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军礼与《诗经·小雅》部分诗篇的创作

2011-08-15 00:47祝秀权
淄博师专论丛 2011年3期
关键词:军礼采薇天子

祝秀权

(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江苏淮安223001)

在周代,凡狩猎、观兵等重大活动均属军礼,这是关系到国家声威、天子威信及天子与诸侯关系的大事。《诗经·小雅》中即有为军礼而咏之诗。如《采芑》: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乘其四骐,四骐翼翼。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中乡。方叔涖止,其车三千,旂旐央央。方叔率止,约軧错衡,八鸾玱玱。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有玱葱珩。

鴥彼飞隼,其飞戾天,亦集爰止。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钲人伐鼓,陈师鞠旅。显允方叔,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

《序》:“《采芑》,宣王南征也。”然细审诗义,诗中并无真实的战事,所咏之事乃是对周代军礼的演习。何以知之?有以下几方面证据:

第一,《采芑》共四章,前三章均以兴开头,然后引出方叔对军队的检阅,颂军容之整、军威之状,诗的主体部分毫不言及战事。只是在诗的末章以“蠢尔蛮荆,大邦为仇”,引出“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等内容,然而亦只是“蛮荆来威”而已。从诗所陈述的内容看,无任何战事发生。这与《采薇》、《出车》、《六月》等开篇即抒写战事大有不同,形成了鲜明对比。诗末章“征伐玁狁”即是指《六月》诗所咏征伐玁狁之事。两相对照可知,周人可能正是乘伐玁狁获胜之余威,举行“治兵”、“振旅”仪式以威慑荆蛮。清吴闿生《诗义会通》:“先大夫曰:‘此盖北伐振旅,侈陈军威以风荆蛮。’刘向所谓‘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者,最得其实。苏辙云:‘方叔南征,先治其兵,既众且治而蛮荆遂服。’”

第二,诗第四章明言“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可知无战事发生,只是方叔征伐猃狁之后,威慑荆蛮的一次军事行动。所以末章“方叔率止,执讯获丑”亦只是对军事演习的描述,并非真实的战争行动。“方叔率止”之后并无任何战斗过程和准备,而直接即可“执讯获丑”。难道敢与“大邦为仇”的荆蛮竟如此不堪一击,克之如探囊取物?这只能理解为:诗中所述之事乃类似军事演习的仪式,非真实的战争。林义光《诗经通解》曰:“执讯获丑,愿望之词也。”

第三,此诗的主体内容都是在宣扬军威,而不是在描写战事,宣扬军威、军容的文字占了此诗的绝大部分篇幅。若诗篇果是颂美宣王南征的真实战争,为何不着力描写战事,而只是自夸军威?《朱子语类》曰:“南征蛮荆想不甚费力,不曾大段战斗,故只极称其军容之盛而已。”陈子展《诗经直解》:“方叔夏天和吉甫北伐,他就不可能又在秋天南征,除非他仅仅治兵,虚张声势,南蛮就望风畏服。”

第四,诗中反复强调:“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此数语处于前几章的中间,是此诗所突出强调的内容,亦是诗篇主题句之所在,是诗的主旋律。“师干之试”何意?《传》:“干,扞。试,用也。”《笺》:“其士卒皆有佐师扞敌之用尔。”“师”当为军队之意,如《秦风·无衣》“王于兴师”。严粲《诗缉》:“干,盾也。程子曰:师干,犹今云兵甲也。”“干”即代指兵器。朱熹《诗集传》:“试,肄习也。言众且练也。”“试”当为“操练”之意。就“师干之试”句的诗义看,诗既已明言非真实的出征杀敌,而只是习武演练而已。《诗经传说汇纂》引苏辙曰:“宣王之南征,使方叔治其军而后用之。方叔之治军也,陈其车马,而试其众以捍敌之法。”清顾镇《虞东学诗》:“诗无举征伐事而言‘试’者。此诗前三章两言‘师干之试’,明是先期练治以习号令、信赏罚,故三章以后遂以明信称方叔也。《左传》:‘楚子将围宋,使子文治兵于睽。’‘子玉复治兵于蔿。’盖古人用兵原有此法。末章方言威蛮荆事,岂有未至地而先战者?盖以宿望之将,率练治之兵,未尝战也。……诗意是因南征而治兵,非因治兵而南征也。”

