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虹
草莓的节日
张虹
不知是山风吹红了草莓,还是太阳晒红了草莓,反正N县今年的草莓特别好吃——带着太阳的味道和风的味道的那种鲜美,把所有亲近它的人都熏醉了。N县政府就干脆举办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草莓节,吸引八方来客。那一天,在通往四面八方的公路口,人们都挂起了暖洋洋的横幅标语:在这美好的四月,去那草莓熟了的地方!
时下中国的节日,个个都是人海大战,N县草莓节人潮如水的热闹不必细说。我们必须注意到市邮政局营业员郝雪雁所带领的这一个采摘草莓的姐妹群体——她们是一群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不那么艳丽、不那么娇美,但她们提着小篮在草莓夥里咿咿呀呀地恣意欢笑,就和结在藤蔓上的草莓一样惹人爱恋了。她们和果农不同,她们采摘草莓是城里人到乡间猎奇,所以才有这样恣情烂漫的欢悦。当然,她们还有其他欢乐的理由。她们这一群的领军人物郝雪艳是县长安瑞新的老婆。她们到N县做客,无需动手,上好的草莓可以任吃任拿。她们之所以亲力亲为,完全是为了享受节日的快乐和采摘草莓的那份儿浪漫,还有作为县长贵客的那份儿尊贵和优越。就在地畔,县长安瑞新与民同乐,亲自为采摘草莓的人过秤,并煞有介事地为果农收钱。他也郑重其事地为老婆郝雪雁的姐妹们过秤。
三斤二两!
四斤六两!
安瑞新高声地吆喝着。他的声音和草莓地里的空气一样,流淌着蜜一样的味道。
呀呀,腰都累弯了,我怎么才摘了这么一点点呀!
女人们矫情地抱怨着。其实,并不要她们付钱。送给她们的上等草莓也早就包装好放在车上的后备箱里了。
郝雪雁的成绩最好,她采摘的草莓有整整八斤。安瑞新说,哎,你这么老实干什么,摘这么多,不累呀!
雪雁莞尔一笑,说道:实在是草莓太好了,不摘都不行呀。
郝雪雁是个娇小的女人,平和柔软,声音也是细细的软软的,声音和人都没什么特色。她却这样好命,男人安瑞新不仅事业成功,还是一个标准帅哥,而且痴情,而且具有浪漫情怀。试想,一个不懂得浪漫,或者不懂得疼爱老婆的男人,怎么会想到让老婆带着单位的姐妹来享受阳光享受草莓呢。安瑞新的确是个好丈夫。在成功男人多有绯闻的当今社会,安瑞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没闹出任何风波,所以才被选派到近年来麻烦不断的N县来做县长。据说,N县各种势力胶合,复杂异常,前任的两位县长都栽了。安瑞新是组织上反复考察反复研究才放在这儿的。
一会儿,有服务生飘过来,向安瑞新报告说贵客都到了,王副县长请他过去。
草莓节的接待酒会别出心裁地设在草莓生产基地现场。每人一个干净的盘子,草莓、咖啡、美酒随意拿取,参加酒会的人都站着,方便走动和交流。大家都明白这是在美国学习过的安瑞新带回来的洋做派。
安瑞新当然是主角。他举着酒杯在人流里穿梭往来,跟所有凑上来碰杯的人谈笑风生。他身边跟着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办公室主任、秘书,还有刚才来请他的那位服务生寒小鱼一干人。秘书不断地为他介绍眼前的贵客,寒小鱼则周到而及时为他和他身边的人斟酒。不知谁提议让安瑞新唱歌,立即就全场轰动。安瑞新就唱了时下流行的《千里之外》。他唱得那样投入,声情并茂,所以也就非常动人,惹起一阵喧哗和掌声。然后,他又煽惑着让别人唱,别人唱罢,他又牵着王瑶副县长唱情歌,再接着,他就挥着膀子做指挥了。刘梅用胳膊肘碰碰郝雪雁,说看看你那位,这么风流倜傥,放在这里你放心啊。不要留恋那个工作了,快到县上来跟着他。另一个说,看你傻的,郝姐才不用跟到县上来。安瑞新这样的,还不是一年半载就提拔回市里了。刘梅说,一年半载多长呀,一年半载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事情哩。
郝雪雁温婉地笑着,不和她们搭话。
另一个同伴向融融说,这么优秀的男人,可不馋死人么。我要不顾及着和雪雁姐妹情深啊,我早就下手了。向融融一点也不掩饰对安瑞新的爱慕之情。她啧啧叹息,目光胶着他的身影不离开。她甚至端着酒杯追到他身边去了。其他姐妹笑成一团,说,哎哎,雪雁姐,你还不快去拧那疯丫头的脸!
郝雪雁一直面带微笑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本来不善言辞,遇到这种场合就更是话少,甚至有点憨憨的可怜可爱。
没有人知道,郝雪雁温婉的笑容里所包含的内容——那是一个幸福女人自信和自负的笑容。郝雪雁的自信可不是没有来由。
五年以前,安瑞新作为最年轻的副县级干部从基层提拔到市里,而且,因供职的岗位特殊而备受关注,他又有高学历,又有出国进修的资本,人又特别活跃,健康英挺,思维敏捷,不知不觉地在市里就有些轰轰烈烈的味道。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多,谈论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进而,关于要重用提拔他的传言也就越来越多。那真是一些流淌着蜜的日子。那时候,他笑不开口,仿佛每天的太阳都是为他升起。忽然有一天,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早晨起床感觉有些头晕,走进医院就没有再出来,医生说必须住院。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活泼泼的人会得什么大病。但谁都想到了要借这个机会表示一下跟他的亲近。一日之间,他的病房里堆满了花篮,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而且,没法阻止,没法拒绝。最后,家里人只好站在医院的过道里让来人在病房里就坐。那场面真有点像古代中了状元或封了王侯。那天晚上送走最后一拨探视的人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郝雪雁看着鲜花的海洋和躺在花丛中白被单里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心里烦烦的。她忽然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把那些鲜花都提到楼道上去了。然后,她把那些鲜花分送到同楼道的其他病房里,轻言细语告诉大家,这是医院里统一配送的。她送完花回到病房,安瑞新说,你不是特别喜欢鲜花的嘛,今天好像跟花有仇了。她说,我爱看有生命的花朵,离了枝头的花儿总有些凄凉。再说,病房里摆这么多花,看着实在瘆得慌。安瑞新得意地说,别人想要鲜花还没有呢。
说来有些邪门,郝雪雁的预感好像还对了。因为早晨来查房的大夫越来越多,接着就是将郝雪雁叫进医生办公室神神秘秘地问询,接着就下了病危通知书。也就是这一天吧,突然就没有人来探视了,病房里突然冷清下来。无助的郝雪雁突遭这样的变故,茫然无措,想找个人讨主意时却发现这个世界的人将她抛弃了。她强忍着心里的哀愁想在安瑞新面前尽量保持平静,但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颗颗的滚落,任怎么努力都止不住。她伏在病床上,额头抵着安瑞新的额头,泣不成声。那时候,还有兄弟姐妹和父母的支撑,他们肯定不会像别人那么势利。但是,随着安瑞新病情的日益严重,随着第二次、第三次病危通知书的下达,郝雪雁觉得兄弟姐妹和父母来病房的次数也在减少。她突然惊醒: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安瑞新是相依为命的了。她不能让他离开她。她必须唤醒他!医生说,别哭了,准备后事吧。她说不。他会醒来的,他知道我离开他没法活,女儿离开他没法活。他绝不会撇下我们不管的。
从那时开始,郝雪雁就在安瑞新的耳畔不断重复这句话,郝雪雁还将滚滚热泪一滴一滴地抛洒在他的脸上。那些话语的热风,一个月没有间断。那些泪的热雨,一个月没有间断。后来,当安瑞新奇迹般地活过来,他的主治大夫杨达说,这不是医学的奇迹,而是眼泪的奇迹。她说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眼泪。她说,安瑞新的生命之树是爱情的泪雨浇活的。
一个死过一回的人,当然就知道什么是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了。
