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元与东林诸子交游考略

2011-08-15 00:52杨映红
关键词:万历

杨映红

(汕头职业技术学院,广东汕头 515041)

唐伯元与东林诸子交游考略

杨映红

(汕头职业技术学院,广东汕头 515041)

唐伯元一生相善于东林诸子,与岭南学人的学术交游反而不多。他选择在心学与实学之间自处。稽考唐伯元的交游个案,有助于进一步把握唐伯元的人生历程以及深化对晚明社会的思想认识与文学研究。

唐伯元;东林名士;岭南王门;交游

唐伯元(1541-1598),字仁卿,号曙台,广东澄海苏湾都仙门里(今属汕头市澄海区溪南镇)人。明万历二年(1574)进士。历仕江西万年、泰和知县、南京户部主事,因反对王阳明从祀,贬海州判官,迁保定推官,升礼部主事、尚宝司丞、吏部员外郎、考功文选郎中等职。唐伯元受业永丰吕怀,为湛甘泉二传弟子,一生践履笃行,《明史·儒林本传》赞其“为岭海士大夫仪表”,被誉为一代“理学儒宗”。①本文所引《明史》原文,引自张廷玉等编纂《明史》。又:唐伯元死后,万历四十五年(1617)潮州府奉建“理学儒宗”坊(亦称“铨曹冰鑑”坊)。天启五年(1625),明熹宗特赐“理学名卿”牌匾,故有此说。

探究一个人物的思想行为,可以窥见一个时代的特征。从《醉经楼集》②《醉经楼集》是唐伯元唯一存世的诗文集,全书六卷,分诗类、经解类、序类、记类、书类、杂著类并附刻奏疏,为唐伯元于万历十五年丁亥(1587)至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期间所作。《醉经楼集》今有乾隆己巳(1749)刻本、光绪丙子(1876)潮州金山书院刻本及传抄本存世。本文所引用唐伯元诗文,如无特别标注,皆引自乾隆版《醉经楼集》。及唐伯元同时代文人之间往还的书信看,唐伯元的学术交游遍布大江南北,有近百人之多。而一生“友善”的,主要有“李司马惟卿、孟吏部叔龙、顾吏部叔时、范观察原易”[1]291几位。其中,以顾宪成为中心而拓展的东林诸子交游圈尤为突出,往来时间也较为长久。读唐伯元及东林诸子的相关诗文,可以发现,孙继皋、顾宪成、顾允成、高攀龙、钱一本、安希范,以至邹元标等东林名士,与唐伯元均有着不一般的交谊,而与此同时,他与岭南王门后学则显得颇为疏离。笔者以为,稽考唐伯元与东林诸子的交游活动,对进一步把握唐伯元的人生历程以及对深化晚明社会的思想认识与文学研究,是大有裨益的。

一、唐伯元与东林名士的交游

(一)与“二顾”的交游

“二顾”,即顾宪成、顾允成兄弟。③顾宪成(1550-1612),字叔时,号泾阳,无锡人,世称泾阳先生或东林先生。万历八年(1580)进士。仕宦生涯大起大落,万历二十二年(1594)被革职回家。万历三十二年(1604),与高攀龙、顾允成,钱一本等重建东林书院,从事讲学活动。有《小心斋札记》、《径皋藏稿》等存世。顾允成(1554-1607),字季时,号泾凡。顾宪成胞弟,与兄讲学东林,名声颇著。有《小辨斋偶存》存世。顾氏兄弟曾同游于薛应旂④薛应旂,字仲常,号方山,武进(今属江苏)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薛应旂师从王守仁及门弟子欧阳德,从师承上来说,二顾属王门的三传弟子。不过,自薛应旂开始,思想已开始由王学逐步转向朱学,至二顾的理学倾向,已是宗程、朱理学而诋陆、王心学。清代胡慎便指出:“明弘、正之世,则姚江之学大行,而伊洛之传几晦,东林亦废为丘墟。至万历之季,始有端文顾公、忠宪高子振兴东林,修复道南之祀,仿白鹿洞规为讲学会,力阐性善之旨,以辟无善无恶之说,海内翕然宗之,伊洛之统复昌明于世。”[2]顾氏有意重振朱学,但不抱门户之见,陆王心学之短长,朱熹的不足,都能持公允的批评态度,唐伯元对他们兄弟俩都颇为敬重。

