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

2011-11-20 12:26墨凝
北方作家 2011年2期
关键词:榆树娜娜粘贴

墨凝

失语

墨凝

我这是哪辈子做了孽啊,好好的女儿咋得了这样的病啊!母亲声音里透着伤心和无奈。

就这样娜娜第二天就被母亲送进了万化精神病康复医院。去医院的时候娜娜想说自己没病,不去医院。可是她没有说,因为她知道即使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她没有病。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孩一下就变成整天不说话的哑巴,说没病谁信?

娜娜被带着去医院的路上还在想,去医院也是白去,医生检查出她没有病还会把她送回来的。可是到了医院,母亲信任的胡方蓓院长并没有给她做任何检查,只是把她放进一个很好的单间病房里,然后给她开了些白色的药片,并由专门的护士负责照顾她。胡方蓓院长对母亲说,让她在这里住几天,观察观察再说吧。

娜娜知道自己没病,她不想吃药。当护士把抑制精神的白色药片拿到她面前,她就会想到电影《追捕》里的情节,莫名的恐惧让她喊出我没有病,我不吃药。结果每次都是护士强行把药塞进她的嘴里,然后用水把药给灌了下去。第一次被灌下白色的药片后,娜娜就流泪了。她哭得很伤心,哭着哭着她就睡着了。半夜她被一些声音惊醒了,有哭泣的声音、有嘿嘿傻笑的声音、有瘆人的狂笑、还有南腔北调的夜半歌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就像来自地狱的鬼哭狼嚎,从精神病院的各个角落传到娜娜的耳朵里,娜娜把头缩进被子里,再也没有把眼睛合上。

娜娜睁着眼睛,就想起了那天去学校的情景。自从受了欧阳飞霞的冷遇,她心里就憋了一口气,她觉得欧阳飞霞势利眼,你行的时候和你嘻嘻哈哈啥都行,你不行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那天欧阳飞霞对她冷漠的态度像一根针深深地刺进了 她的心口,很痛。所以她发誓要去重读,还要考上一所名牌院校,让狗眼看人低的欧阳飞霞看看自己绝不比她差,这次落榜只不过是一个意外,人总是有意外的时候。所以学校一开学,她就去学校找原来的班主任薛老师。

她走进熟悉的校园,心里说我还会回来的。就连脚也没停,一直走进教学楼高中组的办公室。薛老师和高中组的几个老师都在,她进去的时候,薛老师很惊讶地看着她,娜娜不明白薛老师看她的眼睛里为何会有惊讶,她还发现以前她经常进出薛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别的老师都是视而不见的。今天却不同,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稀奇地看着她。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是很多天没见到的缘故吗?娜娜心里虽然很是疑惑,可还是把今天来的目的和薛老师说了。薛老师对她要来重读,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薛老师以前对她不是这样的,她是班长,薛老师从来都对她另眼看待。

薛老师一边擦着眼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重读可以,可是学校现在有新的规定,重读费由原来的几千元涨到了一万五。怎么一下涨了这么多?娜娜立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薛老师继续擦着眼镜,擦好了还把眼镜举到光线明亮的地方左看右看,然后小心地用嘴吹了吹。薛老师没有看她吃惊的表情,就像对着眼镜说话,薛老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重读的人多,学校没有地方安排,只有用钱这个办法来控制。停顿了一下,薛老师又说,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一视同仁,一分也进不来……没考上重读是要付出代价的……薛老师把“没考上”和“代价”两个词说得很重,似乎“没考上”和“代价”是特别要强调的重点,也似乎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其实薛老师不用强调,他的每句话都像重锤一样敲打在娜娜的心上。

娜娜告辞薛老师走出办公室,并没有感觉到身后老师们用意味深长的目光一直把她送出很远。当她走过校园操场的时候,几个女生正对她指指点点,她还听见那几个女生的议论:她就是上学期的班长啊?班长咋能没考上大学呢?这也太给咱们学校和老师丢脸了吧?!可不是嘛,她咋还好意思再来学校抛头露面呀!