他们的爱情就像凤凰涅槃那样在安瑞新获得新生的同时得到了升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安瑞新沉浸在爱河里不愿意醒来。他们常常整天的坐在一起互相凝视,仿佛第一次发现彼此是那么珍贵;他们常常额抵着额喃喃呓语,仿佛是一对不食人间烟火的鸳鸯。有人劝他早日上班,否则可能影响前程。他说,工作可以不要,官可以不做,他安瑞新此生,只要守护住这个叫做郝雪雁的女人就够了。劫后余生,安瑞新发现他的雪雁真有雪中大雁般的清洁美好,她那娇小的个头,懵懵懂懂的样子,浅浅的微笑,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看书的姿态,都让他意醉情迷。后来还是郝雪雁说服他,他才振作起来去上班。也是为了雪雁和女儿的幸福,他才又开始了人生的拼搏。有一次,在饭桌上人们天南海北胡扯。有人说,目前,一些科学界的专家们对我们这个欲望的时代深深地担忧,有人在研制各种各样遏制欲望的药片了。其中,首先研制的是给男人们服用的药,据说服下一片,男人一生就只对自己的老婆有兴趣,看其他女人就跟看见一盘菜一样没感觉。不过,这药奇贵,一般人买不起。当然,目前还在争论阶段,有的科学家坚决反对研制这种药,说抑制人的欲望就是扼杀人的生命力。安瑞新哈哈大笑,说何以用得着这么麻烦!经历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男人自然就知道这世界上只有糟糠之妻是最为宝贝的了。有过了这样经历的男人,你就是给一个公主或者王妃,他都是不会动心的了。
真的?有人吃惊地看着他问。
他说真的。本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安瑞新说这话的时候,是他刚来N县任职三个月的时候。那天的饭桌上就有一个人不信邪。这个人是N县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徐俊。那时候,他正动脑筋要啃下火车站以南的大片土地。可是,这件事在县委常委会上被安瑞新一句话就否决了。安瑞新说我们好端端一个古城,嘉陵江和银水河环绕,是人们休闲娱乐的宝地,外来人下火车就能看见美丽的河流,如果被开发商弄去修一片高楼,既损害了老百姓的利益,也不利于城市发展。他还撂下斩钉截铁的话语:只要我安瑞新在N县主政,谁也别想打这片土地的主意。这个话传到徐俊耳朵的时候,徐俊阴鹜的脸上曾闪过一丝冷笑。他在心里说,安瑞新啊安瑞新,你可别把话说得太早了。
徐俊是一个表面冷峻,内心疯狂的人。他想干的事就会处心积虑。他将火车站以南的高地看做自己生命中的里程碑。他认为作为N县的房地产开发商,只有在那片风水宝地建起高楼大厦才算得上成功。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当初他还是一个穷小子的时候曾在那里偷一个南瓜被人打得半死。现在,他要以开发的名义将那里所有的人赶出他们的伊甸园,叫他们知道轻视别人尤其是轻视他徐俊的后果。当然,要达到目的他必须攻克安瑞新。
安瑞新果然强硬!他用过各种各样的手段,在安瑞新面前都失败了。但他还是相信世间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他自学过心理学,认为人性的弱点有时候是无法战胜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人知道头上高悬着达摩克利斯剑,而依然有人铤而走险的原因。他有理由这么自信,因为他有过战无不胜的经验。
现在,他就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安瑞新,偶尔,也看一眼他的夫人郝雪雁。他知道他们的故事。为了攻克安瑞新这个堡垒,他下过一番功夫,做过一点儿调查研究。深入调研之后,他并没有用什么高超的新招。他选用的招数还是女人,而且是一个猛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女人。这女人就是寒小鱼。现在,寒小鱼正小心翼翼地跟在县长安瑞新身边为他和他的贵客倒酒,抑或将一盘鲜艳欲滴的草莓捧到他们面前。她周到殷勤,甚至有点儿战战兢兢。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平凡的女人会在我们的故事里有什么作为。
寒小鱼是徐俊在外地一个招商引资会上遭遇的。那时候有人瞄上他请他投资一个水产养殖项目,他不乐意。晚上,人家请他参加一个酒会,酒会上向他频频敬酒的就是寒小鱼。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她,甚至有点儿不耐烦她。可是,几杯酒下肚,他开始注意她了。这一注意,他才发现,寒小鱼的声音非常好听,像山泉那样,叮叮咚咚的,又有点儿像风中的铃铛泠儿泠儿的,会钻到人的心里去;还有她的眼睛,水波荡漾的会让你不由自主地要多看几眼。那眼似乎还有点儿斜,嘴似乎还有点儿歪。可就是这一斜一歪的特点就把你的魂儿勾了去。当然,她还特别的会说话。每句话都带一个轻轻的哦,拍着你、哄着你的感觉,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会被煽惑得心旌摇荡。徐俊在做生意上不择手段,但他并不是一个任意妄为的人,尤其在女人的问题上还算检点。这不仅因为他出身寒苦,还在于他那不可遏制的野心。正因为他出身低微,他就一心要出人头地。他知道男人要干成一番大事业,就不能沉溺于酒色。更重要的是,他有头脑,心里十分看不起那些有几个臭钱就土财主般放荡的人。他自认为自己高人一筹,是个有点儿水准的企业家。可就在那天晚上,他却鬼使神差地睡在了寒小鱼的床上。当然,第二天,他也就十分不情愿地在那份投资合同上签了字。最要命的是,他还对这个女人动了真感情,心性迷乱、走火入魔,以致,差点儿动摇了企业的根基。还是寒小鱼看在他对她真心诚意的份上,没有在关键的时候毁他。之后,他们就结成了死党。为了他们共同的利益,也为了他的野心,她帮助他成就过不少的事情。
在安瑞新的问题上,寒小鱼有过一点儿犹豫。她说算了吧,这世界已经没有爱情童话了,尤其是官员的爱情童话已属凤毛麟角,咱们还是给这世界留一点儿念想吧!他激她说,你是对自己的魅力没有信心吧?寒小鱼就跳起来跟他击了掌。
当然,对付安瑞新这样的人可不能像对付一般人那样。那得含蓄,不动声色。那得有耐心,等待时机。所以,徐俊先拿下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刘南,安排寒小鱼在节庆办公室做了一名工作人员。这样,寒小鱼就自然而然有了接近安瑞新的机会。
现在你看吧,寒小鱼多么得体地尽着自己的本分。
安瑞新应酬了一阵,已经回到郝雪雁身边去了。他在旁边的盘子里亲手为夫人挑选了一颗又红又鲜的草莓,在众目睽睽之下举到了她的唇边。雪雁羞涩,歪头躲过,使他没能喂进她的嘴里去,倒惹起大家一阵笑闹。寒小鱼走过来,轻声说,县长大人应该给美女们都献上一颗草莓,她们可都是夫人请来的贵客啊。她说着递上一个盘子,那里边的草莓,颗颗都像玛瑙般玲珑剔透。安瑞新朗声说,嗨,你这个建议不错。来,女士们,我为你们每人献上一颗我们N县最新鲜的草莓。
安瑞新伸手从盘子里拿草莓的时候,无意中看了寒小鱼一眼。他这一眼正碰上寒小鱼眼里荡漾的波光。他的心就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他给雪雁的女同事们一一献了草莓。这时候,寒小鱼将一颗草莓举到他面前说,县长也尝尝吧,草莓节不尝一颗草莓那可太遗憾了。县长只顾招呼客人,自己可还没尝过草莓哩。安瑞新顿时想起自己真的还没有尝过一颗草莓。这一整天都是草莓草莓的,草莓却离他这么遥远。真正卖盐的喝淡汤,卖凉席的睡光床啊。
仿佛看到他心里去了。寒小鱼这时候变戏法似的拿过一个小蓝,小蓝里的草莓都带着一片绿叶,有种令人心动的娇艳。安瑞新不由自主地又看了寒小鱼一眼。
节日实际上是很耗人的。在草莓节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招架不住了。郝雪雁的姐妹们一哇声喊叫着让安瑞新赶紧派车送她们回市里。这天是星期三,郝雪雁理应也是要跟姐妹们一起回去上班的。可是,车子已经开走了,安瑞新却让秘书打手机把老婆叫了回来。他说,你留下吧,明天早早送你回去上班。雪雁温存地一笑,留下了。
县长实际上就是县政府的头号明星。头号明星在节日里肯定是忙到最后,累到最后。安瑞新忙完回到他的宿舍,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他的宿舍是两室一厅的小套间,郝雪雁每次来到都会细致地收拾一番。女人的手转眼间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不管安瑞新的房子有多乱,她只要动动手,立即就会出现奇迹:房子不仅整洁了,还有种清新的感觉,还有种暖洋洋的氛围。安瑞新说这就是老婆的滋味。老婆的滋味就是一个让人心安的窝。
土与蓝 达比埃斯 1973年 综合材料、木板 146×114cm
