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玩 火
朱斌峰
百花歌舞团是乘坐三辆车向木镇开拔而来的。
木镇曾经繁华过,江畔小洋轮鸣着汽笛南来北往,九街十八巷店铺林立,人流如过江鲫鱼。如今,木镇似乎正在老去,几乎成了空镇。一些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只留下瘪嘴的老人、奶孩的妇人和婴儿。可就在这个夏天木镇迎来了一个锣鼓喧天的日子。
百花歌舞团是乘三辆面包车开拔而来的,车身贴着女子坦胸露乳的画儿,数个狐子般的女子在高音喇叭的喊声中气汹汹地冲来,直撞得人目光晃动,让人惊讶她们的衣饰对布料的节约程度。那时,几个老人正坐在墙根下的竹椅上晒太阳,身旁两个六岁的孩子在用火柴棒儿烧着旧书玩火,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数个困守老街的男人,那些男人围坐在三轮上玩着抓鸡的赌戏,在卷角的毛票上一逞胆气。百花歌舞团的面包车刚刚开过,那些男人从一怔神中醒来,开着三轮车吆喝着朝面包车直追而去。
百花歌舞团一路开过老街,丢下数张花花绿绿的海报,终于在木镇火车站前停下来,半晌搭起一顶帐篷,和不远处的建筑工地遥遥相对起来,让小镇呈现出女子刚刚发育的特征。那是一支常年串街走巷,每到一地就搭起帐篷演出,然后又绝尘而去的歌舞团。百花歌舞团在老街上转了好几圈,看见的是人去楼空的景象,颇有些失望,但最终还是在镇火车站发现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工地,于是就在工地的对面安营扎寨了。在百花歌舞团看来,那些建筑工人都是嗷嗷待哺的人。可镇上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那些建筑工人只是一群从外地飞来的鹊巢鸠占的鸟儿。他们觉得百花歌舞团是一团火呼啸而来——
杨柳跟着百花歌舞团东飘西荡六个多月。
这是个夏夜,百花歌舞团早早地在木镇栖下,在帐篷里开起地铺,用一条台布里外分割成男女宿舍,然后三五成群地合铺睡下。杨柳看着女子们无遮无挡的睡姿,看着面前白花花的一片,心里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并未细想就迷迷糊糊地睡去,将一股细弱均匀的气息汇入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她懒得想什么了,懒得收拾自己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生活了。习惯是个好东西,让人在日子里头按部就班或沉溺忘返。杨柳以前有洁癖,和丈夫之外的人同床共眠对她来说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儿,可现在她已习惯一个铺上躺着数人的群居生活了。
杨柳热爱跳舞,小时候在青少年宫学过舞蹈,并抹着红脸蛋,梳着羊角辫,穿着红肚兜,在市少儿舞蹈比赛中表演并获过奖。到国营纺织厂上班后,每逢“三八”之类的节日,杨柳还常在厂大食堂的舞台上跳跳新疆舞什么的,获得几片老少皆宜的掌声。从纺织厂下岗后,杨柳做过酒店服务员,卖过服装,东混西混地过过一段日子,直到看到百花歌舞团招聘启事后,忍不住雀跃起来。她忐忑地揣着小时的获奖证书去百花报名,于团长瞥了眼那证书,就让她做了做几个舞蹈动作,然后问了问她的工作及家庭情况,就录用了她。杨柳很兴奋,她以为这支流动的歌舞团会让她过上吉普赛女郎的生活。后来,她发现歌舞团的舞蹈表演只是随着鼓点反反复复地做做扭腰出胯摆臀的动作而已,关键是衣服要越穿越少,就像渐落的秋叶;而且团里的女演员显然大多没有舞蹈基础,身胖腿短并不适合跳舞,但她们的确是青春绽放的女子。杨柳有段时间不想干了,觉得有点对不住那个眼镜跟酒瓶底一样的丈夫。可红刷刷的钞票真是好东西,她努力地住家里寄钱,以弥补什么,并让自己心安理得地随风而舞了。
