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普[南阳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公共教学部,河南 南阳 473061]
意象作为中国诗歌艺术的基本特征之一,也是中国古典文论和传统美学的核心范畴,历来受到研究者的重视。就“意象”本身而言,它是主体思想情感与外在物象的完美融合,“意”以“象”显,“象”中蕴“意”。在文学作品中,由“意”、“象”到“意象”的生成,绝不是两者的简单叠加,而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或如雪融于水,倏然不见。中国崇尚天人合一的宇宙态度,人与自然物我同一,物与我在“寂然、悄然的直觉状态中消融于浑然一体,显示出物我难辨、彼此生成的一体化体认方式”。①这种思想使水意象中的“意”与“象”的交融过程变得扑朔迷离,难以辨析。《诗经·国风》中的水意象也同样浑融之极,天然如一。然细细品读,《国风》中水之“象”与水之“意”的融合途径似也有规律可寻。具体来说,“意”与“象”的内部融合途径大致有以下几种方式。
在长期的文学观照之下,很多物象都被人们衍生出很多寓意,如“山”以其高峻蕴含坚韧之意,“柳”以其飘拂蕴含别离之意,“萍”以其逐水而动蕴含身世飘零之感。“水”因其外在物象特点在《国风》中也被创作主体赋予了一定的意蕴。正是基于“水”之象的某些内涵与诗人表意的相似性,《国风》中的有些篇章便实现了“意”与“象”的融合。《周南·关雎》首章作者写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女子采摘荇菜的专注与男子追求女子的坚决相一致,而水流的飘摇不定与男子求之不得具有了某种天然契合,以至于“寤寐思服”,甚至于“辗转反侧”。如果说《关雎》中“意”与“象”是在水的动态上取得一致的话,那么《周南·汉广》中“意”与“象”的融合就是建立在了“水”的浩渺无际之上了: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宽广无边,不可游过;游女远在心之对岸,求之不得。水之物象上的宽广与心之意想中的距离相似,故而诗人把“不可求思”之意寓在了“汉之广矣”的“象”中。
“意”与“象”并非完全一致才能融合,甚至客观物象的外在表性与主体情意间完全相反同样可以结合成意象,“象”与“意”之间形成反衬,表意效果更加强烈。《国风》中就有不少类似篇章。《召南·江有汜》就是其中之一: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关于“汜”字,《毛传》曰:“决复入为汜。”《集传》注曰:“水决复入为汜,今江陵汉阳、安复之间盖多有之。”许慎《说文解字》释之为:“汜,水别复入水也,《诗》曰:‘江有汜。’”②张玲、康风琴作注的《诗经》在《江有汜》诗条下注释则说:“汜,指长江的支流。”译文中把“汜”解释为倒流水。③不管古今对“汜”字的解释如何,都与“之子归,不我以”的表意相乖离。长江尚且有倒流水,负心男子却离我而去,不需要我,女子被丈夫抛弃后内心的哀痛之“意”在“江有汜”的自然物象对比下显得更为悲怆、凄楚。
《邶风·新台》也属此一类别,诗歌刺卫宣公筑新台强占儿媳的丑事,其诗曰:
新台有,河水弥弥。燕婉之求,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袁愈 、唐莫尧《诗经全译》注曰:“ :鲜明貌。弥弥:盛貌、水满貌。”④河水滔滔上涨,新台在水的映照下色彩鲜明;本想嫁得如意郎君,却碰上丑似蛤蟆的汉子,女子失望之情与河水弥弥之貌形成鲜明对比,从而极富艺术性地讽刺了卫宣公的淫行。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礼俗社会。王安石在《周官新义》中说“:礼俗,以驭其民者。其民所履唯礼俗之从也。”⑤周代礼俗十分盛行,《诗经·国风》自然嵌入了很多礼俗成分。闻一多对《国风》中的诗进行了研究,他认为“:《诗经》的原始性诗歌特征之一,就是大量使用‘ 语’。例如‘:鱼’是两性间互称对方的‘隐语’,‘钓鱼’喻求偶‘,烹鱼’喻取妻‘,水道’喻妻‘,水’喻夫。”⑥赵国华的《生殖崇拜文化论》中也认为,古代鱼是象征情侣、配偶的。并且上溯认为,西安半坡氏族公社遗址出土的绘有鱼纹的彩陶,乃是初民用于生殖祭礼“鱼祭”的祭器。⑦正是由于《诗经》时代礼俗的普遍存在,故而《国风》中一些物象被赋予了一定的礼俗成分,表达出一定的意蕴。《召南·何彼 矣》即是如此: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尾章大意如下“:用啥鱼线才能行?钓鱼用丝做钓纶,那是齐侯的娇女,也是平王的外孙。”诗中以钓鱼喻匹配,刺王姬出嫁车服奢侈。
