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学视野下中国现代小说中的朝鲜人——以巴金小说为例

2011-08-15 00:52郑培燕
关键词:朝鲜人巴金朝鲜

郑培燕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形象学视野下中国现代小说中的朝鲜人
——以巴金小说为例

郑培燕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近现代以来,由于同样面临被日本侵略的历史命运,中朝两国逐渐加深彼此的交流。中国人通过不同的途径了解并深化了对朝鲜人的体验。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的方法,综合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两条思路,对巴金笔下的朝鲜人形象进行研究,以期获得作为中国的“自我”对作为朝鲜的“他者”的社会集体想象物的整体把握。

形象学;朝鲜人;自我;他者;乌托邦;意识形态

19世纪,当古老的中国还在闭关锁国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之时,西方殖民者的坚船利炮便敲开了中国的大门。而随着欧日殖民者的相继涌入,他们所带来的风物人情也开始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常常成为中国官方和民众谈论与思考的对象。同时,欧日列强在近现代中国的兴风作浪,也使中国人在这百年的凄风苦雨中逐渐形成对异国复杂的集体想象。由此带来的对异国“他者”的或仰慕或仇恨的复杂体验成为19世纪以来中国人情感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这种由不同体验构成的异国形象必然是一种复杂的集体想象物。“每一个人在面对一个异国时,个人的体验必然与民族国家的意识纠缠在一起,这使异国呈现出复杂、多重和分裂的特点。”[1]150

朝鲜,作为一个封建落后的东亚国家,自近现代以来和中国一样都屡遭欧日殖民者的侵略,陷入前所未有的民族灾难中。直到1910年,朝鲜完全沦为日本的殖民地。因此,大量的朝鲜人流亡到中国东北、上海等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与中国人民一起并肩抗日,在中国大地抛头颅、洒热血,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可以说,中国人对近现代朝鲜的集体想象,绝大部分正是在这些原初印象中逐渐成形的。而且在两个民族同样遭受异族侵略的大背景下,作家们出于强烈的爱国情感和对异族侵略的仇恨,必然有接近和了解朝鲜这一个弱小民族来进行民族的自我审视的心理诉求。因此,从五四开始到抗战结束这一段时期,出现了大量描写朝鲜人的文学作品,朝鲜人形象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题材。法国学者巴柔认为:“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并非现实的复制品或相似物,它是按照注视者文化中的模式、程序而重组、重写的,这些模式和程序均先存于形象。”[2]157郭沫若、蒋光慈、台静农、巴金等关内作家以及以萧军为代表的东北作家作为苦难中国的作家,必然深受时代和民族文化的影响。他们通过或直接近距离接触朝鲜人或间接听旁人诉说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对朝鲜人有所了解。他们在对自己笔下的朝鲜人形象进行审美烛照时,并不是再现现实中的朝鲜人,而必然带有中国“社会集体想象物”的印记。在这些作家中,巴金对朝鲜人有着特殊的情感。巴金一生走南闯北,交游甚广,曾与几位朝鲜朋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作品《发的故事》、《火》等在描绘朝鲜人形象时,完成了中国社会对朝鲜这一“他者”的集体想象,并且从朝鲜的民族特异性中完成民族的“自我”审视。目前学界对于现代文学中的朝鲜人形象这一主题的研究尚不深入,研究方法较为单一,而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研究方法的文章也是寥寥。循着比较形象学这一新的研究思路对巴金的《火》、《发的故事》等曾被学界忽视的描写朝鲜人的作品作深入系统地研究,对于这一研究领域的缺失或许能够提供一点启示和补充。

