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萌
圣坛依旧温暖
——庄士敦眼中的儒学与近代中国
崔萌
作为一名英国人,庄士敦(ReginaldF.Johnston)曾以学者兼官员的身份在华任职生活多年,并出任英国驻威海卫的高级地方官,更因曾任清朝逊帝溥仪的英文老师而广为人知。庄精通中国历史与文化,对儒学有较为精深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在返回英国后的1933年至1934年,庄士敦应邀在布里斯托尔大学以“儒学与现代中国”为题作了一系列演讲,就当时的儒学与中国的状况和前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庄士敦的这些演讲后来以《儒学与现代中国》(Confucianismand Modern China)为名结集出版成书,集中体现了庄士敦的儒学与中国观。在书中,庄士敦通过对儒学文本的忠实解读,深入挖掘了儒家经典的深刻内涵,探求其中的普遍价值,为儒学与人类现代文明的对接作出了卓有成效的探索。
作为一名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英国人,庄士敦对当时西方人普遍带着自己的主观偏见、以西方的视角认识儒学和观察中国颇不以为然。据当时的报道,伦敦的一位主教宣称其曾游历过世界各地,在近距离观察过世界上各种宗教信仰之后,他得出结论认为,所有这些宗教与信仰中“都不存在能够照亮人们生活之路的烛光”。针对这位主教的观点,庄士敦指出,主教也许确实曾近距离观察过其他宗教信仰,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也曾从内部对它们进行过观察”,而“只有从内部观察这些宗教,他才有可能看到其所宣称的不存在的烛光,甚至还会看到透过窗子倾泻而入的阳光”。
西方许多基督教经典作家坚持认为,只有基督徒才能真正理解基督教的真义。按此逻辑,庄士敦提醒他的演讲对象说,在探讨非基督教的信仰体系时,他们(基督教的信仰者)就变成了“外行人”,而如果说“只有基督徒才能理解并解释基督教”,那么也“只有一个儒学的信徒才能真正理解并解释儒家学说”,庄进一步指出,“正如我们不能通过在教堂外的驻足来观赏教堂的玻璃花窗之美一样,如果想对儒学有一个完整的认识,我们必须努力从它的内部观察它”。至于如何实现这样的观察,庄士敦同意伯格森的话——“人的思想,必须要经历痛苦的转变,以摆脱自己已经习惯了的思维方式,必须对已有的观念进行不断的修正,甚至是重塑”,也就是说,必须摆脱过去形成的的思维定式的束缚,才能达到所谓“智识上的同情”(intellectualsy mpathy),从而更为准确客观地认识儒学和中国。[1]
庄士敦首先考察了中国的“孝道”,并认为,“孝”包含了人性天生所具备的多种美德。一个人如果没有履行自己作为儿子、作为父亲、作为丈夫的责任,以及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责任,或者这个人犯了罪,就等于使自己的父母蒙羞,从而违反了孝的原则。他还富有洞见地指出,在中国人看来,一切关乎道德成败的行为,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被判定为是否背离了“孝”这一“无所不包”的美德。
当然,庄士敦在讨论儒家传统孝道时,也警惕地意识到一些传统的卫道士依据“皇帝是人民的父亲,理应受到人民子女般的服从”的专制理论,把对国家和君主个人的“忠”与“孝”混为一谈,他指出,这样的行为会给“王权和国家带来极大的麻烦甚至是危险的后果”。在庄士敦看来,中国人主张的真正的“孝”,与爱情和友情一样,本质上是一种精神,而绝非表面化的仪式。他提倡基于亲情基础上的“孝”,因为这是东西方的相通之处。为此,庄还特意引用了查尔斯·兰姆致著名诗人柯尔律治信中的一段话,“噢,我的朋友,来培育亲情吧;别让任何人感到自己与这种良善的关爱无缘:这关爱会为他带来终极的平静;亲情的关爱是各种美德最好的温室”。庄士敦感慨道:“与其说这文字出自一位英国‘圣人’之笔,不如说更像是一位儒家的智者所写!”
