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世勤
突破男性叙述藩篱之下的顺从
——玛丽·雪莱《玛西尔达》中的女性叙述
阮世勤
提起英国浪漫主义时期的女作家玛丽·雪莱,大部分读者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弗兰肯斯坦》,她的其他作品鲜有人关注。《玛西尔达》(Mat hil da)是玛丽·雪莱在《弗兰肯斯坦》之后写成的,成书时间为1819年间。由于《玛西尔达》所涉及的题材过于敏感,一直到玛丽·雪莱去世后此书才得以出版。《玛西尔达》是玛丽·雪莱唯一一部初稿和终稿并存的作品,其初稿被命名为《奇幻的原野(Fiel ds of Fancy)》。《玛西尔达》叙述的主题涉及乱伦关系的禁忌情感。女主角玛西尔达出生时,母亲因难产而死,父亲于是将她送到亲戚家抚养。长大后的玛西尔达回到了父亲的身旁,但父亲却对她产生了超越父女关系的情感,父亲因为无法承受而选择了自杀。面对沉重的精神压力,玛西尔达选择逃到荒原里,在孤独中寻求自我的救赎。《玛西尔达》叙述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影射了作者本人的经历,比如,玛丽·雪莱的母亲——著名的女权主义者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也是在分娩后不久便离世,因此很多评论家将小说定性为一部自传题材的小说。
从叙述学的角度来看,《玛西尔达》属于单一型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小说,采用的是书信体的叙述形式,叙述者为玛西尔达,受述者为玛西尔达在荒原结实的年轻人伍德维勒,整部小说为玛西尔达在临死前写给伍德维勒的日志。与其他浪漫主义时期的小说中充斥着的男性叙述声音相比,作为一部女性叙述声音为主体的小说,《玛西尔达》是绝无仅有的。不过小说最初的叙述模式并不是这种单一类型的叙述方式。《奇幻的原野》的叙述方式为多层叙述结构。伊丽莎白·聂翠认为《奇幻的原野》的背景是源于玛丽母亲的未完成之作《奇幻的洞穴(Cave of Fancy)》,因为两个故事背景和叙述框架相似。[1]但审视玛丽·雪莱自身的创作生涯,可以发现在第一部小说《弗兰肯斯坦》中也是采用了多层叙述结构。[2]到了《玛西尔达》,玛丽·雪莱决定摒弃多层叙述结构,拒绝沿袭《弗兰肯斯坦》的叙述结构,或许是希望通过这个拒绝行为来确认其作为女性作者身份的叙述权威。毕竟《弗兰肯斯坦》是经过她的丈夫雪莱修改而且是匿名发表的,因此《弗兰肯斯坦》带有男性叙述权威干预的痕迹,并且《弗兰肯斯坦》的发表初始并没有向公众宣布作者作为女性作家的身份,从而导致最初读者和批评家将小说中作者的叙述权威赋予了玛丽的丈夫雪莱,因而,玛丽·雪莱在《玛西尔达》的叙述模式转换可以理解为是在传递女性作家在文本中坚守自己作者身份以及叙述权威的决心。
当然,玛丽·雪莱对于小说带有焦虑情绪,坚守叙述权威的决心是摇摆不定的。面对父权制度下强大的男性叙述传统,她最终没有自己决定小说的命运,而是在1820年将小说的初稿和定稿托友人交给了她的父亲葛德文,由父权来定夺小说的命运。这其实无异于是在文本外对父权权威进行妥协和依赖。也许因为小说的叙述内容有悖伦理纲常,并且由于其自传体性质,容易引发读者对号入座的遐想,葛德文没有对小说的出版做出任何的努力,[3]而是利用书稿在自己手中的权威,将书稿扣留下来。苏珊·兰瑟在谈到《玛西尔达》的出版的时候认为:“这个举动重现了她紧紧依附着一个男性(父亲)这个事实。这个做父亲的又不愿让女儿获得自己的个性”。[4]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小说叙述内容冲击了父权制社会的道德底线,如果一开始就出版的话,作者玛丽·雪莱必然会招致整个保守父权制意识形态的舆论的非难和诋毁,对作者的生活以及前途会产生不可估量的消极影响。此前,玛丽已经因和雪莱的婚姻而招致了整个父权社会男性权威舆论的辱骂和诋毁。因而,葛德文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为是对女性作者的弱者身份的考量,为了避免玛丽因为小说而承受更多的非议。
虽然许多学者对于《玛西尔达》中的女性叙述评价很高,小说的叙述特征对以男性为主导的父权制主流文学传统也有突破,如单一型的女性叙述声音,但从小说的叙述特征来看,女性叙述还是离不开父权制的文学传统和男性叙述话语,在叙述方面显现得孤独和沉默,欠缺叙述的主动性,缺乏足够的叙述权威。
