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野中的“鹤”——论周作人之“雅”

2011-08-15 00:47林树帅
淄博师专论丛 2011年3期
关键词:周氏周作人希腊

林树帅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一九零八年初冬,到日本治病的绍兴同乡蒋抑卮曾暂住于周作人与鲁迅的西片町十番地波之十九号。蒋后来曾这样评价过周:“启明这人甚是高傲,像是一只鹤似的。”虽只是当时的一句戏语,却颇能觇视出周氏性格中的某些特点,如其所言:“不善应酬,比较沉默,但在行迹上便似乎是高傲。”晚年周作人给上海《亦报》作文章,也用过“鹤生”的笔名,傲然独立的鹤确似周作人一生的性格轨迹,在世俗纷扰的那个年代洒洒落落远离俗尘。

周作人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个重要的精神实体,其身上所散发出的闲雅之气为中国文人开辟了一条寓智慧深刻于宁静淡远之中的文学道路。从此周氏之风韵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中国文人的身上,无论是废名、俞平伯,还是后来的汪曾祺、舒芜,以及如今的张中行、止庵等都是这种精神流脉的传承者。他们中有的是周氏的高徒,有的也许在生活中与周氏并没有过交集而仅是怀有崇羡之情,然此精神脉流却愈发光彩。在周氏身上,无论是其文艺路向的喜好、生活情趣的精致以及生存尊严的迂执,我们都能切实咀嚼出他独有的雅味,用“鹤”来形容他确实很贴切,鹤立于历史长野中的他确乎有其可言说的价值。

一、文艺之雅:希腊日本文化的热爱

周作人最早接触希腊文化,是初到日本时买到的该莱所著的英文版《英文学中之古典神话》一书。继而学习古希腊语,尝试译介了一些希腊著作,从此其与希腊文化便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还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希腊名著的翻译。周曾言到:“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的支配的,结果便是由他们把那些粗材都造成为美的影象了。”[1](P67)美与智是希腊文化的精神内核,而“赏玩”“怨恨”则是中国苦痛生活于文艺上的投影,是“喜欢表现残酷的情景那种病理的倾向”。[2](P73)然而,这条巨大的沟壑恰恰成为了周氏追索希腊文明之美的心灵动力。二十年代中期,已经不再相信文学之力的周作人向希腊文明进一步靠拢自然是水到渠成,具体到对于希腊神话、诗歌、戏剧等的喜爱,正是基于希腊文明作为古代诸文明的总汇相比于其他国度有着显而易见的超脱与雍雅。希腊的神话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3](P2)对于“神”这一概念价值的人化,对于人体之美的正当审视,以及希腊文化中的那种现世精神,无一不吸引周作人沉湎其中。希腊文明对于周氏就像遥远却清晰的古伊甸园,那里充满了人性之美的光芒,有着对于现世希望的渴求,而这是不需要所谓世俗道德之心来束缚与掩饰的。如古希腊政治家伯里克利所言:“我们都是爱美的人。”[4](P279)进入三十年代,当周作人身上启蒙者精神逐渐褪去,转而树立起文化传承者,亦即其所自称“爱智者”的形象时,希腊文明之余光依然在他身上闪现。希腊文明中的“尚智”精神是其整个三十年代创作的基调。当周作人于苦雨斋中辛勤地披沙拣金,于浩瀚的古书中拨亮前人的智慧之烛时,他与世俗文明显得是那么迥异,果真就像一只鹤一般,挺然独立,索解着自己所爱着的人情与趣味。解放后,周作人大部分的生命余光都付诸于希腊文明的传播:重译《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希腊神话》、翻译《伊索寓言》、《欧里庇得斯悲剧集》十三篇、《财神》以及《路吉亚诺斯对话集》等,累积千万字以上,对于希腊文明的发自内心的热爱仍可见一斑。

