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霞
从后女性主义视角看镜像中自我迷失的黛西
李长霞
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反映了“一战”后“爵士乐时代”的美国都市生活。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百业待兴、消费意识膨胀的年代,传统的伦理标准和社会习俗受到了强烈的摇撼和冲击,人们急于表现自我,追求标新立异。在此背景下,书中的女主人公黛西在爱情与婚姻、自我实现与自我奉献、女性的矛盾心理与男性的放荡、自立与依附之间寻求她自己内心的平衡,但却并没有找到这个平衡。本文将运用拉康的理论来观照黛西,揭橥其悲剧所在,同时也提示,在拉康看来,对女性来说,黛西式的悲剧是本来可以避免发生的。
在拉康的理论中,主体是不具有可定义的实质,不可以用语言来言说的。主体根本就不属于意义的领域,也就意味着无论如何也无法用语言说清楚。在拉康那里,主体并非传统哲学所认为的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发生或形成的。主体不再是理性的,自明的,而是在个体成长过程中由象征文化所构造出来的某种符号化的能指,主体只是无意识的他者的主体,这便是拉康向我们揭示的主体的真相。
黛西和盖茨比的感情,是真心投入的一次。这时,由于能指——盖茨比的介入,使得黛西——主体尽可能被言说,但是黛西决不会成为自身的主人,她是被动接受的。因此,虽然黛西得到言说,却失去了什么,这样黛西就会分裂,这在本来完美的统一的婚姻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内心的痛苦源于在两个男人间游离。
“祝福我,”她含混地低声说着,“我从来没……有喝过……酒,可是,今天我喝的真痛快”……“唉,宝贝。”字纸篓被拿到床上,她在里面一顿乱摸,把那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掏了出来。对我说:“你把这个拿下去,谁给的就还给谁,而且跟所有人说,说我改变主意了。说‘黛西改变主意了’”。[1]
因为被言说就获得意义,而主体本质上没有意义,分裂就不可避免。这种分裂后的缺失又被能指表现出来,被写上无,这就是拉康理论中的划上斜线的S。主体自身遭受分裂,作为被消除的事物而存在,在其存在中变成不在场的别名。黛西不能冲破家庭、自身的束缚去选择一个穷小子。主体如果拒绝意义,也就无法证明其为主体,在某种意义上它死去了。所以主体被迫消除自身的存在,避免矛盾,获得意义,这样主体实际是丧失在意义符号当中,它实际上缺失了。
拉康关于主体的思想是对索绪尔的理论的反动。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种表示意符号系统,而符号所联系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能指(一个词)与所指(所用词所指的对象)的关系,总是意志或语言习惯支配下任意而武断的结果。而一个给定的词,与其所蕴涵的东西之间并无实质性联系。为此,语言符号就有两个特性:任意性和线性序列性。拉康正是将索绪尔能指和所指关系进行了颠覆,将能指置于优势地位。主体在象征界这个符号体系中实际上只是一个说话主体,一个意义的能指。因为人类本身的存在在进入象征化的过程中面临着消失。“象征首先是表现为物体的被扼杀,而这物体的死亡构成了主体中欲望的永久化。”[2]因为象征界中都是意义能指符号而存在只能留在实在界中不能被言说,这就构成了一个矛盾,意义与存在的矛盾。这就好比一个人遇到了一个强盗,强盗问要钱还是要命。看似是一个选择,其实他别无选择,选择了钱就没有了命,既然失去了生命,钱也就没有了,所以只有选择要命而舍钱。存在和意义的境遇也是如此,面对二者,人们不得不选择意义。因为选择了存在,那就意味着人们无法进入象征界,无法被文化认同,也无法表达自己。而只有选择了意义才能进入象征界,虽然存在被放逐,但是正是通过这个缺席,主体被建构起来,取得在象征界活动的权力。这个说话的主体就是象征界中能指游戏的创造出来的,而真正的主体存在是缺失的:“主体不是在说话而是被说了,我们可在其中看到以僵硬的形式出现的装扮好的形式都是在象征符号的自然历史中有他们的位置的。”[2]例如,当我说“我要考虑一下”,引号内外的“我”并不一致,引号内的“我”是语言涉及的对象符号,而引号外的“我”则是一种实在主体,然而他总是在实际交流中缺失,在场只能是那个符号的“我”,因为“我”不能既表达意义又同时存在。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往往忽视这一点。