杨柳能感觉到于团长目光像小白鼠般不时地溜向自己,躲闪而执著。其实,于团长是个大大咧咧的男人,把团里的女子当做自家菜地里的白箩卜,常常穿着宽松的大裤叉,将脚搭在某个女演员的身上酣然入睡,常常游戈于涂着油彩的女演员间,用调笑鼓舞着演员们兴趣盎然的斗志。这支队伍成员来自五湖四海,来来去去聚聚散散,过着集体主义的生活,是个草台班子。团里的男女演员之间偶尔会顺其自然地发生些风流韵事,而且随着演员的进进出出不断重新组合,就像搓麻将般“噼噼啪啪”的热闹。可杨柳始终站在局外,甚至表现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这让她恍若没有绯闻的明星渐渐曲高和寡起来。
杨柳很快就在木镇的燠热的夏夜睡熟了。忽而,鼓点咚咚渐渐强劲起来,台上,一群穿着红短裙的女子跳了起来,就像扑火的飞蛾,或者是传说中的火凤凰。杨柳一袭白裙走上台,长袖甩动,足踏莲花。台下,模糊的人头宛若水瓢般浮动,在随着鼓点喊:脱!脱呀!妈的,老子是来看脱衣舞的!快脱呀!那些迫不及待的喊声就像吃奶羔羊的叫声。杨柳犹豫了一下,衣裙被目光抓去。她感到一股冷嗖嗖的风袭来,有点儿冷,于是向着一团火跳去。她看见身边那些女子已脱得干干净净,夸张地掀动起累累硕果。台下被火点了,欢呼雷动,宛若被煮开了。杨柳尽情地在聚光灯中扭腰摆胯,跳着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舞,跳得痛快淋漓。忽而,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奔来,舞台颤动起来,鼓点静了下来,杨柳这才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站在灯下。杨柳有些意外,她知道团里的女子在舞台上衣服往往越跳越少,可自己总是坚守在红肚兜的阵地呀。她双手捂向自己,惊叫一声想逃,却从台上沿抛物线跌了下来,那惊叫声夹杂着无地自容的惊慌和即将崩溃的快意。杨柳在尖叫声中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个梦。这个梦随着木镇的夜气飘去,可她身上却汗渍渍的。还好,这只是一个梦;可惜,这只是一个梦。杨柳转了个身,又寻着那个回味悠长的梦而去。
其实,这一夜木镇很安静,萤火虫在帐篷外飞来飞去。杨柳并不知道那列火车的颤动是来自隔幕的另一个地铺,那里,于团长正在和艺术总监白雪在黑暗中勤奋地做着撞击的物理运动。杨柳不知道的东西很多,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睡在什么地方。
就在百花歌舞团抵达木镇的第二天,一个戴着眼镜的外乡男人不知从何处奔来,张贴着《寻人启事》。那张启事显然出自一个识文断字的人之手。那张启事在木镇扑打着鸟翅。
那个戴着眼镜的外乡男人叫章利民,他是在这个暑假到木镇寻找妻子的。章利民和大多数小学教师一样,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按妻子的话说,就是那种走在街上一不小心丢了,就很难找到的人。他除了爱看书这一嗜好外,在妻子的培养下已学会做家里的粗细活儿,学会在厨房里穿云破雾地独当一面了。妻子是个喜欢边看电视肥皂剧边流泪的女人,妻子是个摇曳多姿的女人,妻子是个不热爱劳动的女人。这些对章利民来说并不重要,他只在教师与女工组合的家庭模式下幸福地生活着,就像学生们老套而稚嫩的作文,磕磕绊绊的。可章利民没想到妻子会下岗,会跟着歌舞团走了。这让他晕头转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坚信妻子是送戏下乡去了。就在不久前“三八”妇女节,妻子被市妇联授予了“下岗女工再就业明星”的荣誉称号,报纸上说她失业不失志,下岗就创岗,利用自己的专长,在繁荣的社会主义文艺的大舞台上一展巾帼风采,堪称模范。可街坊们闪闪烁烁地说,妻子是跟草台班子卖弄色相去了。章利民不知自己该相信哪一种说法,于是决定在这个暑假找回妻子,找回以前有条不紊的生活。