郝雪雁知道安瑞新今天很累,而且,她知道他肯定还饿着,虽然有招待宴会,他事实上从头到尾都在应酬,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所以,她收拾好屋子之后,上街去买了一点儿面粉和鸡蛋,又买了一把葱和小白菜。所谓米面夫妻,即使做了县长的老婆,本质上还是与米面紧密相关。现在她就用面粉和了鸡蛋,细细搅匀,烙了薄薄的软饼,切成菱角状放进碗里,又洗了小白菜,切了葱花,准备着安瑞新一进门,她就给他煮一碗清谈爽口的青菜烩软饼。安瑞新就好这一口儿,他说千里万里的走,国内国外的跑,龙肉海菜吃遍,他就是忘不了老婆那一碗青菜烩鸡蛋软饼。当然,安瑞新之所以这样感叹,是因为他的老婆雪雁不仅关注着丈夫的物质需要,还关注着丈夫的精神需要。早年的时候,雪雁读过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她很欣赏那个女主人公芸娘。芸娘不识字,但芸娘有一颗慧心。芸娘的丈夫跟朋友们聚会的时候,芸娘扮成小店家挑着一个担子为他们做热馄饨,令大家啧啧称赞不已;芸娘还将茶叶用纱布包了放在荷花的花蕊里为丈夫和他的朋友们制作荷香茶;芸娘为爱作诗的丈夫建造的沧浪亭,曾让多少文人雅士艳羡!郝雪雁也是这种内心聪慧的女子。她每次来县上,都会给安瑞新制造一点儿浪漫。春天,插一枝桃花在门口,夏天,采一柄荷叶放在枕畔,秋天,捡几片银杏叶放在桌上,冬天,关掉暖气,生一盆炭火,再坐上一个咕嘟嘟响着的茶壶。安瑞新曾说,她就是他永恒的芸娘。
雪雁唯一的缺陷,是不善于表达。莞尔一笑,似乎就是她内心的所有语言。
雪雁是像小兔那么可人的女人。在他们欢会的温馨时刻,安瑞新总是双臂环绕,将雪雁紧紧地抱在怀里久久地亲吻。她呢,也就像小兔那样悄悄地蜷缩在他的怀里,用那双羞怯的、无辜的眼睛看着他。安瑞新说雪雁最动人的就是那羞怯无辜的眼神。他不知道她怎样保持了这种眼神!须知,她已迈过了四十岁的门槛儿,而不是天真的少女。安瑞新后来在心里总结:这是老婆单纯的缘故。这个老婆除了他基本上不了解世事,所以就葆有了内心的纯净。
安瑞新走进家门,脱掉外衣扔在沙发上,第一个动作就是将雪雁拥进怀抱里。一般夫妻,到这个年龄基本上都省略了这个浪漫的程序,需要的话都是直奔主题。安瑞新不。安瑞新要一直用这个浪漫的动作表达对妻子的无限爱恋。这是他走出医院时就暗暗发誓的。而且,今晚,他似乎要把这种浪漫一直延续到床上去。当雪雁终于从他的嘴里逃出来,赶紧示意要他吃点东西。安瑞新说不,就吃你。
安瑞新今天留下老婆,晚上进门急于要跟老婆缠绵,和往常稍有不同。往常,他心里只有老婆,而今天,我们如果窥视一下他的内心的话,则不能不承认,他的心里多了一双眼睛。那是寒小鱼的眼睛。事实上,寒小鱼在他面前至少晃了有半年了。半年来,经历过多少接待和酒会,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今天,是见了什么鬼,这个女人的眼睛却不知不觉钻到他心里去了。不过,这一刻,安瑞新内心并不承认这一点。他进门急于和老婆上床,就是想证明自己的内心是只装着老婆一个人的。奇怪的是,他在绵长而热烈地亲吻雪雁的时候,那双眼睛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他摆摆头,仿佛要驱逐掉什么恼人的东西,然后再次地吻住雪雁,那双眼睛里的光焰就再次在他的意识里跳跃。他心里对自己恨恨不已。手上的动作也就快了。只三两下就去除了雪雁的衣裳。
立即,一个娇小美好的肉体就把他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了。这个肉体光洁如玉,在灯下散发着粉色的、柔柔的光芒。这个肉体臣服他,接受他的征服,为他而生,为他而纯洁,为他而放射着纯净的光芒。他小心地进入这片圣地,一心一意地耕耘这片圣地,身下的女人立即像蛇那样扭动,像小鹿子那样啾啾地欢畅地呻吟,眼见得就要共赴巫山了,他的脑海里却又浮现出了那双眼睛。他立即感觉到了某种疲软,但他努力地排斥着,他用近乎疯狂的动作驱逐心里的杂念,但越是着急越是不行,终于,他无奈地停止了动作。他大汗淋漓,情绪沮丧。恨着自己,恨着那双该死的眼睛。
雪雁轻轻地用手抹去他额头的汗水,心疼地说,你太累了。那么多人围着你,饭都没办法安心吃一口。他则一叠声地说对不起。
雪雁说,很好呀,我已经很好了。
这天半夜他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他非常恼火了。
第二天早晨,他亲自驾车送雪雁回市里上班。一路上,他温言软语,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无限歉疚。在老婆单位门口,他打开车门,牵着雪雁的手让她稳稳下车,然后在她耳边轻轻说,周末我早早回家。这两天我会把自己养得好好的,等着我,啊!
雪雁红着脸点了点头。那仰望着他的、小兔子般羞怯无辜的眼神逼得他赶紧钻进车子里去。
早晨八点,安瑞新召办公室主任刘南过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愠怒,使乐滋滋满心准备着摆功买好的刘南吓得一吐舌头,将冲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
安瑞新说,从今天起,把那个节庆办公室撤了吧。一个小小的县政府,搞这么个机构纯粹是多余。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从哪来的让回哪去。
刘南吃惊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安瑞新说,怎么着,没听见我的话么?
刘南说一个机构,撤起来容易恢复起来难。
安瑞新说恢复什么,一个临时机构,撤就撤了,有什么必要恢复!
刘南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大着胆子说道,很快就是竹文化节了,撤了节庆办公室到时又得从各单位借调工作人员,又麻烦效率又低,还容易人浮于事出纰漏。
安瑞新说,照你这么说,节庆办比县政府办还重要了?
刘南说,现在的节庆太多了,发展旅游要造势,发展工业要造势,发展文化产业要造势,发展劳务经济也要造势,你不造势就没人知道你,形势所迫啊。
安瑞新望了刘南一眼,没有再坚持那个要求。刘南知道自己的建议起作用了,小心地给县长的茶杯里续了水,就退出去了。
很巧的是这天下午就有一个大的接待。安瑞新跟山东滕鑫公司谈的招商引资项目一直没有回音,刚刚来电话说滕鑫的老板带着大队人马马上就要进N县地界了,这使安瑞新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固执己见。滕鑫老板光临不仅要高规格接待,还要千方百计促使项目成功。这种情况下,接待上的工作人员,事实上就是谈判使者,起着非同寻常的作用。滕鑫对N县的发展太重要了。上面强调工业强县,N县今年的发展战略也是工业强县。为了招商引资发展工业,他们曾上下一心全民动员招商引资,但迄今为止没有一家成功,原因是县上的投资环境太差了,这里到处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几乎没有平地,所有投资商进来,第一件事就是移山改河修筑道路,投资成本高于条件优越的地方好几倍。作为政府一把手,他谈的项目成功与否,在一定意义上决定着他的话语权。他忘了刚刚还在缠绕着他的“眼睛”的烦恼,在电话里对刘南说:立即通知节庆办所有工作人员到政府会议室开会,我要亲自布置工作。
节庆办会议开过,滕鑫的人马也就到了。一阵寒暄和忙乱,当双方终于在饭桌前坐下,真正的战斗才算打响了。在这种场合下,接待人员都是穿了金丝绒旗袍穿梭于宾主之间,今天不知谁的主意,姑娘们一律穿着靓丽的吊带纱裙,而且每个人的服装颜色都不一样:粉的、米黄的、天蓝的、淡紫的、白的、红的,漫步轻摇,裙裾摆动,看起来就像一些漂浮的云彩,令人赏心悦目。滕鑫老板不由夸赞道:N县的女子可真水灵啊。
这时候寒小鱼挺身而出。寒小鱼俯身给滕鑫老板倒酒,燕语莺声。寒小鱼说,龙总啊,我们N县的好东西可多着呢。山里有矿,水里有金,空气里有蜜,还有一样,就是人特别的温顺善良,你若在这里多住几天啊,保险就不想走了。寒小鱼说着要敬酒。先喝为敬,先自饮满满一杯,然后举杯敬客,月牙眼里一窝笑意,举手投足优雅干练,龙滕鑫没有推辞就一饮而尽了。寒小鱼赞声好英雄气概!接着说道,我献上一段N县的地方戏为老总助兴,倘若老总觉着我唱得好,就请再喝一杯。龙滕鑫说好啊。
寒小鱼就唱了一段N县的花鼓戏。戏文说的是一个多情小妹迎接情郎来家欢会的故事:烫了酒、炒了菜、烧了热热的洗脚水,备了上新的靸脚鞋,只等情哥哥上床来。寒小鱼唱得俏皮热烈,温婉撩人,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她轻声说道,哎,是我唱得不好么,龙总怎么不喝酒啊?大家才一哇声叫道,好,唱得太好了。龙总快喝!
