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的人

2011-10-09 03:53第广龙
延河 2011年4期
关键词:大帅小马

第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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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广龙

赵大个

在野外队,没有人说赵大个是个怪人,我曾经和他在一间活动房住过,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处。可是,我总觉得,这个人有那么一点不一样。要是谁问我,要我说出个一二三来,我就为难了,的确,我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点感觉。赵大个是正常的,我不能说,赵大个不正常。

毕竟,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实在要举不寻常的例子,那就是,早上起来,洗毕脸,赵大个给脸上抹油,给手上也抹。

这个,我觉得值得说说。

野外队都是些男人,一般情况,不往脸上抹油。要抹,也是秋天干燥了,冬天起皮了、裂口子了,给脸上手上抹些油,而且,抹的是棒棒油,是包一层塑料纸的那种。没有啥味道,腻腻的,抹上,起保护作用。我呢,洗脸胡乱洗几把,从来不抹油,连棒棒油也不抹。

赵大个抹的不是棒棒油,抹的是高级的,是雪花膏。野外队的男人抹雪花膏,难得见到,我只见过一个,那是另一个野外队的,家里有钱,抹雪花膏,有卖派、显摆的意思。后来,这个人也调走了,蹲机关了。只是,赵大个抹,我有些接受不了。可是,我又不能制止他,就是说上几句,也担心他不高兴,得看机会。

抹就抹吧,还复杂得不行。赵大个又粗又长的手指,在装了雪花膏的白瓷瓶里搅一下,半截手指就白肿了,然后,往脸上的不同部位,点一下,挨一下,于是,额头、脸颊、鼻尖、下巴就分别出现了一团一团白。然后,就着手指上剩下的,两只手互相抚摸,起码五六个来回,之后,一只手先到脸上,把一团一团白抹开,然后,两只手上去,把整个脸齐齐摸索一遍。耳朵背后,脖子后跟,也摸索到。这下行了吧,这还没完,还有程序呢。赵大个又用手掌,轻轻拍打脸颊、额头、下巴,拍打许多次,又开始拍打手背,也是一只手分别给另一只手帮忙。

做这些时,赵大个很是从容,缓慢,很必要的样子,很重视的样子。我是个急性子,吃饭,走路,都急,自己急,也希望别人急,看到赵大个抹油,我又急起来了,我这是替他急。实际上,赵大个又没有影响到我,我有啥可急的,可是,我就是急,一急,我就心慌,就觉得赵大个影响到了我。开始,我嘴上不说,只是心里讨厌他,后来,我就开玩笑说他,说,哎呀,比演员化妆还用心啊。或者,这么仔细,是不是要约会啊之类。赵大个听了,似乎生气了,冲着我说一个字:打!就算表达了态度。而且,这个“打”字,虽然有力,但我能听出,赵大个并不怎么介意。

我就觉得,赵大个对自己也太爱惜了。

两个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相互是没有隐私的。不过,都是男人,谁也不在意谁,谁也别嫌弃谁。赵大个性子慢,我看是天生的,改不了。就说上一天班回来,骨头都快散架了,身上一定得洗一洗。我再累,也得洗一洗。野外队的人,在山里钻,浑身土不说,在井架下头抬铁管子,头发里,脖子上,都是油污,有时,井里喷涌液体,浇灌下来,往深处流,裤裆里都是油污。所以,上班时,都是把平时的衣服脱了,只保留一条裤衩,然后,穿上专门上班的工衣。每次上班,都是一身土,一身油,每次回来,都得洗。我快快洗一遍,赶紧钻进被窝里,连想心事都不想,很快就睡着了。可是,赵大个不急不慢,要洗两遍,尤其是对待下半身,更加认真,往上头抹肥皂,起一堆泡沫,看上去,以为挂了一只棉花糖。完了,还要用梳子梳头,还要给脸上手上抹油。这些,我有一次特意留心观察过。看我看他,赵大个也没有不好意思,还是来了一个字:打!等收拾停当,要睡觉时,铁丝床咯吱咯吱响,我就被吵醒来了,就知道赵大个比我睡得晚许多。

