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杨
失忆
黄杨
一
莫名在感到已经死去时才觉得自己正在活过来。
梦魇中的自己是一条泥涂间的鱼,在垂死中竭尽全力地蠕动着,体内分泌浓腥如薄膜的黏液而使呼吸不至窒息。而当噏动的唇齿吞咽不下那不尽的黑色绝望时,潮湿的眼在幽邃的暗夜里如第一次也如最后一次睁开了,不知道此刻是再生之际还是弥留之时,正如不知此身是初萌婴儿还是垂亡老者。
昨日是印象,明日是想象,今日只是绪乱的意象;昨天是回忆,今天是记忆,明天仍是空照的往忆。他只愿自己是一尾逆流溯源的鲤鱼,不去跳什么龙门,只是洄游向自己内心深处……,而此时,只有想到水,才觉得一阵清凉。
听到远处救火车呼啸而去的声音,令人想到佛家说众生在地狱的三界火宅里,继而想到原来我们都住在一栋纸房子里,与身外一切只是间隔着一层纸。
这个夏天的子夜,到处弥漫着一种鱼肠草般腐臭的气味,呼吸之际痛切脑髓,若恶瘴般迷朦着一种被熏陶的薰然。又一阵头晕几欲昏沉过去,他爬起来,再打开因嗡嗡作响而关掉的空调。城市人如此孱弱,依赖一种电器设施如重症者依赖呼吸机。想那些高远的古人只是端坐蒲席上轻摇蒲扇,便可将炎热轻飘拂去,那是何等旷寂的心境。
独坐在黑暗的虚空里,灵感犹如一个幽灵,有时在心内,有时在身外;有时是实相之象,有时是虚幻之妄;有时幽灵就是本身,有时自身就是那个幽魂。莫名看着镜子,恍惚看到一个戴面具的黑衣人正以阴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精神分裂症的初期症状一定就是这样子的,他想。
莫名是这个城里能排上名号的青年作曲家。
不久前传出省城要举办第一届原创歌曲大奖赛的消息,这可是台上有功名台下有利益的好事。业界传告着这一消息,大家语气平淡,神情恬然,其实没一个不想折桂来戴在自己头上,那怕是以荆棘编织成的,也会在这个名利场使自己头顶放出光环来,这可要比头顶高帽冠冕堂皇而招摇撞骗的人神气多了。莫名本来创作了几首还算流行的歌以后,就恨不得放血般使沸腾在胸腔的热血激扬出来,既然不为获奖也要参赛一试,那就让青春的血做一次赤色的血证吧!——是谁说过:死亡只在呼吸之间,生命却在传唱之中。
这天晚上,他去了一趟超市,采购回一堆食物,然后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关掉手机及电脑电视,除了一隙透光外,深墨绿色的窗帘严密屏障了自己与外界的所有尘缘。他坐在地板上,打开空调与音响,将光盘与CD倾泻一地,然后在旋律间想象自己坐在水中央的一朵莲花之上,那一首首漂浮而来的曲子又一遍遍漂浮而去,他只在弥漫的虚空里等待,犹如等待心境里镜映一道雁声鸿影——这一切只在纸笔之间的线条与符号上,那个灵动而有形态与明亮而有色彩的声音。
三天后,莫名越来越感到自己像一个掘井人,不断下挖的结果是使自己落入了一口枯井里,绝望不是黑暗深处的孤独,而是抬头可见井口的一点光亮,但地面上行走的人们却听不到这发自地底地呼喊。写了几页就撕了几页,就像试着攀援几次就跌下来几次。他心里呐喊:我要得救!我所要的不过是一根救生绳!——当然,这绳子不是上吊绳,若想上吊总是轻易的,连鞋带都可以用来自缢,而危难时急需一条绳子的念头常常比一根鞋带更坚韧,正如一条生命往往比一根鞋带更纤弱。
城市又喧嚣起来了,早晨的微风已是热气蒸腾。
又一夜失眠了。
又一天来到了。
如短暂死亡后的短暂复活,生死之间不过间隔了一场梦而已。
尘世的噪杂这样巨大而刺耳:楼上楼下左右邻里开关门声,大人不耐烦催促小孩声,老人相互问候声,妻子埋怨丈夫声,男人反斥女人声,送牛奶与报纸的在楼梯间跑动声,院里众人问候聊天声,健身操随乐起舞声,工地打桩机的作业声,汽车启动的轰鸣声,小商贩的叫卖声,孩子们去上学的召叫声……。真是欲望如风中之幡,不是幡动,不是风动,是人心在动。莫名戴上耳机,顺沙发躺下,音符如灰尘满屋都是,心里的曲子还没有响起,狭促的房间一如沉默幽深的井壁般坚硬。
睡一觉起来,头脑清醒许多。他想:既然向上求救无望,那就再向下继续深掘,直到地心涌出水来,自己就可以借助这水的浮力上升到井口。当窗外的声音与光亮渐次消隐时,终于谱出了两首曲子,但一经弹唱,却又感觉全无,像极渴之时好不容易掬水在手,还未及啜饮,水流失已尽。
大中国水墨 达比埃斯 1964年 水墨、纸 148×120cm
倒头又睡去,如半世清醒,半生昏昧。
莫名就是此时醒过来的。
此时正是子夜,他像一个幽禁中的妖魅逃逸出来,到了这栋六层楼房的天台上,盘膝席地而坐。自从院里一个少女在此跳楼后,就没人再上这乘凉了。那个少女因何跳楼?至少有十种说法,却没有一种得到确认。其后她的父母消失了,其后有人来搬了家,其后有人来将房子卖掉了,其后又搬来一对小夫妻,开始像一对呢喃小鸟,其后就变成了一双鵮啄不已的乌眼鸡,其后他们也有了一个女儿,眉目约略一如那个跳楼的少女——这都是偶尔听院里几个长舌妇窃语时说的,一如他们说那间房子是凶宅一样。
夏天,只有此际安谧着片刻清凉。
月亮将圆未圆,硕满而丰润,浸透着水汪汪波粼粼亮晶晶的灵秀气息,像刚从河里打捞出来一样,遥驻于中天,盈盈间欲坠未坠。
天如清池,云如莲花,天庭里宫阙檐角依稀可辨。忽一阵清风徐来,如一只画舫往移近前,但观荷摇水影,只觉波映叶乱,还未及看得明白,俄尔又见万籁俱静,仙女默首垂息,群星隐约相语,光色黯淡如喑,银河浩瀚若渺。动静倏忽之间,虚实易幻形变,不知是月隐于云后,还是云行于月前。
莫名望天,此时在想:这云与月正如我不知道——我心若世界还是世界若我心?再追问一句,我心所在究竟是世界的哪里?世界的哪里才是我心之处?一念至此,忽然感到眼前一切都幻灭了!