……

听到这样的议论,娜娜立刻明白薛老师眼睛里的惊讶了,也明白了别的老师为何看稀奇一样看着她了,以及薛老师不温不火的态度……原因是她没有考上大学,原因她是班长。普通的学生没考上,没人会注意。就像一个明星做错了一件小事而会受到指责,而一个平凡的人做错了一件小事没人会注意一样。班长就像一个班级或一个学校的明星,处处会受到关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其他的学生。娜娜是班长,是老师最看好的学生,是班级的领军人物,也是学校的明星。她的前途关系到老师的名誉甚至整个学校的声誉,这样一来,娜娜就没有理由落榜了,假如她的落榜是个意外,可这样的意外真的让人大跌眼镜,也真的没人愿意接受这样的意外。

娜娜在回去的路上就知道她的重读计划泡汤了。别的问题她还能忍受,最现实的问题却让她无法承受,那就是钱。一万五千元对娜娜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她知道家里没有钱。所以在薛老师轻描淡写地说出重读费一万五时,她睁大的眼睛里全是吃惊,因为这些钱一下就决定了她最后的命运。

她感到最对不起的是母亲。母亲为了供她上学,在她上高中后,母亲没有买过一件衣服。这时她才彻底领会一个简单的词——呕心沥血。她没有考上大学,母亲一夜就憔悴了许多,可是母亲没有责备她一句。走着走着,娜娜忽然感到天阴了,人也影子一样灰蒙蒙的,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从学校一直哭到家里,嗓子就哭哑了,话也说不出来了,从此她就失语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娜娜就像哑巴一样,和谁也不说话,只是郁郁地看着别人说。

娜娜病了,在安徽工作的姐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来看她。姐姐一兜又一兜拎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其中有她最爱吃的芒果。看见姐姐,娜娜拉着姐姐的手一个劲地流泪。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是母亲,而最疼她也最理解她的是姐姐。她很小的时候,比她大五岁的姐姐就知道疼她,那时候没钱买更多的水果,偶尔有芒果买回来,也只是几个。姐姐都把芒果给她吃,自己去吃别的水果。姐姐看她吃芒果开心的样子,也跟着她开心地笑。有一次她把吃剩的一个芒果给了姐姐,那个芒果已被她揉搓得像煳熟了的地瓜,软塌塌的。姐姐没有舍得把那枚被她揉搓的软塌塌的芒果吃掉,而是用小刀把芒果切成片,然后泡在开水里喝,姐姐喝了一口自己做的“芒果汁”,吧嗒着嘴回味着说,原来芒果就是这个味道呀。一个芒果姐姐喝了一天的“芒果汁”。以后每次有芒果吃她都给姐姐一枚,让姐姐做“芒果汁”喝,姐姐的“芒果汁”她只喝过一口,就再也不想喝了,可姐姐却喝得有滋有味。长大后她才明白,姐姐那是不想分享她的芒果。

那时候家在郊区,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长着几棵榆树。父母天一亮就出去奔波了,姐姐也去上学了,偌大的院子里锁着娜娜和那几棵榆树。娜娜常常坐在屋门前发呆,太阳就挂在头顶动都不动一下,天空连只鸟儿也不飞过,时间过得真慢啊……娜娜感到那几棵榆树和自己一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娜娜有些困,却不敢一个人回到屋里睡觉。于是她就去数榆树上掉下的落叶,一片、二片、三片、四片……还不是秋天,那叶片一小天也落不下几片。有时娜娜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一天娜娜刚睡着,感到脸上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就用手去挠,一挠,就不痒了;不挠,就又痒了。反复几次她就醒了,原来是几个翻墙进来的野孩子,正嬉笑着用狗尾巴草在她的脸上搞恶作剧。看她醒了野孩子都嘻嘻地笑,她被吓哭了。这情景正好被放学回来的姐姐撞见。姐姐用一把笤帚把几个野孩子打出门外,追着几个野孩子逃跑的背影又把笤帚飞了出去。

孤寂的童年让娜娜的性格也很孤僻,她不爱说话,有时痴痴地看一只飞舞的蝴蝶,蝴蝶飞走了她还在看;有时眨着眼睛想着心事,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竟独自抽泣起来。

家里人都很纳闷,背后嘀咕这孩子是不是傻呀。姐姐听到这话就很生气,你们瞎说啥呢!