第五,此诗三章曰:“方叔率止,钲人伐鼓,陈师鞠旅。显允方叔,伐鼓渊渊,振旅阗阗。”“钲人伐鼓”者,钲人伐钲,鼓人伐鼓也。“陈师鞠旅”者,陈其师旅而告之也。《毛传》:“入曰振旅。”《郑笺》引《公羊传》庄公八年文曰:“出曰治兵,入曰振旅,其礼一也。”那么在第三章之中,为何刚陈师出兵,就立即振旅而还?若是真实的战争,诗人不至于如此高度概括而言之吧?郑玄似乎亦惑于《序》说,在引《公羊传》文时,竟略去了语意紧密相承的后文关键一句话。《公羊传》原文曰:“出曰祠兵,入曰振旅,其礼一也,皆习战也。”《穀梁传》作:“出曰治兵,习战也;入曰振旅,习战也。”《周礼·夏官·大司马》:“中春教振旅,司马以旗致民,平列陈,如战之陈。”“中秋教治兵,如振旅之陈。”《左传》隐公五年:“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虽四时讲武,犹复三年而大习。”西周金文中亦有“王大省公族于庚,振旅”(《中觯》)的记载。基于以上文献资料,可知此诗第三章陈师告旅之后即曰振旅而还,乃是“习战也”。此种“习战”,实即古人所言之“治兵”、“振旅”仪式,类似今之军事演习;若从礼仪的角度而言,无疑,此即属于周代的军礼。

方玉润《诗经原始》:“如许大篇文字,而发端乃以采芑起兴,何能相称?”认为重大军事行动以采芑起兴不相称,固然有一定道理。然而《采薇》同样是写军事征伐,则以采薇起兴。《采薇》、《采芑》二诗以采薇、采芑兴起军事行为,确与《雅》中同题材的《四牡》、《出车》、《六月》、《江汉》、《常武》等诗不类。宋唐仲友《诗解钞》为此疑提供了一种解释:

古之兵出于农。地政修废,兵力之强弱也。周之衰,田莱多荒而军政坏。宣王中兴而农政修,兵复出于农。故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又曰:“于彼新田,于此中乡。”然则不先修地政而求兵之强者,吾未之信也。

其说新颖可喜,言之成理。如此看来,此诗前三章以“采芑”、“飞隼”起兴,其实近于赋,即诗人于“治兵”、“振旅”之地实赋其景,以之作兴。因为方叔所练之兵、所治之军,其身份原本都是农人。若单纯理解为兴,那么练兵、治军与采芑何干?《采薇》以“采薇”起兴亦可作如是解。

《六月》、《采芑》和《采薇》、《出车》所咏之事相近,一般认为是同时、同事之诗。编《诗》者以《采薇》、《出车》为正诗,以《六月》、《采芑》为变诗,应当是有一定用意的。通过比较,我们认为:《采薇》、《出车》真实地揭示了宣王北伐、南征时将士的哀怨情绪,而《六月》、《采芑》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虚美而已。《六月》、《采芑》所记之事虽实,而所颂之辞却有虚美的成分。所以,关于宣王南征北伐数诗的正、变之分,可能暗含了《诗》之编辑、传授者对宣王中兴及其武功的看法和评价。顾炎武《日知录》:“宣王之功,计亦不过唐之宣宗,而周人之美宣,亦犹鲁人之颂僖也,事劣而文侈矣。”《毛传》于《采芑》篇有一句耐人寻味之言:“言其强美,斯劣矣。”《孔疏》申其意曰:“必言其强美者,斯劣弱矣。《老子》曰:‘国家昏乱有忠臣,六亲不和有孝慈,明名生于不足。’诗人所以盛矜于强美者,斯为宣王承乱,劣弱矣,而言之也。”可能传《诗》的毛公亦不满于其虚美不实之词,方出此言。《毛传》一般只作字词上的训诂,像这样直接针对诗中所咏之事而发表言论表达毛公自己的评论,此种情况《诗·传》中极少出现。清李光地《诗所》亦云:“观《东山》、《采薇》、《出车》皆眷眷于征人道路之艰辛,室家之离别,《杕杜》则并探其父母之忧思,皆圣人所以体天地之心也。至宣王诸诗,徒侈其盛威于中国,而此意微矣。”可知这种对“宣王中兴”不以为然的评论古已有之。下篇《车攻》美宣王复古,其诗终之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孔疏》:“宣王中兴明君,美其复古,比诸成、康才四分之一,则‘展也大成’徒虚言耳。”