章利民是按照妻子汇款回来的地址边走边问找到木镇的,他沿途听到人们对歌舞团演出场景的由衷赞美,那些活色生香的语言让他的心一点点地收缩一点点地刺痛,快变成一只小刺猬了。他恨不得立马见到妻子把她拽回家,当然,最好还能打她几个耳光,以增强修辞效果。
章利民在黄昏时分遇见一位老人。那时,阳光漫不经心地照着木镇,章利民在老街上的墙上慌乱地贴着寻人启事,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而剧烈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寻声望去,便看见墙根下站着一个年老的男人。那人太老了,如果不发出声音,很容易被当做街景中的静物忽略而过。章利民莫名地被吓了一跳,他觉得老人的嗓子里似乎开动着老掉牙的蒸汽式火车。他听见老人说:唔,你来找人的哦?章利民扶扶眼镜:老人家,您见过一支歌舞团打这儿过了吗?见过三辆花花哨哨的面包车打这儿过吗?老人似乎没听见他的问话,仍执拗地问:你是来找人的哦?章利民只好点点头:嗯,我要找我妻子,她跟一个歌舞团四处演出呢!说时,章利民听见锣鼓声从远处传来,于是未等老人说什么,就飞一般地向鼓乐喧天处奔去。这种速度肯定打破了他在学校运动会上短跑的纪录。
章利民跑到木镇火车站时,帐篷处锣鼓震天,音乐与人群已卷起旋涡。一块绘着丰乳肥臀的大展板上数个女子在招蜂引蝶,煽情着吆喝着什么。章利民买了张票,跟在一群建筑工人的身后鱼贯走入帐篷。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混迹于此,觉得自己和那些浑身汗臭的人有所区别。他四处张望,那样子就像担心被人发现的偷情者或小偷。舞台上女子穿梭跳起舞来。章利民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着舞者是否是自己的妻子,那股认真劲儿就像在学生作文中寻找错别字,可看了半天却一无所获,觉得台上的女子每个都像自己的妻子却又都不像。那些女子都涂脂抹粉了,的确难以辨清面容。章利民不停地拿下眼镜擦拭,但仍徒劳无获。章利民急了,挤上前去,伸长脖子向前探看,那种猴急的样子,让人以为他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家伙或神经病,于是有人朝着他的背影喊:喂!前面戴眼镜的!看你样子挺斯文,再往前挤就钻进女人肚子里了!想投胎呀!说罢,一阵瓜果皮砸在了他的头上。渐渐地,章利民看见台上波涛汹涌起来,一些女性的部位从窄小的布匹处挣脱出来,露出棉花朵朵开的景象。章利民头上汗水流下,心底大叫一声,扭身挤出帐篷,对着夜空直呼气,像个泅渡的溺水者。
夜深了,锣鼓声渐远。章利民望着老街上的灯火与天上的星星,哭了,哭声就像一列拉着油罐的火车驶去,却不知开向何方。