从叙述人物构建来看,《玛西尔达》中的女性人物依然具有父权社会中男性主流文学叙述传统的理想形象的主要特征。吉尔波特和古芭曾批判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被泛化为两种形象:“家中天使”和“魔鬼”。[5]“家中天使”指向美丽善良顺从的女性品质;而反叛精神、妄图颠覆传统则被认为是“魔鬼”。在小说中,除了被塑造成老处女形象的姑妈之外,还出现了几位被这样泛化的“家中天使”:戴安娜(玛西尔达的母亲)、老保姆、依雷诺尔(伍德维勒的未婚妻)。这些女性角色都被认为是美丽、天真、顺从。女性叙述者虽没有见过母亲,但她是这样描述的:“她的美丽只是她其他优秀品质的添设——她的心智是如此的简单和坚持,她的性格是犹如天使般的温柔”。[6]同时,她天真善良的天性更是被夸大到具有女神升华灵魂的能力:“他觉得好像和她结合他得到了一个全新的更美好的灵魂”。[6]泛化的描述缺乏对其个体特征的细致关注。同样泛化女性的叙述也存在于依雷诺尔的身上。叙述中对她的构建依然只是使用了“美丽”“天真”等泛化的形容词。[6]泛化的角色塑造揭示了女性叙述者的叙述对于传统的性别政治的理解不足,没有深入剖析父权制度对女性的强权构建,丧失了表现女性个体的特征和尊严的机会。而正如许多男性文学作品的叙述将女性作为牺牲品一样,这些女性包括叙述者d mw都是注定要死亡的。“男权制文化的历史和女性在这种文化的各种媒介中的形象过去的和现在的对女性的自我形象都具有毁灭性的作用”。[7]泛化的女性的死亡消解了叙述者的叙述权力,标志udh作为女性叙述者个体权威的终结。因而,理想化女性形象的死亡也反映了女性作者对男性叙述权威的顺从与妥协,无法真正构建有女性身份特征以及反映个体价值的女性叙事。
从叙述者本身来看,女性叙述者在叙述中是孤独的。首先,叙述者与受述者的叙述交流是单方面的间接的。玛西尔达在叙述时受述者伍德维勒是缺席的,她只是通过写日志的形式将叙述书面化。在其死后,伍德维勒才会收到被书面化的叙述,因而,当受述者接受到女性叙述者的叙述的时候,叙述者也不在场。女性叙述者的叙述行为和男性受述者的接受行为之间存在着时间差,女性叙述者与男性受述者是分离的孤立的。对于孤立的叙述安排,女性叙述者坦承面对男性受述者她缺乏直接进行叙述的勇气:“活着的时候,我缺乏勇气;只有死亡,我才能揭开谜团”。[6]其次,整个女性叙述者的叙述都是围绕孤独展开的。环顾玛西尔达的叙述,女性的孤独均源自父权或男性叙述的缺席。象征父权的父亲将她托付他人,使她寄人篱下,只能整日与孤独为伴;当父亲自杀以后,她又因无法承受父权的彻底缺席而选择离群索居;而当男性受述者离她而去的时候,她陷入无法挽回的绝望与孤独,最终孤独地在荒原中离世。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叙述者一直都在哭泣。从童年父亲的离弃到父亲的死亡再到伍德维勒的离开,女性叙述者用眼泪来填补父权与男性叙述权威缺席的空白。眼泪表征了女性叙述者的软弱、对于自身存在价值的认识不足以及小说叙述的感伤主义倾向,也表明了男性的缺席并没有使得女性有叙说的权力,而是扼制了女性的叙述话语。
虽然小说是以女性叙述者为主导的,但是女性叙述者总体上依然依赖于男性的叙述话语,处于被动屈从的地位。男性角色父亲和伍德维勒的叙述话语对玛西尔达散发着话语魔力,牵引着女性叙述者的命运。小说中关涉女性叙述者的命运转折都是有男性叙述话语引起的。父亲将她托付给姑妈的过程仅仅是通过一封信,之后便消失。信其实是在炫耀父权男性叙述话语的专制,虽然女性叙述者具有叙述权力,但是男性依然可以通过信行使权威,可以用不在场的叙述将女性叙述者孤立,剥夺其与男性叙述言说的机会,只能接受男性叙述话语安排的命运。而后,也正是父亲的告白叙述将玛西尔达推入万劫不复的地位。父亲自杀以后,玛西尔达拒绝与任何人言说内心的创伤,彻底地丧失了与其他人言语交流的勇气,只能选择隐姓埋名地离群索居,离开整个父权文化控制下的社会环境。父权的叙述话语使得玛西尔达沦落到自我放逐的境地。