这时候,喝酒就成了自觉的行动了。大家都站起来,为N县的美女,为N县美女的歌声,为N县的工业发展干杯!
项目协议书就在当天晚上签了。滕鑫公司投资1.5亿,在县城三十里外的马背梁移山改河,开出千亩平地,建新型工业园区。
协议书是寒小鱼迈着轻盈的脚步送到甲乙双方面前的。安瑞新郑重地在上面签过字以后,心里一阵轻松。他抬起头,神使鬼差一般,目光恰好就和寒小鱼相撞了。寒小鱼匆忙地将目光移开,那含羞的慌张,娇媚的情态,顷刻间就将一个男人的心理防线击碎了。
安瑞新看了她一眼。
又看了她一眼。
那样一眼一眼的看过去,仿佛上瘾了。他内心恨着自己,命令自己不许再去寻找那眼睛。可是他的眼睛偏偏不听话,以致走神,有那么两次,他都没有听清龙腾鑫说的是什么。
这天晚上应酬到很晚。现在的企业老板真是一些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们不仅有过人的魄力,还有过人的精力和体力。他们在舞厅里都是一流的歌手和舞者,不知疲倦的歌唱,不知疲倦的跳舞。安瑞新做出欣欣然的样子陪伴着他们。但他不唱也不跳,在舞厅不唱歌不跳舞,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N县的人也大都知道他的规矩。但蝴蝶样的女孩子们仍然翩然飞到他的面前,不厌其烦地邀请他起来跳舞,有的甚至借着舞场热烘烘的气氛,斗胆拉他起身。在往常他是绝对不会动摇的。但是,今天晚上他却动摇了。不过,他没有接受寒小鱼的邀请,而是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跳舞。他甚至还跟那女孩子唱了个二重唱。可是,整个晚上他的心事都在寒小鱼身上。他和寒小鱼都知道这一点。
回到住处,已经是半夜两点了。安瑞新虽然正值壮年,也经不住这样的劳累,哈欠连天,浑身骨头散架般的酸痛。世界上最累人的事恐怕就是应酬了。但他心里却是亢奋的——为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亢奋。他脱了衣服,准备洗澡。突然,窗帘撩动处,有个人影晃了一下,他轻声喝问:什么人?却不见了动静。他赶紧穿上衣服出门去看,门前、屋后、院子里,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再回到屋里,自己嘲笑自己神经。他住的这个小院,在县政府大院的最深处,一片竹林,一个圆门,高高的院墙里一排二层小楼住着县政府所有未带家眷的领导。当初,就是因为雪雁喜欢院子里的菜地,他专门选择了一楼。他们也充分享用了一楼的优越。凡是雪雁来看他的周末黄昏,他们就双双坐在石桌旁喝茶。有月亮的夜晚,他们谈月亮。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盼着月亮。那些话题轻松而又甜蜜。雪雁有很多高论,她说,人和花草一样,是要接地气的。人接了地气就滋润。于是他们谈到理想。雪雁说她的最高理想就是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拥有一块地,修一座白墙黛瓦的农家院子,院子里有几棵果树,树下有一口水井,树上有一个鸟巢,鸟巢里住着燕子和它们的妈妈。
这种时候,安瑞新会轻轻拉起她的手,无限爱恋地在她耳边蜜蜂样嗡嗡叫着:会的,会有这一天的。等孩子长大,等我们退休以后,我一定到山清水秀的地方为你建一个温暖的小巢。
这个如诗如画的场景有时会被同僚们撞见。他们就成了一个传说,一个现实里的爱情童话。那是令所有人艳羡不已的。
现在,安瑞新在淋浴器激烈的喷淋里试图回想所有那些如诗如画的场景,而最终席卷过来的却是那双眼睛——
那双有点儿斜视的、水波荡漾的眼睛,那双让他阳光灿烂的心里突然充满迷雾的眼睛!
他开足喷头,仰起脸任水流冲淋。仿佛要让流水冲去他心里的无限惆怅。
水流就像柔情的双手,轻轻抚慰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不由得轻轻地叹息一声。
安瑞新放任自己,冲了个长达四十分钟的淋浴,等到他收拾好自己,拉掉灯躺在床上,睡意立即就袭了上来……
香甜的睡梦里,他还沐浴在温暖的水流里,柔和的雨丝抚摸着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舒服得呻吟出声。他突然醒来,感觉到一个泥鳅般幼滑的肉体紧紧地缠绕着自己。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也就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内心的期待。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就迎合住了那个肉体。也就在那一瞬间,不久前刚刚经历过失败的他重新雄起了。
寂静的夜里突然波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啸。平静下来的时候,发生过这样的谈话。
你怎么进院子的?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进来还不容易么?
怎么进的屋子?
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
海啸又喧嚣起来。夜晚经久不息地震颤着。
郝雪雁双休日的头一天起了个大早。女儿姗姗八点钟要去少年宫学习钢琴,她必须在她起床以前,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干净的换洗衣裳、清洁的鞋子、琴谱、早餐所需的菜蔬。为了让女儿吃最新鲜的饭菜,她总是备好一切菜蔬作料,在女儿穿衣下床的当儿开始操作,这样,女儿洗漱罢,饭菜正好端上桌。女儿过意不去,说妈你太辛苦了。
她惊讶地说,这怎么是辛苦?这是妈妈最大的幸福呀。
女儿吃完饭,蹦蹦跳跳到少年宫上课去了。雪雁的心里马上开放起另一种幸福的花朵——为丈夫归来做准备。通常,九点左右,安瑞新就会回来了。当然,有些情况下,他星期五晚上就会回来。但最近工作忙,他差不多都是周六早晨才能回家。她在他回家之前,先要把家里的窗子和桌椅统统擦一遍,然后,换上干净的床单和被罩,然后,趴在地上擦地板。做完这些之后,上街去买最新鲜的蔬菜和鲜花。青韭、莲藕、豆腐、萝卜,都是安瑞新的所爱,而盛开的百合也是必需的,安瑞新爱闻百合那清幽的芬芳,爱看百合那清素的模样。百合很贵,她并不多买,六个头的,买上三支也就够了。雪雁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她的小家是三口人,她买什么都跟“三“字关联起来。
雪雁出门时,在门里放一双棉乎乎的拖鞋,鞋尖朝里,安瑞新打开防盗门就能看见,也就能顺脚穿上。安瑞新爱干净,他的拖鞋哪怕只穿过一次,雪雁都会清洗了等他下次回来再穿。现在,她出门时回过头看着那双干净的拖鞋,仿佛看见了安瑞新那欢欣的笑脸。安瑞新说,他每次回家看见这双拖鞋心里就会腾地涌上一股暖流。他说在外奔波的时候,一想到家门里这双等待他的拖鞋,心里就满含着激动,就归心似箭。
在街上走着的雪雁还想到了安瑞新那天的暗示,想到自己内心的幸福期待。这个心里充满幸福的女人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走路和做事都是轻轻的、慢慢的,那是幸福的坦荡和从容,因而,也就有种不动声色的美丽,使所有和她擦肩而过的人都不由得要回头看她一眼。
雪雁在菜市场买了乌鸡,当归、黄芪、红枣这些东西,她要煲一锅汤,给安瑞新补一补。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有些心疼。安瑞新太辛苦了。
买菜的妇人,十个有九个是贪心的。市场上的诱惑太多了!清晨,所有的蔬菜都是水灵灵的新鲜,都是挡不住的诱惑,这样买一点,那样买一点,一条街走下来,两个手里就提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雪雁也不例外。但幸福的女人往往都是英勇的斗士,处处表现着奉献的品质。如果我们看见她现在满脸热汗的模样,简直不相信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挂着一堆嘀哩咕噜的菜蔬的雪雁一直微微笑着,只是在打开防盗门的时候心里稍微凉了一下,因为她看见那双拖鞋原封不动地躺在地上。这就是说,安瑞新还没有回家。她心疼地皱了一下眉头,在心里祈愿:可不要有什么事吧,一个十几万人口的农业县,每天不知要发生多少事,而任何一件稍稍特殊的事件,就会拖住当家人的脚步。一两个星期回不了家的事时有发生。
