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星华
戴着死亡枷锁的舞者
——海明威作品中死亡主题的分析
董星华
死亡在海明威的作品中是大量地、经常性地出现。所以马尔科姆考利认为“他的大多数作品……一般来说都是专门以死亡为主题的”赫·欧·贝茨则不无夸张地认为“其实海明威只有一个主题——死”。对于死亡与自己的创作的紧密联系,海明威在《死在午后》中也予以承认:“那时我在尝试学习写作,从最简单的问题着手写,而最简单的问题之一和最根本的问题即是暴力造成的死。死……是可以用来作为写作的主题之一。”
由此可见,死亡是海明威从事创作的重要切入点,他通过对死亡的艺术描写表达了自己对社会、人生、历史的关注和思考。因此,探讨海明威创作中的死亡描写将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海明威的思想和创作艺术的研究,也有助于加深对“迷惘的一代”及硬汉形象的精神特征的认识和充分挖掘冰山那隐蔽的八分之七的无穷意义。
海明威总是渴望书写那些经历过的、能产生激情的真正事物。在海明威一生创作中,严格遵循着这种信条,内容题材大多围绕自己的生活经历创作而成,并且认为作家必须“找到是什么使你产生情感,是什么行动使你如此激动,然后写下来,写得清楚一些,使读者也能和你一样感觉得到。”的确,海明威写下的真实即有关生与死的真实,使读者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在海明威著作中,暴力、死亡等现象很少有缺席的时刻,这正如马尔科姆·考利所说,“他(海明威)的大多数作品……一般来说都是专门以死亡为主题的”。
海明威从小就关注暴力、死亡,不仅如此,他身上还存在一些暴力的潜在因素。迈耶斯在《海明威传》中认为“海明威的自负和肉体的暴行毕生如此”。
6岁时就残忍地亲手砍碎一头豪猪。“二战”中作为战地记者却拿刀亲自杀人,并且极力赞同艾伯特·加缪的意见,“绝对的自由就是杀人的自由”。
从小海明威就对暴力、死亡怀有好感,并不断在实践中检验着。此时走向文学道路的他,更是竭力从生活中寻找死亡的素材与真谛,并在小说中凸显这一问题。斗牛场正是人们能够安全而仔细观察生死搏斗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所,海明威喜欢上斗牛也是因为斗牛场上有他“正在寻找的关于生与死的感觉”。
战争创伤、多次事故、两次脑震荡及整夜的噩梦等导致的症状,形成了海明威积聚一生灾难与祸患的晚年,在旧有伤疤的基础上再遭重创,使其整个身体处于崩溃的边缘。尤其是1954年的两次飞机失事,脑壳、肝、肾、脾、臂、肩、脊椎骨、视力、听力等都受到重伤,使他的余生备受折磨。两次被宣告死亡,还亲眼看到了自己的讣告,对作家来说这是比身体重创还要残酷的精神打击——死亡宿命的召唤!所以当后来他在斗牛书长条清样上看到“海明威的死亡”几个字时不禁“吓了一跳”。海明威的勇敢总是与死亡恐惧结伴而行的。亲朋好友的接连逝世,电疗的副作用——文学灵感的不再,都给他的精神世界亮了红灯,终于在1961年7月2日作家自觉选择了抛弃一切苦恼和疼痛,让生命与死亡合二为一。
在生活中海明威总是以强者身份自居,当自己不能够战胜时,就用暴力方式进行报复。与这种个性相关的是他暴烈的性情,尤其疾病缠身的晚年,几乎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不欢而散。晚年的海明威正如他的主人公哈里,不断向妻子发怒,恶意中伤妻子。海明威是否也是因为自己沉浸在享受荣华富贵当中,遗弃了自己未了的事业,心中甚是忏悔,对死亡又有所恐惧,用愤怒排解死亡恐惧?当然,这很有可能。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海明威并非一事无成,在文学上他成功了,把自己的思绪嵌进作品当中。实际上,他暴烈的性情及好胜童年时就已经根深蒂固,据他母亲格雷丝回忆,海明威喜欢夸耀自己的功绩,“常沉醉于射猎狼、熊、狮和野牛的幻想中,也喜欢打扮成军人……受挫失败时,往往大发雷霆,又跳又踢。做游戏时他却又能忍受各种粗暴的对待”。中国有句古话叫“知子莫若母”,的确如此,格雷丝的回忆是对海明威性格的概括,更是对其一生的概括。
作家海明威竭尽生命所能去体验死亡,努力写作,在生命存在中体悟死亡,在死亡中找寻生命的所在。
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命题是“存在先于本质”和“自我选择”。海明威的人生哲学和这一基本命题有着相似之处。他相信人的命运取决于人们自己的选择,人的存在价值有待于自己去设计和创造,无论处境多么恶劣,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决定行为走向,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他准确地把握了战争创伤和战后人们的焦虑彷徨心理,并试图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给人们指出一条精神上的出路。所以他的作品可以在广大民众中产生很大的影响。但是他并非明确地给出了一种可行性的出路,他完全是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带给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解读空间,从而使每个读者都可以从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出路。所以关于海明威作品中死亡主题的阐释,就有着多个方面。海明威曾亲身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曾在炮火与硝烟中体验过死神降临时的滋味;他又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他始终专注于死亡的主题。正像他在《午后之死》中说的:“一切故事,讲到相当长度,都是以死结束的;谁要不让你听到那里,他就算不上一个真正讲故事的人”。死亡,是海明威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