真情这个主体的缺失,实际上是构成“迷失的自我”的出发点和基础。因为缺失,所以要填补它,否则黛西整个婚姻结构就会面临危机,于是就需要用一个记号来填补。这个记号就是拉康后来所说的“对象a”(obj ect a)。这个“对象a”没有任何物质支持,是一个洞穴,是想得到而不得的事物的给予的一个形象。用符号代替主体的缺失,而“对象a”就是这个符号。符号的引入使得我们获得了言说,从而开始了“迷失的自我”在象征界的构建。同时,主体的缺失也是欲望产生的根源。欲望根本上就是要填补这种缺失恢复其存在之“有”。而欲望是话语的欲望,在象征界出现的“迷失的我”仅仅靠符号绝对不可能找回缺失之物。人们通过不断言说想要达到那个失去的存在只是徒劳,永远无法实现。然而欲望因无法到达而愈加强烈,所以欲望完全得到满足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想要在那里发现对象的活动却总是以某物作为目标而进行。“这样,欲望就这样千方百计地接连不断地更换对象,同时以与其自身不同的某些东西为目标不管不顾地前进着。在这种被移交给别人的过程中,欲望才能够成为欲望。”[3]“因此,欲望就是一个不断摧毁自我身份,从一个能指转喻滑向另一个能指转喻,用新的身份取代旧的身份的过程。”[4]黛西要填补情感的主体,她找到的“对象a”就是汤姆,因为汤姆无疑是个重要的符号:他似乎是财富、地位的化身。黛西嫁给汤姆后又追求各种刺激(包括和发迹后的盖茨比的暧昧),就是这种欲望驱动的结果。财富、地位、暧昧的情感,这是一个个能指转喻,同时也是一个又一个新旧交替的身份转化的标志。
按照拉康的镜像理论 ,无论如何,“镜像阶段”中主体得以初步确立自己的同一性的身份,这是主体构成的重要一步。黛西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自身享有一种自足的状态。这种状态下的黛西与她的家庭是浑融一体的,她所需要所有的一切荣华、一切虚荣都能得到满足,营养和温暖都可以从家庭那里随时取得。和盖茨比谈恋爱的初期仍沉浸在这种衣食无虞的状态中。这个时候,黛西与她的家庭还是统一的,不可完全区分的。黛西无法识别自己与外在事物,认为一切还是完满的。然而这种理想状态根本持续不了多久,一段时间后,这种完满状态开始被打破。黛西要进入婚姻状态必须辨认并确立“自我”,那么从这种完满的缺乏“自我”的状态中走出来是势在必行的,尽管这种选择是痛苦的。面对家庭和时代的侵凌,黛西无法再把自己与家庭与外界压力——盖茨比是个穷小子这个现实统一起来,需求不再随时被满足。面对这些变故,黛西自身无法协调,把自己看做支离破碎的东西。接下来镜像阶段使得黛西开始获得了统一的“自我”。这个身份的基本同一性是“我”的特征结构化,从而结束一个特殊的经验阶段:不完整身体的虚幻状态。进入到婚姻状态的黛西,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幸福。丈夫汤姆的放荡与背叛,有了物质却丧失了精神。盖茨比的重新出现,经济地位的大逆转,给她童话般的生活和浪漫的情调。这时期,黛西被盖茨比这个镜像迷惑了。在盖茨比心中,黛西是盖茨比梦想的化身,而黛西的魅力是和财富连在一起的。在盖茨比眼中,黛西是财富的化身,是一位“黄金女郎”。他对“黄金女郎”黛西的追求,也是他追求财富的一种表现形式。当盖茨比发迹后,盖茨比再次找到黛西,再次狂热地追求黛西。黛西不知道这只是一个镜像,却对他表现出“一见钟情”式的行为,实际上就是一种自恋。“自我”通过这个影像他者得以形成,而自我与他者也因此构成了一个想象的世界,然而并不存在一个纯粹的想象的维度,它总是与现实界和象征界相连,并通过某些能指被引入到象征秩序,从而也界定了它自身。“镜像阶段的概念处于拉康理论的出发点,即人绝不是所意义的事物的主人,意义的事物的维度才是在那里迷住人,并把人作为人来构成的事物,这个概念在人无法在自己的内部发现自己的中心这一点上,可以说是明确表明了精神分析的根本思想。”[3]