定坐良久,当看到一切仍然依旧时,显相于面前的是母亲的面容。
母亲,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已于三年前往生了。
那时莫名自音乐学院毕业,刚找到一份音乐教师的工作,正想着要反哺养育之恩时,母亲却在一个早晨起不来床了。当日送到医院,就有了诊断结果:食道癌晚期。他无限期告假,陪护在床前,母亲就他一个儿子。二十四天后,母亲就因脏器衰竭而去。办手续时,似乎听到两个护士私语:太可怕了,36床是今年走的第108位了,都是食道癌,病理病况病症病状完全相同,这可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呀!你说这是不是跟吃什么东西有关啊?另一个说:我想一定有某种内在关联,以前的人是越不敢吃越敢吃,现在的人是越敢吃越不敢吃!
而他是那天守坐在病床旁给母亲擦脸时才忽然想到,这种病的隐患其实早就累积下了,母亲想必早已知道,只是为了等到他毕业,这日一过,人松一口气便大懈下来。一想到此,他心里就一阵锥心泣血的疼痛,母亲饭量愈来愈小,人形越来越瘦,怎么就没有早些感觉到呢?
在这座城市里,母亲没有工作单位,只有一门亲戚,其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后事都是同学朋友帮忙办理的。
莫名则在一切完毕后,从母亲的墓地出来,径自乘车去了远处的一座寺庙,静虚三日夜,一面诵经拜忏,一面调息身心,当他超度了母亲时觉得也同时超度自己。
后来,莫名当了几年音乐教师,写了几首歌,有了一点名气,就有文化公司来与他签约。曾听一位评论家说:一首流行歌能流行多广就是一个时代精神趋向的风向标,一首流行曲能风行多久则是一个社会价值取向的导向仪。便一时决意,辞了职在家专心谱写歌曲。
母亲是三十六年前从那个莲田县莲花乡莲子村来到这城市的。
那时哪有车啊,有的地方连路都没有——若干年后,母亲回答儿子无休止的追问时说。对于过去,除了儿子十八岁生日那天夜里,母亲絮絮嗦嗦地说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就绝口不提,以后他再问,母亲多只是淡然少语。
尽管如此,关于故乡的记忆在母亲含珠吐哺的叙述下,还是被他慢慢贯穿成了一串珠链。
那年大旱,三月不雨,大饥荒却像洪水从高处溃堤泛滥开来,水总是流向低处,而村庄里的人都住在底层的低凹处。土地上生活的人最怕祸从天降,一旦大难临头则成灭顶之灾,又值青黄不接之际,绝种绝收,颗粒尽无。人们还被一些口号与运动鼓荡着,像风中绪乱的蠓蠛,如尘埃般悬浮起来,又如灰烬般坠落下来,重归于这疮痍大地。他们相信生命与苦难千百年就是这样复始而轮回,如同他们相信因果与报应。
那时,听说县上的粮仓被部队军管了,尽管一碗粥就可救人,一碗饭就能活命,但谁敢去讨要一点自己的果实?家里存粮完了,牛马猪羊杀了,赈灾放粮还期盼不到。村里人本能的蜕化成鼹鼠,白天昏昧不起,如在地穴下隐伏,据说这样可以忘了饥饿,梦中还能吃到平日梦想不到的美食美味;夜里则又异变为土拨鼠四处爬动,在地上地下扒寻一切。树皮树叶吃净了,草根野茎噬光了,虫豸苔藓啮尽了,而闹事或外逃的被抓住了——不是被鞭挞就是被关禁。
恐惧如大夜弥天笼罩着村庄,母亲就是此时被莫名的外祖母在后半夜叫到后院,塞给她两个红薯和一个上有地址的信封。告诉她:避开一切人,出门向北走,没有路就沿着乾佑河走,到省城去找她的舅舅。母亲懵懂的出了门,那年14岁,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走出院子时,母亲的母亲在身后决绝地说:一直走,不要停,不要回头!
饿了要一口两口饭,渴了就喝河里的水,兜里包着两个红薯。十天后,母亲步行到这座城市,并在好心人引指下找到舅舅家,倒头睡了一天一夜。而舅舅已被下放到另一个更穷更苦更边远的地方去了,据说是因为人人都不说话时说了一句不该说得话。舅母半夜偷偷起来,烙了一锅玉米饼子,用一块布巻成一个小包袱,怕路上被人抢,又让母亲散着头发,脸上抹些锅灰,装成小乞丐模样,八天后,母亲又步行回到莲子村。
只见村口起了一座大坟,是县上救济署来人将殍尸挖坑堆埋到了一处,自己所有的家人已全在里面了!母亲闻知,一头仆地,昏死过去。
听说是家人煮食了一种有毒的荼草。又听说在事发前夜,弟弟还给人说:父亲已决定明天全家就要搬迁到灵山上去。灵山是村南的一座山,传说山上日有仙怪出没,夜有鬼神显灵。弟弟那懂得其中意味,还以为去山里以后就可以天天采蘑菇来煮着吃。而父母显然是明白的,这从事后发现一家人穿戴齐整依次平躺的现场情状得到佐证。
母亲醒来后长跪叩首毕,起身而行,不再回头,此后终身未回村。此处因共葬有全村百余人,后来谓之“百人塚”。
再次来到城里后,母亲靠给人缝补洗衣生存着,捡破烂、打小工、当家佣、扫马路,坚韧的在土地下扎根,在土地上生长。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那时母亲已深切的懂得:活下去就是本能地活下去!
后来,一直到有了他。
母亲爱看月亮,他相伴在侧时,母亲总是喃喃说:这里的月亮那有莲子村的月亮好,那是能闻到清新凉爽的味道呢!一次夏夜出去,他买了饮料给母亲,她喝一口,说:还是不如莲子村老水井的水好喝,那是能喝出月亮的滋味的!