死亡是海明威的文学主题,而写作则是他摆脱死亡恐惧的一剂良药。在《死在午后》中他倾诉道:“那时(‘一战’后)我在尝试学习写作,从最简单的问题着手写,而最简单的问题之一和最根本的问题即是暴力造成的死……暴力造成的死虽然情况没有那么复杂,但是它毕竟是死,是可以用来作为写作的主题之一”。 正如劳伦斯相信通过写书能够使自己的痛苦得到宣泄、毛姆通过写长篇小说获得心灵平静一样,海明威对文学对作家心灵的治疗作用也深信不疑,他说:“倘如他在写它,他就能摆脱掉它。他通过将很多事物诉诸笔端来摆脱掉它们”。 海明威一辈子都在学习和研究死亡的发展史,从儿童时就开始捕杀鱼类及各种鸟兽。战争中,看到了人类间的互相残杀,看到失去生命和尊严、成堆的发着恶臭的生命。通过死亡和暴力在斗牛和战争之间寻找聚焦点,感受到斗牛士与公牛之间在死神面前雕像般的生命艺术。在海上与大马鱼进行生与死的搏斗,在非洲原始森林中挥洒自己的勇气,与巨兽共比勇猛。在病患与创伤中徘徊于死亡边岸,在文学中书写着先行于死亡的体验。他是一个死亡先行者,亦即在生时就感受到死时的体验,对他来说这是痛苦的,悲剧的,唯有写作能够减轻他的痛楚,使其获得生命的真谛。海明威一生都在不断地读书、写作,不可能不受以往及同时代哲学、文学生死观的影响。其生死观的形成与当时的时代特点不可分割,但主要与他本人在生命中的特殊死亡体验有重大联系。
海明威的死亡审美意义在于他把他的永恒主题——死亡,写成一种理想,一种英雄主义。海明威曾说过,“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感受到在死亡控制之下所产生的对死亡的反抗”。
在他的名作《老人与海》中,死亡成为了一种因果成分,具有了悲剧意味。老人杀死了大马林鱼,把它绑在船侧,看上去他是胜利了,但是他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老人曾说:“如果有鲨鱼来,愿天主怜悯它和我吧”。此时,在老人的潜意识中已经预见了下一个死亡的到来。正如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为的模仿”。大马林鱼的死亡为老人带来的不是财富,而是一场更加壮烈的搏斗。老人坦然地想:“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老人在最危难的时刻却“把死亡当成一种美的事物来接受”,最终,他的这种精神使他变成一个积极抗争的硬汉。海明威作品中关于死亡意识的描述往往和象征手法的运用分不开。尽管许多评论家都不认为海明威在创作伊始就考虑到象征手法的运用,但是海明威作品中的象征元素却是客观存在的,并且海明威自己也曾经承认他作品中是可以解读出象征手法的。他说:“我想有象征手法,因为评论家们不断发现它”。 正是由于象征手法存在无限的解读性,才使海明威作品中的死亡意识充满了两难的选择。
《永别了,武器》的第一自然段,其中有这样的描述:“部队从房子循道走过,扬起的尘土飘落在树叶上。树干也满是灰尘。那年树叶落得早,我们看到部队沿路行进,尘土飞扬,树叶被微风吹动,纷纷落下,部队继续前进,后来,路上空空荡荡,只有散落的树叶”。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尘土、落叶。树上的叶子干枯了,落下来,化为尘土,这些树叶和尘土象征着这群士兵的命运还是象征着人的精神状态?主人公是否也将和树叶一样,最终走向死亡,回归大地?所有的这些关于死亡主题的展现,都在观照读者做出合理的判断和选择。但是海明威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选择,原因在于,选择一旦明确,必将走向虚无。每个人都对社会承担着一部分责任,人人都应该对社会中存在的重大问题做出认真的思考与抉择。海明威写死亡主题是要带给读者关于死亡的思考。思考小说中主人公为什么而死,是否死得有价值,是肉体的死亡还是精神的死亡。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有着不同方面的解答,很难说哪种说法是合理的。读者的任务就在于找出自己心目中认为合理的答案,并且可以通过这一答案指导生活的态度,这样就足够了。海明威并非一个哲学家,他的作品虽然很富于哲理,但是却不能等同于作为科学的哲学,所以不应将他笔下那个战争的世界、死亡的世界、非理性的世界做某种格外确定的阐释。所以海明威是个戴着死亡枷锁的舞者。
因此在研究海明威的作品中的哲学体现时,一定要立足深入,独立思考作品本身所蕴涵的社会价值,找出两难结构的丰富含义,这样才能不偏离作品的主题,才能深入属于作品自身的独特话语蕴藉中去。
(一)消解了生命有限的惶恐