唐伯元与顾宪成的相识相交,大概缘于顾宪成的恩师孙继皋①孙继皋(1550-1610),字以德,号柏潭,无锡人。明万历二年状元。万历八年,任会试同考官,录取了顾宪成等。万历二十四年致仕,归家后在东林书院讲课,61岁时病卒于家。孙继皋擅长诗文,“雍容恬雅,有承平台阁之遗风。”(《四库全书》卷首)著有《宗伯集》十卷。的牵引。而唐伯元与孙继皋则是进士同年,兼有同袍之谊。孙继皋有《与唐选郎曙台》一文:

曩弟伏在林莽,尘中事一切不敢问,而独丈用素望晋尚玺,弟未尝不额手颂曰:正人用矣。为沾沾喜。无何而丈奉家讳,跣而奔南海,而弟未尝不黯然以悲也。今者弟业藉灵复入帝城,而丈犹依依社揄垄树之间,道阻且修,无因缘奉一书寄相思。而揭阳朱任宇公被调以往,于仙里邻也,遂为寓此。朱故为江阴弟父母事之,恺悌君子也,以称职调。兹幸而登有道门墙,丈能摄衣冠见之乎?即弟数年来居而憔悴,出而慵惰,鬓毛踪迹种种可问而得也。陈老师邮报不乏风猷烂焉,惟粤之福,亦惟门弟子之光,顾内召近矣。公等土人奈公何。率然托讯,不尽郁积,丈幸察。[3]

此信写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时孙继皋的老乡朱任宇调任揭阳,特意写了这封信给唐伯元以为绍介。信中的孙继皋一吐与伯元别后的种种牵挂,他为伯元的升迁而“额手颂”,也为伯元的“跣奔南海”而黯然落泪,笔端饱含悠悠不尽的同袍相思情意。

唐伯元因孙继皋而与顾氏兄弟先后交谊,但相对于孙继皋,他与二顾的关系,走得还更近些。他们诗书往来颇多,或探讨学术心得,或议论朝廷政事,思想见解不尽相同,但彼此信任,惺惺相惜。《明儒学案·东林学案一》载录了顾宪成对唐伯元为人的一段评价:

丙戌余晤孟我疆(孟秋),我疆问曰:“唐仁卿伯元何如人也?”余曰:“君子也。”我疆曰:“何以排王文成之甚?”余曰:“朱子以象山为告子,文成以朱子为杨、墨,皆甚辞也,何但仁卿?”已而过仁卿,述之。仁卿曰:“固也,足下不见世之谈良知者乎?如鬼如蜮,还得为文成讳否?”余曰:“《大学》言致知,文成恐人认识为知,便走入支离去,故就中间点出一良字。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将这个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虚去,故就上面点出一致字。其意最为精密。至於如鬼如蜮,正良知之贼也,奈何归罪於良知?独其揭无善无恶四字为性宗,愚不能释然耳。”仁卿曰:“善。早闻足下之言,向者从祀一疏,尚合有商量也。”[4]

唐伯元与二顾学宗程朱,标榜气节,崇尚实学,“其学师圣而不师心,信经而不附注,尚奇义而不事剿说。于诸子独嗜河东,诸儒独宗明道。”[1]291然具体见解并不一致,唐氏主张“恶亦性”,[4]1016顾氏高扬“性至善”[4]1379。不过,在反对王守仁“无善无恶”心学方面,他们是同一阵线的战友。

有关心性问题,唐伯元与顾氏兄弟交流颇多。在《答叔时季时昆仲》一文中,曙台不厌其烦地向顾氏兄弟解释了他所理解的“心学”:

心学者,以心为学也。以心为学,是以心为性也。心能具性,而不能使心即性也。是故求放心则是,求心则非;求心则非,求於心则是。我之所病乎心学者,为其求心也。知求心与求於心与求放心之辨,则知心学矣。……彼其原,始於陆氏误解“仁,人心也”一语,而陆氏之误,则从释氏本心之误也。足下谓新学误在“知行合一”诸解,非也。诸解之误,皆缘心学之误,览其全书,则自见耳。

心之正不正、存不存,从何用力?修之身,行之事,然后为实践处,而可以竭吾才者也……

唐伯元批评陆象山误解孟子“仁,人心也”一语,混淆道心、人心,又把禅宗“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认作本心,开王守仁以心为学、以心为性、以心为理、以心为道的谬误之源。他倡导反己修身,求其放心而臻于至善之性。这封书信写得很长,既尊重友谊,又是非分明,充分表述了唐伯元的心学见解。