之于日本文化,周作人的接触是以明治时代文化为中点,横向向左了解日本的古文明,向右关注变化中的日本今文化。周作人曾言日本国民性的优点在于富于人情,“我们要觇日本,不要端相他那裲双刀的尊容,须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时的样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5](P119)“他还有他自己的人情味,他的笔致都有一种润泽,不是干燥粗厉的,这使我最觉得有趣味。”[6](P54)日本在十九世纪末虽然经历了明治维新,但自上而下的改革注定底层人民永远是最后享受到革新的果实,并且还要不断承受改革带来的阵痛。日本明治时代文化的基础便是来自对底层人民生活的剖视与悯怀。周作人曾多次引用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中的话来表达对明治时代作家追昔抚今情怀的欣赏,“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7](P1251)这样的笔触充满人情的怜怀,仿佛江户时代歌女的哀音依然流淌于明治的街头巷尾,并将载在历史长河的轻舟中,荡向未来日本国民的心头。这使周作人同样引起无限怅然之感,他言到:“古人闻清歌而唤奈何,其亦是此意耶。”[8](P86)我们知道,对于苦痛国度作品的介绍,早在周氏留学日本时便已开始。当时,他主要是致力于东欧弱小民族及俄国文学的译介,成果便是《域外小说集》。然与周作人对于日本文化的态度有所不同,当时的周氏更多的是从人道主义立场揭示他们的贫苦,以期望通过革命等方式来解救那些国度的人民。而日本文化与此相比则少了许多的激情与烟火气,这也是步入中年的周作人对于自己心态的重新调整。此时,他追求的更多是细腻的感情与体悟,而不再是轰轰烈烈的雄怀,这也便更加接近他一个纯文人、思想者的心理定位。

周作人曾讲到:“艺术的道德化之力,并不在他能够造出我们经验的一个怯弱的模拟品,却在于他的超越我们经验以外的能力,能够满足而且调和我们本性中不曾充足的活力。”[9](P88)希腊及日本文明中美、智以及人情的表现与流露对于周氏朴雅、冲和的文化精神之影响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是我们可以看作周氏文风独异于同时代文人的重要文化因子。

二、生活之雅:生活之艺术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周作人发表《生活之艺术》一文,阐发自己对于利用希腊文明来构建具有新的自由与节制的中国新文明的理想,企望通过希腊的中道观来调和欲望的纵与节,从而实现生活之和谐,而“生活之艺术”即是这种调和的具体手段。然此处谈论的生活之艺术则是另外的一种概念,即周作人雅化生活的心态与行为。周曾写道:“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10](P52)“无用的游戏与享乐”即是这于生活本身之无用的“艺术”。周氏认为,“中国的人看得生活太冷淡,又将生活与习惯合并了,所以无怪他们好像奉了极端的现世主义生活着,而实际上却不曾真挚热烈的生活过一天。”[11](P21)文学上周作人曾区分过平民的文学与贵族的文学,而文学与生活的概念是互通的,普通人生活往往只是平民的精神,即求生意志,而贵族的精神之求胜意志则无。他所希冀的生活是具有平民精神的基调,再加以贵族精神的洗礼,才是真正的生活,而这一点点的贵族精神就是于世俗生活的超越。

与传统士大夫浅酌低唱、吟风弄月的生活内质不同,周作人的生活之雅恰恰体现在“用俗而离俗”之上,具体说就是来于世俗然超于世俗。他曾写有《苍蝇》一文,通过古今中外的几个小典故将人们都很厌恶的苍蝇写的不再那样不堪。如引小林一茶的俳句:“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这样一来苍蝇惯有的动作似乎也变得可爱了许多。还有希腊的一个传说,说苍蝇本来是一个美丽的处女,只是因为惹怒月神才被变成了苍蝇。丑陋的苍蝇还有这么凄然的经历,读后亦使人弥增怅惘。周氏生活散文的取材通常只是一些不被人们所留意的草木虫鱼,然通过诗化的笔端将生活中那无用却不可少的情趣写出,混杂自己赏鉴评判之心,更有生活真意的窥照。这样的艺术恰似水中之月,那么真,又那么虚无。

另外,我们需要看到的是,周作人生活之艺术观并不是人皆可有,这是基于博厚的知识底蕴与独然的文人心境之上的。生于清末的周作人,上接中国传统文化的熏染,下承西方舶来文明的洗礼,“周作人这一代人既已经过五四的洗礼,进入了‘世界文化’的大系统”。[12](P390)所学之精、杂,自然是我们所无法仰及可触的。行文中便是古今中外信手拈来,旁征博引自话自说。知识容量的博大是其雅化生活的基础,而另一方面,超然的名士心境则是生活之雅的内核。周作人对于世俗生活的感触细腻而超脱,他的名篇《喝茶》中那“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可谓生活之雅的极化,这里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玉盏琼杯,更没有功成名就的高士,只有与世俗中随处可见的瓦屋茶具与二三得心好友的娓娓絮谈,可让人所感触到的却是杳渺高山中的隐士情怀,“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现代文人中,学贯中西的林语堂所表现出的幽默达观,梁实秋那种知识分子博学的刻意展现,与周作人相比,显然在高度与深度上有着质的距离。周氏对于生活真意的洞窥在当时虽说不上鹤立鸡群,亦可说是雅俗有界了。

三、生存之雅:辩解之无用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日夜周作人于灯下写《读东山谈苑》,《东》卷七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周于后记到“此语殊佳。余澹心记古人嘉言懿行,裒然成书八卷,以余观之,总无出此一条之右者矣。”[13](P211)