20世纪初到抗战结束,这一段时期无疑是朝鲜民族的时代梦魇。此间,尽管存在少数投敌卖国的“韩奸”,然而绝大多数朝鲜人还是不甘沦为亡国奴。为了自己的民族解放事业,他们毅然决然地参与中国的抗日斗争,与中国人民结成了深厚的情谊。朝鲜革命志士安重根、尹奉吉二人刺杀日将的壮举更博得了中国人民的钦佩和声援。朝鲜人的这种狂热的自我牺牲精神在这两个刺杀事件中便可见一斑。中国人在遭受日本侵略的民族危机中往往更能与亡国的朝鲜人在民族情感上产生共鸣,更易被朝鲜人的爱国精神和英勇战斗的作风所折服:“自日韩合并以来,高丽这个国家,差不多算石沉大海了。不料到了现在,竟有一般志士,要把这块石头,从海底拉起来,恢复他的原状,因此拼了许多人命,冒着绝大危险,他们总不灰心,真是有血性,可佩服。”[3]108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大部分朝鲜人形象是正面的,“爱国”、“刚强”、“牺牲精神”等褒义词是当时中国对朝鲜人的评价。这些文学作品在塑造朝鲜人形象时,注入了中国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对民族危机的忧虑。总之,“中国现代作家在对‘他者’——韩国进行塑造的同时,也塑造着‘自我’的形象”。[3]109可以说,这一阶段中国社会对朝鲜的集体想象趋于完美,中国在这一“他者”身上寄寓的是对民族解放和追求自由的理想。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由于中国只是部分国土遭受侵略而朝鲜却已沦亡的事实,又由于历来中国与朝鲜皆为不平等的封建藩属关系,中国人在潜意识里有一种中华民族的优越感,认为朝鲜是一个弱小的民族。在这种民族优越感中,中国“再现了自我存在并由此强化了自我身份,”[4]207并以此来描写朝鲜民族的相异性。这种在“大中华”意识审视下的“他者”形象明显带有意识形态色彩。总而言之,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对朝鲜的集体想象物是一个杂糅了双重感情色彩的复杂体。巴金作为这一历史文化语境中的作家,他的作品在朝鲜人的塑造过程中必然带有这一“社会集体想象物”的烙印。

巴金在《火》第二部的后记中说过:“我虽然信仰从外国输入的‘安那其’,但我仍还是一个中国人,我的血管里有的也是中国人的血。有时候我不免要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看事情,发议论。”[5]374这说明自抗战以来,巴金深受这一时代民族情绪的感染,无论思考还是创作都从一个中国作家的立场出发。“他对生活中的爱憎是受着革命氛围具体的时代环境的制约的。”[6]191因此,当时国内浓厚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氛围,决定了巴金思想中对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义倾向的倚重。正是在这一思想的影响下,巴金从朝鲜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民族的身影和民族解放运动的光明前景。巴金与几个朝鲜人有过交往,还曾为一个朝鲜人办的刊物《高丽青年》写过文章。因此,巴金在《关于〈发的故事>(代跋)》中说过:“至少对于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为人,我多少有一点点了解……但是我仍然尊敬他们。”[7]110而正是对朝鲜人的崇敬之情,巴金在百忙中写下了《发的故事》,在“身经百炸”中辗转多地写下了《火》第一部,在两次奔赴险象环生的朝鲜战场后写下《明珠和玉姬》、《活命草》等抗美援朝作品。而无论巴金在《发的故事》、《火》第一部中所塑造的朝鲜革命者形象,还是在抗美援朝时期作品中的朝鲜妇女儿童形象,都透射出极为明显的对朝鲜集体想象的乌托邦色彩。在这几部作品中的朝鲜革命者不论性格怎样,都是忍辱负重、忘我工作的战士;朝鲜国总是民风淳朴,妇孺皆热情好客。可以说,巴金在一定程度上美化了朝鲜人的形象。而这跟当时中国黑暗的社会境况不无关系,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政府不顾日本的疯狂侵略仍然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消极抗日政策,而许多中国人仍然麻木不仁。巴金面对这一残酷现实痛心疾首,通过对朝鲜人形象的“相异性”的挖掘,巴金表达了对“自我”所处社会的质疑和强烈不满,而在这充满乌托邦色彩的“他者”形象中寄寓了民族解放的美好理想。

