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言说“他者”命运
——论昆德拉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2011-08-15 00:49张李娜
山花 2011年2期
关键词:海伦娜他者昆德拉

张李娜 李 艳

女性言说“他者”命运
——论昆德拉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张李娜 李 艳

最早触及“他者”这个概念的哲学家是黑格尔。他在《精神现象学》中从分析主奴关系入手,指出了“他者”对于确立自我意识的重要性。黑格尔指出,“自我意识只有在一个别的自我意识里才获得它的满足”,[1]“主人是通过另一意识才被承认为主人的”。[2]也就是说,主人之所以是主人完全在于奴隶这个“他者”对他的承认。如果说笛卡儿“我思故我在”式的主体性哲学通过自我意识确证了自我的存在,那么黑格尔则是要力图揭示“他者”对主体存在的价值。因为他深刻地意识到离开了“他者”对主体的承认,主体本身根本无法成立。波伏娃的女性“他者”理论是建立在黑格尔的主奴辩证关系基础之上。她遵循黑格尔的思想,认为“他者这个范畴同历史一样原始”,[3]自我和他者作为一种二元性的表达方式很早就出现在人类的思维中,这就揭示了二元论本体论的二分法的历史起源。并且,在列维·斯特劳斯的启发下,波伏娃提出文化的演变是以二元对立意识的发展为标志的。她把这种现象同黑格尔的思想联系起来分析,指出“如果我们按照黑格尔的看法,在意识本身当中发现了对所有其他意识的敌意,那么事情就会变得一目了然。主体只能在对立中确立——他把自己树立为主要者,以此同他者、次要者、客体相对立”。[4]由此,以黑格尔的主客体的二分法的思维方式为基础,女人——也就是依据男性主体的观点来定义的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5]这样在主体的、绝对的男性世界里,女性不但丧失了作为完全人类成员的资格,而且只要女性是他者,她就不能把自己作为主体而依赖自我意识来形成自己的身份。波伏娃通过对女性命运和境况的历史考察,进一步澄明了女性具有内在性、被动性和相异性的“他者”实体化特征,女性的历史即成为“他者”的历史:她是男人的镜子,反映着男人的审美理念;她是男人的财产,标志着男人的贫穷或富有。由此可见,“他者”这一定义是在与主体的相对立中而产生的。女性作为“他者”与男性作为主体的二元对立即意味着代表男性价值的菲勒斯是一个超验的能指,女性则是被排除在中心之外的用以证明男性价值的空洞的所指而已。这样的生存境遇在昆德拉的许多作品中都有着显著的表现方式。

昆德拉的许多作品都以爱情主题为题材,并伴以激烈的色情场面而告终,从中渗透的男女性爱主题是不容回避的。“我感到性爱场面能产生一道极其强烈的光,可以一下子揭示人物的本质,展现他们的生活境况……性爱场面是小说中所有主题的聚焦点,同时也是小说中所有秘密深藏的地点”。[6]由此可见,作家所描写的性爱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爱情,性爱常常是他的小说中的人物借以获得自我感的一种手段。昆德拉笔下的女性渴望在奉献身体的途径中获得自我超越感,然而她们却又在畸形性爱寻找自我的过程中丧失了自我,仅是以相对于男性主体的“他者”客体身份存在的。

昆德拉的早期作品《玩笑》是“一首关于灵与肉分裂的伤感的二重奏”。[7]海伦娜陷入了路德维克为她设下的圈套,成为“性爱的牺牲品”。路德维克年轻时由于一句玩笑而遭遇“明信片事件”,受到极权制度的严厉惩罚。他寄希望于好友泽门尼克能挺身而出,使自己化险为夷。然而,泽门尼克却是最为坚决和果断地将自己开除出组织和大学的强有力的鼓动者。多年以后,当路德维克偶遇泽门尼克的妻子海伦娜之后,复仇的欲望充斥了全身。他渴望把自己一生积聚的仇恨都集中在对海伦娜的占有中来发泄,“劫掠巴维尔·泽门尼克神圣的寝室,彻底搜索它,把它洗劫一空”。[8]路德维克对海伦娜没有爱情,仅仅把她“当做一个物体”,一块“企图朝另一个人投去的石头”,[9]从而冲破自身的生存境况,获得超越。作为女人,海伦娜虽然具有一定的女性独立意识,认为“每个男人都具有自私的德行,女人应该为了她自己和她作为女人的天职而站起来”,[10]并极力想摆脱与丈夫泽门尼克名存实亡的婚姻。然而当她偶遇路德维克,便深陷爱的旋涡之中不能自拔。爱对于她来说,重又变为神圣的宗教。她真挚地爱着路德维克,甘愿在受虐的性行为中将自己的身体完美地奉献。她感到“我们两人的肉体在短暂的一瞬已经签订了那种人的肉体在一生中只签订一次的秘密协议”,[11]天真的海伦娜蒙受了难以挽回的羞辱和心灵创伤,路德维克仅把她当做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形式,而非精神实体的灵魂所在。