而与“孝”紧密相关的中国人的家庭观,也受到了庄士敦的特别关注,尤其是其在社会和谐中的关键作用。他援引相关论述说:“经验证明,家庭生活是无价的,它与个体的自由并不相悖,相比于任何其他事物,家庭生活能为自由的发展提供更好的条件,为国家和社会的安全奠定坚实的基础。罗马,在她最繁盛的日子里,曾将家庭生活看得很神圣,但当她亵渎了这种生活时,道德沦丧便腐蚀了她坚实的根基,在导致帝国衰落上,其影响远远胜于敌军的入侵。历史的教训不应忽略,它确凿地证明,家庭对国家、对人类的团结至关重要。”庄强调中国人对家庭的依赖,需要得到家庭的支持,同时也希望家庭能够得以延续,但他同时反对中国传统家庭对个人过分的束缚,提醒说:“人类的历史表明,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迟早要和个体的人分享地位。建立在家庭基础上的中国社会,过去可能过于稳定停滞。而人们与生俱来的天性所渴望的,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社会——一个既协调又能充分发挥个人积极性的社会。”
儒家的另一对重要关系——师生关系——在近代中国所发生的变化,也引起了庄士敦的关注。庄内心非常欣赏儒家尊师重道的传统,也因此对民国以来师生关系的变化,特别是学生对教师的尊崇不再感到十分失望:“如果将今日之中国与三十或四十年前之中国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发现,没有什么比师生关系的变化更令人震惊甚至使人惊骇的了。传统上学生对老师的那种尊崇似乎已经完全消失,在一些学校,教师与学生的地位似乎颠倒了过来。学生显然没有义务再去服从老师,反倒是老师有义务恭敬谨慎地沿着学生给他指引的路线行走。在有些学校里,学生不仅把教员从他们的职位上赶了下来,而且要求获得自己指定教师的权利。在一些官办大学里,学生拒绝承认教育委员会提名的校长人选。许多学校的校长和教授遭到侮辱和殴打,甚至因受到恐吓而逃走或辞职。几年前,报纸曾报道过一起发生于中国西部一所学校的事件,该校的领导在遭到学生的野蛮殴打后,被扔进一口井里溺死了。一些学校的学生,因为考试不及格或过多参与政治运动以致没时间来听讲座和必修课,所以扬言要废除考试制度。罢课行为变得司空见惯,公众已不愿对此再多作评论”;与此同时,“多年以来,为夺取中国最高控制权,无数的政治军事集团彼此争斗,他们都迫切地想利用大、中学校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由此导致的结果是,那些校长教授们常常是由有实力的政党或个人提名的,他们之所以能得到任命,并非因其本身素质与教育事业相称,原因在于,这些人本质上或是政治鼓吹者,是其主子的驯服工具,抑或是因其曾于政治上效忠过某人某派,作为回报,才得到此职位。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如果他们的鼓吹遇到相当一部分学生的反对,或者当学生们发现,居于学校领导位置上管理他们的那些人缺乏教师应具备的经历和资格时,学潮的发生便不可避免”。
对教育界的这些乱象,庄士敦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过去的20年里,许多人对中国的学生们恶语相加,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中国教育领域里的混乱并不是由他们引起的”,“多数情况下,应该对此负责的是那些(不称职的)教师以及那些在幕后操控他们的自私自利的政客。”
庄强调,儒家的人伦关系都是“相互的”(reciprocal),而责任具有双向性,老师有认真履行自己职责的责任,如果老师的言行失范,或未能履行自己的崇高职责,他就无权要求学生的尊敬。他同时认为,儒家的教育理论,与现代的教育理论有颇多的相通之处,二者都主张“由于教育在所有社会服务业中最为重要、最具技巧性,所以教师也应是所有职业中受人尊敬的职业。只有具备高水平智识的人才可以被允许从事教学,并且只有那些具备专业能力的老师才适合从事教育事业”。[2]
庄士敦支持当时中国许多儒学家的观点,强调儒家思想对中华文明的重要价值,认为儒家思想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精神特质,是中国民族精神取之不竭的源泉,如果中国抛弃儒家思想,国民的道德标准将日益沦落,同时,这个国家将再也找不什么力量可以维系其古老的文明。庄就此设问:中国的文明是应当以西方为基础重树,还是继续保存中华文明的根基?庄的答案是:“任何一个独立的国家都应当具有某种鲜明的精神气质,包括艺术气质、科学气质、文化气质、宗教气质,这可以强化一个国家的生命力。”庄还进一步指出,“国家的伟大取决于培养本民族的独特性,每个个人都应和本国的土壤保持紧密联系……一个国家如果切断了与传统的联系,就如同一艘没有指南针的船行驶在风雨迷茫的大海上。如果一个国家脱离了传统,丢掉了世代相传的经验,这个国家必然陷入混乱状态。处于这种状态中的社会,将无法管理其成员,人们的行为也将毫无章法可循。”如果一个国家“丧失掉自己的传统,毁掉自己的文化,那就意味着其力量的衰退,最终可能会招致国家的崩溃。”据此,庄士敦认为,如果中国丢掉儒家传统,可能会面临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丧失自己灵魂的危险,他建议中国人应该意识到自己文明中蕴涵着的神秘力量,并牢牢抓住这种力量、抓住儒学传统中的精华,而不必惧怕来自西方的压力。