他学音乐后,想到母亲记忆里的家乡这么纯美,一定也有好听的民歌民谣,一天,就拿了录音机要母亲唱家乡的歌,母亲那天高兴,推却不过就细声慢气地唱起来:
当第一粒麦子播下时哟
我的第一滴汗落在这土地上
当第一粒谷子种下时哟
我的第一滴泪落在这土地上
当最后一粒粮食被收获时哟
我的最后一滴血落在这土地上
…………
曲调呜咽婉转,唱腔空旷悲怆,如同清夜里忽然落下一阵寒凉细雨。不像是歌曲,倒像是地方戏曲在锣鼓中夹唱的一段。
让莫名遗恨的是,录有母亲声音的磁带却在一次不小心翻录时被洗掉了。现在母亲留下的只有几张的照片,不论何时看到,母亲都那样慈爱地注视着他,一如生前。
一个想法随着月亮渐次明亮起来:我要去母亲的故乡一行,代她的在天之灵回去看看。现在的交通之便利,天涯海角也不过是咫尺间,大奖赛还有一个月,若感觉好的话,还可以小住几日,也算是去采风了。灵感往往只是一个念头,念头每每是一堆乱麻中的线头。他预感到几天来为之所苦的终极所求就在那里,那个如灵魂般飘逸轻灵的叫做旋律的东西。
早该去的怎么才想到?莫名又责问自己。回到房间,他像被搁置在岸上许久的鱼又跳回到了水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很多感觉,总是丢失在遗忘的离弃间,寻找时才想起被疏忽的已很久很远了,而寻找时又总是出于一种当下的目的。
母亲慈容在天,一会显隐是云,一会显明是月。
世间多少事,只有天知道。
二
这个城市在一个盆谷之地的环抱内,每到夏天每个人都感到自己被泡在一个汤镬里面,此时才真正知道什么叫煎熬。
上午,莫名走出门去。阳光毒焰般扑面而来,气味悉息以闻,似触手可及;如妖魔幻化在风中,仿佛欲吞噬前先以毒舌舔舐一下,使垂涎在口腔里体味滋觉之前的欢欣快意。
每个城市里,车站与医院总是人最多的地方,医院里出入的人忙着生与死,车站里往复的人忙着来与去。来到长途汽车站,见人群一堆堆菌集般簇拥着,像是预知末日将至而想找一个躲藏的出口或入口,当你看着他们时,你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欲逃离而去还是要避难而来,连他们自己也是盲目的,这从他们茫然的目光中就能看出来。只是每个人都背负肩扛手提怀抱着那个叫行囊包裹的东西,好像这身外物比活着更要紧,所以比生命更要紧。莫名想到成群结队各种迁徙的动物,在预感火山地震海啸之前出逃时,起码都是一身轻松的。
买好车票,还有一个小时。坐在候车室,他开始近距离注视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看他们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有如过场的角色,都显相在一出出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情景剧里面,而这种对陌生人的关注已成为他一种下意识寻找。
因为,那个人像别人一样,从他眼前走过,再也没回来。
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父亲像画在纸片上的人一样轻飘,瘦弱多病,默然寡语,身上有一股草药味,看一切的眼神很漠然。在一个小工厂里做工,每日早出晚归,莫名晚上写作业时,父亲就在屋隅里翻看一本书。他只知道父亲也是从外地流落到这个城市里来的,与母亲就像两朵随水的浮萍,偶然际遇便一起随波沉浮,他们原本谁也没想着会变身为一束莲花。
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父亲很平常地消失了。莫名与母亲一夜悬谜,第二天去找了所有想得到与找得到的地方,仍无谜底。第三天去找了所有想不到与找不到的地方,谜面依旧。莫名就翻看父亲的那本书,见末页有手写的几行字:此生不在彼世在,此世若去若如来,来来去去一船渡,此时不往更何待。念与母亲听,母亲长叹一声,说:那就不找了!几年后父亲家族里一个亲属寻到家里来,说老家要分割祖产,要父亲回去参与。母亲幽幽的说:我想,他是出家了!那时,莫名刚小学毕业。
那无数迎面而来又交臂而去的人里,也许就有他隐身在其中。这世界上陌生人成为亲人是由远而近由去而来,亲人成为陌生人就由近及远由来而去了,此时若有期遇,当已是相见不相识了。只是他还是相信,此刻父亲与自己同在这世界之上,时空之下,人群之中。
上车靠窗坐下,车子在城里像是乌龟,上了高速路很快就变成了兔子。窗外的景物可以没有,窗外的长风不能没有,打开车窗扑面风来,而阳光流火般明灭,热息于空气里散乱成微粒,风沙般粗粝而痛灼,拂面时才觉得已满面尘埃。待莫名见车外没什么好看时就打开塑料手袋——当你想轻松旅行时,是可以使身外物简要到最简单的:除了洗漱品,一瓶饮水,一支录音笔,一本书,一个本子而已,而身上除了系有母亲遗下的一块玉佩,另外的当然就是零用钱了。取出携带的那本《黑屋手记》,喜欢那上面很多语句美致美极,都是可以用来当歌词的。
身边的老者问:什么书?就拿过去翻看。
老者显然是读过些书的,眼镜后面一派质朴方正的肃然气表,说了几句话,知道二人是同往一处,有一个好侣伴真是好伴侣。莫名正想入乡问俗,老者却将书递回,口道:好书,好书!只闭目端坐,不再说话,问也不答。
车下了高速路,走曲折旧道,听说前面正在建公路。下午三时许,抵莲子镇。只有莫名与老者下车。老者提一个空空布袋往前去了,那边有几家小铺,他想该找家饭馆先吃点东西,便随往过去。路边屋檐下伏着两只狗,见来了生人,一只站起扯口垂舌地吠了两声,仍气咻咻地蜷卧下去,另一只正小寐,张眼斜觑一瞥,动也懒得动一下。
见老者走过,小铺里的人纷纷立起招呼,老者摆摆手应着就过去了。莫名走入一家饭铺,坐下要两碗米粉。那几人闲坐着说话,显然是店里的熟客,就边慢慢吃着边听他们说话。
真难为老校长了,这么热的天,还要跑一趟。
他现在见人都不想说话了,唉,人一旦抬不起头腰就弯了!
还得几年受啊,把头发都愁白了!
真是想不通,好好的娃进城咋就变坏了?
唏嘘一阵,几人散去。莫名见店主得闲,就问起缘由。
店主叹口气,一一道来:那老者是莲子村书香门第的大户之家,从爷爷办私塾到父亲开学堂,到他还是教书。老先生读书多,学问深,名气大,村里人大都是他的学生,还常有从省城来人请他写毛笔字呢!就一个儿子也就是村里的头一名大学生,放着多好的日子!谁知道儿子进城不一年喝了酒就犯了抢劫罪,一判十二年,把他爷都气死了,你说老先生多伤心,可惜教书育人一辈子,这刚才该是去城里探监回来……。
走出饭铺,阳光箭簇般细密飞集的辐射而来,穿透身体化为流矢而去,使人感到心里一阵刺痛。莫名张望一下,去一间小杂货店买了顶草帽戴上,随意信步到一处高地,周览之下,一应在目。
长江的最大支流汉江,自西北望东南一路行吟至此,依地势山形呈‘之’字流转,一挫一折间便积漫出一片江湾来,而莲子村就坐落于这江湾之上。母亲说过:莲花乡位于莲田县正中,故名;莲子村又位于莲花乡中央,故名。正是:莲田之上生莲花,莲花之下结莲子。因莲子村地广人众,乡墟辏集,遂在早先的老村南处分划了一片地去,增设了镇政府,以此为中心倒发展的后来居上。村与镇相邻,两处虽渐近,还是间隔有两里多地。
镇子不大,中心处连通几条小街,廿余处铺面,正午都恹恹的几乎无人。
莫名望着远处白墙绿树处似有若许青砖乌瓦人家,就想反正一会要回镇上的,不如先往远处走走。
走出镇子就看那边山上在开采矿石,山体裸露几块惨然的苍白,有如从一处伤口内窥见到里面的累累骨殖。
一条土径干燥的弥起浮尘,草木多处有闷蒸之气,两边的田里龟裂着,几许枯槁如扔弃着的鱼骸,些许农作物也是萎靡形态,全无湿润滋觉的灵秀气。他感到阳光如镰刀蹂躏纤细的青草般疯狂而粗暴地割芟而过,使自身汗水如汁液般咸苦,又渍入遍体伤处。
这时见对面过来一辆小驴车,车上一只大桶,一个满面风霜的汉子与车步行。才问了两句话,那汉子耐不住,直说我送水要紧,脚下不停鞭着驴去了。
立身小驻,待过车的浮尘尽散,再行了一程。听得一阵噪杂声,见周近错落罗列些房屋,就立身到了一片空场处。看到两个汉子赤裸半身在扯锯,旁边还有几个在歇息,就走近去坐下小憩。见正中是棵五围粗壮的老槐树,虬枝遒干却形若枯槁,又见那树上桠杈处尚有新生绿叶,问:树还没死怎么就锯了?