《笑忘录》的第二部短篇《妈妈》中,深爱丈夫的玛尔凯塔为了取悦卡莱尔,甘心将好友爱娃作为礼物送给丈夫,两人轮流分享卡莱尔的爱抚和占有。玛尔凯塔作为传统意义上贤惠、端庄的女性,与另一个女人同时投入丈夫的怀抱对于她形成了巨大的压力,窒碍了她感官的快乐。然而,当她幻想着只有纯粹的、无感觉的身体存在时,这种“身体的匿名状态,便是忽然被发现的天堂”,[12]一个简单的、丢失灵魂的单纯身体在肉欲中获得了虚荣的解放。这种感官的解放“不是自我满足的,而是导向于男性的,即趋向取悦和服务于男性”[13]的。

昆德拉笔下的另一位女性——特蕾莎的一生也陷入了幸福而又痛苦的灵与肉的纠缠之中,她同海伦娜和玛尔凯塔一样不甘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分离,将灵与肉的纠葛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次,执著地寻求着灵肉合一的完美境界。从少女时代开始,特蕾莎就常常站在镜子面前窥视自己,想透过自己的身体来认知自己的灵魂。她感到母亲的世界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将自己的身体任意展示的巨大的肉体集中营,亵渎了她对美丽灵魂的向往。因此,特蕾莎渴望逃离母亲的世界,重新找寻可以将身体和灵魂完美结合的境遇。与托马斯诗一般的邂逅相逢,使特蕾莎相信他们的爱情也会如音乐旋律般持久、醇美。她把表征“灵”的爱情与表征“肉”的性紧密结合,渴求在灵肉统一的生存信念中将自己完美奉献。然而,对于托马斯来说,一个作为人生伴侣的女人身体,只是无数同样可以给他带来快感的这一个身体而已。作为灵与肉的二元论者,他“迷恋的不是女人,而是每个女人身上无法想象的部分,换句话说,就是使一个女人有别于他者的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14]正是这百万分之一揭示了人性中最隐蔽、最难以猜想的部分。托马斯的不忠使特蕾莎在无数个恶梦和晕眩中迷茫、痛苦难以自拔。她既把握不了自己的灵魂,又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自我”对肉体好像只是一个外在的对象。特蕾莎甚至想象自己成为托马斯的陪衬和帮手,把情妇带到他的身边供其享乐。这种与玛尔凯塔心理的不谋而合揭示了女性作为“他者”客体的生存困境。西美尔认为,“女性的本质是完整的,这使得女性在情感上敏感、脆弱同时又忠诚……忠诚是无条件地将个人人格的完整性和单个的兴趣、感情和经验融合在一起,忠诚使女性和客体难以分离”。[15]特蕾莎对托马斯的忠诚就像支撑爱情宫殿的唯一圆柱,这一不对称的奇特建筑使两人之间的性爱变成了炼狱。灵与肉的纠缠时时困扰着特蕾莎,为了摆脱这一困境,她试图让自己进入灵肉分离的生存境遇,捕捉纯属生理之爱的轻松和消遣乐趣。特蕾莎进行了一场旨在试验灵与肉能否分离的性冒险,与一位萍水相逢的工程师不可思议地做爱。高潮的来临,使她感觉到肉体对灵魂的背叛,被背叛的灵魂看见她的肉体一丝不挂地躺在陌生人的怀抱,觉得难以置信。基督教教义指出,人的肉体是圣灵的家。当圣灵栖居其中,人的灵肉才能达到最大的和谐;灵若不在场,肉体便是虚无。“肉身一旦走上性漂泊之途,个体偶在与其灵魂的关系就变得相当脆弱”。[16]特蕾莎的一生都在灵与肉的纠缠中迷惘、徘徊而不得其终。

昆德拉作品中的三位女性——海伦娜、玛尔凯塔和特蕾莎的身体境遇表明,女性的身体由于遭到男性话语的侵占和控制而无法与灵魂达到完美的统一。灵与肉的纠葛时时困扰着这些女性,她们用自己被囚禁的身体言说着女性“他者”客体身份的困境。

