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汉乐府辞中“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的季节。
路边的银杏树,叶子已然凋零殆尽,只剩下灰褐色的枯枝向着天空伸展。红枫的叶子也在寒风冷雨中纷纷飘落,即使还有几片叶子卷缩着挂在梢头,也是有气无力毫无往日的暖丽姿态,给人几分无奈,又几分不舍。繁华褪尽,万物消隐,在萧瑟的寒风中草木展现了生命的另一面。不管日复一日包含着怎样的意蕴, 它们都是宁静的,每一个生命在时空的交错中,充满了隐忍和佛性。
我相信万物有灵,草木同样如此,而且属于人类的生命只有一次,属于草木的生命却有可能“春风吹又生”。这种天赋与能耐,我们只能徒然艳羡。
故而在草木凋零之际,挑选宋人刘克庄的诗“薄有田园兴,闲挑草木情。殷勤美年少,存问老书生”中的一句,作为标题谈一谈,也未觉违和。
关于花草树木的书,在中国古代大多是放在“经史子集”之“子”里的,地位和经、史类比起来不算高,属于饭后茶余、闲情雅致的写作。但古人对于植物,情有独钟有之,博爱众芳者亦有之,从中得到了无法替代的逸趣。
西汉著名辞赋家枚乘在《七发》中说:“原本山川,极命草木。”在他看来,融入自然、回归山川草木之中,这种欢乐是绝无仅有的。
李贺的《秦宫诗》诗里有“花底活”三字。明代有个叫陈诗教的人,编了一本书,借来一用,书名叫《花里活》,还在序言里表示草木“此中有真乐”的滋味。
确实,相比于鸟兽的灵与动,中国人似乎更加偏爱草木的恒、静、雅。草木落地生根,一期一会,天然恬淡,静默无言,契合了灵魂最温柔、最纯朴的部分。
为一瞬的灿烂,年年岁岁,寒来暑往,努力绽放。不管你是谁,没有算计,无须戒备,都为你而盛开。所以,有人说若有来生,愿为草木。在《诗经》里,提到草木的诗篇随处可见。孔子在《论语》中说:“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段话意思是说,读《诗经》,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可以知道不少鸟兽草木的名称。
文震亨的《长物志》、张岱的《陶庵梦忆》、李渔的《闲情偶寄》、黄图珌的《小窗自纪》,古代文人的院中、书中、心中,也总是绕不过草木。
陶渊明爱菊,种菊南山下。梁元帝爱蔷薇,芬芳袭人。王维爱兰,满径种芳兰。苏东坡爱竹,不可居无竹。周敦颐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杨万里爱荷,映日荷花别样红。林逋爱梅,寂寞独自开。
“风生寒峭,溪湾柳间栽桃。月隐清微,屋绕梅余种竹,似多幽趣,更入深情。”
“山园日静,花径风甜,即一草一木,莫不怡人心,爽人目;况乎众香毕具,百态娟妍,既可人怜,奚容不赏?然一瓯茶、一杯酒,吟风醉月,赏必求其宜也。乃為之书。”
植物的习性,寄托了人心的向往,他们之间产生了通感。得意时寄情山水,能享云水风度;失意时寄身山林,方显独立自由之精神。
汪曾祺曾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
在文人的眼中,草木如君子,如朋友,总在孤独时刻,如期相伴。蕉之为荫,时映窗外;梅之沁芳,摇曳院中,以草木闲情,度过每一寸光阴。
唐代诗人张藉,据说他性眈花卉,听说某一人家有山茶一株,花大如盎,一心想要,估计无法得到,就以爱姬柳叶换之,被当时人称为“花淫”。
南朝诗人何逊,曾在扬州做过官,官舍中有一棵梅花,逊常吟咏其下。他后来调任洛阳,见不到南方的梅花,因太过思念,竟恳请再次转任扬州。到了扬州,正逢梅花盛开,于是对花徘徊,终日不能去。杜甫为此有诗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南朝梁时有个处士,也是个诗人,叫陶弘景,他酷爱松风,在庭院中种了很多松树,“庭院皆植松。每闻其响,则欣然为乐。有时独游泉石,望见者以为仙人。”从此“松风”成了古诗文中常出现的一个词。
爱草木的极端例子是唐代李德裕。他担任过宰相,一生都在政治漩涡里打转儿,却酷爱草木,曾写过一篇《花木记》,镌刻于石上。他爱花草到何种程度呢?据说他有一个遗诫:“坏一草一木者,非吾子孙。”这是因爱生恨,近乎咒语了。
“托物虽自殊,心期俱不俗”,正如作家何频在《杂花生树——寻访古代草木圣贤》中所说的那样:“我们的文化传统里有这样一条永不断线的草木之链,很有韧性和长度,具有十分精彩的一面,它是中国文化一个显著的特点。”
最后摘录几句徐志摩的诗,《我是如此的单独而完整 》:在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为听鸟语/为盼朝阳/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但春信不至/春信不至
春信不至,没关系的,心也是快乐的。因为草木永远在那里,大自然永远在那里。
再过一个月,春天来临,草木又会变得葳蕤起来。
飙搏万里:历史学博士,出版作品《中国高古石狮鉴赏》《遇见·古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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