众人都停下不语,一人就反问莫名是干什么的,待知道不是上面来的,神情一轻松,气氛也轻快了。一说:树未尽死,但根死如心死,等老朽时就只能烧柴了,现在伐了卖给木材加工厂每人还能分点钱。后来渐渐话说开了——有言树老成精怪,上次砍伐时斧子上竟沾有血迹腥气,当时差点把人吓偏瘫了。后来请了个巫婆做法,她绕树三匝,用符封贴了树身,又噀水三遍,说槐者,木傍鬼字,鬼属阴精,在午时三刻阳气最足时砍伐自然无事。说话间迟慢了些,一人焦躁道:时辰不早,须快些动手。见众人不再搭理自己,莫名就起身往村里去,心里萧索之下隐伏不安。
见这村里房屋倒多,人却少见。疑惑时有一老丈蹒跚而来,上前说话。老丈寻一块石基坐下,喘定了才说:旱了四十多天,村里老少都去拉水了,地里庄稼救不过来,可人畜总要饮水呀!年轻的去外面打工了,连过年也不回来,现在连娃娃们都不想念书,要去外面闯荡,挣不下钱谁愿待在村里……。
莫名这才看到几家大门从外面落了锁,一看就知久未住人,没有院门的就有玉米秸秆拥堆在断墙残垣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到这里,想看什么?要找什么?茫然时突然心下一动,问:这村里可有一个百人塚?老丈狐疑看他,指说在那边不远,以前是村口路,现在都不从那边走了。他谢过老丈,沿方向寻迹而行。
此时太阳渐次沉坠,溽暑之气令人闷抑,似闻木枯草焦之息。
行不多时,见一堆坟茔隐于蓬蒿之中,历历遍寻一周,无有砖石碑记。动手拔草除毫,去近处折取柏树几枝,圈成花环状覆于塚上;又取下身上佩玉置身前,以所携瓶水为酒,缓缓流撒于周边地上,心内一悲,不由跪下。
母亲如天上地下有知,其与亲人之灵当能感通感应吧。又遥想隔世亲人模样,似依稀容貌在眼前显现,怀绪间风吹草动如丝语,犹亡魂幽灵俱环列隐伏于身侧左右,悉悉索索,冥冥暗暗,唯口不能言,若近不可触,息息形影惚见,憧憧难以辩识。直欲放声恸哭,却只是泪涌不绝如滴,竟硬生生发不出声来。
直天色一片昏黄,暮霭如烟四起。莫名心道:既已至此,今夜就住村里,也算陪母亲回了故里,自己也想能感受家乡原居的地气遗蕴,遂将玉佩怀起。
返身到村里,见只是比先前多了几个孩子。他惊异这些孩子见来了外人毫不奇怪,亦不跑动玩耍,只是各自默然兀立于自家门楣之下。
三
敲开一家门,只说是外边来镇上旅游,走到此处的。
进来就见诺大庭院遍栽杏树,郁郁的一片清肃之气。入厅堂坐下,有老夫妇二人,老妇和善,老夫无语。见其家中整洁磊落,显得隐逸而疏致,不由心生好感。老妇边与他说话边端茶上来,说待会一起用饭,莫名忙谢过。
闻到有中草药味息颇重,氤氲流布郁结于空中,弥生出一股愁苦气。那老丈忽然把手中茶杯在桌上重重一顿,厉声道:你是不是从省城来的?他惊愕之下只得承认。老丈断喝:出去,马上出去!你这城里的骗子!莫名慌说:我不白住,我给钱的。老丈大怒起来,我不要你的腌臜钱,给我走!老妇忙过来拉住老丈,扭头说:你走,快走吧!莫名不明所以,真个莫名。
天已暗黑,回镇就得行夜路,经此惊吓,哪里还敢?
怔得一怔,定定心神。只得另寻一家敲门进去,有老俩口带两个小孙女在家。莫名仍说是来镇上旅游,只求宿一晚,一边就奉上两张拾元钞票算是资费。谁知老俩口并不收钱,只是安排出一间空屋,使其自便,亦不多问他。莫名此时觉得干渴如焚,便走去讨口水。那老俩口说你饿还可以给你煎饼,水是不能给的,村里都断水多时了,去远处拉水来每家按人头都分不够,只存了一小罐还要明天给孙女上学带的。他问村里就没有井吗?答:院里就有井,你可自己去打。莫名想不到竟竭尽如此,只得试着放下吊桶,费了几番气力,打舀出一点浆汤泥水,取一泥陶碗盛了澄淀着,就坐在井口歇息,又问起刚才去那家的事,这老俩口闻言无语,亦不再答理他。
望见月亮圆圆润润升起来时,莫名才想到今天是阴历十五。忆起小时候的夏夜,在院子里铺上凉席,月光是澄澈的水,而人像在一条船上,当想像着自己是在水里时,就觉得月亮水愈加沉碧得清凉。
现在,他在月色的意境里净化着,却觉得自己正在痛苦的消亡。良久,就碗啜饮几口,泥水浑浊不清,还有些土腥气。
想起《黑屋手记》言:
夜月之下,其月若阴水,泛滥若洪则人溶于水
人世不是水深就是火热之象
昼日之上,其日如阳火,煊焰如炼则人熔于火
人生不是火难就是水灾之相
回房内躺下,反复睡不着。子夜时,忽听有歌声行空而来,初如惊鸟夜啼,继若桀然鸱枭,又如山魈诡笑,续若妖魅长啸,其声由高渐低,若由近而远。以莫名对声音的敏感听觉,断定是人声。但若如此则更令人惊异,其从何而来,因何而发,是为谁人?