关于儒学在未来中国的前景,庄士敦持乐观的态度。针对当时一些中外评论家认为随着中国政体由君主制变为共和制,儒家体系必然会随之走向崩溃的观点,庄士敦以产生于古代西方的基督教仍然可以在现代欧美诸国存在并继续发挥其影响力类比,认为产生于古代的儒学同样可以在共和制的现代中国存续。对当时上海一则报道称孙中山以牺牲儒家思想为代价来宣传三民主义,庄士敦虽不否认可能存在这样的问题,但仍提醒人们注意,“只要看一看他(孙中山)阐释三民主义的那些文字,就会发现,孙中山仍然坚持认为有必要回归中国的传统道德,并强烈坚持儒家哲学中的优良传统”,而戴季陶在其所著《孙文主义之哲学基础》一书中也认为孙文主义的哲学基础就是儒家思想。[3]
在儒学与现实政治的关系上,庄士敦反对当政者出于一己之私,曲解和利用儒学,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针对袁世凯为复辟帝制大搞尊孔复古的活动,庄指出,“袁的庇护带给儒学的危害,远大于带给儒学的益处。儒学在他的手里,只是一件政治工具。他希望的只是利用儒学以铺就称帝之路。毫无疑问,像袁世凯如此这般的利用儒学,只会降低儒学在共和派圈子中的信誉,从而令人们更加相信,儒学体系与君主制度是兴衰共存的。此外,袁世凯以对儒学的解释与正统观点相悖为由,将著名学者章太炎投入监狱。袁的此举,恰好给了那些坚持认为儒学是反对思想自由的人们以口实”。
当然,庄士敦并非是以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的心态主张儒学复兴的,他特别强调指出,“如果儒学希冀的不仅仅是自身的延存,还希望对国家的重建这一当前中国人所面临的最紧迫问题有所贡献的话,它就必须自我调整以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以此证明其有能力应对新的问题”,那种“认为儒学已丧去了生命力、丧失了自我适应和成长的能力的看法是何等的错误!我们没有理由说儒学已经不再具有这种品质了。我们西方人过去常将中国视为一成不变的、僵化保守的化石,而儒学则被认为应为此负责。我们将中国视为不变是错误的,我们认为儒学没有生命力、没有发展与适应力,这同样也是错误的。儒学从来就不是一种封闭的、拒绝接受新思想的体系。儒学中没有反科学精神的内容,它从不反对自由探寻人类思想。”庄举例说,孔子本人就不是一个盲目的保守派,他在《中庸》里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如果一个人生活在现今,却总是抱着古旧的生活方式不放,那么不幸就会降临到他的头上”。[4]庄注意到儒学在历史上曾吸纳道家和佛家大量思想这一事实,并据此指出,这表明儒学具有吸收其他思想体系中优秀成分的能力,正如“基督教能把新柏拉图哲学纳入自己的体系一样”,儒家思想如果想要在中国生存壮大,就必须继续发扬其在历史上所体现出的这种“兼收并蓄”的品格,不断进行自我扬弃。他甚至建议当时那些“忠实的儒学家们”按照马克思的教导,“必须对儒学加以梳理,分清哪些内容已经僵死,不再适应今日的形势;哪些内容仍然具有活力,仍然可以继续发展。而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事物所具备的特性”。庄认为儒学是富有生命力的,一旦其中出现了“僵死的东西”,就应当“毫不犹豫地予以剔除”。
庄还希望新一代的中国人对儒家传统中一些不合理的所谓“正统”内容大胆怀疑,培养独立思考的判断力。1923年,在应邀为清华大学儒学协会所做的演讲中,庄士敦对现场的听众说:“在座的学会会员都很年轻,在中国这样一所进步的现代化大学里,你们所接受的教育遵循的都是西方的模式,所以我也愿意相信,当你们研究儒学经典的时候,不要忘记你们在其他学科的学习过程中所培养起来的那种勇于怀疑的精神。”[5]
在其著作最后,庄士敦从当时海内外一些华人继续坚守儒学“历史悠久的火焰”的行动中,看到了儒学在未来中国的希望与前景。他坚信,“儒学至今仍然是存在于中国民众之中的富有生命力的一股力量,并且对中国的今天和未来都有巨大的价值”。[6]庄还模仿西方新柏拉图学派的一句名言“柏罗丁的圣坛依旧温暖”,语重心长地写下“孔子的圣坛依旧温暖”,并补充道:“如果有朝一日孔子的圣坛变得不再温暖,那么这不仅对中国,而且对整个世界,都将是可怕的。”[7]
注释:
[1]庄士敦:《儒学与现代中国》,高兰兹1934年版,第202页。
[2]庄士敦:《儒学与现代中国》,高兰兹1934年版,第29-56页。
[3]庄士敦:《儒学与现代中国》,高兰兹1934年版,第165-199页。
[4]庄士敦:《儒学与现代中国》,高兰兹1934年版,第60-61页。
[5]庄士敦:《儒学与现代中国》,高兰兹1934年版,第154-197页。
[6]庄士敦:《儒学与现代中国》,高兰兹1934年版,第10页。
[7]庄士敦:《儒学与现代中国》,高兰兹1934年版,第201页。
崔萌,首都师范大学2007级中国近现代史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