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提到,女人去奉献她自己,男人则通过占有她去充实他自己。女人的爱情作为女性的整个生存,她渴望在爱的奉献与牺牲中发现自己的身份价值,通过占有男性而获得整个世界。然而,“女人的爱情行为仍被认为是她向男人提供的服务,因而他似乎是她的主人”。[17]女性仍被当做是“他者”客体——作为男性性欲望发泄的工具,一个纯粹的肉体存在。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勾勒出了女性世界中折射出的身体概念,被认为是启动女性主义身体认知变奏的先锋者。她指出,女性在两性关系中被视为具有历史性的劣等本质,男性试图把女性变成实现他自身的工具和手段。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是以两性的生理差异为基础的。“在表现为他者的同时,女人还表现为具有丰富内涵的本质——‘性’角色。而不是男人所认为的毫无内涵的存在;在主体眼中被当做客体的他人,被认为是自在,从而被当成生命。女人是一种活生生的肉体形式,通过男人她们获得了自我认知”,[18]波伏娃由此提出了女性仅是以“性”角色即自己的身体作为生存手段的观点。性,作为生物的构成,指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男女生物属性。人类社会伊始,由于生产力水平的低下,早期人类对于自身的繁衍能力一无所知,他们把具有生殖能力的、神秘的女性身体当成崇拜的图腾象征。女性由于自己的身体功能而获得了无比优越的存在地位;随着私有制的出现和母系社会的瓦解,女性的身体在人类再生产中的重要作用无形中被偷换,变成只是完成生育活动的生育场所或生育工具。女性身体的文化功能不断退化,成为男性不断进行意义填充和符号编码的工具载体。男性把女性物化为性的对象,而让自己的性欲望在女性身上消解为对女性的占有:路德维克将海伦娜视为报复仇敌泽门尼克的工具,卡莱尔将玛尔凯塔和爱娃视为获得自我超越感的手段,托马斯将特蕾莎视为探求女性身体微妙差异的实验体。他们的行为就像哲学家西美尔所阐述的:男性作为精神实体的象征,他能够忘记自己的男性气质以纯粹客观的方式思考问题,“性”对他来说只是要做的一件事情,而非生活的全部内容。[19]性欲望的发泄,使男性从关系中解放出来,试图达到“自为”的存在——一种能够自我筹划并积极地行动,由此持续不断地回到自由状态的生存方式。海伦娜、玛尔凯塔和特蕾莎虽然具有一定的女性独立意识,但她们仍没有把自己看成主体。她们难以忘记自己的“他者”客体身份,这就构成了其生活中永远不会消失的隐藏的基础,她们的全部生活内容便在这个基础上显现。当男性急于发泄性欲望时,三位女性便成为肉体的化身无偿地将身体完美呈现,甘愿被置于性奴隶的地位。“性”成为她们博得男性愉悦的生存方式。“通过它,虚无变成了充实的存在,而存在则变成了价值”。[20]这种消灭自身肉体和灵魂的梦想,实际上是渴望生存的一种意志。海伦娜、玛尔凯塔和特蕾莎对于超越的要求,即把自身贬为内在,当仅仅作为微妙颤抖的肉体出现时,她们才能通过自己的身体达到最高的生存。然而,“并不是他者在将本身界定为他者的过程中确立了此者,而是此者在把本身界定为此者的过程中树立了他者”。[21]只要男人是主体和“自为”的存在,女人就被视为“他者”和将自身认同为内在的、没有变化和成长可能性的“自在”的存在者,即海德格尔所认为的非本真的自我。海伦娜、玛尔凯塔和特蕾莎作为自在的存在者,以各自被囚禁的身体言说着女性的“他者”客体身份。

赵敦华在《现代西方哲学新编》中认为,“世界连接着人的存在的两端:一端是从自在开始的出发点,人所要达到的目标使世界的另一端显露出来”。[22]“另一端”即指相对于自在存在的“自为”的存在。萨特曾经指出自在和自为是一种辩证的关系:自为试图超越固定的、具体的自在,但同时它又需要自在作为参照物以衡量或界定自身;自为始终依赖于自在,它永远处于自我实现、自我筹划的过程中。身为女性,特蕾莎们的徘徊恰恰体现着女性在“自在”与“自为”的存在之间的生存困境和矛盾挣扎,而她们的抗争也显示了女性力图实现灵与肉的和谐以此摆脱“他者”客体身份和实现自为的存在的深切渴望。她们的身体本来是自我规划的一部分,却往往成为男性文化执行与实施的载体与承担。男权文化之所以能把女性成功地置于“他者”客体身份,正是因为他们将女性的身体置于一种社会关系中,通过这种关系的转变使女性身体沦为附庸,并被嵌入到男权话语的普遍的解释模式里,从而得到了一种虚假的统一。在这种男权文化的图解模式中,女性身体只是“性”的文化符码,深深地打上了男性文化霸权的历史烙印。在男权社会中,女性拥有身体却不能拥有身体的所有权,上述分析的昆德拉笔下的女性身体都被男性作为个人的私有财产而占有着,她们仅仅被当做纯粹的物即一种自在的存在而已。这种占有也因男权文化的贯彻执行和女性的自觉内化而得到共同的认可:在男性的自我和女性的无我状态下,男女共同维持着这幢男权大厦。女性的身体也被囚禁于其中而不得解脱。

注释:

[1][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79.第121页,第128页.

[3][4][5][17][18][20][21]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第11页,第12页,第626页,第142页,第734页,第13页.

[6]转引自李凤亮主编《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第527页.

[7]米兰·昆德拉《玩笑》.景凯旋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第 1页.

[8][9][10][11]米兰·昆德拉《玩笑》.屈兵等译.九州出版社,2001.第255页,第348页,第19页,第259页.

[12]米兰·昆德拉《笑忘录》.王东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第 87页.

[13][15][19]李银河主编《西方性学名著提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2.第151页,第148页,第150页.

[14]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第238页.

[16]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华夏出版社,2004.第86页.

[22]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第126页.

张李娜,河北农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

李 艳,河北农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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