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的文学地理学思想

2011-08-15 00:47雷陈生
淄博师专论丛 2011年3期
关键词:贾谊楚辞司马迁

雷陈生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史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其中包罗万象、涵盖甚广,有“中国文化百科全书”之称。其中匈奴、朝鲜、西南夷、儒林、酷吏、游侠、货殖等列传已具有了专门史性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事实上也已经具有了文学史的意义,并且司马迁在此卷中展示了其独特的文学史研究方法和思路,表现出明显的文学地理学思想。这不仅在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上具有开创性,即使在今天的文学研究中也具有重要的启发和借鉴意义。

一、《屈原贾生列传》的文学史意义

《史记》以纪人为中心,其中帝王、公侯、将相、政客、士子、刺客、游侠、商贾,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专书文人及文学作品的仅有《屈原贾生列传》和《司马相如列传》两卷。我们以《屈原贾生列传》为例稍作研究,便可看出此卷很大程度上已经具有了文学史的意义。

首先,司马迁已有为文学作史、为文人立传的意识。《屈原贾生列传》整卷着重强调屈、贾二子博学多才,擅长辞赋,而他们的经济之才显然已居于次要地位。实际上,二子仕途多舛,在政治上确实无甚建树,甚至可以说是政治上的失败者,然论其文才,足可冠盖当世。司马迁在此卷中一字不差全引屈原《怀沙》和贾谊《吊屈原赋》、《鵩鸟赋》等三篇长赋,并花费一段笔墨评论屈原《离骚》。这些内容几乎占全卷的一半。《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屈原作《怀沙》前被上官大夫谗害,“襄王怒而迁之”,屈原心力交瘁行至湖畔,与渔夫对话后,作《怀沙》之赋,遂怀石自投汨罗,以死明志。又说贾谊“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后“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1](P2492)司马迁在此已经注意到了文人的际遇及生存环境对文人创作的影响,并对屈原、贾谊二子的文学创作背景及作品进行了研究和客观评述。可见司马迁对他们的文学创作活动已十分重视,对他们文学创作的历史意义已有了敏感的认识。文中还提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司马迁已看到了一个地域性文学族群和以几个作家为代表的一种文学样式或文学风潮在一个地域空间内的盛行。袁行霈先生曾指出:“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不但为屈原、贾谊这两位文学家立传,而其笔墨涉及宋玉、唐勒、景差等屈原之后贾谊之前的辞赋家,已经算是有了文学发展的初步描述。”[2](P3)司马迁敏感地注意到了与楚辞相关的这个特殊的文人群体和文学现象,并将其载入史册,为后世文学史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历史资料。

其次,司马迁已经具有了文学批评的意识。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密切相关,文学创作是文学史的主体,文学批评和鉴赏则是文学史中不可或缺的翼翅。《屈原贾生列传》中,司马迁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甚高。他认为屈原的《离骚》兼具《风》、《雅》之优点,即“《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称《离骚》“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成芳物。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司马迁在此高度评价了《离骚》的文学价值和艺术成就,认为其风雅兼备、文约辞微。他又以文推志、以意逆志,断定屈原志洁行廉,“与日月争光可也。”此处文学批评与文学鉴赏兼有,《离骚》的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就此凸显。

司马迁已意识到屈、贾二子的文学才华及其文学作品的价值将对二子的历史地位产生重大意义。司马迁是最早给屈原立传的人,在此之前有关屈原事迹见诸文献者寥寥无几。尤其在屈原所处的时代,基本没有关于屈原的记载流传下来。正因如此,现代不少学者对屈原其人其事表示怀疑。现代有关屈原生平事迹的史料,大部分来自《屈原贾生列传》。司马迁一篇列传,使得屈原流芳千古。司马迁在为屈原、贾谊立传之时,显然对二子的文学才能甚为叹服。对《离骚》的高度评价,对三篇赋文一字不差地摘录,不止是司马迁对二子文章的欣赏,更因为在司马迁看来,这些文学作品的思想价值及其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应该永载史册、流传千古。事实上,《屈原贾生列传》之后,屈原、贾谊确实更多地以一个文学家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屈原、贾谊的文学作品也一直被人们热捧和研究,千年不衰。二子文学史地位,确由司马迁的一卷列传而就此奠定。

二、《屈原贾生列传》中的场景还原思想

我国古代虽然没有“文学史”这个专业术语,历代史家、学者也没能有意识地、系统地去建立一门“文学史”这样的学问。但这并不说明我国古代学者没有文学史研究的意识和文学史方面的研究成果。事实上,中国学者自古至今都没有停止过对文学作家、文学作品、文学现象、文学体裁的研究,并且成果之多可谓汗牛充栋。文学史家的所有工作,归根结底“就是对过往时代的文学现象进行历史性的追寻与把握。”[3](P89)那么应该用一种怎样的思路,在一种什么思想的指导下,去追寻和把握这种历史性呢?前人的研究实际上都秉承了某种史观并体现着某种研究思路和治学思想。我们进一步对《屈原贾生列传》进行研究就会发现,司马迁已经具有了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地理学思想。文学地理学是一门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文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心的新兴交叉学科或跨学科研究方法,其发展方向是成长为相对独立的综合性学科。梅新林先生已率先提出了文学地理学的两大理论支柱“场景还原”说与“版图复原”说。[4](P4)其中“场景还原”说的要义是,文学研究应从文学概念或对某种文学现象的概括向具体鲜活、丰富多彩的特定的时空场景还原,向更接近文学存在本真的原始样态还原。因为文学研究同文学创作一样,切不可舍弃那些具体可感的特定时空场景,更不可舍弃发之于生动鲜活而蕴义深远的那些特定文学场景的真情感动。