《卫风·硕人》写卫庄公夫人庄姜初适卫,国人称赞她的美丽:
硕人其颀,衣锦 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匏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 镳镳,翟 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诗歌前三章极写其身份高贵、容貌美丽及出行场面之宏大,第四章初写河水盛大之貌,继之写捕鱼所获之多,最后写从嫁盛饰之状,以捕鱼喻庄姜出嫁,同样契合了“东周以来,‘鱼’是代替匹配或‘情侣’的隐语,打鱼钓鱼是求偶的隐语”⑧。
如前所述,上古时期人们对水怀有恐惧心理,而渡水成功之后当然内心无比喜悦。又因上古时期,人多泽居,求婚约会多涉水而过,久而久之,人们在流水与求爱之间建立起了习惯性联想,“意”与“象”因习惯而得以关联。日本学者白川静解释渡水意象时说:“山川祭礼盛行于氏族社会,因为圣地的祭祀是开放性的祭典。它有古老的传统,也有众神多姿多彩的传说当做祭祀仪式的背景。”⑨既然山川均有性灵,那么渡水之意也就具有了指代性。且不谈《匏有苦叶》中“深则厉,浅则揭”女子盼其情人早日娶她的急迫,《褰裳》中“子惠思我,褰裳涉溱”不顾生命危险渡水求爱的精神就着实令人感叹。爱情与水紧密相连,涉水成了检验爱情忠贞程度的试剂。
从某些角度来看,客观事物的存在状态是人类感知世界的方式决定的。同样,外在物象也因主体情意的状态而在主体内心呈现出不同的投射结果。当主体心绪处于愉悦状态时,客观外物会被主体赋予“利己”色彩,正所谓“我看青山也含笑,青山看我亦如是”;当主体心绪处于惰性状态时,周围环境无形中被笼罩上了对立氛围,正如常言所说“看什么都不顺眼”。《诗经·国风》中的一些篇章也呈现出上述心物相应的情况。诗人内心被某种情绪所笼罩,恰与某一物象如水等相触处,因为情感的迁移作用,物象被赋予了某种情意,“意”与“象”因心境而实现了融汇渗透,水意象得以生成。
《召南·行露》写女子不为强暴所迫,自述己志,作此诗以绝其人,其诗曰:
厌 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首章诗人从道上露水写起,引出为何不夙兴夜寐、早早赶路?原因就在于道上露珠太多,难以行路。向熹《诗经词典》“露”条目下注为“露水”。⑩《诗经全译》释《小雅·湛露》“湛湛露斯,匪阳不 ”为“夜里下露露水寒,太阳不晒不会干”。综上可以看出,“露”当指露水,属于“水”的不同表现形态;露在夜晚形成,遇阳则干。《行露》篇中女子被已有室家的男子所纠缠,该男子使用各种卑鄙手段毁其屋墉,甚至无端致女子诉讼入狱,以图霸占。女子只好匆匆上路,连夜逃跑,道中见路旁露珠莹莹,想自己命运多舛,如露水般黑夜漫漫,不见朝阳,不禁悲从中来。在这里女子因心境伤悲而“移情”入“行露”,“意”与“象”因心境而融汇起来。
《诗经·国风》大多写下层民众的生活状况,不少诗篇表现的都是遭受不幸或者是爱情的求之不得而生的烦恼。当主人公愁肠百结之时,目睹“水”物象的柔顺自在之态,愁绪得到暂时排遣或转移。不妨以《邶风·柏舟》为例,略作分析:
彼柏舟,亦 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寐辟有 。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诗歌描写主人公在水上泛舟的情境。为何独自驾舟出游,旧说分歧颇大,概之有三:君子失意,寡妇守志,妇人遭弃。余冠英先生据诗中“如匪浣衣”的比喻,认为从口吻来看适合于女子,并从“亦有兄弟,不可以据”推断作者悲怨之由属于家庭纠纷的可能性比较大。时至今日唐文等人仍坚持认为喻君子在朝失意,“因得罪小人,受尽侮辱”,⑪才愤而外出,泛舟解忧。