“镜像阶段”之后黛西心里充满了矛盾与挣扎,走向了主体认同的道路。面对突然出现的盖茨比,她与盖茨比给她塑造的幻境中的黛西,就是“自我”和“迷失的镜像”。黛西与家庭和原本家庭的关系仍没有分化。此时的黛西极力把自己与丈夫的婚姻等同起来,以保持与原有婚姻的同一。但是她发现她并不是丈夫汤姆欲望的对象,汤姆的感情的对象指向了婚外情,汤姆婚外情禁止了他成为对象的想法,黛西此时不得不放弃对婚姻的欲望,而转向对盖茨比给她提供的镜像中的认同来初步塑造自己的人格。这个过程也使黛西被带入到象征界。
象征秩序是在感情和婚姻的切口中展开的,然而这并不代表黛西就进入了象征界。由于感情和婚姻不可能像镜像阶段以前那样合为一体,这时的黛西呈现出两面人的特点。黛西的需要也不能时时得到满足,盖茨比的出现使黛西在感情和婚姻之间摇晃,在金钱的诱惑下,黛西是否选择盖茨比就是感情主体的缺乏。使得黛西此时接受了实际上是接受了一个与自己相分离的他者,这个他者随后又转向了她的婚姻。“婚姻法则”的建立,丈夫成为了“象征性的丈夫”,它代表一个位置和功能。“象征性的丈夫”作为他者场中的核心能指,也是整个“象征界”的核心能指。盖茨比认同“象征性的丈夫”,也就以此为入口而进入到象征界,从而获得了主体性身份,得到社会的认可,最终在象征界锚定自己。象征界体现人类生存的一种基本秩序,对人类主体来说,它是优先于我们在场的。象征界作为能指之网支配着人类的无意识,主体也只是作为一个符号化的能指在这个大网之中。
拉康所说的主体发生的过程中,他者一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从镜像中的那个他者到盖茨比再到丈夫汤姆这个“他者”,最终到达象征界这个大他者。主体基本是依据他者建构的,深深地打上了他者的烙印,也只有承认他者并与之认同,主体才能进入社会,被社会接纳。他者的不断变换,使得黛西再也看不到镜像中的自我,逐渐由自恋走向自外迷失。
当我们运用拉康的很多理论分析像黛西这样的女性的时候,分析的结果似乎处处是灰暗的。但对女性来说,拉康的理论并不是灰色的,正相反,它是积极的。可以说,拉康在理论上最大限度地解放了女性,当然这也是黛西们所不可企及的,她们不可能意识到这点。
拉康是通过“女人是‘一切无’”的表述来表达女性解放的。这就不能不提到拉康的阳具(phal l us)理论。在拉康的符号理论中,最重要的的能指之一就是阳具。阳具具有指示一切表象、观念及象征的前提。作为能指的阳具,既是象征又是事物本身。阳具本身具有产生欲望的无穷能力,于是也成为形成“自我”的最具生产性、最贪婪和最活跃的能动力量。拉康推导出“女性并不存在”的结果是通过“阿布列逻辑方程”得出的。在“性身份定位格式图”中,首先是被称为“全称肯定判断”的命题:“所有的男人都有阳具”。其次是被称为“全程否定判断”的命题:“无论哪个女人,都没有阳具”。在一个由“差异性”所统治的领域内,根本不存在互补关系。于是拉康推出另一对校正命题:一是“特殊否定判断”的命题,二是“双重否定的特殊判断”命题。在上述特殊否定判断的命题中,拉康借用了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学中的一个传说:在最原始的父权社会中,一切男人都被阉割,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象征性的父亲。拉康用比喻性的寓言强调,必须至少有一位男人能够承受绝对高潮欲望的满足,以便对其他所有男人实行乱伦禁忌,并使他们永不能达到性高潮欲望满足。而在上述双重否定的特殊判断命题中,拉康以数理符号逻辑表达出来:“没有一个X可以排除在阳具功效之外。”由此四个命题构成的逻辑方程可以得出,在潜意识里,男性身份与女性身份之间存在着极端的非对称性。因此,拉康认为,对所有的女性而言,不存在性高潮欲望满足的界限。所以,普遍意义的恶,或者说严格的“女人性质”的女性是不存在的。这就意味着,女人没有阳具,也就不受阉割焦虑这一男权文化象征的限制。女人没有阴茎,弗洛伊德所谓的“阴茎羡慕”也就毫无来由,因此女性完全可以不受男性主宰的男权文化(阳具中心主义)的束缚和限制。所以说,女性本来就是自由的。女性一旦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完全自由的,她就必须自己拿主意,自己来塑造属于自己的女性特征,而不是听由男权文化的摆布[4]。
