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张红霞

老耿这几天心里就像冒出了一团草，乱蓬蓬的。

让老耿心里的草薅也薅不净的是他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郭大帅生病了，一直昏迷不醒。

去探过病的老伴回来说，这大帅啊，怕是不太好……

什么不好了，你个乌鸦嘴，我还没死呢，他怎么就不好了？！还没等老伴说完，老耿就瞪着牛眼似的大眼睛冲她吼道。

一向好脾气的老伴也火了，你就能跟我吹胡子瞪眼的，有能耐你去看他，把他叫醒啊！

老耿一伸脖子一瞪眼，我去看他？哼！说着气呼呼地摔上了卧室的门。

一连几天，老耿瞪着两只兔子眼在屋里不停地转来转去的。

都快给我转迷糊了，老伴说着把老耿拽到沙发上坐下。

你呀，就是倔，都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跟大帅怄啥气啊！你不见大帅，可大帅哪年不是来家里送这送那的，孩子上学、工作哪一件不是大帅操的心。

老伴看眼没吱声的老耿，又接着道，你不也是，大帅刚开修理厂那会儿，生意不好，你急得不行，到处介绍司机去他那儿修车，得空就往他那儿跑，还得躲在暗处，不让他知晓。那时他家房子、煤棚子漏雨，不都是你冒雨去修的。说到底，你不也是替他照顾那娘儿俩……

老耿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得去看看那个老家伙了。

春天的柳絮纷纷扬扬。老耿狠狠地抹了把落在脸上的柳絮，多少年了，老耿看着这柳絮，气就不打一处来。

当年的事儿，就像这柳絮，到处乱飞。

那天，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时，老耿正在煤棚里撮煤。打开院门，郭大帅站在门外，不远处是刚从三轮车上下来的厂办小秘书。

郭大帅把老耿拽到一边，低声说，车掉山沟里了。

老耿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看着站在后面的小秘书，问，你们去山里干啥？

挖花土。郭大帅目光有些躲闪。

那个时候的老耿是蒙的。他不知道郭大帅开的轿车怎么会掉到沟里？他又怎么会和厂办小秘书在一起？

他开着他的大货车按照郭大帅的指引，先把小秘书送回家。

郭大帅的车侧滑在山下一个不太深的小沟里。老耿取出绳子准备下车时，木讷的他突然间有些明白了。他指着郭大帅，你就嘚瑟吧。

车拽上来后，老耿一边卷绳子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趁没陷太深，还是断了吧。郭大帅背对着他，连吸了几口烟，呛得直咳嗽，他用脚狠狠地拧着烟头，苦笑了一下捂着胸口，要说这儿没有那是假的。说完，郭大帅转过身，又嬉皮笑脸地往老耿身边凑了凑，哥，这还没开始，就被你这双毒眼给扼杀在摇篮里了。

老耿上去就是一拳，你给我记着，到啥时候也不能动歪念头。

听哥的！郭大帅说完，一边大声地吼着“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明天你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一边打开车门，钻进车里。

老耿张着嘴，嘎巴半天还想说点儿啥，郭大帥开着车一溜烟没影了。

半个月后，老耿出车回来，碰上低头走路的郭大帅。他停下车，把头探出车窗，还没等打招呼，就看郭大帅收住了脚步，两眼冒火似的看着他，狠狠地用手指着他，然后一转身，不屑地扬长而去。

这又是哪出？老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到家，媳妇神秘兮兮前前后后打量了他一番，你们俩那么好，你不会也背叛我了吧？这不着边际的话给老耿弄糊涂了。

原来郭大帅和小秘书的事儿，在厂里被传得沸沸扬扬，有板有眼，说什么两人去山里约会，一时忘形，车掉沟里了。

老耿很纳闷，这话他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对媳妇他都牙口缝没开过。想起白天郭大帅的表情，他在心里暗暗叫苦。

郭大帅没给老耿任何解释的机会，见他就躲，实在躲不过就狠狠地看着他。老耿在他要吞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愣是不得不把“不是我说的”给憋了回去。

老耿寻思，这事没准一阵风也就过去了。

谁知道，风没刮过去，反而更大了。

几天后，老耿被叫到厂办公室，赖书记亲自找他谈话。

老耿咬紧牙关只字未提小秘书，我没看到你说的什么女的。

那你知道他开车干啥去了？

挖花土。

他挖花土干啥？

当然是种花啊！

他一个大男人，种花？书记摇摇头不置可否，摆摆手让老耿出去了，招招手郭大帅进来了。

本来郭大帅就看不惯说话拿腔拿调的赖书记，这不，一会儿工夫就跟赖书记杠上了，你说有就有呗，然后就那样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地斜眼看着书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郭大帅一口咬定，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不关小秘书的事儿。

结果是小秘书被调离厂办公室，下放到车间，郭大帅被调到修理班。

隔三差五看到郭大帅脸上、脖子上猫爪似的伤痕，老耿的心就像被吊了一个秤砣，一沉一沉的，坠得他喘不上气来。

让老耿那口气差点儿没上来的是，不久以后，郭大帅悄无声息地办理好了一切，不辞而别了……

老耿这个气，这个堵啊，郭大帅做的事儿，比冤枉他、误会他还要让他难受。无论他怎样无法接受、无法容忍、无法原谅，但已经无法挽回了。

从此，老耿就再也不想见一意孤行的郭大帅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看到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的郭大帅，老耿的泪就流了下来，这哪里还是当年英俊潇洒的大帅啊！他紧紧握住郭大帅的手，开始絮絮叨叨……

说到动情处，老耿又哽咽起来，感觉胸腔里有一股闷气窜来窜去的，他带着哭腔蹦出一句：那事儿真不是我说的！说完，他心里的大秤砣“扑通”一声落了地。

突然间，他感觉大帅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老耿的眼睛睁大了，他看见，大帅的眼角有泪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