死亡是人类生命历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是一种由生命此在转变为不再此在的可能性。人们能够征服死亡的恐惧,坦然承担死亡,这意味着人们对生命的理解中存在有超越个体生命价值的更高的终极价值。死亡不是生命的最后终结,死亡恰恰引导了价值的生成,是人类生存、精神意识中的一个重大转机。
一个甘愿舍弃生命、牺牲自我,做出超越个体生命价值的道德抉择的人,一定自觉地承诺了超越死亡的信念,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个体生命对人类本性的自觉。如黑格尔说:“死亡是个体的完成,是个体作为个体能为共体(或社会)进行的最高劳动”。从个体与类的相互关系来看,一方面个体的死亡使人类的种得以延续;另一方面,死者的个体精神可以作为文化而存在,使人类精神得到提升和发展。
生命不单作为一种个体存在,也是社会群体的一个组成。人们一旦充分领悟到个体作为类的存在,获取了超越个体生命价值的内在坚定体认后,精神层面就消解了生命有限的惶恐,突破了自我生死矛盾的界限,就能在否定中持有肯定,在死亡中寻找永恒,以一种自己选择过的死来获得自我理解和确立自身的存在意义,将被死亡割裂的生活、经验组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使人性价值结构的组建得以完备。
(二)生命终极价值的确立
在海明威的意识世界里,他们不仅清楚意识到自己的个体存在,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作为社会共同体的一员的存在,他们生命的终极价值都指向拯救行为的本身。
海明威凭借作家特有的敏锐观察,以战争为世界的一个缩影,对人类生存作了深切的关注,因此他也成了“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太阳照常升起》里,那一群旅居巴黎的青年人虽然面貌各异,性格相殊,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像现代西方文明的弃儿一样,都因战争而一撅不振。在他们眼里,社会已经没有他们可以为之奋斗的东西,一切价值观念和精神支柱都是虚空的。他们仿佛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未来,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从时间的维度里提取出来,被抛入了一个满目荒凉的原野上,陷入了迷惘的重围里。然而,海明威不仅仅是迷惘者的代言人,他同时也是一个迷惘的驱赶者。他在原有价值沦丧的生存空间里,艰难地探寻生命的超自然本质,他笔下的硬汉形象便是他自我灵魂的化身。他们舞动生命的长剑,在生与死强烈对抗的洪流中,唱响一曲曲激昂慷慨的悲歌,人类生活准则、道德的规范便在死亡威严淡化中得到救赎和提升。
《没有被斗败的人》中的斗牛士——曼埃尔·加西亚便是其中的一个硬汉。他曾经在斗牛场上赢得过无数胜利,可如今已年老体衰,力不从心。斗牛场老板只让他在廉价的夜场斗牛。曼埃尔不服气,他始终坚信:“我既然出场,那我就要求能把牛扎中”。在斗牛场上,他以风烛残年之躯搏杀那头最凶狠的公牛。眼见他被公牛撞倒,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他竟然又重新站立起来,终于让那威武雄壮的公牛慢慢地倒向一边。曼埃尔用牺牲生命为前提,争取到了人类的尊严和荣誉,也让海明威向世人出示了精神支柱和价值尺度能够被拯救的证明。
海明威一边在痛苦揭示人类的悲剧命运,另一边又在以积极的热情乃至生命拯救人类精神价值体系,恢复人类本有的正义、勇气和尊严。当海明威晚年的时候,记忆和和创作力被梅奥诊所的电疗器彻底摧毁,他将猎枪放在了自己的嘴里,放弃了苟延残喘维持生命的躯体。许多人对此纷纷表示诧异,其实他是用死亡还原生命的尊严和自由。当生存不再产生意义,他便大胆地走向死亡,这种不同寻常的死亡方式正体现了他所追求的死亡价值观。
人的生命是具有双重性的矛盾体,它既有自然世界的属性,又不止于这一层面,它祈求有限、短暂的生命能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衍生价值意义,使生命趋向一个永恒、无限的世界。海明威已携着历史的脚步离我们而去,但他留下的是不死的灵魂。他的生命以及他对于生命终极价值的思索已凝结成人类珍贵的精神文化遗产,给予现代人深刻的启迪。
死亡和海明威的生活与创作有一种不解之缘。正是死亡激发了他对人的悲剧处境的认识和反抗,促使他对人的生存处境及生存和死亡的关系进行思考,促使他去探索人类的前途命运。他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将自己对死亡的哲理认识、对社会历史的批判、对死亡之美的追求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他不是哲学家、社会学家或美学家,但他对死亡的认识因其独特而丰富的经历而更加真实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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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星华(1963— )男,河南平舆人,河南城建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语教学,英汉对比研究与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