顾允成的《小辩斋偶存》卷六中有《与唐曙台仪部论心学书二条》文,顾允成大谈其“正心诚意”见解,还围绕“心”之有罪无罪与唐伯元进行论辩。唐伯元在《〈答叔时季时昆仲〉又》云:“季时有《心学质疑》一卷,承寄未到,而叔时来教曰:‘墨氏谈仁而害仁,仁无罪也;杨氏谈义而害义,义无罪也;新学谈心而害心,心无罪也。’此说似明,不知误正在此也。仁义与阴阳合德,离之则两伤,然非仁义之罪也;至于心,焉得无罪?人心惟危,莫知其乡,此是舜孔名心断案,足下殆未之思耳?”

《明儒学案》卷五十八载引的一段话颇见出唐伯元与“二顾”经过深入交流后于“心性”已渐有共识:

唐仁卿痛疾心学之说,予曰:“墨子言仁而贼仁,仁无罪也;杨子言义而贼义,义无罪也。世儒言心而贼心,心无罪也。”仁卿曰:“杨墨之于仁义,只在迹上模拟,其得其失,人皆见之。而今一切托之于心,无形无影,何处究诘?二者之流害,孰大孰小?吾安得不恶言心乎?”予曰:“只提出性字作主,这心便有管束。孔子自言从心所欲不踰矩,矩即性也。”季时曰:“性字大,矩字严,尤见圣人用意之密。”仁卿曰:“然。”[4]1384

在知行观与伦理观上,伯元提倡“修身”与“崇礼”,[5]讲躬行与诚意,说“夫学以反己为要,以修己为功,以推己为验。归诚其身而已矣。”(《学政二篇赠李维卿出抚三楚·学篇》)强调学道必须以反己修身为本,然后推己为验,在治行中见学道之功。“圣以诚修,诚以言立”,“惟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致曲解》)“未有不知本而能诚者,未有不诚而能动者”,(《答范原易》)“夫学,诚而已矣。”(《答郭梦菊大参》)“学修身而已矣”,“然今世学者则诚稀矣。”(《答叔时季时昆仲》)他在写给顾氏兄弟的信中希望二顾能避免时学之弊,实务诚为,真正以经世为用。

顾氏兄弟也提倡“躬行”与“重修”的修养功夫,重视平时道德的践履,反对不修而悟的“顿悟”说。顾宪成认为“悟”由“修”而入,没有渐修阶段,最终也达不到“悟”的境界。他把“修”与“悟”比作是“下学”和“上达”的关系,认为“舍下学而言上达,无有是处。”(《虎林书院记》)[4]弟弟顾允成也认为“‘正心诚意’四字不著,则‘无善无恶’四字不息。‘无善无恶’四字不息,则修、齐、治、平未易几也。”[6]269

二顾的母亲去世,唐伯元与同袍好友李祯合祭顾老安人,唐伯元执笔作《合奠顾安人文》,高度评价了顾氏母亲的伟大胸襟与不平凡人生:“朝蓬荜而夕庙廊也,安人不色喜;朝拜官而夕抗疏也,安人不色愠。或赴谪从君,或坚卧依毋,趣舍不同也,而安人各遂其志。”在《与顾叔时季时》信中,唐伯元除了说明祭文治具迟迟未送的原因,还借机大谈“长幼有序,列在大伦”的礼学观,句句不离儒生本色。

万历二十四年(1596)冬,唐伯元愤而致仕,途中特意到无锡拜访了顾宪成,两人畅叙旧谊,言及国事,谈到“沈继山司马”结党等朝事时,唐伯元直言不讳,一针见血。是时情形令顾宪成印象深刻,若干年后犹记得唐伯元的肺腑之言,并为之“喟然三叹”。[7]

顾氏兄弟与唐伯元有过短暂的同事,性情相近,“言时政得失,无所隐蔽”。[4]1376他们的交好,除了基于同僚情谊之外,更基于共同的反王阳明心学的思想立场,与七子派的文学复古运动一样,“尽管他们对待程朱理学的态度还不尽相同,但在维护孔孟原始儒学这点上却是绝对的一致。”[8]他们都是重实践而反空谈的理学家。而在顾宪成的引领下,高攀龙、安希范等东林名士也纷纷与唐伯元交识。