雪雁是个心思单纯的女人。这既是天性,也与她长期从事的职业有关。邮政局营业员的工作严格地说就是单纯的体力劳动。现代通讯使信函业务日益减少,包裹量的邮寄却大大增加了。所以,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接受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包裹。物流的社会,什么都能流通,唯感情不能流通,父亲们、母亲们、情人们、朋友们还是要通过邮寄包裹来传递情意。那邮寄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茶叶木耳棉花被,衣裳糖果药品手机,还有邮寄麻辣火腿肠和芝麻烧饼的,可谓无奇不有。雪雁非常喜欢这个工作。她喜欢站在各色人等的立场上去体味他们内心的情感。你看母亲们寄东西时,将那包裹缝了又缝,或者买个纸箱子,将透明胶带缠了一道又一道,在这个过程中还不断提问:几时能到?包裹会不会中途出问题?如果包裹到时孩子正上课会不会给退回来?等等。雪雁对他们的每一个问题都详细解答,从不厌烦。邮政局的营业员手上必须有把好劲儿,这样在包装那些箱子时才利索,在砸那个神圣的“日戳”时才有力量。咣,咣,“日戳”砸下去是责任,也是自豪。“日戳”砸下去,名章盖上,就说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邮件通过你传送了出去。安瑞新有个星期天闲着无事就到营业厅陪她上班,回来感叹,真不知道你那柔弱的小手怎么把“日戳”砸得那么大劲道!由此产生想给她调换工作的念头。她是坚决不换。安瑞新说,太单调了,太乏味了,这工作干得时间长了人就成木头了。雪雁说,才不单调呢。我们的工作情感含量丰富着呢。她说,每天早晨上班,当她领取当天“日戳”,并在工作日志上按上自己的名章,责任就开始了,自豪也就开始了。每个经她手的包裹或快递信函,甚或售出的飞机票,除了“日戳”,件件都要盖自己的名章。她的名章精致小巧,黄铜做成,伴随她整整十九年,她非常看重,觉得盖上名章就是盖上了自己的名片。还有一层,小城市是熟人社会,一些人来过几次邮局就和营业员成了朋友,寄东西时问长问短,也将外边的各类新闻说给他们听,热闹着哩。她给安瑞新讲自己工作中遇到的故事:有位作家,差不多隔段时间就要来邮寄她新出版的书。作家很宝贝她的书,每一册都用塑料纸包裹了,然后再装进牛皮纸信封里。雪雁知道这一点,封装时分外仔细,横两道,竖两道,再用透明胶把四边书楞裹上一道。这活儿很讲技巧,技巧不到位,包装出来难看,还容易摔破。作家每次来都指名道姓要雪雁为她包装。为表感激之情,作家将自己出版的书给雪雁送了好几本。下次再来,必询问她的书是否好看。雪雁很真诚地就自己的感受谈点看法。作家大惊,说雪雁的文学感受比圈内人都到位。以后就不仅送自己的书,也送些流行的好书给她看。如果,她来时恰好顾客很少,她就跟雪雁讨论书里种种。雪雁感激地说,我事实上是做你的研究生哩。就是研究生,也未必有幸听到这些教诲。这样,她们就成了知音和好朋友。还有一些父母,在邮寄包裹时不由自主就告诉她孩子在什么地方,那地方跟家乡不同,吃的东西都放糖,孩子吃不惯,想念家乡的饮食等等。雪雁也不由自主加入他们的讨论。一天下来,心和脑子都是满满的。雪雁说,你看看,这还不够有意思么?
安瑞新说行了行了,也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喜欢。换别人早烦死了。
雪雁天真地看着他,依你说,国家应该取消邮政局?
这种话题当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雪雁当然依旧在她的岗位上快乐地工作着。
我们不难看出,如此单纯的雪雁,穷其想象也不会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会发生她的丈夫安瑞新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她当然不会幼稚到一点不认识这个欲望的世界。她只是坚信她和安瑞新的世界会永远太平。如果,连他们的世界都不太平了的话,这世界还叫什么世界呢!
所以,丈夫不回来时,闲暇里她就静静地在家待着。这样的时候,她会找出那位作家送给她的书来看。像西班牙作家希梅内斯的《小银与我》,像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她都看得津津有味。看上一段,她会凝神冥想书里描绘的情景,那一头小毛驴怎样的跟着小主人到教堂、去学校,见证小主人的每个日子;那一只狐狸怎样跟小王子谈论“驯养”的问题。她特别喜欢“驯养”这个词汇。狐狸对小王子说,如果你驯养了我,那我的生命就会充满阳光,你的脚步声会变得和其他人的不一样。其他人的脚步声会让我迅速躲到地底下,而你的脚步声,则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出洞穴……。每当看到这里,她就会双手支了下巴,回想每一次听到安瑞新的脚步声时她的心跳怎样加速!是他驯养了她,她也驯养了他。他们彼此需要,彼此成为世界上的唯一。他们的客厅里挂着一张经典照片——银水河边上,一块大石头旁,身穿米色高领毛衫、黑色羽绒服的安瑞新趴在石头上向下俯看,她蹲在他的膝下仰头和他的目光对接,那一种纯净,似乎连空气都感动得颤抖了。照片是黑白的,没有任何装饰。但凡是看过这张照片的人都说,它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华丽。
雪雁这一次的等待是整整的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回家的安瑞新,似乎消瘦了一圈,人显得憔悴,而且似乎有很重的心事,看雪雁的目光有些躲闪。雪雁暗暗的吃惊。女儿可不管这些,一进门就扑进爸爸怀抱,一叠声的叫道,啊呀,坏爸爸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们了!
安瑞新有些动情地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啊,爸爸也想你们啊!爸爸天天都想回家呢,可就是回不来,百事缠身啊。
雪雁的聪慧之处在于:她并不急于询问安瑞新究竟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竟至于两个月不回家。这两个月,他们虽然没有见面,电话还是每天都要交流一次的。她信任安瑞新,认为他会将生活中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很好。她亲爱的人,是那样一个全智全能、意志坚定的男子汉,他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也没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情。雪雁偏偏没有想到人性的弱点。偏偏没有想到,人有时候外界的什么困难都能战胜,偏偏没有办法战胜自己。
整整一天,安瑞新极力地在妻女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他用一些轻松的话题来表明自己的疲惫仅仅是工作劳累所致。然而,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走神,这使他对自己十分恼火。
终于等到女儿睡觉,他们回到自己的卧室,郝雪雁想到上次安瑞新送她回家时对她的耳语,脸上腾起一片红云。她在收拾床铺的时候,手和心都在微微发抖。雪雁就是这样。因为爱恋丈夫,她在每一次欢会的时候都是初恋的感觉。这一点,曾使安瑞新非常震惊。他当然知道分别两个月之后雪雁是怎样的心情。他甚至在一进家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她的焦渴。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法应付她的激情。他必须要找个话题,岔开这尴尬的局面。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将雪雁揽过来放在自己腿上。他说,还早呢,我们说会儿话。雪雁点着头,但她眼里的光焰逼得他不敢正视。他将她紧紧抱着,避开她的眼睛。他说,我们来讨论个问题吧。你听说过福建的赖昌星吗?
雪雁说知道一点儿。
安瑞新说,你说那个公安部副部长李继周,他当时还有别的路子可走吗?
雪雁一下子挣脱他的手,激烈地说道:他当然有另一条路子可走。比如,他可以到司法机关自首。如果他自首了,最多是个个人作风问题,最多是个处分,最多是丢官,可是他糊涂,他选择了出卖国家利益,所以他的结局很惨。
这一下,轮到安瑞新惊讶了。安瑞新从来没有跟妻子讨论过政治问题。他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尖锐的看法,这么明确的态度。他甚至不太习惯她的尖锐。他像不认识似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接着,安瑞新又试探着说,他也许舍不下自己的面子吧,男人的面子,那是跟命一样要紧的东西。
雪雁盯着他,不解地说,既然知道脸面如命,为什么要去干那些掉面子的事情呢?
安瑞新说,这个时代诱惑太多了,你太单纯,不懂这个!
雪雁说,不见得吧,我也一样在生活的欲海里撑船呀!谁都逃不脱时代的影响,关键要看各人的定力。
安瑞新叹了口气,重复着雪雁话里的词儿,定力!嘿,定力!
雪雁从他的腿上下来,站到他的对面,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李继周?他离我们多么遥远!
