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记

2022-03-18 21:31章宪法
莫愁·小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剃头匠老舅剃刀

从《考工记》到《百工记》,“百工”的历史2000余年。列肆幌子,五花八门,百工诸技,各色人等,往来陌巷,底层谋生的万千景象,也是历史的浩浩荡荡。

巫医乐师,陶冶梓匠,世间百业无不仰仗百工。村里老剃头的外形猥琐,一瘸一瘸地出东家入西家。顽童总想摸摸剃头箱里的玩意,老剃头的正色道:关老爷在天!

这话没几个人真听懂,反正很有恫吓力。关老爷即关公关羽,剃头业的“祖师爷”。书上“温酒斩华雄”是这样写的:刘玄德的马弓手关羽,“出帐提刀,飞身上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

关羽怎么可能与剃头匠有关联呢?尤其是村里这个老剃头的,完全不像。他们家坐落在村庄的脚下,屋后是一丛密集的灌木。老剃头的每天拎着剃头箱出工,如同一只山鸡钻出灌木丛,头颈前倾,喉咙里发出“喔喔”的响声。

老剃头匠的父亲曾是个乡绅,其实就是在县城里面的学校教书,但属于管制对象,不过村里人仍旧称其“老先生”。剃头属于轻松活,按理轮不到老剃头的这种人干。但是,老剃头的是个病秧子。

老剃头的得的是痨病。乡下的“痨病”,只是一个说法,并不确指,大约就是一时死不掉,将来也好不了的那种。老剃头的打小就是这个病,面目干皱,喉咙不时“喔喔”,三十岁看起来就像个老头。年纪轻轻,村里村外的人都叫他“老剃头的”,老剃头的也从不在意。

十六七岁的时候,同龄人早在生产队上工,老剃头的还在屋后灌木丛边晃来晃去。这不是个法子,老先生硬着头皮找到生产队长,说自己的儿子也那么大了,是不是也给他派个活,好歹也养活自己的一张嘴。队长看了老先生半天,说你儿子能干啥?一把草搭在他身上,说不定就栽倒在草身上。能说能写的老先生,嘴里说不出一个字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浅浅地呼了一口气。

老先生深一口浅一口地不住呼吸,队长感觉有点眩晕,试探地递话给老先生:你说,给他派个什么活?老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出两个字:剃头!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当天夜里,老先生让儿子背了段《论语》,给儿子讲了段《三国》——不是小说,而是史志。老先生说,刀落向人头,不是文圣,就是武圣,千万不要以为到处是脑袋,你做的就是大生意!

尽管剃头匠的祖师爷是关公,三国时的剃头应该不是产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不同历史时期复杂的发式,民间都处理成简要的束发。真正的剃头,打清朝而起。“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清廷的剃发令,让剃头业应运而生。清廷脑后的辫子落地,当是剃头业最神圣的事业。

老剃头的学剃头,家当是推子与剃刀,师傅则是一棵树,没有《百工记》写的那么复杂。老先生让儿子对着一棵树,反复练刀功。老先生说:你这一把刀,要如手上的笔,意随笔出,入木三分。

乃父的高论,老剃头的或是很懂,反正村里的大爷是感觉到了。大爷们说:这剃头的手艺也不知跟谁学的,胡茬精光了,像是只呵了一口气。

简版的岁月没有抒情,村民们从来不计较什么发型。头毛剃掉了,就算是剃头了。

老剃头的手艺好,几个庄子都让老剃头的去剃头。包村范围大,剃头费收得多,交完队里的,都是自己的。老剃头的猥琐已成为气质,再也不是那个好不了、死不掉的人了。

有一天,老剃头的“剃”回了一个媳妇。成亲这一天,好多人跑来看热闹,纷纷咂嘴:这媳妇好白哟,冬米泡一样呢!

大体可以认为,老剃头的要是没有这一门手艺,鬼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一个“痨病鬼”。

有了媳妇的老剃头的,脸上多了喜色,嘴中越发气粗。老剃头的一边给人剃头,一边听人说话,只听不言语。大爷说:你小子有福呢,明年该有个大胖小子,跟你媳妇一样,又白又胖,我没说错吧?

老剃头的奋力从裆底吸入空气,剃刀犹如乃父运笔如飞。壮硕的胡须在刀刃前落下,一根根有点乱,每一根皆优雅,翻身落地前,转出一丝微弱的亮。

老剃头的媳妇不仅白胖,还特别能生:生了一个,生了两个,生了三个。儿子跟媳妇真的一样,又胖又白,又白又胖。老剃头的出门前,都要看一遍。迈开有点瘸的腿,满脸洋溢着希望的光——要多挣点钱,要是自己真的死掉,一定要让儿子们过得好。

腊月三十,老剃头的拿着剃刀走向那棵树——这叫剃“了刀头”。剃头业是有禁忌的,说是一年最后一个剃头的人不吉利,剃头匠年终收刀,必须找一棵树,或一根木头,象征性地刮一刮,拿它作最后一個剃头的人。

老剃头的依旧十分小心,不能刮痛树。一块卷曲树皮,胡茬一般轻轻落地,老剃头的露出满意的笑容。一片旧叶从树上掉下,一丝“喔喔”的响声,又是一丝“喔喔”的响声,老剃头的猛地屏住呼吸。这一回,老剃头的听真了:一丝“喔喔”,是大儿子喉咙里的;一丝“喔喔”,是二儿子喉咙里的。只有小儿子,无声地睡在襁褓之中。老剃头的僵住了。

媳妇在门口翻晒着尿布,猛地喊起来:啊哟,你都剃“了刀头”了啊?差点忘了,老舅让你去给他剃过年头,快去,快去!

老剃头的没言语,回家默默拎出剃头箱。老舅让老剃头的先喝杯茶,老剃头的说要过年呢,然后就不再言语了。推子嘎吱嘎吱,断发旋转落地,老剃头的取下老舅脖子上的围单,再一次从裆底吸入空气,奋力将围单抖出炸裂声,留下一个和尚头,拎起剃头箱,两腋冰凉,一头钻进村庄的肚子里。

章宪法:作家,明史学者,著有《明朝大败局》《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文状元》等。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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