(二)与安希范、高攀龙、钱一本的交游

安希范、高攀龙与钱一本都是“东林八君子”成员。①安希范(1564-1621),号我素,小范为字,无锡人。明万历十四年进士。万历二十一年因上《纠辅臣明正邪》一疏惹怒神宗遭贬,归乡后主讲于东林学院。有《天全堂集》存世。高攀龙(1562-1626),字存之,别号景逸,无锡人。万历十七年进士。因丁嗣父忧,服阙,授行人。万历二十二年,上疏得罪权贵,被贬为广东揭阳典史。后与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为东林领袖之一。有《高子遗书》十二卷等著作。钱一本(1539-1610),字国瑞,号启新,武进(今江苏常州)人。万历十一年进士,任庐陵知县,授福建道御史,后以建言罢归。钱一本精于《易》,有《像象管见》存世。顾宪成、顾允成、高攀龙、安希范、刘元珍、钱一本、薛敷教、叶茂才八人,均讲学于东林书院,以文章气节相尚,抨击时政,评论人物,时称“东林八君子”。安希范、高攀龙两人直接师事于顾宪成,并在顾的影响下走上讲学救国之路。安希范万历十二年问业于顾宪成,很受赏识。万历十四年,安希范以廷试三甲九名中进士,被授为行人司行人。万历十八年,小范上庐山畅游,是时,唐伯元亦游览庐山东林寺,邂逅安希范,引为知音,两人结伴游天池不得,唐伯元引以为憾,特作《东林寺逢安大行小范游天池不得偕往是夕至九江承徐剌史见招对月次韵寄慨时四月八日也》:“若为邂逅惜芳辰,指点峰头月色新。对眼忽疑天有路,逢君况是玉为人。虎溪别去多应笑,马上看来几处真。不有风流贤刺史,清光今夜共谁论”以记之。安希范有《庐山游记》留下,可惜却未见其与曙台的唱和诗歌。

高攀龙在《三时记》云:“余以癸巳(1593)冬仲谪尉潮之揭阳,越明年七月二十六日始克成。行时叔时先生以削籍归信息至矣。九月……十七日遂抵潮,会唐曙台,知朱任宇已于前月抵任,时亦在府,遂至开元寺拜之,假馆寺中。十八日谒道府,晩赴曙台酌,余意甚畅,曙台神情不王,谈论不尽展也。”[9]通过高文可知,万历二十二年秋时唐伯元犹在潮州未返京师,然而其身体健康状况似乎很差,面对远道而来的朋友,谈兴并不佳。

东林八君子皆是当时理学名臣,其中的钱一本很擅长谈易。唐伯元与钱一本于易学时有切磋,对钱的易学造诣也深为敬佩。其《答钱侍御》云:“往岁过庐陵,窃耳政声,则已慕门下,及晤龚宪使愈客部诸君子,又知门下隐德焉。都中屡承枉教,喜荷切磋,未几觧袂,可胜怅惘。伏读来教,深慰积渴,至以执其一说,自谓得道疑元,此又元之所以慕门下也……”可以看出,曙台对钱一本是非常敬佩的,也乐于交往。

(三)与邹元标的交游

邹元标(1551-1624),字尔瞻,号南皋。江西吉水人。邹元标是江右王门后学中气节最卓著者,也是东林首领之一,与赵南星、顾宪成号为“三君”。《儒林学案》谓其学“以识心体为入手,以行恕于人伦事物之间、与愚夫愚妇同体为功夫,以不起意、空空为极致”。“于禅学亦所不讳”,“其所谓恕,亦非孔门之恕,乃佛氏之事事无碍也。”[10]四库全书《愿学集》提要云:“元标有祭诸儒文,自称甲戌闻道,盖是时年方弱冠,即从泰和胡直游也。其学亦阳明支派,而规矩准绳持之甚严,不墮二王流弊。”[11]1邹元标师从胡直②胡直(1517-1585),字正甫,号庐山,吉安泰和(今江西泰和县)人,嘉靖进士。师从王阳明弟子欧阳德、罗洪先等,一度与曙台颇友善。有《衡庐精舍藏稿》三十卷等存世。,学与唐伯元非同道,他自言与唐伯元非燕游之好,但气节相近。其《愿学集》卷一有《赠唐仁卿》三首:

范民部③即范涞(1538-1614),字原易,号晞阳,安徽休宁人。万历二年(1574年)进士。为曙台好友,曾合作编校《二程类语》。持册索别仁卿,予于仁卿非燕游之好,故其行也以规,仁卿其有意乎?