安瑞新说,随便说说。不过,说遥远也不遥远,有些事情在情理上是相通的,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像突然惊醒似的说道,嗨,就是,我们说他干什么!睡觉吧。
这一夜,他们的床上西线无战事。这在他们的婚姻史上还是很少有的。郝雪雁方面是极力猜摸安瑞新突然说到这么严重的一个话题是什么意思,安瑞新方面是害怕自己走神,出现上次那样狼狈和尴尬的局面。
他没法不走神。
那天晚上他跌入欲海的波峰浪颠之后,并没有想得太多。他是一个英俊的有魅力的男人,寒小鱼是个可人的妖媚的女人,一个英俊的男人和一个可人的女人发生了情事,他也没有看得太严重。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真心爱着妻子郝雪雁的,郝雪雁也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女人,和自己患难与共,情深似海,多少年来,自己走南闯北,经历了多少人和事,见过的漂亮女人不计其数,现在,又正处在人生最成熟、最稳定的年龄,他怎么反而把持不住自己,栽在寒小鱼这样一个女人的手里?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当他们有了鱼水欢情之后,他还遏制不住地想念这个女人。因为想念,就不能自拔,就乐不思蜀。直到有一天,开发商徐俊将一盘录像带放在他的面前,他才猛地惊醒。
惊醒的时候,他已经进了渔网了。他看着那不堪入目的画面,才知道他在生活的某个角落堕落成什么样子了。那曾经让人欲仙欲死的情和欲,在当时的情境下感觉是那样美好,而一旦被人拿出来作为交易,丑陋得连自己都没有勇气扫一眼。
寒小鱼,这个看似不经意地闯进他生活的女子,实际上是别人给他投放的诱饵。他低估了她的智商如同她高估了他的智商一样。他们原先打算用一年的时间来攻克他这个堡垒,没想到,几个回合下来,他就成了俘虏。
他为自己的愚蠢而大大地惊讶!
然而,任何事情只要发生了,吃后悔药不仅无济于事,还会让对方更加小看你。安瑞新说,老徐,你看怎么办吧?
徐俊说,好办得很!把城南那个山坡给我开发。我也是为了N县的发展,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嘛,都是因为你太固执,才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你想想,城南竖起一片高楼,不也是你的政绩么?
安瑞新说你给我一段时间考虑考虑。
徐俊说,好吧。徐俊走时特意将眼神在那盘录像带上停留了几秒钟。
下一次开常委会,关于城南高地的开发,安瑞新反对的语气就不那么坚决了。当然,他也没有松口。城南高地的开发,牵扯几十户居民的搬迁。他知道,时代在进步,人们的民主意识也在提高,如果弄得不好惹起众怒,将是十分麻烦的事。
他拖着,一拖再拖。
他斗争,自己跟自己斗争。
他所有内心的斗争都集中在一点上,在什么样的程度上妥协以及妥协的后果。他从没有想过向组织坦白自己的作风问题。所以,当郝雪雁激烈地说到这一点,他简直如醍醐灌顶!
坦白,让全社会知道他安瑞新跟所有的贪官没两样,逃不开女人这个魔障!
让可怜的雪雁知道她用命救过并且拿命爱着的人原来是这样一个龌龊的家伙!
让心爱的女儿知道,她的神,她的父亲,抛却她的妈妈跟另一个女人上床!
不!这条路绝对行不通!
而如果他选择妥协,也许并没什么妨碍,现在全社会都在搞开发,有谁真正关注过老百姓的利益?就算开发撞了老百姓的利益,老百姓又找谁去说理?
这个夜晚,躺在妻子身边,他内心的斗争更为激烈,以致睡梦里都在呓语:哎,还是妥协吧。
雪雁摇醒他,问道,你要跟谁妥协,什么事需要妥协?
他说没什么。
安瑞新回到县上之后连续失眠。第十个不眠之夜以后,他觉得要崩溃了。在当天下午的常委会上,关于城南高地的开发,他的态度就来了360度的大转弯。就是说,他同意城南高地开发。这个消息当然有人会在第一时间转达给徐俊。
在一轮又一轮象征性招标之后,徐俊稳稳当当拿到了开发权。很快,俊达公司的机械设备就开进去了。但是,政府和徐俊都没有想到,高地上的居民进行了激烈的抵抗。他们结队去县委县政府门前静坐,围着挖掘机誓死不让。徐俊站在一辆卡车顶上,高声说:俊达公司已经按照政府制定的标准给了你们补偿,谁再无理取闹谁就是跟政府的开发政策唱对台戏。现在,不让路的就用卷扬机卷起来扔到车里拉走。说着,就下令挖掘机启动。但真就有不怕死的,被铲进挖掘机仍然没有服软的意思,只好暂时停工。
高地的情况迅速传到县委县政府那边,安瑞新亲自给徐俊打电话,指示他暂停施工,一定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不能出意外,不能发生激烈冲突,最重要的是不能造成群众上访。
徐俊一叠声说好,但心里却恶狠狠地想,哼,在N县地面上还没有我徐俊摆不平的事情呢。想当年,他在城北建第一居民新区的时候,就有几个钉子户纠缠不休。那真是油盐不进,狮子大张口,开口就要三百万。他于是停工停建。那帮蠢货竟以为他认输了。他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买通一帮小混混冲进他们家里,每个人暴打一顿,结果第二天他们就乖乖到公司领了补偿搬走了。这些年他干大了,在N县地面有了很大的名气,不再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但事情如果逼到一定的份上,有些手段就不得不用一用了。徐俊急于在这片他垂涎已久的高地建设他理想中的高尚社区。他像吸毒一般的渴望建新住宅区。他曾是一个在铁路边的棚屋里长大的穷孩子,少年时跟随母亲去外乡乞讨,在街头和大桥底下风餐露宿,对房子的渴望使他乐此不疲地醉心于沙粒堆房子的游戏。房子是他心里的死结。后来,当他终于跻身于企业家的行列,他全部的发展欲望就是建新区。而且,越是遇到阻力他心里的欲望就越疯狂。攻克一个堡垒他就获得一种吸毒般的快感。尤其,攻克了像安瑞新这样别人认为根本无法攻克的堡垒,他更有一种成就感。所以,高地建筑队施工遇到麻烦的时候,他心里的恶之花就像毒蛇那样蠢蠢欲动。
安瑞新对徐俊过去的所作所为当然有所耳闻。所以,他在他诺诺应承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放心,继续说道,在对待群众的问题上可不能乱来哦,要耐心要细致,思想工作一年做不通就等一年,两年做不通就等两年,总之不能乱来!徐俊说好好。心里却骂着,日你妈,等两年老子喝西北风呀。公司那么多员工喝西北风呀。
安瑞新当然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他在跟他谈完了公事的时候,提起了一件私事。他要寒小鱼离开N县,永远不要让他再见到她。
徐俊说,这个,这个我说了不算,得看人家小鱼自己愿意不愿意。
安瑞新说,什么你说了不算?
徐俊说,好吧,我来想办法。
寒小鱼和徐俊是利益共同体,在以往的合作里,她对徐俊还真是言听计从的。除了利益,她服从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佩服这个男人。佩服他那魔鬼一般的创业激情和他那总能把事情引向光明的本领。但是,这一次,她不听他的。原因是她坠入情网了。这一点,连她自个儿也没有想到。寒小鱼从16岁开始进入社会,经历的第一次男女之事就是交易,以后在这条道上越滑越远,内心早已不知道情为何物。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心都结茧子了。谁知这一次,她却动了真感情。安瑞新和她以往经历过的所有男人不同,他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大大咧咧的态度,还有他的帅气和渊博,是在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钻进她心里去的。也就是说,在她实施美人计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他。说实话,就她自己的意愿,她并不想害安瑞新。是徐俊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安瑞新的房间里安装了微型监视器。她知道他拿着录像带去要挟安瑞新的时候曾跟他大吵大闹。但一切已经发生了。徐俊说,你本来就是带着任务去的,你触犯行规我没处罚你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你还敢闹。
寒小鱼就没话说了。但是寒小鱼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感情。当徐俊给她转达了安瑞新的意见之后,她非常愤怒。她哭喊着说,一个人对另一人产生了感情,你以为说割断就能割断么。告诉你我是人不是畜生。
在徐俊行动之后,她自觉罪孽深重,不得已隐匿了一段时间。那些日子,她没有一天不想念安瑞新的。她想念他的气息,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想念他那浓烈的汗味儿。但她不敢和他联系。现在,当她知道他要彻底摆脱她的时候,她心里所有的顾忌突然都没有了。她认为,不管你安瑞新多么不想承认,你都没法否认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她和他上床了,这就有了特殊的关系,他们之间就有了某种平等。她觉得,如果你安瑞新把我当个人,你应该和我商量怎么办,而不是通过徐俊来要求她永远离开。她认为安瑞新这样做,就和徐俊一样,根本没把她当人看。那么,她倒真要把自己当人看,来较较这个真。她当下就给安瑞新打了个电话。她说,我想你了。非常想。已经到了非常痛苦,难以忍受的地步。你说怎么办吧?
