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红莲

左玟雨

青山碧水，一座古刹隐在寥寥云雾间，香火鼎盛。

一天，一个讨生活的流浪者匍匐着叩开寺庙的门。方丈慈悲心肠，留了他在寺中落脚，做些扫洒工作，可只给吃的，不给衣裳。小和尚捂着嘴笑他，大和尚斜着眼看他，脏脏破破的，像是哪家搬家落下的一个遗物，布满灰尘。

这一日，他在众弟子诵经时，突然推开殿堂大门，颤着声音说自己悟了。方丈一脸慈悲，挥了挥手就将他赶了出去。他跌出殿门，起身拍拍灰，这一跤蹭破了衣裳。

寺里后院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名为修身池。正中心有一方浮出水面的石质平台，平台不大，正好容一个成年男子盘腿坐上。传说古有佛心者于上打坐，灵魂超脱，游历世间。若悟了便从此成佛阖眼，若迷途人间，肉塑的身子便眼睛一翻掉入池内，无声无息，再没下文。

这塘看着浅，实则很深。这么多年没人能渡了水去到中央，更别提上去打坐，修身养性。

院里的方丈告诉大和尚，三百年前有人在此梦游，灵机一动便是千年万年;也有人迷了方向，只剩缕气儿一般，自己在世间飘荡。这平台是佛祖留下的考验，亦是登天的台阶。大和尚转头告诉小和尚，小和尚蹦蹦跳跳地告诉寺门前围了一圈的讨粥者。最后传出去，神话都变成了香火钱。

蓬头垢面的流浪者从那日后，一次次想坐上那个位置。他去一次，被拦下一次;于是他又去，又被拦下。他扔了一粒石子儿，看涟漪一圈圈地荡开来，又一圈圈消失，他盯着池中央，他想不通。

流浪者是讨生活的流浪者，他自认为世间的熙攘终究容不下他，所以最终叩开了寺院大门，而不是王公贵族的府门。他想去那个平台，哪怕悟不了，哪怕最终迷失在烟火人间。

那天他想了很多，坐在大殿门外的广场上睡着了。半夜寒风窜起，他打了个冷颤，醒了。他对着大殿拜了三拜，起身去到后院。那夜安静，大殿角落卧着的两人合抱的大缸里，碎着一枚月亮。

他就着修身池里的水洗了把脸，搅乱一池子月光。他觉得好笑，只顾着闭了眼屏着气，在水里往前走，走到一口气再也屏不住时，忽一下碰壁，抬眼看，他撞到了石台。

他开始打坐，第二日众僧看到也只当个笑料，心说这脏小子运气好，居然给他摸了过去，到最后，还不是落个溺水而亡的下场。众僧没有发现，那大缸沉淀了多年的淤泥中，开出一朵小小的莲花。

他坐上去几天了，不动不摇，也不睁眼，唯有微风扬起他的散发。他用黑暗感受世界，用不动回应窃窃私语，用静，去听一朵花开的声音。他不明白佛法典律，他不知道谁是释迦牟尼，他只知道他快冻死的时候没有衣裳，他快饿死的时候，那些随意丢弃山珍海味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给他一个馒头。他不知道什么是佛法无边，他只觉得这双眼才是人间。

僧侣们已经习惯他坐在那里，毕竟想来打坐的多了去，到最后终是一个没成。方丈大师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红尘打滚的酒肉俗人。有香客闻信而来，戏谑地问他吃不吃馒头，喝不喝酒。他不睁眼，不回答。

这天，天微亮时，大殿里莲花开了满缸，溢了出来，一朵朵洒在地上。两人合抱的大缸再也容不下它们，它们开满了大殿前的小广场。铺天盖地都是莲花，红的粉的，都微微透着光。

方丈颤颤巍巍走近，大小僧侣们都忍不住合十闭眼，嘴里碎碎念佛。扶着大缸，方丈的双腿竟有些发软。传闻这莲花已有数百年未开过，上次盛开是某位禅师圆寂之时。那莲开得也是如此热烈，直把禅师的尸骨盖去才知个罢休。后来，禅师的骨灰中闪烁着数粒舍利子，收在塔林中，不再入世。

方丈受人攙扶着到了后院，石台上那流浪者似没了鼻息，身子仍旧不动不摇。方丈步步走向池边，屈膝跪下，合十双手默念弥陀。那流浪者忽出一口气，似是对着众僧微然一笑，身子突兀跌入池中。

方丈知道，那一叹，带着他所有活过的证据，变成一缕浊气，飘荡在烟火世间，终消散在无垠天空。

莲花胜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