杨柳在上台前很重视化妆这道工序,她精心地描眉、搽口红、敷粉,就是要尽力掩盖真实的自己,而在台上却要尽量将自己展露出来,或许这就是艺术。在歌舞团跳舞,摆在杨柳面前的首要课题就是“脱”与“不脱”的问题,虽然就那么几块遮遮挡挡的布,虽然只是几秒钟就可以做完的简单动作,但对杨柳来说是能否守住阵地的艰难选择。团里的女演员基本上能脱得干净利落了,就连艺术总监白雪也时常吊着两个下垂的丝瓜摇曳生姿,并且这种做法收效明显,一晚上跳下来几张百元钞票就攥在手掌心了,把那些钱放在阳光下仔细辨辨,一张假钞都没有。白雪时常笑杨柳,你都结过婚了,还怕脱?你假清高啥?你捂严实了,能焐出小鸡来嘛?于团长并不强求杨柳什么,只偶尔让杨柳编几个简单动作,说是民族舞蹈来演出,做得跟专业团体一般。于团长私下里对杨柳说,等赚够了钱,他要办一个真正的歌舞团。说这话时于团长显然喝醉了,因为当时他一反常态攒着劲儿盯着杨柳,一只手横冲直撞想把杨柳四处逃散的手抓住。后来,于团长的那只手被不速之客白雪给逮住了。当时,白雪对杨柳努力地翻了翻白眼,拽着于团长就走了。杨柳能感觉到白雪用目光把自己给脱了,甚至觉得白雪比男性观众更迫切希望将自己脱光。
歌舞表演仍在进行中,戏棚爆棚了,帐篷被蜂拥的人挤得像江浪中的一叶小舟。后台里,于团长按捺不住兴奋,不停地来回踱步,催着演员轮番上场,像赶着牲口干活的农人。女演员就剩杨柳和如烟没脱光了,她俩穿着短裙在一群白花花的人影中显得尴尬而刺目。于团长盯着她俩看,白雪盯着她俩看,女伴们盯着她俩看,这让她俩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有些惭愧。如烟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一副还未绽开的花骨朵的模样。她是歌舞团刚收用的新演员,据说是因赴网友约会而流落他乡的。杨柳知道如烟在挣扎,她似乎能听见如烟单薄而急促的心跳声,那也许是自己心跳的回响。几个女伴下台走回幕后,边熟练地穿起衣服边打趣着:“看你那骚样儿,抖得都要出牛奶了!”“你还说我?你比我还贱!”“是呀!咱们都贱!钱比咱们更贱!”说时,女伴们捉胳膊打屁股笑闹起来。杨柳对此已熟视无睹,她看见如烟一脸迷茫,左顾右看着女伴,像只迷路的羔羊。忽而,如烟开始脱衣了,一脸平静,就像要去溪边浴水的少女。当如烟弯下腰脱去最后一片布时,杨柳“噫”地叫出声来,不知道是因为惊讶地从小女孩的身上发现了什么,还是因为其他。后台静了下来,众人噤住声,看着少女如烟毫无保留而又无助地站着,虽然这是七月流火的夏夜,但她看上去似乎很冷,抱着双肩抖抖索索着。如烟很瘦,乳房像鹰翅在环抱的胳膊下坚定不移地翘着。一时,没有人说话。杨柳心里像被猫爪挠了一下,想上前给少女如烟披上件大衣但她没有动。忽然,于团长哑着嗓子喊了声:快上场呀!如烟像被火灼了一下,奋不顾身地向台上扑去。杨柳也跟着走上台,似乎被浪推了上去。她穿着短裙牵牵绊绊地跳着,可就在尖锐的口哨声中,她看见了自己的丈夫。
杨柳看见台下丈夫长颈鹿般伸长脖子啃向自己和伙伴时,心里一阵慌乱,差点落荒而逃。她没想到丈夫会一路追踪而来。丈夫比以前邋塌了许多,胡子荒了,一副疲沓相,这让杨柳有些心疼。杨柳看着台下穷凶极恶的男人中的丈夫呆呆的样子,心颤了一下,逃向了后台。
章利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是在袋里的钱被人偷得一干二净之后。
章利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也是在木镇铜山矿钱老板邀请杨柳赴宴之后。据说,钱老板自打带着一班弟兄打打杀杀攻占矿口后,钞票就像洪水滚滚而来,于是从一个街头泼皮迅速成长为民营企业家了。百花歌舞团在木镇火车站演出后的第二天,就接到了钱老板的邀约,说要包场两天,丰富铜山矿职工文娱生活。那天,钱老板开着黑色的宝马轿车冲到帐篷里,丢下一笔定金后,盯着杨柳对于团长说:于团长,今晚我在木镇酒店设宴请各位坐坐,我要陪这位女演员多喝几杯!于团长嘴里客气着,心里像捧了个热气腾腾的山芋,一时下不了口。他心知肚明杨柳已成了钱老板的猎物和筹码。可杨柳那个怎么都不愿全脱的矜持的女人能让钱老板满意吗?对此,于团长毫无把握,但他又不能眼看着到手的演出费飞了。