他蹑手蹑足起来开窗,只见月白风清,满怀而入,唯万籁在天,大地阒然,再无纤毫动静。百思不得其解,一夜不得好睡。
早起见房主二人仍不愿与语,只得道了谢,便循路回到镇上,一路不见一人。那棵昨日老槐树处已空落一片,只见树根惨白如骨,上有杂覆土灰,显然不欲人知,惟其年轮线迹,斑斑历历可见。
去昨日饭铺吃早点,喝两碗稀饭,却要收三碗的钱,问是为何?店主苦笑:我也是撑不住了,今天起一桶水涨一倍价。又说:他们拉水也不容易,要绕行两座山路,整夜都有人排队等水,而那眼清潭已越来越少,泉眼也越来越小,再不下雨人就难活了。他说这里不是在江边吗,怎么还会缺水如此?店主指说:你去看就知道了。又问昨夜莲子村事,店主只说不知。莫名心下愈加郁闷,付了账就在小镇漫行,半小时已绕行了一周。
正是儿童上学时,看他们个个睡眼朦朦,如一群羊被赶着进了栅栏里。莫名也是做过娃娃班头的,一时心里亲切,就想看看有没有音乐课,跟着走进去,却听见满耳都是读诵英语的声音。看到一个留着黄毛娃娃头的女教师走过来,就问怎么小学生都要读英语?黄毛头道:我们每天早上都这样。莫名说:小学生连汉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就先学英语啊?娃娃头决然道:我们就是要从娃娃抓起,从起跑线上抓起,从基础教育抓起,从小培养孩子良好的外语阅读与认知能力,不然将来怎么升学?怎么考大学?这里是学校,由我们说了算。再说识字有语文老师,你操什么心!你是那里的?闲杂人员不得进入,请出去吧!黄毛头甩头进了教室。莫名遭此抢白,想想无话可说,只得愤愤骂:真是误人子弟!
走出来心里愈烦躁,见学校侧面有个寺庙,匾上写“般若寺”,左右无事便踱步进去。迎面是一副楹联:
欲知时世,知行知相,来也去也,原只是天高地远
已明事理,明心明性,有耶无耶,本不过云淡风轻
莫名见山门破落,庭宇狭促,转看一圈,才发现寺本不小,是学校将后面大雄宝殿砌墙占去了,现在内里只是天王殿的两进两院。见一块残碑,字迹漫漶不清,只有“人心如蛀虫,啮空时则必反噬自身,人生若蜉蝣,见执际则必幻灭世道,□□成住坏空,亦复如是□□”等几行。转头见有一身着海青素衣的老僧迎面过来,若有似曾相识之感。僧者躬身打个问讯,其目光和悦,神色恬静。他看院角一隅堆有砖瓦木料若干,问:师父可是要重修庙宇?老僧道:只怕是建眼下庙易,建心上庙难。莫名意中一动,说:愿闻。老僧淡然道:一念起,因于信而有信念,一心至,由于信遂有信心,信而不奉,其信奉者何?信而不从,其信从者何?信而不守,其信守者何?言毕便徐步往殿内去了。莫名想想,不甚明白,只是摸出几张纸钱投于功德箱就出来了——学校与寺庙为邻,这教育启蒙与那宗教启迪孰为主次先后?孰为缓急轻重?倒是值得一思的问题。
日上三竿,太阳像一个睡醒了的赤裸暴君,又开始了每日威怒般的逡巡,口里喷吐着恶毒邪灵,经行处若触烧的焰火,阳光鞭子般残虐而恣肆,鞭笞着大地上一切痛苦的生物,空气中充满血腥气味。
莫名在一个小杂货店打问莲子村夜来之事,都道不知,再问则或避而不答或充耳不闻。只得买了两个面包两瓶水,独往汉江堤岸走去。
自家来时一路还想象汉江之畔有渔歌互答,船歌遥闻,或船工号子激亢昂扬,现在虽已不做此想,却还是不能不想。行有三里,但登河堤一望:哪里有江水?这分明就是一个大工地,采沙船,淘金船,筛石场,挖掘机,汽车,拖拉机,牛马车,拥塞了一条干涸的河道,若无喧嚣的吵嚷声,此场景就是一片废墟,一地遗址,一处古战场的乱坟岗,而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吊客。
莫名在江堤上坐下发呆,想起《黑屋手记》言:
——人在急功近利时就不惜杀鸡取卵,人在急于求成时就不管竭泽而渔
——人多在自以为是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人在急躁冒进时就不吝剜肉补疮,人在急速膨胀时就不顾饮鸩止渴
——人总在自掘坟墓时仍不见棺材不落泪
虽然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好,但为何总是比想象得还要坏?现在知道凡理想主义一但堕落就远在现实主义之下的原因了,他惟有长息一声。
浑身燥热地不行,起来沿江岸走,见一无人处,积水凹地有一沙坑,即脱衣跳下冲洗。仰天看去,片云也无,感觉阳光于风中闪烁不定,如刀锋般锐利,使人有瞬间被凌迟的快感,继而体尝到被分割的痛切。幸好有一顶草帽,使自己不至于中暑或晕倒,穿短裤跳起来就往前方树荫下走,也不穿上衣。行了几步见地上插有木牌,上面歪扭的写着:此处暗滩沙坑甚多,已淹死数人,凡游泳与洗澡者自当小心,否则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也!落款是莲子镇镇政府。
莫名再往前行,想绕过这喧嚣集中的一段。
一时觉得汉江河道像一条坦荡的大路,只是堆积了历历白骨,如果飞鸟在月光下夜行,一定以为这惨白而蜿蜒的就是月色澄映下的江面。再想:如果飞过的是苍鹭,想入水捉鱼,一头扎下去会是怎样的一声哀鸣!
见到有几株垂柳树下,几个放着牛羊的牧者,懒散的倚卧一地,莫名也坐下歇息。见一人守着几块石头端详,他好奇近前,说话间知道其人也是从省城来此寻找奇石的。说得是在报上看到报道,此处有汉初萧何围石垒堰,不久前被水冲垮,有各样彩色奇石水落石出,才专程赶了来,已寻了三天,还未见有上好的。莫名问是没有奇石吗?那淘石人说:倒也不是,好石必得有清水才能见其纹理质表,这里的水都被上游磨石厂污染了,洗手都是黑的,还怎么找石头啊!
莫名不知何为磨石,淘石人说:就是两个碌碡来回滚碾,将投入的石头挤压成齑粉般的沙粒,然后卖给水泥厂或玻璃厂。唉,河滩上的石头只是被筛选去做建筑材料,这磨石可是把多少奇石美石毁了啊!说罢痛惜不已。莫名复问他寻石何用?那淘石人笑笑,低语道:这你可不知道了,一块好石头能卖个上万的好价钱呢!不过得要看机缘了,现在玩石藏石的人多了,前几天这里好多人在寻石,都没什么运气,我还就不信。莫名知道了,却也并未放在心上,知道他住镇上唯一一家旅店,大家晚上还见。就自顾躺下,看见身边牛羊瘦骨嶙峋却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自己吃块面包又喝了水,感觉此处树大荫凉,地润草青,岸阔风微,不觉就身卧倒,小睡了一场。
醒来见那淘石者在河滩上,一手提着编织袋,一手拿瓶净水洇洇洒洒,极辛苦极认真。此时已是下午,阳光灼烈的遍体伤痛,如万千蠓虫细细密密叮咬,感觉自己只剩一副骨架了。
四
回到镇上,就看见“香客来”招牌的旅店,入里去登记,一女子隔桌甩过花名账册,莫名登记罢,那女子拿过一看便叫:职业是什么,怎么不填?