赵大个性子慢,倒没有耽误啥,同样的,我性子急,也没有带来啥好处。不过,有一次,差点被扣钱,与他的拖拉有关系。那一天,我们上下午四点这一班,吃过中午饭,赵大个提议,到附近的镇子上去一趟,去赶集去。我两个就走着去了。集市上乱哄哄的,尽是人,尽是自行车,尽是毛驴。路两边,尽是卖吃的摊子,卖百货的摊子。我们是来看热闹的,也没有打算买啥,就是一人吃了两个油糕。然后,一起去了镇子边的河滩。这里是牲口市场,集中了无数的绵羊、山羊,无数的公鸡、母鸡,大量的牛,大量的毛驴。牲口身上的气味,牲口粪的气味,特别浓烈。赵大个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往进走,在一个角落里,正发生着热烈的场景。什么场景?驴配种。已经围了许多人在看,我们也加入进来。母驴耷拉着头,似乎无所谓,公驴精神足,呲牙咧嘴的。公驴的头上,还缠了红布条,这是种驴的标志。我和赵大个看得投入,也看得难受。这里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只要赶集,我都会来看看。我那时还没有结婚,赵大个成了家,老婆不在跟前。都是虎狼的年纪,来这里看看,也是安慰自己呢。公驴配种,一次可以为主人挣二十块,或者,是一口袋麦子。我就说,看人家,把瘾过了,还给倒贴。赵大个说,那让你变成公驴,天天配种,看把你不累死。我就说,你还想美事呢,你就是变成公驴,也是挨刀子的命,红布条缠不到你头上。我们一边开玩笑,一边看驴配种,倒也会打发时间。

我催促几次,说晚了赶不上上班。赵大个说再看一个,看了,又说再看一个。结果,等回到野外队,值班车开走了。如果不上井,按照规定,算事假,我们换上工衣,却到不了井场。几十里地,又是山路,走路走到,也该下班了。无奈之下只好离开野外队,先把队长糊弄过去。走了一个多钟头,到了一个采油站,敲开门,给值班的好说呆说,同意我们在泵房里安身。我就说,毛驴办事情呢,咱们瞎操心,这下把病治了吧。赵大个说,这咱帮不上忙。我说,你想帮忙,恐怕就颠倒了,你得给母驴一口袋小麦。赵大个又是一个字:打!就这么熬着,熬到值班车快来了,跟着上井,又跟着返回。自然的,班长不高兴。又给班长承认错误,发烟,取得原谅,总算过了这一关。我俩明白,随后上井,得出死力气,得把欠下的,超额还回去。这应该,只要不扣钱,应该。

我上技校时,班里也全是男生,没女的。不过,也认识几个别的班的女生,最多就是见面打个招呼。分配到一线的女生,都在活动往后勤调,我倒是愿意多交往,人家不可能和我这样的发展关系。我在野外队,成天跟野人一样,连个固定地点都没有,找不下对象,心里忧愁。一年秋天,野外队到一个叫马岭川的地方施工,这里集中了几个采油站的倒班点,有时能遇见女同学,见了,不认识似的,我也不好意思搭话。有一个大脸盘,短腿,放到以前,我不会有想法的,可是,我这么个处境,假如能建立关系,我也愿意。一天,遇见了,我主动上前,表现出热情来,果然记得我,而且,还接受邀请,到我的活动房来坐坐。赵大个见我带了个女的,有些吃惊,但很快平静了眼神,礼貌地点点头,就借口出去了。赵大个这是给我创造条件呢,我暗暗感激着。可是,条件有了,我竟然有些紧张。平日见个女人都难,现在就有个女人,活生生的在跟前,能说话,能动弹,我却不会说话了。往事呀,人生呀,一男一女在一起,能说的多了,可我就是没有话,总不能说我看过的驴配种吧。就这样,在我的不断劝说下,女的一次次拿起杯子喝水,或者,看窗外追逐的麻雀,坐了一会儿,女的说要回去,就走了。赵大个回到活动房,看看我,面容神秘,然后,过去拍打他床上的枕头,一边说,在上边坐了,不该在上边坐。活动房空间小,来人都是在床上坐,没有人计较这些,赵大个真是多事,我一动不动,没理他。