知君试政数年前,把臂金陵岂偶然。此别应须各努力,莫将闲语负前贤。(其一)

千圣相传只此心,夫君何事外头寻。雷风露雨无非教,休向沙头只漫吟。(其二)

谁道文编是学陈,陈王学脉定谁真。停轺如过江门里,碧玉楼前春草新。(其三)

(自注:君有白沙文编故云)[11]23

诗序交代写作背景:“仁卿以弹王阳明先生祀事被谪”,可推知诗写于万历十三年春,唐伯元因《从祀疏》诸疏力诋阳明心学而被弹劾外贬之际。第一首,邹元标说数年前就闻知你治政有方之事了,后来我们又成了南京同事(唐为户部员外郎,邹为吏部员外郎),这“把臂金陵”其实并非偶然。唐、邹都颇有不畏权贵的硬骨头精神,唐因“弹王阳明先生祀事被谪”,而邹自己也是多次上疏改革吏治引起皇帝不满而被降职南京,“岂偶然”点出了两人的“把臂金陵”都是由来有自。《万历邸钞》之“万历十三年三月”条文载:“邹元标、孙继先……俱叙用,谪南京户部署郎中主事唐伯元三级,调外任。”[12]唐伯元被外贬,邹元标自己也被调用,故诗中有“此别应须各努力,莫将闲语负前贤”之语。后二首则充满了沧桑之慨,“千圣相传只此心”,“雷风露雨无非教”,“陈王学脉”源出一家,你我何必自讨苦吃呢,“谁道文编是学陈,陈王学脉定谁真。”回头经过陈白沙的家乡“江门里”,看那“碧玉楼前春草新”,还不是物是人已非了!规劝之意殷殷,不无感慨和无奈。

唐伯元出于匡正封建礼教,巩固封建统治而上疏直言阳明心学之弊,忠心耿耿却换来被贬谪的结果,出京之时,士多有同情者。时任南京太常博士的汤显祖也用他的生花妙笔,抒发了对唐伯元的惺惺相惜:“津衢无奥士,茜峭有奇人。居怀徒可积,抗辨乃谁驯?道术本多歧,况复世所尊。风波一言去,严霜千古存。揆予慕甘寝,未息两家纷。方持白华赠,殊望桂林云。[13]

唐伯元与邹元标、赵南星、孟化鲤、顾宪成等人曾在南京、北京先后同事,谈经论道,相处甚洽,唐伯元深为怀念共处的光景。万历二十三年的一个下雪天,时赵、孟、顾、邹诸子或被免职或已外调,零落各地。唐伯元于验封司采芳亭中,触景生情,作《亭中雪甚,有怀旧署赵、孟、顾、邹诸君子》怀念诸子:“舞尽琼花片片轻,断肠诸子共飘零。白云封在悬冰鉴,玉署名高自岁星。何处渔蓑能待我,几回鹤泪忆谈经。不堪更话当年事,徒倚东西一短亭。”眼前飘飞的雪花,令曙台深感人生无常,生命飘零,他伤怀好友之余忍不住呼喊着“何处渔蓑能待我”。万历二十四年,他终于也致仕归乡了。

综上观之,唐伯元与东林诸子之间的交游,不仅显示着其在晚明理学上举足轻重的位置,也蕴含着彼此间志气相投的真情谊。但曙台终究不能算是东林党人。他反感“聚众讲学”的传道方式,说“会讲何益于人?徒贼诚损己耳。”(《答范原易》)这与东林党人大肆讲学宣扬救国理论的行径明显相左。而身为岭南人,性格儒雅、相对保守的唐伯元也缺乏东林党人那种“吟风热血洗涤乾坤”(黄宗羲语)的斗争精神。师出湛门的他选择了在心学与实学之间自处。