他说:我没职业。
省城来的怎么会没职业?我们要求必须填的。
无奈只得以草体胡乱写了个自由撰稿人,量她认不得,认得字也不懂意思。
女子又嚷:来此何干也要填写。
他只好再填:采风。
一条大汉从里间适时出来,在那女子臀上捏一把,女子乖乖返身进里间去了。大汉拿过账册,盯着看过后说:采风?不是来采花吧?——这等鸡毛小店也敢小觑旅客!那汉子见莫名不忿,吐出一口气道:店大利不大,店小本不小,店小也是店,别拿小店不当店,身份证拿来!
莫名知道别无去处,只得隐忍递过去。汉子说:每名旅客详尽登记是公安机关的要求,是我们对旅客负责,更是本店的规矩,特别是从省城来的,前两天就在这抓住了一名逃犯。
莫名不再说话,交了押金就进房间躺下。这是个三人间,屋顶棚苫有芦席,倒还凉爽,只有一壶温水,倒出来便见浮起一碗混沌,这种店一夜还要三十元,他想不如明天就回去吧,但心里还有个结子。翻书来读,却是入眼不入心,一闭目就又睡去了,直到又来了一位房客才醒起来。
这位是省城一座学校里的,趁暑假出来搞摄影,已经在周边跑了一周,基本上一天一个地方,拍了一组秦巴山原生态风土人情照片,打开相机让莫名赏析一会,两人闲聊一阵。莫名听他讲别处旱象尤甚,有拿一桶油换一桶水的;有一碗面汤与一碗面等价的;有说大旱是因贼人偷盗了庙里观音手里的净瓶所致,因为多人说见观音显灵,那塑象眼中滴泪不已;也有说这是人作恶造业感召旱魃而来的,因为扎起的旱魃像刚裱糊完,未及去焚就平白自燃了,那有这等妖魅之事——以及诸般古灵精怪之种种,较莫名昨夜际遇更见离奇惊异处。
近夕阳时,一抹昏黄。二人腹饥如鼓出来,小镇似乎此时才开始一日生意,若干人不知由哪里变身出来,一时竟喧喧闹闹。于镇上晚饭,饭菜全无地域风味特色,只是绝不便宜,两人各自付账。出来见镇子上有合家在门前摆桌吃饭的,看来还很丰盛。有几人围坐打麻将的,有下棋的,有更多人围观旁看的,其悠闲自在比昨日莲子村所见大有不同。
镇里有驴车卖水,还有小店将各种饮料矿泉水摆在路面叫卖。
行走间摄影家忽然发现有一僻巷,拉莫名走进去,小巷逼仄狭促,却竟见有美发厅、时装店、录像厅、网吧、台球室、游戏厅等等,皆是小店面,若洞中别藏世外桃源,莫名奇怪怎么早上没发现这里。二人至一黑门前,见门前并无招牌而有人鱼贯出入,就与之举步随入,只见暗角处转出一长相若类人猿的黑面汉,闪身出来拦住,亦不打话,只不许进,二人纳闷退回。又闲走几圈,听说镇子南面老龙王庙处有雩雨仪式,一些人就叫嚷着去看热闹,摄影家说要拍照片,亦随同人群去了。来小镇后之种种异事,莫名只觉自己在明处,总也看不清暗处所隐伏的,却能感到那隐伏着如蝙蝠蜘蛛之类噏动着的东西在暗中看着自己。
回到旅店,见淘石人正以湿布擦拭几块石头,问他吃饭没有,他摇头说哪里吃得下。说下午在河滩荒堆背凹处看到一个弃婴,也不知道被扔时是活着还是已死,只见蛆虫比蚂蚁多,苍蝇比蜂群多,婴儿头部都成了酱紫色,那气味让人欲呕却呕不出来,想报案又想还是算了。过好大一会摄影家回来了,摆弄相机看了一阵相片,说:我今天才发现这些人物照片总不满意的原因了,你看他们个个都气色面带病容,眼神黯淡无光,像有什么隐患的流行病,眼睛是心灵之窗啊,没有精神气宇,照片就没有了灵魂!一时沉顿,三人俱各无语。
半夜入寐渐深时,忽听一声大叫,大家骇得都跳起来。拉开灯看时,见那淘石者捂足痛呼,再看屋里角柜上赫然踞坐着一头银毛硕鼠,与诸人对视小许,兀自在咂嘴吮舌,牙呲须动,似笑非笑。三人竟不敢动,眼见它从容转身缘壁角爬引上去,听棚顶有宵小群鼠如花果山群猕山呼大圣般欢跃不已。
再看淘石者足啮处皮肉已隐有血出,莫名跑去叫店主,想来下午自己睡着时,群鼠必已在上面窥伺良久,心里不禁一阵悚然。那汉子趿拉着鞋,打着哈欠叫那女服务员拿药,显然已听到,亦显然不止一次。走进来对淘石人说:把你的房费免了!给你们三人换间房子。这两天外面来人多,房子紧张啊,住单间你们又嫌贵,我也没办法。叫服务员给淘石者抹碘酒,上了消炎药。
又说:你们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里老鼠多,猖獗时有数万只,光天化日在街道结队而行,谁敢喊打它们就群起围攻,不但咬人连人家里的一切东西都咬烂,后来镇子里家家动员,户户参战,人人下手,三个月人鼠大战,才好了一点,它们现在白天一般不敢出来了。当时你们是没见过,光药死的就有十几箩筐,还有打死、烧死、熏死、烫死、淹死的不计其数,都挖大坑埋了。
摄影家问:为什么鼠害这么严重?
汉子骂:都是前两年南方来人专在这里收蛇,说我们这的菜青蛇最好吃,是一味滋补中药。那时候满山都是抓蛇人,小的五块,大的十块,装进铁丝笼整车整车拉走了,前后一年多,那些人一走,这里老鼠就成了灾。
莫名问:你们就不怕闹鼠疫?汉子说的嘴滑:怕什么?我们现在也学南方人,不但吃蛇也吃鼠,吃了也没事,鼠肉比蛇肉还鲜嫩呢,蛇鼠一窝炖,现在叫龙盘狸子,是我们这的一道名菜。莫名见汉子一脸肥肉一身臃态,不想与他说话。他们那里知道,鼠疫是隐性传播病毒细菌的,是疠疫中最厉害的一种。
此时顶棚上静悄悄的,想那些鼠类鼠辈也在耸耳窥探,屏息倾听。
女服务员低眉顺眼包扎完自去,三人随汉子到另一房间住下,摄影家问起晚间在外面那黑门洞为何不让进去的事。汉子想了想,笑道:你带着相机,那一定是把你们当记者了,这里对外地人很小心的,你们早说呀,我打个电话,或提我名字就没有事了。你要问里面干什么?除了赌博就是艳舞表演,还能是什么!想看的话明天晚上我带你们去。
莫名道:不知道时只是想知道,已知道后就不想多知道了。
淘石者发问:就没人来管吗?