野外队的人,平时闲着,嘴上说女人,脑子里想女人,是正常的,也是普遍的。赵大个看毛驴配种有热情,可是,有更刺激的,却不积极,让我笑话了好几次。那是一个冬天,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人,自带的设备,专门放黄色录像,就在野外队的会议室放,不过,得交钱,一人二十。老工人没有一个愿意,都是舍不得花费,就在外头听声音,外头冷,双手筒进袖筒里。赵大个个子大,占了优势,会议室开了一扇风窗,在一侧的三角形的中间,赵大个搬了两块砖,站上去,头扬起来一些,就能看见了,他刚看了一会儿,嘴里哈出来白气,一股一股的,让里头的人察觉了,眼前突然黑乎乎一片,是拿一块帆布给挡住了,气得直攥拳头,听声音也不听了。那阵子,我到矿区参加柴油机学习班,不在,回来,几个人给我说了赵大个的这个趣闻。我就说,二十就二十,也让眼睛享个福,赵大个说,要是五块还差不多,二十块,要打多少份肉菜啊。我就说,这个也是肉菜啊,就后悔没赶上,打听哪里还能再看。我光看过驴配种,人和人的,我还没见过呢。赵大个说,看不成了,派出所出动了,那些人都跑了。

不过,野外队成了家的,一年总有一次两次实际的盼头,写信定下日子,把老婆叫来,就能舒服一些日子了。

赵大个的老婆也是大个子,来野外队探亲,带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娃。大的也就五岁多,小的还吃奶呢。没有多余的活动房,有来探亲的,也有回老家探亲的,平时,总有一两张空床。我搬出去,到另一间有空床的活动房住。这在野外队,也算规矩。离开前,我说,可要使出挣小麦的力气啊,赵大个听了,明白意思,对我又是一个字:打!不过,赵大个也算有良心,叫我吃过两回拉条子。野外队有谁来了老婆,就不吃食堂饭了,都自己做饭。看来,老婆来探亲还是好,一天到晚都有好吃的。

赵大个两个娃,最心疼小的,有空闲了,抱在怀里,不住逗,不住拿下巴的胡子扎,娃娃不住笑。谁见了,都觉得这就是世上的幸福。让我抱一抱,我也心里暖和,脸上喜悦。啥时候,我也能有自己的娃呀,连对象都没有,我竟然幻想了起来。

老婆来到野外队,住上一段,还得回去。老家的老人得伺候,鸡鸭得照管,庄稼得操心,不能不回去。赵大个老婆一走,和我一样,又成单身了。我每天又看他抹雪花膏,又听他说一个字:打!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两口子都拌嘴呢,我和赵大个有时候也会结怨,常常一个礼拜都不说话,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不会是借钱不还,反正,都不高兴了,就一个不理一个了。这样是很难受的,可是,谁都不愿先低头,就僵持着,床对床,互相不认识一样。一般的,过上四五天,就想和解,晚上睡觉前主动拉灯绳,或者,帮着递一下饭盒,就又和好了,又正常了。

现在,我回忆起和赵大个赌气的情景,我会笑自己,也觉得包含了一份亲切。这是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也许,这与间隔年代太久有关,这与我和赵大个几十年没有见面有关吧。

我调到另一个单位后,不久,这个野外队终于终止了在陇东的大山里迁移的历史,被整建制派往中原矿区去了,赵大个自然也随着去了。中原是大平原,环境,水土,应该比陇东强。我留在陇东,和野外队失去了联系。随着年岁增长,一些记忆淡化了,一些记忆变得清晰。野外队的岁月,就经常在眼前闪现。就在年前,我遇上了曾在一个野外队的,说起赵大个,说不在了,我忙问是得病还是事故,说自杀了,上吊自杀的。我真不敢相信,说是得了抑郁症,我更吃惊,赵大个抹油的样子,说一个“打”字的样子,还新新的,真真的,怎么会呢?多么寂寞,多么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怎么到了中原,有了发展,就想不开呢?还说,到中原,赵大个的老婆娃娃,都农转非了,还分了住房,生活安定了,人却不适应了,跟老婆打架,为娃娃不听话伤心,人一天天的消沉下去,终于走了绝路。又说,赵大个走了,他的老婆,还在街上摆摊卖凉皮,早晚能见到,两个娃娃,一个待业,一个在矿区后勤上班。

徐大帅

那些年,兰州知青名号响亮,在矿区也是没人招惹。我所在的野外队,有两个兰州知青,一个平和,待人随意,不让人害怕,名字我想不起了;一个长小眼睛,脸色黑,精瘦,平时话少,但兴致来了,也能滔滔不绝,他叫徐大帅。