可惜的是,阳具效应下的黛西迷失在通过镜像而试图完成自我认同之中。她完全可以摆脱阳具效应的束缚,拥有比男性拥有更多的自由,但她却没有这样做,而是自动选择了阳具效应的牢笼。这是黛西的悲剧,也是盖茨比的悲剧——他固然是美国梦的成功者,更是阳具效应的牺牲品,因为阳具能指告诉他,他必须有欲望,必须奋斗,成为富翁,这样才能实现“性欲满足”(广义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的“美国梦”不就是“阳具效应”的同义语吗?
拉康理论的起点是现实界的概念,现实界是与女人身体的合一,是一种自然状态,必须被打破才能建构文化。一旦离开现实界人就再也回不去了,但是却总是想回去。这就是不可避免地出现缺失的概念。接下来是镜像阶段,它构成了想象界。这个“自我”(如同在镜子中所看见的)事实上是一个他者,你只不过是将之错认为你了,并称之为“我”。在界面上想象自我的过程实质上是从他人的角度来获得对自己身份的认同;而这样一种认同不是一成不变。如果人一直将自己认同于某一镜像不能自拔,必然会割裂自己与社会,走向自我迷恋。而当镜中的镜像不断变换时,又会导向自我迷失。
拉康对镜像阶段的思考基本上是建立在生理事实之上的:当一个6~18个月的婴儿在镜中认出自己的影像时,婴儿尚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动作,还需要旁人的关照与扶持,这时的婴儿尚不具备肢体协调能力,非常无助,具有很强的依赖性。然而,一个关键时刻却发生了:这个处于6~18个月的婴儿却能够认出自己在镜中的影像,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完整性。镜子中的形象为婴儿展示了一个视觉存在,它不仅看起来是完整的,而且能够用一种较一致、较协调、较连贯的姿态运动。镜子中的这一完美形象不仅与婴儿的实际肉体存在不同甚至相反。在这个阶段中,婴儿能从镜子中认出自己,他虽然还不会说话,却会以不同寻常的面部表情和兴奋状态来表现他对这一发现的喜悦。这样一种反应,标志着婴儿认出自己的开始,拉康把这个过程命名为“一次同化”,即婴儿与镜像的“合一”。拉康指出,这个自我认出的过程大约经历三个步骤:最先婴儿与大人同时出现在镜前,这时婴儿对镜像与自己、对自己的镜像与大人的镜像还不能区分。因此,人必须把镜像阶段理解为一种同化,即当他承接一个镜像时在主体内发生的那种转化。这一转化使婴儿发现了一个完整的自己,如拉康言,镜像阶段是一出戏文,为主体制造了那一系列幻影,把支离破碎的身体—形象转变为他的一个完整的形式。但另一方面,在镜像阶段,婴儿与其映像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一种想象的关系,镜中之我既是又不是婴儿自己,当婴儿企图触摸镜像时发现它并不存在,因此发生了自我与镜中之我的对立,这个对立用拉康的话说,就是“自我的异化”。镜像不过是婴儿在接触社会和进入语言之前的一个“理想的我”,或者说虚构的自我。
[1][美]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M].石建华译,北京:京华出版社,2002年。
[2][法]拉康.《拉康选集》[M].禇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
[3][日]福原泰平.《现代思想的冒险家们——拉康镜像阶段》[M].王小峰,李濯凡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4][英]伊丽莎白·赖特.《拉康与后女性主义》[M].王文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李长霞(1970— ),女,汉族,河南新乡人,新乡学院公共外语部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