一九三七年北京陷落,由于家累无法南行的周氏最初是打算闭门保全,然一九三八年二月九日周作人却参加了由日本方面组织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十一天之后周作人便写下《读东山谈苑》一文,从其所记倪元镇受辱不言一事可知其是做好准备以沉默来应对南方文艺界的声讨的。可一九三九年元旦的一颗子弹却彻底将周作人推进了伪政府这摊浑水,此时周氏身上暗黑的宿命观与个人主义性格使他不得不屈从于现实。接下来周氏不断接到伪政府的任命,彻底落水,而《东山谈苑》中的话却不幸再一次一语成谶,只不过他要面对的将是重新掌权的国民政府的审判。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六日晚,周作人在家中被捕,当军警用枪对着他宣布逮捕时,他淡淡地说:“我是读书人,用不着这样子。”[14](P288)后来他被送进北京炮局胡同的陆军监狱,第二年五月,与其他几位前伪政府大员一同用飞机押解南京老虎桥监狱等待受审。在周作人被审理过程中,除必要的辩答外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一九四七年审判的最终结果出炉,周作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继续关押于老虎桥监狱。

无论是在炮局胡同监狱还是老虎桥,周作人的心态一直非常平和。其实对他而言,早已为自己所谓的的“失节”做好了接受万夫所指的心理准备,而“一说便俗”的沉默便是他的态度。一九四零年,周作人写有《辩解》一文,其中写到:“我们回想起从前读过的古文,只有杨恽《报孙会宗书》,嵇康《与山涛绝交书》,文章实在写得很好,都因此招到非命的死,乃是笔祸史的资料,却记不起有一篇辩解文,能够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的。”[15](P80)“事情或是排解得了,辩解总难说得好看。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先须说他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些隐密的事来做材料,这却是不容易说得好,或是不大想说的,那么即使辩解得有效,但是说了这些寒伧话,也就够好笑,岂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了狼么。……人说误解不能免除,这话或者未免太近于消极,若说辩解不必,我想这不好算是没有道理的话吧。”[16](P90-91)也许遭际了历史洪流的人少不了会为自己辩解几句,然已步入花甲之年的周作人则选择了默然不辩。

周作人赞赏倪元镇的“一说便俗”,自己也就“一语不发”。我想,他对于历史的沉默其实是有着独特的吴越地域文化与人生观念的原因的。周作人出生于绍兴,从小在吴越文化熏陶下成长。绍兴多出师爷与钱店官,人多苛细拗执,不随众流。周作人自一九三八年表现出不辩解之态度,以后几乎每年的文章中都能看到这种态度的闪现。与周作人偏执于沉默不同,同样出于吴越文化的鲁迅则走入了另一个极端,按周作人的话讲鲁迅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人有怒目而者,报之以骂,骂者报之以打,打者报之以杀。”[17](P484)执于自己的态度,绝不流向世俗的行为,是吴越文化带给他们的精神。另一方面,则是周作人透彻的人生观念。周作人曾言:“忍辱与苦恐怕在人类生存上是一个重要的原素,正如不肯忍辱与苦是别一个重要的原素一样。”[18](P75)既然人生不免忍辱,又何必用解释去掩饰自己的心怀,他所走的便是其“忍过事堪喜”的人生哲学之路。周作人入狱后仿佛又重新找回了文人的品格,在狱中大抒诗情,从这些诗中我们似乎也能去窥伺到周那卓荦不群的生命体验——

偶作

入狱二百日,即事多所欣。

同居恒乞食,高谈不避人。

忧患互相恤,盗贼渐可亲。

昨日岂为非,前路认已真。

拘幽增自力,悲悯即雄心。

学道未有成,立愿在今晨。

拟题壁

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学闭关。

今日出门桥上望,菰蒲零落满溪间。

回望中国文学之路,周作人是永远回避不开的文学与历史主题。这里,我们去看他文学的人情之雅、生活的情趣之雅与生存的孤傲之雅,亦使后人唏嘘不已,恰似太史公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19](P282)

[1][8] 周作人.苦口甘口[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 周作人.艺术与生活[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07.

[4] 吴晓群.希腊思想与文化[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

[5][10] 周作人.雨天的书[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6] 周作人.谈龙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7] 永井荷风.古今中外散文诗鉴赏辞典[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9] 周作人.自己的园地[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1] 周作人.谈虎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2] 钱理群.周作人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

[13] 周作人.书房一角[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4] 王锡荣.周作人生平疑案[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15][16] 周作人.药堂杂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7]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8] 周作人.泽泻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9]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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