沃坦的手制品 达比埃斯 1950年 油彩、画布 89×116cm

徐大帅的威信高。野外队的年轻人喜欢他,老工人也欣赏他。自然的,还有一些人害怕他,比如炊事班长。别的人来打菜,看不到好脸色,像是吃他们家的饭似的;见徐大帅买饭,赶紧递一个笑脸,做了亏心事一样,把饭盒给装得满满的,还问够不够。炊事班长克扣伙食,给自己捞好处,大家都知道,也侧面骂几句,打架曾把头打烂过。也只能这样,不起作用。徐大帅曾经挑头,把一个炊事班长撤换了。换上来一个,更贪心,把整扇子猪肉偷偷往老家带。又闹,再换一个,大家吃的白菜还是一团糟,吃的包子还是核桃那么大。徐大帅说,这个岗位,谁上去,谁就没有人性了。以后,再也没有折腾的精神了。

平时,徐大帅的房间里聚满人,一起聊天,说笑。有时也评价人的高低,徐大帅轻易不发表看法,一旦说了,大家都觉得看得深远,说得到位。说这个人私心重,徐大帅一句也挺可怜的,大家觉得,这个人还值得同情;说那个人心黑,徐大帅一句也有难处,大家觉得,这个人还没有坏完。徐大帅这样表态,也起到了调节相互关系的作用。都是一个野外队的,天天见,话不能说绝,事情有个两面。

野外队打牌成风,一段时间,主要玩十点半。就是确定一个庄家,给参加的人挨个发牌,接牌的人觉得够了,可以不再要牌。都不要了,开牌,和庄家比,一样的,庄家赢;大于十点半的,憋死了,庄家赢;不超过十点半的,比庄家大的,压牌的赢。一般的,没有人敢做庄家,主要是沉不住气,别人一看,就知道牌好牌坏。徐大帅常常做庄家,看表情,看不出来,牌好牌坏,怎么看,都是一张黑脸。那时,输赢都是走饭票,红塑料的,两毛的面值。赢下的,装帽子里,有时,徐大帅的帽子装满了,也看不出喜悦。有时,全输光了,倒找了,也看不出难受。徐大帅有这个定力。

一堆男人在一起,实在容易心慌,打牌也是解闷,谁输了活该。输的太多的,徐大帅私下里,会把赢下的给一些。不然,顿顿吃干馒头,上山搬铁疙瘩,搬不动。要是有女人,谁还打牌啊。可是,野外队全是光葫芦,没有女人。结了婚的,女人在农村,一年只有一到两次团聚,平时在嘴上过瘾呢;没对象的,成天看大山,女人只是一个影子。那时,野外队最难的,就是年轻人找对象了。

不上班了,我为了发泄精力,就攀登活动房后头的土山。土山上稀稀拉拉长着丑陋的树木,散布着杂草。一天中午,我在山顶上一边转悠,一边在野杏子树上找杏子。无意往半山的一个废弃的打麦场看,竟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我看见,一个男的,正把一个女的压倒,男的已经把裤子脱了半拉,露出白生生的屁股;女的摇头晃脑,双手乱舞,还在咯咯咯笑。我从后影认出,那个男的,是野外队的,还是班长。女的,是当地一个疯子。平时到处跑,家里人也不管,头发上粘了许多柴草,裤子上有尿渍,一双花布鞋,颜色是黑的。

我本来要大吼一声,一想,他能听出是谁,会记恨我,便改变办法,拾起一块土疙瘩,用力扔下去,然后藏在杏子树后看。土疙瘩落在废弃的打麦场,当即起来一朵烟雾。男的受惊,迅速起身,边提裤子,边往山下跑,快到山根了,回头往山上望了一眼。女疯子躺在原地,还在咯咯咯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连疯子也下手,真不应该。由此也可以看出,野外队的男人,饥渴难耐到了何种程度。

野外队的施工地点是不断转移的。有一年,搬迁到了华池的玄马。营地门前就是公路,公路过去是麦田,麦田过去是一条河。就在河对岸,有一个采油站。由于营地地势高,视野显得开阔。尤其是看采油站,看得清楚。野外队的男人,包括我,这下不心慌了。