巴金在对朝鲜人形象的塑造过程中显然受到了社会集体话语的影响。这种影响还体现在巴金的几部描写朝鲜人作品的词汇上。“词汇是构成‘他者’形象的原始成分。”[4]210在《发的故事》、《火》第一部这两篇小说中对于朝鲜革命者形象的描绘都是在一些貌似中性的叙述“套话”中透出正义的光芒。这些套话基本上都是描写朝鲜革命者外貌的词汇。眼睛总是布满“血丝”,眼光都是“炯炯有神”,面颊则是又“黑”又“瘦”……这些词汇形象地刻画了一幅具有坚定信念和为民族解放事业殚精竭虑而九死一生的朝鲜革命者群像。而在《活命草》、《明珠和玉姬》、《爱的故事》、《军长的心》等朝鲜人形象基本上是妇女和儿童,“笑”和“高兴”两个词汇则把朝鲜妇孺乐观开朗、热情好客的天性刻画得淋漓尽致。质言之,巴金这几部作品的“套话”无疑再次昭显了这两种类型的朝鲜人形象所焕发出的乌托邦色彩。

在巴金涉及朝鲜人的作品中,某些情节设置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巴金作品中的朝鲜人总是以正面的人物出现,有着强大的人格魅力,这的确让作品中身为中国人的主人公经常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如《发的故事》中“我”在朝鲜革命者金面前的唯唯诺诺,《火》第一部中刘波对在上海的朝鲜革命志士的崇拜。然而,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朝鲜人的力量十分有限,作为弱小民族的朝鲜流亡者总是需要中国友人的帮助。巴金作品就经常设置了中国人帮助朝鲜人的情节,如《火》第一部中的刘波不仅帮他的朝鲜朋友印发革命刊物,还参与了他们的暗杀活动。而巴金的抗美援朝作品则突显出朝鲜老弱妇孺形象,表面上再现了中朝两国军民的深厚情谊。然而在文本的深层结构中,我们则会发现作为“自我”的中国与作为“他者”的朝鲜之间隐含着一种不平等关系。正如一位朝鲜朋友写给巴金的信上所说:“从这个虎口逃生的青年,中国便是他们唯一的避难所。”[7]111尽管中朝两国皆为日寇所侵略,但中国还是一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而朝鲜却已被日本正式吞并。中朝两国的现实境况形成了一定的落差,中国因此成为了朝鲜流亡海外继续进行抗日复国斗争的根据地。中国作为东道主,自然在潜意识里扮演了强者角色,且千百年来潜隐着天朝上国的族群记忆,扶持帮助朝鲜这一弱小族群被视为理所应当。这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也同样得到体现,中国赢得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中国人民无不欢呼雀跃,全国上下洋溢着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这从另一侧面透露出中国人长期以来形成的大中华恩施四方的传统深层心态。

巴金正是带着这一传统的深层心态对朝鲜“他者”形象的相异性进行艺术观照。而对“他者”相异性的描写又与巴金坚定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不无关系。所谓无政府主义,“它所要求的是上无领导下无群众的个人自发的反抗,它的主要基本特征是反对一切强权和束缚,主张决定自由。”[8]256在《火》这部一直被巴金认为是“失败之作”的小说中,巴金把他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融入了他笔下朝鲜人的行动中去。这部作品以“八·一三事变”为背景,花了大量笔墨写了一群满脑子安那其主义思想的朝鲜革命者在上海的抗日宣传活动。但是他们的活动却没有得到中国群众的理解和支持。中国人民群众的抗日力量在作品中被淡化了,在上海的中国人在日军炮火中除了惊慌还是惊慌。这群朝鲜革命者策划的暗杀事件则更凸显了巴金的无政府主义倾向。正如作品中对那个在暗杀事件中牺牲的朝鲜青年子成的评价所说的那样:“他和那个‘败类’不能够存在同一个世界上。那是罪恶的代表,他必须将‘它’摧毁。他摧毁一个人就像摧毁一个制度。他必须将拳头打下去,毁灭罪恶,牺牲自己。”[5]105而现实中的确存在许多安重根式的朝鲜革命者,他们往往通过极端的手段来打击敌人。巴金在《关于〈发的故事>代跋》中说过:“我并不完全赞成他们的斗争方式。”[7]110有研究者也认为:巴金在作品中“让从事暗杀活动的人物感到没有成功的把握,感到厌倦和恐惧,实际上他们是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下去进行这番活动的。从这里我们再也不会觉得作家是在赞颂他们。”[9]401并且认为,“《火》第一部可以作为巴金开始舍弃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的一个重要标志。”[9]401而笔者认为,正是由于巴金感到无政府主义在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时代氛围中显得不合时宜,他开始站在中国人的立场去审视这个时代。因此,《火》第一部在面对作为“他者”的朝鲜形象时,巴金通过在朝鲜民族的相异性上涂上一层无政府主义色彩来改造朝鲜人形象。而这种改造过的朝鲜人形象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中国社会对朝鲜这一文化“他者”意识形态上的思考。