汉子呵呵说:就是因为有人管啊,不然还不更乱?再说大家都是一个镇上的,谁来管?怎么管?文化娱乐,业余生活嘛,不是天天喊开放吗!你们城里人还不懂这个?汉子退走到门口,忽然返身回来,对三人附声低语:我看你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来一趟也不容易,想不想吃点野味?这的姑娘都是外地来的,刚出窝的小雏鸟,保证比你们省会又安全又鲜嫩,价钱好商量。
三人相觑,尴尬不语。
汉子又道:放心,有事的话店是我的,我先跑不了,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实话给你们透底吧,我们老大就是镇长,这镇子就是个王国,老大就是国王。
莫名:我只想好好睡觉。摄影家:真是别看店面小,服务内容还不少,可惜我只剩坐车的钱了。淘石者:我这脚要在城里不打官司也得索赔。
汉子变色出一脸鄙夷:你们还是好生歇了吧!走了。
淘石者:真是垄断经营的独门生意啊,简直就是个黑店!摄影家:现在的乡镇小店都这样,我都见多不怪了。莫名:我现在明白登记时他们说话的意思了,这店就是个镇上的耳目。
三人重新睡下,黎明之际,风满一室,隐有雷声,天空刚被一道闪电划过,犹如山塌海决,白花花的大雨倾泻而下。听得外面一片慌乱,三人如坐在船舱里观大江漫水,坐起说几句话,反正无事,又倒头睡下。
两个时辰后,雨霁天晴。就听外面人说,这下走不了了,路都被冲断了!莫言暗暗叫苦。看已将午,走出门去,地上倒没多少积水,青石板路如刷洗了一遍,而田地里都被流吸渴饮得一片饱满,蒸蔚之间有沁润的甘草般香甜气息。
莫名不知该往哪去,也不知想去哪里。走到前天下车处,来此不过两三日,已觉得过了十多天;头脑空空如也,又感到心里充塞得满满。
看见一面墙上画有偌大一幅图景:莲子镇五年规划图——要建畜牧养殖基地若干,杜仲天麻等中药材基地若干,果树栽苗基地若干,茶树茶园基地若干,农副产品深加工基地;远程开发创新产业园;城镇户口农转非;高速路下行辅路与盘道的修建;要达到的年人均收入指标;文化教育发展要上台阶,建镇图书馆、鼓乐队、活动室等。下面却有两个张贴的广告单:一边上说是专治不孕不育,一边上说是保证无痛人流。
莫名在通往莲子村的路口处徘徊不定。
四个稻草盒子 1969年 画布、拼贴 195×270cm
见远处过来一人,上前说:老伯,我想打听件事,可否请你小坐,吃杯茶再去?那人怔得一怔,就随莫名去路边土屋茶坊,要两碗粗茶,相对入座待定。他将前日夜间迷惑种种事一一细述,那人听罢不语,沉吟后却反问起他来。
莫名只说自己正收集素材写小说,风闻此事后只是好奇,不是记者又不会披露真人姓名的。
那老伯饮下两杯茶,才缓缓道来。
原来,那赶莫名出来的人家姓华,是村上中医名门世家,看病接诊从不收费,且自配草药,随病施取,真正是悬壶济世,村人视其为活菩萨,时常送上些粮食蔬菜,他家院前院后的杏树都是村里村外得他恩惠的人栽种下的。这老中医膝下无子,独一枝天仙般的女儿花,一次去省城玩耍,谁知就花眼花心的再也不肯回来,后来听说是找下了工作,谁知是在陪人跳舞睡觉。又后来就病得只剩一息,老中医去把她接了回来,有人听说是得了艾滋病,或是性病或是梅毒,反正是不治之症,左右都见说是疯了,就关在自家阁楼上。她那病甚是奇异,每到月圆之夜时就发作,扯下衣服光身子就要往外去,不让去就打砸物件摔东西,跳床撞墙,要死要活,到夜里就哭唱嚎叫,只得把她捆绑起来,可怜老中医每日调制熬药,可三年了也不见好,真是好人没好报啊!
一切都明白了!
那人说还有事,叹息着去了。莫名又呆坐了半晌,才慢慢出来,依着一条草径,不辨方向只是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何处。忽见一处青砖大台,端端正正高出地面一米许,其上端踞一人,坐在三块青砖上,像是在调息打坐,正想绕行过去,听得那人放声大唱,音声旷远如天外传来——
我坐在龙庭上
把那三十年风云都看遍
山空的富贵梦
河漂的功业名
难行的百年道
埋骨的千里亭
台前台后剧中情
场上场下戏间景
只恨一点无名心
由来万般看不清
曲终人散尽去也
待来生,重唱与君听
莫名听得心头一阵悲怆,知是戏文,曲调虽不分明,腔肠却是真切。那人转见莫名在聆,招手示意。待他上前,那人问:你知我刚才唱的什么?莫名答实在不知。唱戏人须发皆白,长髯拂胸,太息一声,道:神灵不再了!无神灵则人无灵气灵魂之息,无神灵则人无性灵心灵之质,灵台不明,生灵有昧,你去吧!他见对方面色凛然,眼神冰绝,不敢多言,沿路自去。
昏昏蒙蒙回到店里,若失魂落魄一般。摄影家已去了他乡,淘石者傍晚回来,两人相对已无多语。莫名吃罢晚饭,再不愿出门,遂闷头睡觉。
五
不知鸡鸣几更,莫名醒转来,耳边似有蚊蚋隐言密语,气若游丝,了然无迹,犹旋律曲绕不绝如缕。似月下听得环佩之声,随衣袂仙带飘然而去,恍惚自己起来独坐庭院之中,隐有风息流散花香,氤氲之气朦胧得一阵明白又一阵迷昧。
待天明,一切弥尽化相于无形。起来去外面喝一碗米豆腐稀饭,有琼浆滋味,甚觉好吃,也回复了原价。
远远见那淘石者仍跛行着去了江滩。
就去路边候车,听说路已抢修好,延颈张望到近午间时,车才摇晃着来了。
人多已无座位,莫名只好在司机侧旁挤靠着,能早点回城也无所谓。车才折行了两个弯,就看见一群人披戴着麻衣孝服像羊群般漫行过来,就听到车外人喊:五爷老了!车内人顿时鼓噪起来:五爷死了?!