在采油站上班的,有几个姑娘。每天,都有眼睛往那边观望,看她们走路,看她们扫地,看她们说笑。看她们,和看别的不一样,和看一棵树,一朵云,是有区别的。看她们,身子里有轻微的振颤,是骨头在振颤,脚心也麻酥酥的,有些飘。她们多大年龄了,谈对象了吗?这些,是野外队的年轻人关心的。看了几天,嫌距离远,胆子大一些的,便假装散步,穿过公路,从麦田的田埂上走过去,来到河边,拿石头打流水,或者,看远处,但总会把目光转移到采油站的方向,还像是无意的,随意的,满不在乎的。有时大中午,太阳是个火炉子,也有人似乎很悠闲地来到河边,脸上滚着汗珠,眼睛放着光。这么多眼睛看,采油站那边,温度一定很高。河床虽然宽阔,但河水浅浅的,估计只能没过脚踝,却没有一个野外队的过河到对岸去。我来到河边,也没有过河。心里头有老虎呢,可脚下却拧着螺丝。唉。

可是,光是这么干看,获得一些心理满足,是远远不够的,能搭上话,能认识,能接触,才算没有错过机会。不过,野外队的明白,这很难。采油站的姑娘,眼光也是往上头瞅的,实在不行,还有采油站的男的可供选择。采油站的姑娘,怎么会愿意找一个居住不固定,长年钻山沟的人呢。野外队的人,就是这样的人。不过,没有试验,就不能把泉水说成河水,不确定的因素多了,关键得看怎么发展,怎么把握。

徐大帅的办法,与众不同。采油站的姑娘里,有一个长得最好看,中等个,毛辫子,走路蹦蹦跳跳的。大家都喜欢把她多看几眼,徐大帅也不例外。而且,还偷偷听见别的姑娘叫她小马,自然的,就姓马。一天,小马出了站,走到河边,突然就听见这么一声:小马,日你妈!正怀疑耳朵出问题了呢,又传来一声:小马,日你妈!小马寻声找过去,看到河对岸站了一个精瘦的人,一脸坏笑,正看着她。小马知道是野外队的,十分生气,又有些害怕,赶紧躲回了采油站。又过了几天,小马也谨慎不轻易露面,离开采油站,都要先从墙头上观察一下,不过再也没有见那个人,倒还安静。就在小马放松戒备,又和以往那样进出采油站时,一个下午,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小马,日你妈!小马,日你妈!小马的心脏,咚咚乱跳,惊慌之下,差点跌到,赶紧小跑着回到采油站。

小马一定不明白,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会这样对待她。也在想,这个男人会不会是个疯子,起码,也是精神不正常。小马觉得自己的噩梦来了,忐忑着,不知以后还会如何。可是,后面的许多天,再也没有响起这个恐怖的声音,也没有出现那个精瘦的人。这回小马静下心想这个事情,越想越想不通了:没有招你惹你,凭什么骂人,而且骂得那么难听。不行,不能就这么忍着,也不能随便就这么过去。一个大男人,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这天下午,小马壮起胆子,趟过河,来到了野外队。

我觉得,这样的结果,是徐大帅设计出来的。徐大帅明白,小马会找上门来,而且做好了准备。当时,我是在场的,还有几个人,也看见了,小马进到野外队的院子,还没开口呢,徐大帅就出现了,快步走到小马跟前,小马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嘴里说,干啥,干啥。以为徐大帅要打人。徐大帅开口了,却那么文明:小马来了,一直等你来呢,终于来了。小马有些莫名其妙,本来预期徐大帅会装作不认识,却这么热情,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很快就恢复了理智,说,你为什么骂人?提得尖锐。看你怎么回答。小马后来说,如果徐大帅不承认,就向队长反映,不信野外队没有王法。可是,徐大帅当时没有接话,点着头,真诚地说,到房子里说这个行吗,到房子里,坐下说,看外面土大的。当时,没有刮风,没有起沙尘暴,哪来的土呀。但人家小马听了这话,就跟着徐大帅去了房子,人家小马能做主。