安瑞新接到寒小鱼的电话,又无奈又愤怒。以致很久都不知道如何对答。
寒小鱼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害怕了?
安瑞新说,你不要乱嚷嚷,我们的电话是有监听的。
寒小鱼说,你说个见面的时间我就挂电话。
在那一刻,安瑞新觉得自己的内心脆弱得就像春天湖上的薄冰,轻轻一碰就会全面崩塌。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样骂娘,不能像强盗那样威胁对方。曾经那么在意手中权力的他,现在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弱势群体。是的,如果他不是这个县长身份,他被人算计了,陷害了,他起码可以跳起来骂娘,起码可以大放厥词,辱骂对方、威胁对方。现在,他居然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如果,他要跟这个女人达成某种协议,唯一的办法是和她见面。唯一能做的是和颜悦色的谈判。
他第一次明白,强者某些时候也是弱者。
他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寒小鱼说在办公室啊。
安瑞新说,今天晚上九点半我们到银水河桥西芦苇荡里的大柳树下见面。
寒小鱼说,芦苇荡,那么阴森的地方,还是晚上九点半,你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安瑞新说,我从来不搞阴谋,就这么定了,去不去由你。
晚上他们在约定的地方准时见面。突然,有一只野鸭子扑棱棱飞起来,两人心里都毛毛的。寒小鱼要往安瑞新怀里扑,被安瑞新掐住她的臂膀阻止了。
安瑞新冷笑一声说,难为你还有这样的心情。
寒小鱼说,我没有害你。
安瑞新说,现在说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寒小鱼咬了一下嘴唇说,我不想离开N县。我要时时感觉在你的身边。
安瑞新说,本来是可以的,可是现在不行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寒小鱼说,如果我不走呢。寒小鱼说着又偎过来,并且用右手在他的下边摸索。他想推开她,但他知道不能这么做。如果将寒小鱼这样的女人惹翻,那他这辈子可就玩完了。他必须稳住她,然后再想对策。
女人是祸水。这是官场男人们私下里经常谈论的话题。他暗恨自己明明白白地趟了这个浑水。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在这种心境下,在这么仓促的境况里,他居然要了她,居然有种超强的生理刺激。
当一切恢复常态,安瑞新说,你如果真像你说的,对我还有点儿感情的话,那你就到市里去,一切我来安排。我会想办法经常跟你见面。
寒小鱼说,行,我听你的。
安瑞新说,但要约法三章:第一,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去打扰我老婆和我的女儿;第二,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要主动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第三,永远不谈婚姻。至于你跟徐俊之间,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寒小鱼说,安瑞新,我讨厌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不能那不能的!
安瑞新说,你不愿意是吧?不愿意遵守游戏规则的话,我们现在就分手。
寒小鱼咬牙切齿道,男人,为什么都这么可恨。
安瑞新听她这样嘟囔,知道她是答应守信的了。不知为什么心里反而莫名的沉重。他从衣袋里摸出支烟点燃。那一点火光就在黑漆漆的夜里闪烁。风吹过来,芦苇荡里一片沙沙声,四周死一般寂静。安瑞新想,我怎么沦落到这等地步,我在跟一个妓女妥协呢。但不管怎么说吧,他先把这个定时炸弹的引信掐灭了再说。
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说,走吧,这不是久留之地。
脚印 达比埃斯 1984年 涂料、画布 200×170cm
寒小鱼说,你先走。
他突然不耐烦起来,说,我可能先走吗?
寒小鱼就走了。走出几步,她忽然又小鸟似的飞回来,猴上去跟安瑞新进行了一个长长的热吻,弄得生离死别似的。她说,记得有空就来看我,不要让我等得太苦嗷。
安瑞新敷衍道,好。好。
寒小鱼本没有体制内的正式身份。她也没有非分要求。安瑞新跟市里社保局的朋友打个招呼,就临时安排在办公室了。寒小鱼走的那天,他长出一口气,在办公室里呆坐着,一连抽了几支烟。后来他回想起这一天的这个时刻,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他就想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
不知道抽到第几支的时候,手机短信响起。他一般是不看短信的。垃圾短信太多,他没有那个精力浏览。在县长这个位置上,一般人办事都是登门拜访,极亲近的人会打电话。没有人随便给他发短信。可是这次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他破例看了看,一看就是烦心事。刚刚承诺不主动给他打电话发短信的寒小鱼给他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短信问他是否知道徐俊摆平了城南高地居民闹事事件,已经顺利开工了。寒小鱼说,徐俊很可能用的是多年前用过的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她提醒安瑞新警告他,别弄出事端。
安瑞新一激灵,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想了想,用座机拨通了徐俊的电话。徐俊说,哦呵,我正要跟你汇报呢,堡垒终于攻克了。这些天公司里的人分头没明没黑的到老百姓家里做工作,终于做通了,这几天先后都搬了。工程全面开工,等有点眉目了,请县上领导来视察。
安瑞新说,现在是民主时代,你要规规矩矩依法办事。
徐俊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安瑞新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天正好没什么要紧事,下午安瑞新就让司机把他拉到城南高地的施工现场去。徐俊不在。他叮嘱周围的人不要惊动他。
城南高地推土机、挖掘机轰鸣一片,一派热气腾腾的建设景象。安瑞新转了几圈,找几个工地上的人交谈了几句,没发现任何异常,然后又走到边上几家正在搬迁的居民家里问询,大家忙着干活,没人愿意多说话,心里就埋怨寒小鱼多事。心想,这女人不过是要借机跟他联络。又想,就凭你不守承诺,我也得尽快甩掉你。
天气非常好。碧蓝的天空里不时有成群的白鹭飞过。他突然大步流星的走到车旁,对司机小王说,到江边去。
到江边之后,他让小王把车开到一旁隐蔽起来,自己顺着江堤慢慢溜达,只几步就走进了江堤公园。N县的江堤公园是他到N县任职之后主抓的第一个惠民工程。可是建设好之后,因为公务繁忙,他竟然没有来这里溜达过。平日里纵然来,不是陪上级领导视察,就是陪新闻媒体的人来参观,匆匆忙忙,前呼后拥,一点感觉都没有。今天,他才切实感到这个公园建设得不错。它凭借一江清流,使公园风韵天成,它凭借辽阔的江滩,使公园不仅成为消闲的场所,也成为健身的好地方。清晨起来,绕公园跑一周,绝对达到锻炼的目的。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豁然开朗。是的,自从徐俊把那盘录像带扔到他面前,他心里就蒙上了重重阴霾。一个人心里蒙上阴霾简直太可怕了,你会看不见光明,你会被它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事情既然发生了。就按发生了的来办。他不能被这种阴霾压垮。他必须积极应对,寻找出路。
他打电话让小王联系水上巡逻队,找个快艇来,他今天要彻底地潇洒一下。
快艇很快就犁着雪白的浪花飞驰到他跟前来了。他快步走过去,一跃进到舱里。
驾驶员请示方向。他说,把咱们县域里的江面都巡视一遍,用最快的冲锋速度。
驾驶员当然乐意在县长面前展示一番。快艇像鹰一般在江面上飞驰。真正快艇江上游,巍巍青山两面走,无限风光,美不胜收。
安瑞新想,如果人的心里没有阴霾多好!如果能够回到从前那种无忧的状态,一心一意干事业,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家庭多好!
可惜,一切没法回到从前。
一切的确没法回到从前。
这天晚上十一点,安瑞新洗漱完毕,正准备上床靠在枕畔看书。他有靠在枕畔阅读的习惯。他最近研读的书是那套闻名全国的《在北大听讲座》。N县偏远,他必须凭借来自北大的思想之声,把自己和外部世界紧紧联系起来。
就在他潜心阅读的时候,忽然听见外边一阵喧哗,紧接着电话铃声就爆豆般响起来。他跳下床抓起电话,问道,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刘南说,城南高地的居民王明海夫妇在工地上双双吊死了。
他急问,抢救过来没有?