由以上对《采芑》诗义的考论可知,《采芑》所咏即周代的“治兵”、“振旅”仪式,这种仪式亦即周代之军礼。若联系《采芑》之下二篇《车攻》、《吉日》加以考查,诗篇所咏为军礼,并且为军礼而创作的性质更为明显。

车攻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田车既好,田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

之子于苗,选徒嚣嚣。建旐设旄,搏兽于敖。

驾彼四牡,四牡奕奕,赤芾金舄,会同有绎。

决拾既佽,弓矢既调。射夫既同,助我举柴。

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警,大庖不盈。

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车攻》一诗据《传》、《疏》的阐释,当与其上《六月》、《采芑》二篇为同时、同事、同礼之诗。《序》:“《六月》,宣王北伐也。”“《采芑》,宣王南征也。”“《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毛序》释诗,多有联系前后篇、采用互文见义法者,此即一例。《车攻》篇《孔疏》曰:“以诗次有义,故序者每乘上篇而详之。言‘内修政事,外攘夷狄’者,由内事修治,故能外平强寇,即上二篇南征、北伐是也。既攘去夷狄,即是复竟土,是为复古也。”《孔疏》深得《序》义,可见,这几首诗在本事及礼仪背景上的关联是可以肯定的。

《车攻》二章曰:“田车既好,田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传》:“田者,大芟草以为防,或舍其中。褐缠旃以为门,裘缠质以为槸,间容握,驱而入,击则不得入。之左者之左,之右者之右,然后焚而射焉。天子发然后诸侯发,诸侯发然后大夫、士发。天子发抗大绥,诸侯发抗小绥,献禽於其下,故战不出顷,田不出防,不逐奔走,古之道也。”《孔疏》:“言既会诸侯,又与田也。未田之前,誓士戒众,故教示战法,当在其间止舍也。以教战试其能否,故令驱焉。”“《周礼》:‘仲夏教茇舍。’郑云:‘茇舍,草止也。军有草止之法。’此苗田即草止,明芟草止其中焉。或舍其中也。以教战即军礼,同,故言‘军有草止之法’。仲夏举草舍之法,田礼皆当然也。故‘仲冬教大阅’云:‘前期群吏,戒众庶,修战法。虞人莱所田之野为表,百步则一,为三表。又五十步为一表。田之日,司马建旗于后表之中,群吏以旗物鼓铎镯铙,各帅其民而致。质明,弊旗,诛后至者。乃陈车徒,如战之陈。’注云:‘莱,芟除可陈之处。表,所以识正行列也。四表积二百五十步。左右之广,当容三军,步数未闻。’郑云‘芟除可陈之处’,是芟草为教战之所。《传》言‘田者,大芟草以为防’,则芟草为田猎之处,明先猎以教战,合围又在间焉,二者同处也。”“教战既毕,士卒出和,乃分地为屯。既陈,车驱卒奔,驱禽,内之於防,然后焚烧此防草,在其中而射之。”

由《传》、《疏》对《车攻》诗义及其礼仪背景的阐释,我们可知:

其一,《采芑》、《车攻》、《吉日》三诗所咏即周礼中之军礼。三诗所咏之军礼是前后密切关联的,可视为一种三位一体的军礼。《采芑》所咏是“既会诸侯”之后,“誓士戒众,教示战法”之事,《车攻》所咏是“教战既毕”,“乃分地为屯”,教以“草止之法”,之后“焚烧此防草,在其中而射之”之事。

其二,《车攻》篇《传》、《疏》的阐释已不仅仅是针对《车攻》一诗,而是联系诗的内容,针对周礼中的军礼而加以阐释。故《孔疏》曰“教战即军礼”。只有以军礼为背景和视角加以阐释,才能揭示这些诗篇的本事、本义,因为这些诗篇即是据军礼而作。