似乎只有姐姐了解娜娜。学校放暑假,姐姐带她去郊外河边的草地玩耍。姐姐在前面跑,还编歌谣给她听:“……屋前几棵榆树,榆树吐芽娜娜会爬,榆树开花娜娜会笑,一笑露出小豁牙……”听见这样的歌谣,娜娜就追着姐姐打。

玩累了,姐姐就用一根树枝在河边的沙滩上画花、画草、画鸟、画鱼、画石头、画笑脸、画太阳……看见什么画什么,想到什么画什么。姐姐画,她也跟着画。

也许她天生就有绘画的天赋,画过几次后,姐姐发现她竟然没有妹妹画得好。姐姐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叹口气说,唉,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呀!姐姐这是变相夸她聪明,她很开心,也越画越好。有时候她用树枝在沙滩上随意地勾勒着,姐姐还没看明白,就说,你这是画的啥呀?可是她再勾勒几下,就是一幅山水画。姐姐很奇怪,就说娜娜,你长大能当个大画家!娜娜也许不知道什么是大画家,可是她还是用力地点点头,笑容明媚的就像天上的太阳。

报考大学志愿的时候,她写信给姐姐。姐姐回信说,姐支持你,既然你喜欢美术,就去报美术专业院校,不要管别的。做自己喜欢的才会开心,也会做得好。

可是除了姐姐没有人同意她报考美术专业,因为她是班长,站在最高处,就还要往更高处攀爬,否则就是走下坡路。

娜娜知道自己是懦弱的,她没有姐姐的勇敢,就像那几个野孩子欺负她的时候她只会选择哭,而不能像姐姐那样抄起笤帚把他们打出去。

她无助的时候多么希望姐姐就在身边啊,可是姐姐不能总陪着她。现在,姐姐来看她,她想起了所有的往事,她想说话,可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娜娜一直拉着姐姐的手流泪,她相信姐姐理解她,姐姐会把她带回去,姐姐一定会把她带回去的。

可姐姐没有把她带回去,姐姐只是陪着她落泪:娜娜你怎么这样脆弱呢?姐姐知道是一些事情让你不能面对,才把你憋屈成这样的……都是姐姐不好,光忙着自己的工作了,没照顾好娜娜……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姐姐就把你接出去,带你去河边画花,画鸟,画鱼,画笑脸,画太阳。

姐姐走后,娜娜病房的玻璃窗上不断出现一些画,有花,有草,有鱼,有笑脸,有太阳……那些画是用书纸撕成粘贴上去的,虽然是用书纸撕成的,还带着毛边儿,可每幅画都生动传神,栩栩如生。

有经过的人看了就忍不住停下脚赞叹:这画真好看,赶上真的了!然后就伸着脖子往屋里瞅。屋里娜娜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目光幽幽的。

娜娜有时真的很羡慕那些真正的精神病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骂就骂……他们要做什么从不会在意别人怎么想,即使当众脱光了自己,也不用在乎别人的目光。在精神病院呆久了娜娜的精神开始自我分裂起来,惶惑起来,自己真的病了吗?如果没病,自己为何被送进了这里?不,我没病,是他们病了,是这个世界病了,我是清醒的,只因为太清醒了,我才无话可说。娜娜不止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娜娜依然用纸撕出画粘贴在玻璃窗上,花呀、草呀、鱼呀、太阳呀、笑脸呀……都粘贴过了,她就开始往上粘贴人物,人物有时是妈妈、有时是姐姐、有时是欧阳飞霞、有时是薛老师……妈妈很慈祥,姐姐很可爱,欧阳飞霞很琐碎像个市井小人,薛老师戴个眼镜却没有长眼睛。

一天夜里娜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她粘贴在玻璃窗上的画走了下来,最先是欧阳飞霞,然后是薛老师,薛老师的后面跟着一群的学生。这些人对着她戳戳点点,一张张嘴快速地开合着,都说些什么她听不清楚,她只感到心被戳得很疼很疼,头也嗡嗡地响。妈妈站在这群人的后面很无奈,姐姐也帮不上她。她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她想喊可是喊不出声。

心口很疼很疼就被疼醒了,灯光下她看见玻璃窗上有一张脸,那脸已经被玻璃压得变了形。一个跑出来的精神病人,被她粘贴在玻璃上的画吸引,使劲地把脸贴在窗户上往里瞧。

娜娜被吓得尖叫起来,她的尖叫像锐利的玻璃,把稠密的黑夜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后半夜,娜娜在惊恐中睡着。朦胧中,她感到有人进了屋子,可她太累了,无法动弹也无力把眼睛睁开。她能真切地感到进来的人就在她的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喘着粗气,把手伸进了她的内裤往下摸去……

娜娜是光着身子从屋里跑出来的,穿过长长的走廊又跑到外面的大街上。大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路灯把她很长的身影拉得支离破碎。

编 辑 段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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