二、唐伯元与岭南王门的游离

与东林党人的亲善相比,身为南方人的唐伯元在潮州以至岭南的学术界上,显得颇为落寞。在地方的思想阵营上,他更是自我游离。

与唐伯元生活于同一时期而又较有知名度的岭南理学家,当属归善的杨起元①杨起元(1547-1599),字贞复,号复所,归善(今广东惠州)人。黄宗羲《明儒学案》归其入“泰州学案”,有《文懿集》十二卷及《证学编》、《识仁编》、《诸经品节》等著述传世。。起元的父亲杨传芳曾投甘泉门下,起元幼时熏染白沙学,后则师事罗汝芳②罗汝芳(1515-1588),字惟德,号近溪,江西南城泅石溪(今南城天井源乡罗坊村)人。泰州学派代表人物。转入泰州学派,成为阳明嫡传弟子之一。唐伯元与杨起元学术观点不同,但都是岭南同乡,在京师期间,时有往来。据说,“在孟秋的带领下,京城形成了一个有邹元标、顾宪成、高攀龙、张元忭、冯从吾、杨起元、唐伯元等参加的庞大的学术集团。他们共兴理学,相互商证,在全国影响很大。”[14]唐伯元有集杜诗一首寄杨起元:“武陵一曲想南征,怅望秋天虚翠屏。多病独愁常閴寂,簿书何急来相仍。杨雄更有河东赋,方朔虚传是岁星。速宜相就饮一斗,山阴野雪兴难乘。”(《病中书怀寄杨太史贞复兼谢枉顾集杜》)诗用杜甫七言律句组成,病中的唐伯元思乡念亲,寂寞多愁之际,对朝廷簿书的催促很是反感。为何呢,“杨雄更有河东赋,方朔虚传是岁星”两句借用杨雄和东方朔的典故点出缘由:当今皇帝并非识才之君。他感谢杨的枉顾,自感“山阴野雪兴难乘”,因而招呼杨起元“速宜相就饮一斗”,解他千般愁。杨起元亦以一律酬答:“经旬正尔怜同病,一札俄惊惠十行。佳句未拈原命杜,新篇一出却成唐。雕镂是技何嫌巧,游戏如君不可当。也知制锦从高手,五色还期补兖裳。”(《唐曙台惠集杜书怀之作奉答》)[15]对曙台的集杜诗极为叹赏。唐伯元的很多行事杨起元自以为不敢劝说,唯独关于讲学,杨起元认为曙台大可不必“自禁”,他对唐伯元说:“独有讲学一事,白沙先生不曾厉禁,今闻足下自禁之,则区区愿劝足下一开耳。不诲人犹可,不自学奈何!自学者,岂杜门稽古,行义不失已哉?诲人故所以自学也。何者?相长之益,古人所取也。生近觉此有益,恐不足为足下深造自得者言也,然意实忠诚,如芹曝之献焉……”[10]直言相劝,情意殷殷,从中也显出唐杨二人的日常交深。

为学而达成经世实用是唐、杨一致的追求,不过唐伯元治学反对顿悟,亦反感会讲,杨起元的治学方式却是儒、佛会通合一,“清修姱节,然其学不讳禅。”[17]7276“唐氏表扬湛学,同时博罗杨起元复所,亦表扬王学,于是岭南讲席,二子分主之。……复所阐明王学宗旨,当时其学大盛,且越唐氏而过之。故粤中言王学者,前以薛中离,后以杨复所,此粤宗、浙宗在粤之传授源流,及其盛衰消长之大略也。”[18]274因而,唐伯元与杨起元的交往,同乡谊的情分似乎盖过了理学见解上的契合。

王阳明开府赣州,粤地“从学者甚众”。[10]654“潮人最早服膺王阳明学说的是郑一初,接着便是薛侃在南京师事王阳明,后二年他的哥哥薛俊适逢王阳明巡抚南赣漳汀,也向王阳明执弟子礼。后二年薛侃又偕薛俊和弟薛侨侄宗铠同到江西从阳明,与潮人杨骥兄弟在潮州金山讲学,后又辟中离洞,潮人从学者众多,……潮州的名士显宦如林大钦、翁万达等也同来研习。”[19]然学者虽众名多不彰,“乃今之著者,唯薛氏耳”。[10]654所谓薛氏,即指薛侃。《明儒学案·行人薛中离先生侃》本传谓“世疑阳明先生之学类禅者三,曰废书,曰背考亭(朱熹),曰涉虚。先生一一辨之,然皆不足辨也,此浅于疑阳明者也。”“此无与于学问之事,宁容与之辨乎?”[10]656薛氏辨所不当辨,愈辨愈支,王氏本旨亦为侃所累。唐伯元早年一度也服膺王学,“少时读其书,窃喜。葢尝尽弃其学而学焉。臣之里人,亦有以臣将为他日守仁者。”(《从祀疏》)但师学吕怀之后于潮州王门便游离不入,甚至于鄙夷有加:“臣之郡人杨氏兄弟,仅及门而一皆称之为闻道。此外又有薛氏兄弟子侄之盛,又有毅然任道数十人之多,则是邹鲁诸贤不足以当臣一郡也。奖人以所无之善,诱人以伪成之名,枉其心之公,贼夫人之子,惑世诬民,莫此为甚。”(《从祀疏》)他痛陈朝廷崇祀王阳明的危害:推崇王阳明,就是贬低朱熹,“道术将从此裂,祖宗表章朱学以为制考之意,亦从此坏。”