不管该诗叙写的是家庭悲剧还是宦海沉浮,主人公内心的孤独愁苦的情绪却是不需争辩的。尽管主人公有高洁的志向和高贵的尊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但群小的排挤和兄弟的隔膜使他苦不堪言,也击碎了他的理想:“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古人曾说一部《离骚》尽在《柏舟》,可见《柏舟》这种伟大的孤独精神对后世的深远影响。总之,主人公愁绪无法排遣,在精神几近崩溃之时,独驾一叶扁舟,在江河之上随意漂流;漫漫长夜难以将息,心中似有万千忧愁。何不借酒消愁?并非我无良酒。三杯两盏淡酒,怎能消却万千烦忧?只会愁上加愁,不如独自泛舟河上,遨游天下江湖,真有点苏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夜归临皋》的味道。主人从失意郁闷到愁绪暂时得到宣泄,正是依靠泛舟即水物象的转移结果。水上泛舟,水之浩渺无际、容蕴万物与自我的渺小有限、心绪不平形成鲜明对比,在水物象中便消解了自我,忧愁顿时烟消云散而溶入无穷夜空。
《陈风·衡门》之“水”与《邶风·柏舟》似有异曲同工之妙。诗歌写道: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关于本诗,闻一多认为是一首情歌。释“衡门”为城门名,认为横门底下,如同城隅、城阙,是古时男女相会游息的地方。古代男女幽会之所,一般皆依山傍水,所以山和水叫“密”,水或叫“泌”。“泌之洋洋”,含有此意。闻一多将“泌”释之为“密”,是以今音推古义,似有牵强之处。一说这首诗的主旨是对贵族婚姻的藐视,大约依据二、三两章得出此论。更有人认为是“没落贵族的自我安慰之作”。⑫不论其主旨做何解释,大约主人公心意的不能实现是可以感受得到的。虽然饥肠辘辘,但一睹“泌之洋洋”,所有饥饿与不快都被欣赏流水时的愉悦所替代,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整个世界。主人公之所以从饥变成“乐饥”,正是由于心之忧“意”被水之物“象”转移、感染的缘故。
通过上述六种途径,本来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水,被赋予了能够表达、传递主人公情感思想的载体,形成了一个个具有不同表意功能的水意象,于是一幅幅画面徐徐展开,一个个人物形象鲜活呈现,众多故事正被我们深情倾诉,《诗经·国风》水意象中“意”与“象”的融合过程也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① 杨辉:《中西方审美意象论比较研究》,《喀什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1年12月第22卷第4期。
②⑩ 向熹:《诗经词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35页,第281页。
③ 张玲、康风琴:《诗经》,新疆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
④⑫ 袁愈 、唐莫尧:《诗经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7页,第169页。
⑤ 刘志琴:《礼俗文化再研究》,《史学理论》2005年第1期。
⑥⑧ 闻一多:《说鱼》,《边疆人文》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1945年下半年。
⑦ 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0页。
⑨ 白川静:《诗经的世界》,杜正胜译,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73页。
⑪ 何希凡:《〈诗经〉中的“水”与民族文化心理的文学呈现》,见佘正松、周晓琳:《诗经的接受与影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2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