《周礼·夏官·大司马》:“中夏教茇舍,如振旅之陈。群吏撰车徒……皆如振旅。遂以苗田,如搜之法。中秋教治兵,如振旅之陈。”此处所记皆为军礼。其中“中夏教茇舍”,郑玄释为军队之“草止”之法,此即《车攻》篇所咏之本事及礼仪背景。而“中秋教治兵”则是上篇《采芑》所咏的内容。无论“茇舍”还是“治兵”,皆“如振旅之陈(阵)”,可知它们的礼仪性质相同并相关。《太平御览》卷八百三十一引《韩诗内传》曰:“春曰畋,夏曰獀,秋曰猕,冬曰狩。夫田猎,因以讲道、习武、简兵也。”可知《车攻》之田猎,与《采芑》之习武、简兵,宗旨亦是相同的。

《采芑》篇所咏是周代治兵之军礼,而《序》却以实事释之曰“南征”。既然是治兵习礼,就没有所谓“南征”之事。刘雨《西周金文中的“周礼”》有如下论述,为《序》以《采芑》为“南征”提供了一种解释:

《启卣》:“出狩南山。”《启尊》:“启从王南征。”两器为一人所作,所记亦同一事件,一说“出狩”,一说“南征”,可见此时的出征往往以出狩为掩护。大队兵马浩浩荡荡地于山川之上狩猎,这本身就是一种炫耀武力的战争演习。文献中所记的“大蒐礼”讲的也是借狩猎之机演练军阵,作为一种战争准备的手段。……金文和文献中有关观兵的记载说明,观兵是周人一种很重要的战争手段,其作法是使用强大武力相威胁,而不直接使用武力,用军事压力使敌人屈服。周人这种构兵于礼的作法把残酷的军事斗争掩盖在诸如出狩、军事演习等活动中,以求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1](P68-69)

刘雨先生的论述足以解笔者之惑。由此可知,“南征”和“出狩”、治兵实为一事,《序》说仍不误。《序》之“南征”可能是一种直探其本义的说法,可能序《诗》者认为,出狩、田猎、观兵都只是现象,南征才是其目的,故《序》舍去其他,而专以“南征”作解。刘雨之说亦可证明,《车攻》、《吉日》二诗所咏天子狩猎之事,无疑与《采芑》同属周代之军礼,且很可能是一时之事。

本文所论咏军礼三诗,既有礼仪上的背景,亦有时事上的背景。《车攻序》即以“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云云,指实其事,并以之为宣王“复古”之举。《序》说大体不误。胡承珙《毛诗后笺》:“成康之时本有会诸侯于东都之事。《逸周书·王会解》首云成周之会,孔晁注云:‘王城既成,大会诸侯及四夷也。’《竹书》:‘成王二十五年,大会诸侯于东都,四夷来宾。’皆其明证。宣王中兴,重举是礼,故曰‘复会’。”方玉润《诗经原始》:“昔周公相成王,营洛邑为东都以朝诸侯。周室既衰,久废其礼。迨宣王始举行古制,非假狩猎不足慑服列邦。故诗前后虽言猎事,其实归重‘会同有绎’及‘展也大成’二句。盖东都之朝不行久矣,至宣王始行之,而谓列辟能帖然服乎?迨至来会,得睹车徒之盛,纪律之严,射御之巧,颁赐之公,不觉心悦诚服,始欢声鼓舞而为举柴之助。曰‘展也大成’,喜之,亦幸之也。中兴之业,岂易建哉?”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古代借田猎来进行军事演习和训练,分四季举行,即所谓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以冬季农闲时期的一次规模最大。此诗所写的,是周天子夏季的一次田猎。《周礼·大司马》谓仲夏苗田用车。刘昭《续汉书补注》:‘周宣王狩于敖。’即此。”“古代渔猎社会只知种草、养兽,其时只有草田,在草田猎取兽类便叫田。狩猎即所以训练士卒作战。”[2](P501-502)以上言论皆有理有据。可知周宣王有意模仿成王之举,“复古”之言不虚。《易林·履之夬》:“《吉日》、《车攻》,田弋获禽。宣王饮酒,以告嘉功。”《鼎之随》同。又,《墨子·明鬼篇》:“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朱子语类》:“时举说《车攻》、《吉日》二诗,先生曰:‘好田猎之事古人亦多刺之,然宣王之田乃是因此见得其车马之盛,纪律之严,所以为中兴之势者在此。其所谓田,异乎寻常之田矣。’”