《屈原贾生列传》中记载: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王甚任之”。上官大夫嫉贤妒能,与令尹子兰沆瀣一气谗害屈原,襄王怒将屈原流放。屈原心怀一片赤诚的报国之心,却忠而被谤,忍辱含垢行至江畔,披头散发且走且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此时有一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吗?何故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又问:“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屈原答曰:“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与现代许多文学史家机械地将作者、作品、年代、地点罗列陈述不同的是,司马迁精心构思推敲,尽力对此文学事件或文学现象发生、发展的场景进行了巧妙还原,将时间、空间、人物、事件融合混成一幅具体鲜活的立体图景,更加接近文学存在的本真的原始样态。这就使得读者对这一文学事件有了全新而深刻的感受,也使得文学历史叙事更具人文精神蕴涵。一百多年后,与屈原有着相似命运的贤臣贾谊,为汉文帝所疏,谪往长沙。“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两个有着相似命运的文人士子,站在百年历史的两端,同立于湘水之畔,穿越文学的时空,辞赋相合、悲鸣共唱,一个时空感极强的文学史研究方法和思路呈现在我们面前。

三、《屈原贾生列传》中的版图复原思想

上面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鲜活生动、具体可感的文学事件场景在《屈原贾生列传》中被完整勾勒。然而,“就文学发展演变的历史进程来看,特定的具体的文学场景毕竟仅仅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单元,无数个文学场景的组合与演进,才能构成整体的文学时空图景。”[4](P3)鉴于此,梅新林先生在“场景还原”的基础上又提出了文学地理学的另一理论支柱——“版图复原”说。所谓“版图复原”,即是文学版图的复原,是将文学家的籍贯与流向、文学事件场景与文学活动范围,还原为动态、立体、多元的时空并置交融的文学图景。如果说“场景还原”是文学史上具体细节的微观地生动再现,那么“版图还原”就是文学史整体状貌的宏观地综合把握。

从现存文献来看,司马迁在《史记·酷吏列传》中首次提出“楚辞”这一说法。《史记·酷吏列传》中道:“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为太中大夫,用事。”《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屈原死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因此后人皆推《史记》中所言“楚辞”即楚地以屈、宋等人为代表所作的具有浓郁楚地特色的诗歌作品。如宋代黄伯思说:“盖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5](P1351-1380)罗新建曾下定论:“《史记》之‘楚辞’乃是指涉战国之时以屈原、宋玉为代表的楚人辞作。”[6](P89)司马迁之所以称宋玉、唐勒等人“皆好辞而以赋见称”,是因为《史记》中辞赋不分,辞与赋是同义词。[7](P293)据上所论,我们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就可以得知当时楚辞大家皆出于楚地,并且楚辞这种文学样式具有极强的地域性,在当时可能只流行繁荣于楚地。可见,司马迁已具有了一定的文学地理学思想,已经开始注意到作家籍贯、作品特色、文学地域等文学某方面的共性问题。他在读者头脑中已经简单地勾勒出了一种文学样式、一批作家文人共同构建的立体的时空交融的文学版图。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讲的“楚辞”是因楚地得名,它并不像“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那样,以时代为某种文学样式命名。实际上“楚辞”这种命名方式,已着眼于并强调了某种文学的地域性或整个文学产生、发展、演化的空间性,而非仅仅从时间的单一维度去把握文学的发展脉络。

综上所述,《屈原贾生列传》作为一篇纪人史传,实质上已有了文学史的性质。司马迁在本卷中已经表现出“场景还原”和“版图复原”的文学地理学思想。在此思想指导下,他对文学家、文学事件及文学现象进行动态地、立体地、综合地分析研究,这不仅可使我们更真切地了解文学家的生存环境,复原文学事件发生、发展、演化的时空场景,对文学现象进行时间和空间两重维度的综合理解和把握,而且有助于重新构建一种时空并置交融的新型文学史研究范式。因此,对《屈原贾生列传》中的文学地理学思想的研究,有利于推动中国文学研究的学术创新——无论在个案研究的微观方面,还是在文学史研究的宏观方面,都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1] [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 陈一舟.文学史的形态与语式[J].社会科学辑刊,1991,(3).

[4] 梅新林.中国古代文学地理形态与演变[D].上海师范大学,2004.

[5] [宋]吕祖谦.宋文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 罗建新.“楚辞”指称的学术史考察[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0,(11).

[7] 杨光熙.司马迁的思想与〈史记〉编纂[M].济南:齐鲁书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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