两个人进了房子,说了什么,怎么说的,我好奇,但当时不能到窗下去听,当时,甚至还有些担心,假如谈不拢,谈崩了,徐大帅如何下台,小马又会闹出什么动静。当时,我都在想象小马摔门而出的情景了。不过,事后大家都从徐大帅和小马的描述中,知道了过程,还挺详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后,那是因为,事情按照徐大帅所期望的,在进展着,事情并没有复杂化,虽然也有意外发生,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出乎意料,而拿得稳稳的徐大帅,悄悄笑着呢。徐大帅给小马倒水,还翻腾出一把奶糖,小马不喝水,也不吃糖。小马的质问有道理,你骂我都行,我妈哪里得罪你了,你为啥骂我妈?这可不好回答。徐大帅说,我知道不对,不该这么骂,挨雷轰呢。别说骂你妈,就是骂你,也不行,骂了你,我也是混蛋。这样吧,骂已经骂了,水已经泼出去了,为了让你解气,你就骂我妈,多骂几遍,骂我妈时,连我一起骂,我保证不还嘴,你现在就骂。小马笑了,但马上收住,说把我说的跟你一样,我不骂人。徐大帅说,既然你不骂,你就打我,使劲打,我绝不还手,也绝不躲闪。徐大帅流露出乞求的眼神,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伸到小马跟前,说朝头上打,打这个二百五!小马真的打了,是一拳头,打到了徐大帅的肩膀上,嘴里却扑嗤一声笑。徐大帅假装很疼的样子,揉着肩膀,说采油队的也有功夫啊。小马说你才知道,举起手,做出要再打下来的动作。徐大帅张开双手,摇摆着,说,小马,我提个建议,我严重冒犯了你,挨打是应该的,但打上一次,你肯定不解恨。不如这样,隔上几天,你想起来这件事,你就来打我,一直这样,一直打到不想打了,再想别的办法惩罚我。今天你先消消气,一边喝水吃糖,一边稍微等一会儿,我马上给你写个检查,把一张纸写满,你看了要满意,就收下,要是不满意,我重写。小马说,谁稀罕你的检查,谁下次再打,今天来,为了讨个说法,看你态度还算端正,就把你饶了,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你这个坏人了!徐大帅说,这都可以,只要你愿意,不过,你总得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然我一辈子都欠下你的,我也不好受啊。小马听了这话,警惕地说,你要怎么补?徐大帅说,嘴上的话都是虚的,我要请你吃饭,在酒桌上当面向你再次赔罪,你一定要答应!小马说谁吃你的饭,你再发起酒疯来,我可没办法。徐大帅站起来,立正,敬礼,严肃地说,我向小马保证,向小马她妈和我妈保证,保证不发酒疯!

这之后的经过,都顺风顺水,一点也不意外。徐大帅和小马谈起了对象,关系越走越近。经常的,小马晚上不回去,就住在野外队,就和徐大帅住在一起。两个人有多亲密,旁人只能想象,问徐大帅,是问不出来的。旁人晚上睡不着,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缺少胆量和智慧。

大概一年多后,徐大帅和小马开始谋划结婚,却出现了大波折。小马家里人不同意,小马她爸他妈都不同意。他们隐约察觉到小马的反常,也奇怪给介绍对象,怎么都不感兴趣,但不清楚个中缘由,也无法深究。等到打听到小马找了个野外队的,就摊牌亮明观点,意思呢,这是为女儿着想,不能跟野人一样,成天没有安定日子。小马态度坚决,自己愿意,当野人也愿意。由此,我也得出一个判断,一般状况下,矿区的姑娘,包括后勤的,采油队的,是不会找野外队的小伙子的。人的选择都有功利性,这是本能,这可以理解。可是,当熟悉了野外队的,当情感交织,对一个具体的人有了深入的了解,左右行为的就不全是理智了,另外一种力量,更强大,亘古不变,生生不息,有着最终的发言权和裁决力,这就是爱情。可以在没有路的地方开辟路,可以融化冰山,可以熄灭天火,可以让天才和白痴角色互换,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现在的小马,就被这样的力量主导着。

这以后发生的,也在野外队被一次次说起,并由徐大帅和小马补充完善,而变得完整,而增添了传奇色彩。我们需要这个故事,平淡的日子里,有了这个故事,以及和这个故事对应的人,使我们看到了亮光,对我们产生了巨大的安慰作用。而且,这个故事还在矿区的更大范围流传,并被其它野外队当作范本来研究和学习。我要强调,这里面没有虚构和夸张,其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