吉日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

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悉率左右,以燕天子。

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宾客,且以酌醴。

《采芑》、《车攻》、《吉日》三诗在《小雅》中篇次相连,据诗义,当为同时、同事、同礼之诗。《车攻》“赤芾金舄”如同《采芑》“朱芾斯皇”。《吉日》四章言善射,“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即《车攻》“舍矢如破”之意。《吉日》四章言田猎后“以御宾客”,亦照应着《车攻》“大庖不盈”之意。

《吉日》篇所咏之事和礼行于“吉日”,《传》释之曰:“外事以刚日。”此亦本礼而释。《礼记·曲礼》:“外事以刚日,内事以柔日。”郑注:“顺其出为阳也。出郊为外事。《春秋传》曰:‘甲午祠兵。’内事以柔日,顺其居内为阴。”因此所谓“吉日”,亦即“刚日”,“外事以刚日”,无疑指行于郊外之治兵、狩猎等事。此亦可证《吉日》所咏之事及礼必为军礼。

《吉日》三章曰:“悉率左右,以燕天子。”《传》:“驱禽之左右,以安待天子。”《笺》:“悉驱禽顺其左右之宜,以安待王之射也。”《周礼·夏官·田仆》:“设驱逆之车。凡田,王提马而走,诸侯晋,大夫驰。”郑玄注:“驱,驱禽,使前趋获。提犹举也。晋犹抑也。使人扣而举之、抑之,皆止奔也。”可知诗中所咏之事与周礼完全相合。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左传》昭公三年:‘郑伯如楚,子产相。楚子享之,赋《吉日》。既享,子产乃具田备。’此《吉日》为出田之证。《车攻》由会诸侯而田猎,《吉日》则专美田事也。”

随从臣下驱赶野兽以待周王去射,乃是按君臣之礼而行的举动;此礼的要义亦是为显示君臣上下的等级之别,正君臣之义。在西周王室强大之时,这种君臣之礼的实施是认真的、一丝不苟的。故《诗序》以为《吉日》美宣王“能慎微接下”,从而能使臣下“自尽以奉其上”,这并非纯粹在宣扬封建教义,而是当时行这种礼,确实既能显示君臣之间的亲和,又能正君臣之义。从此意义上而言,诗人之美也并非虚美。宋唐仲友《诗解钞》:

法能制人于所及见,不能制人于所不见。至于恩礼之所感,则虽幽远而爱敬之心存。君射而有司翼五豝,是法也。至于“漆沮之从,天子之所”,岂法之所能制哉?职能拘人之所当为,不能得人于所不必为。至于恩礼之所感,则无亲疏而爱敬之心同。王田则虞人注禽,是职也。至于“悉率左右,以燕天子”,岂职之所能拘哉?惟下之奉上如此,故上之人得以“发彼小豝,殪此大兕”,不自以为能而以御宾客,且以酌醴。则谨微接下之道终得有始矣。亦惟谨微接下,故无不自尽以奉其上耳。故《吉日》之所美者微,而寓意则大。

唐氏之言可谓善得诗旨。可以断言,西周天子举行包括军礼在内的上述诸礼仪,绝不是为了娱乐,而是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和意义。故《礼记·射义》论天子举行燕射之礼时曰:“诗曰:‘曾孙侯氏,四正具举。大夫君子,凡以庶士,小大莫处,御于君所。以燕以射,则燕则誉。’(按:此是逸诗。《孔疏》以为即《貍首》之诗。)言君臣相与尽志于射,以习礼乐,则安则誉也。是以天子制之,而诸侯务焉。此天子之所以养诸侯而兵不用,诸侯自为正之具也。”这对于揭示周礼的政治要义,可谓一语中的──礼是治人、治国的方略,是一种统治手段。朱熹《诗集传》引东莱吕氏亦曰:“《车攻》、《吉日》所以为复古者何也?盖蒐狩之礼可以见王赋之复焉,可以见军实之盛焉,可以见师律之严焉,可以见上下之情焉,可以见综理之周焉。欲明文武之功业者,此亦足以观矣。”

[1] 刘雨.西周金文中的“周礼”[J].燕京学报(第三期).

[2] 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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