人都不爱说普通话,他们调侃道普通人才讲普通话,言下之意俨然以不普通的人自居。但赵根大爱听普通话,为此他的老婆也是找的外地人。其实在毗卢市找外地人做老婆是件很丢脸的事,毗卢市的人把那些外地来的媳妇都叫成“蛮子”!赵根大家的“蛮子”讲的当然是普通话,虽然人也长得漂亮,但赵根大当初一眼看中的就是她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过时间一长,“蛮子”的普通话也开始不标准了,里面掺杂进了太多当地的土话,但她的土话属于半路出家,说得一点也不标准,弄得土话不像土话,普通话不像普通话,洋夹土,难听得吓死人,就像是本来一瓶好好的北京二锅头,莫名其妙地掺了些土陈醋进去,酸不酸,辣不辣的,透出一股刷锅的泔水味儿!
公允地说,这女子说的也并非标准的普通话,耳朵尖的人甚至能闻出夹杂在其中的一股大蒜搅洋葱的味道,但这对于赵根大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拉着她的手就像是抓住一片天上的月光,如听仙乐耳暂明啊!赵根大如痴如醉地盯着人家的小嘴,仿佛那嘴里含了块冰糖,听着让他快要舒服死了!生活中的赵根大是个有点懵懂的人,走起路来老是磕磕碰碰的,他有点左撇子,左脚大拇指那儿的鞋总是先破;谁也没想到这么个粗糙的人,心里居然有着如此细致的心思。
快出来时,赵根大突然觉得就这样出去有些亏得慌,他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让那小姐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看看她的乳房。小姐毫不扭捏地一把捋起衣襟,很爽气地说:“大哥,看吧,摸也可以的!”
赵根大找了小姐!
这边赵根大还没出“海阔天空”的门,消息已随着一起等档的人传开了,赵根大的老婆马上就知道了。
赵根大的老婆叶挺儿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叶挺儿身上毫毛很重,连唇边也是一转的黑,要照命相上的话就是这女人很固执,属于撞倒南墙不回头的角色。结婚将近十年了,叶挺儿腰还是那样细,胸还是那样挺,她没有像那些乡下女人一样寻死觅活地闹,也没跟赵根大啰嗦,若无其事地回去烧了满满一大锅水,不声不响地把自己洗干净,一吃完饭,就拉着赵根大上了床。
这样就搞得赵根大同志很被动,他很想就白天的事件为自己申辩上一句两句,但人家叶挺儿同志不主动查问,他便不好挑起话头,只好很憋气地把自己的一腔热情在床上表现出来,想藉此证明自己的清白。叶挺儿也够狠的,她一连要了赵根大两次,第三次她还要时,赵根大求饶了,她这才冷笑道:“怎么啦,你不是骚得慌嘛,今天我要让你弄个够!”赵根大火了,他随手搧了她一个耳光,她不避不让,还那样笑吟吟地看着他;赵根大更火了,反正打昏了头,一个巴掌也是打,两个巴掌也是个打,上去又是一下,嘴里却辩解道:“我又没花自己一分钱!”她笑得更开心了,“二加三,不简单呵,你能耐大了,居然有人请你去嫖了。”“真的么,真的么,是他们逼我的么!”想了想,又说:“我只是跟她说了会儿话。”想想老婆肯定不会相信,又说:“我让她把衣裳捋起来,看了看她的奶。”
一件事绕来绕去就有点复杂了,叶挺儿非常生气,她不是生赵根大去找小姐的气,而是生他不该四处张扬;其实也不是生他张扬的气,而是生他事都做下了,却连句真话也不肯说。
老婆不肯相信,情势逼着赵根大讲清楚,赵根大走投无路,他开始挖空心思地虚构他跟那个小姐交欢的种种细节,无奈赵根大确实缺少这方面的天分,那些话听上去显得很假,假到连自己也不相信。所以,第二天他走进那个浴室完全是为了应付老婆的差事,他想真正跟那个叫燕燕的小姐打一炮好回去交差,无奈一进去他马上忘了自己的使命,只顾听那个小姐聊得开心,出来时一抬头,叶挺儿横在了自己面前,怒不可遏地盯着他,“狗日的赵拖鞋,你就编吧,这次是不是又来听人家讲什么狗屁普通话了!”
叶挺儿又悄悄跟踪了他几次,她终于发现他真的没做那事,他只是一边剥趾甲,一边惬意地跟小姐聊天,她更愤怒了:出了钱又不做事,什么意思噻,狗日的赵拖鞋呀!
赵根大的女人想不通这其中的过节,她干脆喝了农药,但她最终还是没死成。这些年乡下自杀的大都选择喝农药,开始乡人有点麻爪,后来在这方面就逐渐有了经验,而且救治起喝农药自杀的人还颇有心得,具体措施简单到在家就可操作:先磨上满满一脸盆的肥皂水,在口里插上漏斗直接往肚子里灌,像灌老鼠洞似的猛灌,直到灌得她上下一齐冒出来,目的就是让她催吐;假如这一招不灵也没关系,还有一招更绝更狠的,几乎屡试不爽的一招,那就是用大粪汤灌……
后来叶挺儿终于被救了过来,论常理抢救过来后一般就不会再寻短见了,这就像得了理要饶人,再不依不饶就蛮了,就无赖了;但抢救过程中叶挺儿的意识一直很清醒,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家抬到院子里,当众剥去全身衣物,连胸罩裤头也不剩,像一口待宰的年猪一样赤裸裸地瘫在地上,连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也被剥夺殆尽,却毫无反抗之力,所以抢救过来还不如不抢救,真真切切的生不如死!
叶挺儿被救过来后只做了一件事,她开始一刻不停地讲话,叽里咕噜,讲的就是赵根大认为正宗标准的普通话,一点也不夹带土话口音的普通话,白天讲晚上讲,连睡着了说梦话也是普通话,讲得可怜的赵拖鞋魂飞魄散、毛骨悚然。
编 辑 朱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