司机道:碰上绕灵的了!就停了车。
莫名问了才知道——此地风俗,人亡后其亲友怕其灵魂惊飞而去,又怕被外魔掠扰,要在三日内的日夜子午二时,由男人列队沿亡者居处正转三圈,反转三圈,此谓绕灵;此时其它各样活动绝对不得冲撞。
车内即有人叫:开门开门,我们要去给五爷上香磕头!司机知道此时万万过不得,就开了车门,候在原地。
莫名见其它人都下去围成几处议话,也就下去凑听。
有说前日五爷领人祈雨后,回去祈愿道:我活了九九八十一岁了,阳数已尽,天若能雨,我愿即死。果然昨日寅时,五爷咽气时天降大雨,真神人啊!有说五爷临终前有言:此后三年,此地必有大难,若要避灾,当于村镇外四方建孔庙、关帝庙、龙王庙、土地庙各一座,另于村镇交集处建南北道观与寺庙各一座,如此可镇住妖孽,以佑此地平安。
灵堂设在路边不远处的打谷场,白幡招灵,幔布环围,拉起的绳索上挂满挽联挽幛。各式丧仪奠礼俱有执事者,人多而不嘈乱,秩次井然有序,旁边搭起一座戏台,听说要大唱三天。莫名挤到灵堂前看时,惊凉在地,供案上照片里的五爷须发皆白,长髯拂胸——正是昨日的唱戏人!心里骇异不已,不由上前磕了三个头,晕晕沉沉往回走。
听人高声道:绕——灵——起!
队伍缓缓而动,莫名跟着随行游走,忽一老者苍声起唱,众人应和:
当第一粒麦子播下时哟
我的第一滴汗落在这土地上
当第一粒谷子种下时哟
我的第一滴泪落在这土地上
当最后一粒粮食被收获时哟
我的最后一滴血落在这土地上
莫名一时只觉百感交集,悲从中来,不可自抑,随之涕泗俱下。
车已渐行,众人俱默语,上了高速路后,才慢次言语起来。有说五爷年青时唱戏,多慷慨悲壮剧,但听闻者无不闻声下泪,后来戏楼被拆,五爷吐了一口血,病了三年,从此绝口。又说每年闹社火舞龙灯耍狮子都要他出面,只要经了他的手,纸糊的也成了铁打的,在省里也赫赫有名,获过几次大奖呢。有说五爷扶危济困急公好义,灾荒年月将自家存储的米面钱物以大小一样的布袋装起,放在门口架板上,夜不闭户任人拿取。又说每年至年关时,五爷总要带人去村镇鳏寡孤独人家慰问,尽力尽量送些油肉衣被等。莫名似听非听,只是从此相信世间真有灵异在。
此际心里只是想着刚才的曲子,一支旋律如暗泉流涌,自心间行经络汇脉搏通气血,漫至四肢百骸。他在本子上边吟诵边填词,几遍过去,歌咏既成,他感到自己立于峰巅之上,遥处有天声回荡——这是他今生听到的最好的歌。
将至秦岭隧道时,见前面拥塞着一连串甲壳虫般大大小小的车。
大家就下车去看:是一辆拉树的车堵了隧道口,原因是树太大。
这是一株百年紫荆树,有说是从山里挖来去城里某高档住宅小区做点缀的。众人俱不耐烦,聒噪成一片,如一群乌鸦落在了一棵树上。最后的争议结果是:拿锯来将树部分截枝,其后遂依该方案而行。
等待期间,莫名在车里坐读《黑屋手记》,内有言:
——城市里的人不在花瓶里就在花盆里,虽也艳丽,欲不被折剪就被移植,虽有形枝而无根茎,正如他们有心而无魂
——乡村里的人不在蓬草间就在蒿草间,纵是坚韧,却不被践踏就被割芟,其有蘖叶而无芳果,正若他们有生而无命
莫名感言不已。
听见车上后面坐着几个少年少女在相互打闹调笑,从他们的行装情态上就知道他们是去城市打工的。城市的华灯就像是旷野中的灯火,诱惑并召唤着那些黑暗中的飞蛾,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只是蛾子,吸引的是盲目,投身的是本能,燃烧的是欲望,光亮处却是死亡。
原来世界就是世间的形态,人类只是如蠓蠛般卑微或茫渺;原来尘世就是尘埃的气息,人们只是如虫豸般活着或死去。
又读《黑屋手记》文字:
——我们在高速公路仍意欲飞快,这条路径是通途还是末路?
——国际化之上的现代化与趋同化使人置疑
我们在驰向远方时看到云霞,那个太阳是朝日亦或夕阳?
——全球化之下的都市化与型类化令人质疑
此时此刻,太阳西沉,正在路上,眼外场景与眼内文字如此对应,莫名不知道是一种暗示还是启示?或是一种预言还是一种寓言?
忽然想到,五十多年前,母亲就是从这条路上一步步走向城市的,一时间,他犹如看到了一条血迹斑驳的荆棘之途。母亲有没有想到过,为什么就出生在那个名为莲子村的地方呢?古莲子千年不死,亦能千年更生,但莲子内心亦悲茹着千年之苦啊!
如果有前生来世,那轮回之道的辙迹,就是:宿命。
正如尽管世界如此之大,他却只能回到这个城市;尽管这个城市如此之大,他却只能回到自己那间房子里去。尽管他想象自己在城市高空盘旋时,看到所有的高楼伟厦都不过只如蜂巢蚁穴,却仍只能使自己以更渺小的形态隐藏在里面。
当以为一切已定时,好像一切已知的都只有一种解释。
当以为一切未定时,好像一切未知的都不止一种解释。
六
两个月后,一首“我的爱,就藏在我心里”的歌曲被到处传唱,据说是获了大奖的,同那个初秋的时装一起流行着,也同那个时装的颜色一样,很红,红到发紫。歌词是——
日落西山哟月出东岗
我在山这边哟你在山那边想要去找你
间隔万重山
朝发春江哟暮见秋水
我在江此岸哟你在江彼岸
想要去找你
间隔千条江
绵绵不尽山
源源不绝水
天涯那么近
咫尺如此远
永生的不是这个身
永恒的不是这个命
永世的只是这颗心
我的爱,就藏在我心里
比水长,比山高
比水深,比山重
这天晚上,莫名同几个朋友在酒店吃完饭,出来道别后,一个人走着,就被这歌声吸引着走到一家街头的音像店。店员是个小姑娘,嘴里也哼唱着这首歌。他心情很好,笑问:你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吗?
小姑娘嗤笑着,你是哪个朝代来的啊?连情歌都听不出来?
闻言,莫名悲哀,悲哀莫名。
出得门来,只见一勾初月正在升起。
自己现在住的那幢房子快要拆迁了,城市正在变得使人越来越认不出,在此住了快三十年,有两次夜里外出时竟然迷路,当时心里很恐惧,以为自己在梦中被摄了魂,放逐到了另一个全然未知的地方。
当以为梦魇不过是梦魇时,这梦魇已从此留在了每夜的梦里。
如果将来能买得起房子,一定要有落地窗的那种,可使月光直接透进房里到地下床上的。相信母亲已化为了月亮,只有那时,他才能安宁;只有那刻,他才能安眠。
这个城市的初秋是一年里最沁心清宜的季节,桂花的香息细密谧和。
那个七月流火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