当然,作为鲜活的个体,想要彻底地与社会隔绝是不可能的。对于在父权制文化熏陶下的女性叙述者,想要完全地逃避男性叙述的力量更是不可能的。叙述者与社会的隔离并没有置换掉她对于男性叙述力量的渴望,她哀叹隐居生活的现实处境:“我希望能将灵魂和其他人连接……我渴望能有笑容能使我快乐,有温柔的话语能来安慰;我只是想要一颗心来倾听我所有的烦扰”。[6]也正如玛西尔达所愿,她离群索居的生活被另一男性叙述话语所入侵。小说关于伍德维勒的部分中,伍德维勒与玛西尔达的关系在文本内发生了一定的置换,伍德维勒更多是主动地向玛西尔达叙述自己的不幸遭遇,为玛西尔达朗诵自己的诗篇,而玛西尔达几乎都是处于倾听者的地位,对于自己的不幸始终保持沉默。叙述者叙述了她邀请伍德维勒一起服毒离世的小插曲。这个小插曲在整个男女性别叙述话语权威的构建中带有浓重的象征意味。毒药象征着女性叙述的权力:一方面,女性叙述者可以利用叙述权力来抹杀男性叙述话语,摆脱男性的话语权威;另一方面,面对女性的叙述权力,男性不会轻易地缴械投降,甘于被女性的叙述权力所抹杀,因而他势必要扭转整个叙述的权威中心,用自己的叙述话语,迫使女性放弃叙述权力,夺取女性的叙述权威,使得女性叙述者接受了男性叙述话语的支配。在被夺取了叙述权威后,小说褒扬了伍德维勒用语言使得女性叙述者仿若重燃了对生活的希望的力量:“他的话语是如此的激情澎湃,重燃起了我内心温热的希望,触动着我身体内全部的愉悦”。[6]伍德维勒的叙述话语被标榜为是具有治愈女性叙述者内心创伤的功能。
总的来说,玛丽·雪莱在《玛西尔达》中的女性叙述的构建态度比较暧昧。小说的叙述者为女性,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浪漫主义时期充斥在文学作品中的男性英雄主义的叙事声音,也突破了作者本人在《弗兰肯斯坦》中的叙述模式,女性声音已经从完全地被男性叙事包围中被解放了出来,上升到了作为叙述主体的叙述者的地位。而在叙述中,玛西尔达对于自己作为女性在叙述方面的劣势有一定的觉悟:“对于他,我只是摆设和玩物,而这一切对我却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他带走了所有的利益,而留下我承受所有的负担”。[6]这样的叙述话语劣势觉悟其实在《奇幻的原野》里就已经存在了:“没有什么东西比男人的声音更可憎的了。”[6]遗憾的是,除了感慨哀怨叙述地位的低下,玛丽并没有安排玛西尔达站出来大声控诉父权对自身的叙述话语控制,对于传统的男性主流文学进行叙述颠覆,而是继续通过顺从性的叙述风格来迎合男性的叙述话语权威,使得小说的叙述特征迎合父权制男性文学传统中对典型的女性气质的叙述。整个女性叙事对于父权和男性叙述的依赖性并没有实质上的改变。伊丽莎白·聂翠在《玛西尔达》的导读中指出,作者玛丽·雪莱和女性叙述者玛西尔达存在着同一性,玛西尔达是玛丽·雪莱的化身。[1]因而,《玛西尔达》的女性叙述实际上也表明玛丽·雪莱作为女性作者的焦灼状态,一方面,她渴望在文本中建立属于自己的叙述权威,发出女性的声音;另一方面,作为长期在父权男性文化中浸染的女性,玛丽·雪莱本身对于女性自身的叙述权威缺乏认知,依然渴望得到父权制男性主流文学的认可,对于父权的叙述权威的认同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太多的改变。
[1]Elizabeth Nitchie,Introduction.In Mathilda[M].by 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Rockville:Arc Manor Publishers,2008.
[2]阮世勤.顺从与颠覆:《弗兰肯斯坦》的性别叙事研究[D].广州:广东外语外贸大学,2006.
[3]多萝西·胡布勒,托马斯·胡布勒.怪物——玛丽·雪莱与弗兰肯斯坦的诅咒[M].邓金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4]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5]Moi,Troil.Sexual/TextualPolitics,2nded[M].London:Routledge,2002.
[6]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Mathilda[M].Rockville:Arc Manor Publishers,2008.
[7]凯特·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阮世勤(1980— )男,福建南安人,硕士,广州民航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英语文学文化、英语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