徐大帅和小马定下了日子,要一起到兰州,到徐大帅的家里,举行婚礼。自然,瞒着小马家里人。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打算出发的前一天,小马的父母知道了,火速赶到了采油队的生活区,把小马控制住了。宿舍里,小马又哭又闹,甚至在地上打滚,父母不为所动。这边,徐大帅知悉情况,急得团团转,也心疼小马的处境。连队长都惊动了,也过来关心,年轻人都围着徐大帅,一起心焦,也帮着出主意。徐大帅婚事的成败,已经不是他个人的事情了,已经牵扯到了所有年轻人的荣辱,也关联着整个野外队的声誉。野外队一会儿派出一个人,到采油队的生活区打探情况。两边的距离,倒也不远,走路半个钟头。消息不断传递回来,却都让人失望。有人开始骂小马的父母,却被徐大帅制止了。队长说,现在,小马的父母,也是徐大帅将来的丈人和丈母娘,不能骂!大伙儿轰一声笑了,紧张的气氛,才有所松弛。

小马一天没有吃饭,也一天没有出门。小马的父母,就守在身边,一边还在劝说,一边还在拒绝。小马的母亲哭了,还哭得伤心,还不住捶腿,小马也不安慰。小马给父母跪下了,希望父母同意她和徐大帅的婚事,父母就不点头。就这么僵持着,较量着,眼看天黑了,生活区没有多余的床位,小马的父亲挡了一辆便车,先回去了,母亲留下,要和小马挤一张床,贴身看管。已经给采油队的领导说了,等天亮了,把小马带回去,留家里一段日子,慢慢磨平小马的念头。

半夜,折腾了一天,小马累了,倒头睡了,眼角还描着泪痕。母亲更累,身子累,心累,强打精神,看着小马,又恨不听话,又爱怜别得啥病。渐渐也支持不住了,睡下又怕出现疏忽,便找到一把铁锁子,把宿舍的木门,从里面反锁,钥匙装自己身上。还检查了窗户,销子销着,不放心,又拿铁丝拧住,这才睡到床外边,和睡在床里边小马紧挨着。

小马的母亲,还是大意了。小马就没有睡,假装在睡,脑子里一直在思谋,怎么才能逃出去。机会终于来了,困了一天,精力消耗,母亲睡着了,开始还醒来几次,看小马没动静,便睡过去了。这时,小马慢慢起身,从床头翻下去,光着脚,到窗户下,轻轻拧开铁丝,回头看看床上,母亲还睡得香甜,又耐心地,一点一点,旋开插销,打开窗户,站在凳子上,跨出窗户,跳了出去。一落地,放开步子就跑。身后,传来母亲的嚎叫,这个挨刀的!这个死心眼!小马顾不上理会,只是发疯般地跑,往野外队跑。

小马跑出去没有多远,就看见了手电光往她这边照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向她,也在跑,是徐大帅!是徐大帅在等她。两人会合到一起,小马才发现,和徐大帅一起来的,还有野外队的年轻人,而且,野外队的值班车,也停在路边。这是队长安排的,如果小马能逃出来,为了防止再出现变故,就派值班车连夜送两人到西峰汽车站,赶最早的班车去兰州。值班车开走了,拉走了一对恋人。小马可能这才发现,自己的脚上没有穿鞋。看着车走远了,红色的尾灯,看不见了,年轻人才慢慢往回走。这个夜晚,没有月光。可是,这个夜晚多么刺激,又多么美好。

不过,后面的结局,既有幸福的依偎,也有严厉的惩处。这避免不了。徐大帅和小马成亲了,可是,小马的父母,宣布和小马断绝一切关系。这个小马想到了,正在气头上,过上一段日子,慢慢缓和,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女婿,总得认的。小马想不到的是,竟然长达两年,父母都铁了心肠。过年,提着礼物上门,不让进门,放下礼物,被扔出来;托人说话,也一口拒绝,连野外队的队长出面,都给骂了出来。直到小马怀孕,生下儿子,直到儿子长到一岁,母亲才和小马见了一面。母女抱头大哭了一场,把积攒了两年的眼泪哭完,眼睛都哭肿了,这才拉着手说话。父亲还是不理女儿,更不理徐大帅,饭桌上,徐大帅给丈人敬酒,丈人不接,给丈人点烟,丈人扭过头,自己划火柴。但是,孙子多心疼啊,会叫爷爷,一声一声叫,一天天的,爷爷,爷爷,这么叫着,终于把丈人叫得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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