唐伯元公开反对阳明心学,重推程朱理学,又反感聚众讲学,这使他在当时的潮州思想界很是孤独。他的同郡好友并不乏人,尤其是早年即订交的周光镐以及颇有名望的林大春,在他受挫时虽予以支持和关注,①周光镐(1536-1616),字国雍,号耿西,潮阳人。明隆庆五年(1571年)进士,隆庆元年(1567)与唐伯元订交。有《明农山堂集》四十九卷存世。《明农山堂集》中给唐伯元的诗文有20多篇。《醉经楼集》中却仅见二首集杜诗直寄于周光镐。林大春(1523-1588),字邦阳,号井丹,潮阳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林井丹先生文集》卷十六《报陶兰亭二首》其二有:“山中闻唐仁卿至自南都,未悉所以。久之有客语曰:‘仁卿以论学左官矣。闻公故游多所问讯,盍使使过之。’”云云。但生活上的关怀并不能弥补思想追求上的疏离。他作诗感慨:“不是忧生不学禅,持来一戒几经年。尘缘未了寻常事,犹向春风独自怜。”(《自甲申十月至戊子正月》)这是他甲申(万历十二年,时在南京户部)秋至戊子(万历十六年,时告假在潮州)正月的真实生活写照。可以想见,无论是身在朝廷,还是回到潮州,他都是落拓不群的。以至于晚年,也是郁郁而终。

三、稽考唐伯元交游个案的文史意义

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指出:“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20]如是,我们对唐伯元所处的时代环境应给予重视。明初统治者曾强力推行程朱理学。明太祖“即位之初,首立太学,命许存仁为祭酒,一宗朱子之学。今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21]在思想统治非常严密的情况下,“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17]7222但到正德年间,各种社会问题日益突出,无补于世的程朱理学在明代中期走向了没落,随之而起的是以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的崛起。然而王学在发展过程中也逐渐变异,同样产生了流弊。“阳明亡后,学者承袭口吻,浸失其真,以揣摩为妙悟,纵恣为乐地,情爱为仁体,因循为自然,混同为归一”。[24]心学渐趋禅化,空疏学风盛行。唐伯元对此痛心疾首,说“《六经》无心学之说,孔门无心学之教,凡言心学者,皆后儒之误。守仁言良知新学,惑世诬民,立於不禅不霸之间,习为多疑多似之行,招朋聚党,好为人师,后人效之,不为狗成,则从鬼化矣。”[4]1003刘禺生于《世载堂杂忆》中言:“守湛氏之学,卓然为甘泉宗子者,惟澄海唐伯元曙台,唐氏非亲受于甘泉,实出于永丰吕怀,吕氏乃亲授之甘泉,其学又颇调停王、湛二家之说。顾曙台则显攻阳明,尝阻阳明从祀,以为六经无心学之教;阳明惑世诬民,立于不禅不霸之间,为多疑多似之行。当是时,明目张胆以攻阳明者,惟唐氏一人而已。”[18]272清代冯奉初亦指出:“明至嘉隆(嘉靖、隆庆)间,良知之学遍天下,选部争祀典一疏,独昌言排之,至于窜斥荒远而不悔。盖欲伸伊川、紫阳(程朱)之说,不使后世之士得以轻议先贤。其为程、朱闲卫者,用意可谓勤矣……信乎其为程、朱功臣,抑不可谓非阳明之诤友也。”[22]