刘南说没有,他们是天擦黑时上的吊,工地上守夜的人发现时人已经僵硬了。
3月25日,N县的自然界以最热烈的姿态怒放着自己,城里城外鲜花烂漫,空气里弥漫着芬芳。如果驱车走过山野,你就会发现,整个山野一派灿烂,那绿的麦苗、粉的杏花、红的桃花和黄的油菜花如天上织锦般在山坡上散落,织成一年之中最为美丽的图画。
徐俊在这一天站在N县法院的被告席上。当一切程序完毕,法官以迫害罪宣告判处他有期徒刑五年的时候,问他是否上诉。他说,不!但我有一个请求,请允许我的司机带着我在县域境内转上一圈。我想看看春天。
他的请求无疑被驳回了。
寒小鱼在第一时间给安瑞新发了短信:徐俊认罪伏法,没有牵连任何人。
寒小鱼发来短信的时候,安瑞新正在参加常委会。最近这段时间,全国各大媒体蜂拥来到N县,仿佛这里是新闻富矿,大家可以一夜暴富,因此所有的正常工作秩序都被打乱了。当一切安定下来,县常委会终于召开的时候,每个人似乎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唯安瑞新没有这种感觉。他本来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待翻船的。他认为厅堂之上,徐俊一定会拉他出来垫背。他也准备着寒小鱼跳出来揭发他。寒小鱼到市里之后他再也没有跟她见过面。她曾威胁说,她要讨个说法。
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城南高地的开发并没有因为徐俊的锒铛入狱而停止。他的弟弟,公司副总徐伟接替了他的工作。居民搬迁已彻底结束。王明海夫妇的自杀换来的是40万元高额补偿。
就像自然界的运行一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春夏秋冬的自然轨迹一点都不会改变。N县人该干什么还得要干什么。可是,县长安瑞新却提出了辞职。
他说,我已经给市委组织部递交了辞职书。大家不要劝我。谁心里都清楚,辞职不是开玩笑,那一定是经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的。
大家也就不劝。县长辞职的直接好处是空出了一个可爱的位子。这样,他下面的所有人都有可能动一动了。但大家还是要客气一番。什么风华正茂啦,前途无量啦,什么辞职太可惜啦等等,既真诚又虚伪。
应该说,安瑞新提出辞职,算得上孤注一掷。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被人绑架,不想有一天落得像李继周那样的下场。他知道,今后如果想要磊落的人生,就必须这么做。他只有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才能摆脱绑架。
不过,他没有想到,寒小鱼这个女人也会孤注一掷。就在他提出辞职的当天下午,寒小鱼去了他的家。
寒小鱼提着一篮鲜艳的草莓出现在他家院子里的时候,雪雁正在种树。雪雁父母去世的时候,在北关外的河街为女儿留下了一院土坯房子和一片菜地。雪雁醉心于养花种菜,一直坚持住在这里。前几天,她去了趟附近山里的苗圃,突然迷上了种树——一个一个的种子掩埋在泥土里,经过施肥、浇水、等待,就会生长出郁郁葱葱的树苗,进而长成大树,这是多么神奇!于是,她到种子站,买来各种各样的树种,按不同的要求种在地里。她种了香园、橘子、桃子和砀山梨,还种了一大片什锦花和兰草。她干活很专注,寒小鱼在她面前站了半天她都没有发现,直到寒小鱼叫她,她才抬起头来。她有些迷惑,一时想不起面前的女子在哪里见过。
寒小鱼将手中的草莓往她眼前送了一下,她立即就想起她是谁了——草莓节上跟着安瑞新亦步亦趋的礼仪小姐。可是,她想不起她的名字,有点儿尴尬,就抬起手擦汗,试图借助擦汗想起她的名字,结果手上的泥擦在了脸上,使那张脸看起来像憨憨的农妇。不知为什么,她这样子让寒小鱼的心动了一下,那在心里翻滚了千万次的话语咽了回去。
寒小鱼原本是来摊牌的。现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雪雁在她后边喊道,怎么着也得进屋喝杯水呀。
寒小鱼没有回答,只留给她一个匆匆的背影。
雪雁赶上几步又喊道,谢谢你的草莓!
寒小鱼不仅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走出了大门,弄得雪雁一头雾水。
可是雪雁的心还是破碎了。就在她望着寒小鱼的背影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个无名人士发来一条长长的短信,为她讲述了发生在N县政府大院里的桃色新闻。
在等待市委组织部通知的那些天,安瑞新还在县上工作着。用他的话说是站好最后一班岗。这期间,郝雪雁来过县上一次。郝雪雁是来跟安瑞新谈离婚的事。
这天,他们还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石桌上方的那株木桃花开得浓艳欲滴,有一朵就扫在郝雪雁的头上。他们态度平和,和过去那种恩恩爱爱的样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气氛显得紧张些。
安瑞新说,我辞去县长职务,为的就是彻底摆脱寒小鱼,向你赎罪。现在,我又像五年前那样,除了我这个人而外什么也没有。那时候,是你领我上岸,开始了新的人生。现在,我请求你再一次伸出仁慈的手。我们离开这里,到三亚或者北海去。我去当搬运工或者去谋个教书的差事。只要你在我身边,生活就能继续下去。
雪雁扫了一眼放在石桌上的离婚申请书,说,签字吧!
安瑞新说,雪雁,你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我们离了婚,首先是对女儿不好。你那么爱我们的女儿,你怎能忍心女儿没有父亲!
雪雁又扫了一眼离婚申请书,说,签字吧。我还得赶最后一班车回市里呢。
安瑞新忽然站起来拍了一下额头,说道,我们做了十几年夫妻,我怎么就不了解你!你原来这么固执,这么死硬,你这样死硬对谁有好处呢?
雪雁的眼里突然汪上一包泪花,说,人活着,不光是为了好处。不光是这样!雪雁说着,将离婚申请书拿起来送到他的面前。
安瑞新叫道:我做了这样的牺牲,都不能得到你的谅解么?你想想,我完全可以装得没事人一样,在N县干下去,干个两三年,找机会调到市里,或者提拔到市里。我是为了心里的安宁,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呀。
雪雁不再说话了,只用目光盯住他。
安瑞新说,你看我也没用。我不会签字的。这辈子我什么事都能干,唯独这件事不能。
雪雁说,我已经签了字。你签不签是你的自由。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回头。我已经把城里那套房收拾好了,你的东西都放在里边。说着,掏出两把钥匙放在石桌上。起身离开。
安瑞新大叫一声:雪雁!
雪雁停下脚步,回身直面对着他。
安瑞新说,有句老话“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雪雁说,知道。但有的时候,我们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只能进不能退。
就在雪雁转身离去的时候,寒小鱼发来一条短信。她在短信里说,自己远走高飞到海南去了。她说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老婆。
安瑞新删掉那条短信,苦笑了一下。
雪雁走出县政府领导干部住宅小院的时候,心里很平静。她像没事人那样,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过县政府前面的大街,走到汽车站,又像没事人那样在售票窗口买了车票。可是,当她上了公共汽车,找到座位坐下来的时候,眼泪却突然像决堤的江河那样奔流了出来。她哭得哗啦哗啦的,惊得司机不敢开车。司机说,你还是下去吧。你这样子不合适出门的。雪雁对他摆手,示意自己没问题。但司机还是劝她。司机说,我从来没见人这样伤心过。雪雁就掏出个手绢将脸蒙起来,说你开车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雪雁回到市里,跟单位告了病假,在家呆了十天之久。十天里,她天天栽树。她把种下的树全挖了,然后包一个三轮进山去买来几十根树苗。苗圃的人劝她说,这不是栽树的季节,树苗栽下去成活率很低,最好等到冬天或春天。她不听,一意孤行。她买的是银杏和梧桐。她在院边的地里挖下一个个树坑,在里面施足农家肥,把树苗栽下去。树苗都有酒盅粗,栽下去很有成就感。她就把旁边的一畦草莓也挖了,准备栽树。草莓的藤蔓又绿又长,上面挂满青果煞是好看,可是挖下来扔在地上立马就失去了生机。女儿姗姗跑出来说,妈妈,草莓眼看就要成熟了,你挖它干什么呀?
雪雁继续挖着,说,让它去过节。过草莓的节日。
姗姗捡起一根草莓藤,摘一颗青果,说,草莓的节日?妈妈你成诗人啦。
雪雁说,妈妈成不了诗人。妈妈只想栽树。
姗姗也是个不善言辞的孩子。她想了想,走过去拿起锄头挖坑。这天上午,母女俩栽了九棵梧桐树,把原先生长草莓的地方全栽满了。
姗姗说,梧桐树长大了,就会招来凤凰吧?
雪雁说会的。
她们就一起仰望天空,仿佛那遥远的天边,仿佛正有凤凰翩翩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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