巴金在描述朝鲜形象的相异性时,也把笔触伸向了中朝两国人民之间的隔阂上。《火》第一部中“老九”就曾说过:“他们究竟跟我们不同。他们并没有经历过我们所经历的那些苦难。”[5]108而《发的故事》中“金”对“我”说:“我们的感情跟你们的不是一样。你们可以安静地生活下去,我们不能够。”[7]12-13“金”和“铭”婚后虽然彼此爱着对方,但“两个人还是各有各的心思,对于任何一件事情,两人的看法都是两样”[7]10。而“金”甚至抱怨说:“在你们这里,我也是受到轻蔑和歧视的。”[7]10这句话指出了作为“自我”的中国与作为“他者”的朝鲜之间不只仅存在着颇深的文化隔阂,还隐匿着作为“注视者”的中国对另一个异族文化的审视和集体想象,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

在文学研究界,巴金这些涉及朝鲜人的作品在艺术价值方面普遍受到质疑。巴金本人也觉得《火》这篇小说只是“一本宣传的东西”[5]173,同时也是一部“失败之作”。巴金虽然指的是《火》,而在笔者看来,他的评价或许可以涵盖他写过的关于朝鲜人的所有作品。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作品仍然展现了巴金丰富的阅历和不可多得的才情。与此同时,巴金与同时代的郭沫若、蒋光慈、台静农、萧军等中国作家一道把各自对朝鲜人不同的体验形诸笔端,共同完成了作为中国人的“自我”对朝鲜这一文化“他者”的复杂的社会集体想象。而巴金由于自己对朝鲜人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和交往,他比任何作家都更了解朝鲜人。正是由于对朝鲜人有着特殊的体验,加之他复杂的思想,巴金笔下的朝鲜这一“他者”形象时常闪现着中国社会集体想象的乌托邦和意识形态的双重光彩。而在这双重光彩烛照下的朝鲜民族的相异性,则体现了巴金对于中华民族的自我审视和思考。笔者以为,这正是巴金的伟大之处。

[1]陈晓兰.郁达夫小说中的日本女人[J].中国比较文学, 2004(1):149-161.

[2]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57.

[3]金昌镐.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韩国人形象[J].社会科学战线,2004(1):108-112.

[4]赵炎秋.文学批评实践教程[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7:207,210.

[5]巴金.巴金全集:7[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6]王瑶.论巴金的小说[G]//李存光.巴金研究资料:下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191.

[7]巴金.巴金全集:1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8]北师大中文系巴金创作研究小组.论巴金创作中的几个问题[G]//李存光.巴金研究资料:下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256.

[9]张慧珠.巴金创造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401.

The Koreans in Chinese Modern Novels:an Imagologie Perspective--In Reference to Bajin’s Novels

ZHENG Pei-Y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Fujian 350007)

From the beginning of the 1840s,China and North Korea were invaded by Japanese;because of the similar fate,the two countries have deepened exchange with each other gradually.Chinese people have tried to understand and deepen the experience of the Korea people in different ways.By adopting an Imagologie perspective and integrating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studies of the text,this thesis intends to investigate the North Korean characters depicted in Bajin’s novels in order to obtain an overall mastery of the social collective imagination of the North Korean‘otherness’from the viewpoint of the Chinese“self”.

Koreans;self;otherness;utopia;ideology

I 206.6

A

1001-4225(2011)04-0056-04

2010-09-29

郑培燕(1986-),女,福建漳州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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