唐伯元无疑是晚明诸子中最早敢于公开向阳明心学开战的圣斗士。明王朝已日渐衰落,身为儒士的他生命意识里有着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极其深切的关注。透过唐伯元与东林诸子的交游个案,我们已可触摸其时朝廷上下“横议”的热闹情形,感受“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思想变革与政治动荡,侧面了解晚明儒林的分化情况,也达到了解唐伯元其人、认识历史生活的目的。事实上,对心学的抨击,也就是对实学的倡导。唐伯元的修身、崇礼的理学主张在今天看来不免有些“迂腐”之处,但其“践履躬行”的治学方式,毕竟是产生了积极的客观效果,尤其在他的家乡潮州一代,此后的学人多留心经济之学,重事功而轻学理,开始了“由性命之学走向实用经济之学”。[23]从这个角度看,其历史作用是不可忽视的。而且,“对于古代文人而言,文学与儒学并非毫无关系,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文学复古运动与儒学复兴之间往往有着内在的联系。”[24]通过唐伯元与诸子的诗文往来与思想交流,我们已然窥探到晚明文学事实的另一面,它加深了我们对文学史的认识。

总之,唐伯元与东林诸子的学术交游,是一种文化空间的选择,这使他成为一个时代文化的承载者,也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特性,值得我们的关注。

[1]周光镐,郑焕隆.周光镐诗文选注[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291.

[2]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宋明理学史:下卷(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554

[3]孙继皋.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291册·宗伯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36.

[4]黄宗羲,沈芝盈.明儒学案: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8.

[5]黄挺.唐伯元的心性论与修身崇礼说[J].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3(4):81-88.

[6]顾宪成.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292册·泾皋藏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顾宪成.顾端文公遗书·小心斋札记:卷十七[M].副都御史黄登贤家藏本.

[8]史小军.明代七子派文学复古运动与儒学复兴[J].人文杂志,2001(3):105.

[9]高攀龙.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292册·高子遗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18.

[10]黄宗羲,沈芝盈.明儒学案: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8:534.

[11]邹元标.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294册·愿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23.

[12]无名氏.万历邸钞[M].影印本.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289.

[13]汤显祖撰,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204.

[14]孟传科.孟秋教育思想之管窥[EB/OL].http://whbl.lcxw. cn/show.asp?id=353.

[15]杨起元.重刻杨复所先生家藏文集:卷八[M].万历刊本.

[16]杨起元.重刻杨复所先生家藏文集:卷六[M].万历刊本.

[17]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8]刘禺生,钱实甫.世载堂杂忆·岭南学派述略[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9]蔡起贤.外来文化与潮汕文化的交融[J].潮学研究. 1993(1):250.

[20]丹纳.艺术哲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

[21]陈鼎.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传记类:第458册·东林列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9.

[22]冯奉初,林建翰.潮州耆旧集:卷二十四·唐选部醉经楼集题辞[M].影印本.香港:香港潮州会馆,1980:439.

[23]黄挺.明代潮州儒学概说[J].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4(2):53.

[24]史小军.文学复古与儒学复兴——中国文学复古现象论略[J].人文杂志,1999(2):129-134.

A Brief Examination of Tang Boyuan’s Friendship with the Donglin Members

YANG Ying-hong

(Shantou Polytechnic,Shantou,Guangdong 515041)

In his whole life,Tang Boyuan maintains a close friendship with the Donglin members and keeps little company of the Lingnan scholars.A case study of Tang’s friendship contributes to a further understanding of his life and sheds light on the ideology and literature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Tang Boyuan;famous scholars of the Donglin;Wang’s School of Thought of Lingnan;friendship

K 828.9

A

1001-4225(2011)04-0035-07

2011-03-29

杨映红(1973-),女,广东澄海人,文学硕士,汕头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系中文讲师。

汕头市社科规划课题“唐伯元诗歌研究”(汕社科立[2011]20号)

佟群英)

猜你喜欢
万历
书坊与名士:万历年间戏曲评点兴起的双驱
明万历贵阳李达夫妇墓志铭考释
晚明疫情与地方应对
明万历时期内操的演变
从《万历起居注》管窥明代帝王的书法教育
小议明万历《铜仁府志》人物志
晚明合肥文人黄道日新证
万历援朝之战时期明廷财政问题
嘉靖、隆庆、万历时期景德镇瓷器胎体与青花发色特征研究
论万历朝播州杨氏土司之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