章利民再次见到妻子,是在木镇酒店。那时夜已深了,一场夜宴刚刚结束,于团长刚刚摔门而去。于团长没想到杨柳会一反清高的常态,在酒席上极其活跃地屡屡和钱老板碰杯,如果不是计算有误的话,就连交杯酒都喝了九次。于团长起初还担心宴席会因杨柳而冷场惹恼钱老板,就从团里找了几个胆大心细放得开的女子来陪酒,以转移钱老板的注意力。那几个女演员欢欣雀跃,在席间主动出击,说黄段子陪喝酒外加小动作,各显神通,把自己弄得就像献给上帝的祭品。可钱老板对她们没有兴趣,眼神总是缠着杨柳。于团长急呀,恨不得自己赤膊上阵,可怎奈品种不对。没料到杨柳在喝了几杯酒后突然活跃起来,她的脸在酒精的浸泡下人面桃花相映红了,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不停地用话儿给钱老板挠痒,逗得钱老板心花怒放。于团长在惊讶和高兴之后,心底渐渐升起一团混浊的气流,便不停地找人喝酒,一来二去就喝高了。于团长当然不知道杨柳已决定破釜沉舟了。自打昨晚看见丈夫后,她越想越心烦,越想越羞愧,越想越气急,觉得丈夫就像一团没有头绪的丝团越缠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于是决定破茧而出了。她觉得其实撕下最后保留的一块布也没什么——显然她想开了,决定豁出去了。
渐渐地,酒席上只剩下钱老板、杨柳和于团长了。于团长看见钱老板拿出一沓钞票,像把玩矿石般掂了掂,砸在杨柳的面前。杨柳傻乎乎地站了一会儿,猛然把钱收回坤包,花枝乱颤地笑了。于团长虽然醉意十分了,但还是一眼就瞧出那沓钱的分量,那威力不亚于飞毛腿导弹。他记得他曾经工作过的剧团那个已在省戏剧界崭露头角的当家花旦就是这个价儿。于团长看着钱,看着杨柳即将随风而去的背影,心底蚂蚁一寸一寸地爬,突然忿恨起来,便喊了声“慢”,然后盯着杨柳并大叫:杨柳,你跟我回去!杨柳怔了怔,一脸讶然,忽而笑了,看都没看于团长一眼,就随钱老板而去了。于团长的心被石子硌了一下,朝着杨柳与钱老板相拥而去的背影喊:我也有钱!我也有钱!喊了两声,便吐出一地斑斓。
章利民是在那位老人咳嗽不止的嘴里得知的消息,他之所以能闯进木镇酒店302客房,是因为钱老板和杨柳忘了关门。房内,杨柳一进门便说:钱老板,我给你跳个舞吧!钱老板靠在沙发上笑笑地看着她。杨柳便跳了起来,作出小天鹅的样子。可小天鹅还未打开翅膀,钱老板就扑了过来,由表及里地脱去杨柳的衣服。可就在这时,章利民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他发现妻子比以前娇艳多了,就像被雨水浇灌的花朵。这个懦弱、萎缩的男人像只红冠的公鸡冲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扎在钱老板肥硕的臀部上。一声杀猪般的惊叫声传出,杨柳像只气球”嘭“地破了,她平躺着,泪水汨汩地从脸上流下。而章利民看见一泓血从钱老板白白的屁股上渲染开来,就像点燃的火,于是惊得撒着脚丫跑去。
于是,就在那个无风的夜晚,一场大火越烧越旺,把木镇火车站前的圆顶帐篷燃成了一朵红艳艳的花。
据说,百花歌舞团的火是那个寻妻的男人干的。第二天一大早,在街人众口一词声讨肇事者时,一位老人看见那个眼睛高度近视的外乡人被警察以纵火嫌疑犯的身份带走了,便暗暗地笑了,他知道那火不是那个男人放的。
此次的帐篷火灾没有多少损失,并且无人伤亡,损失严重的或许就是一辆面包车,那辆车在火中发出的爆炸声,让沉闷的木镇欢叫了一下。百花歌舞团在火灾之后清点硕果仅存的物件和人数时,发现那个叫杨柳的女演员失踪了,但并未太在意,就坐上另外两辆车出发了。当歌舞团渐渐消失时,木镇老街的墙上数张海报中,一片寻人启事飘落下来,就像从老树上撤退下来的叶子。那时,两个男孩站在街上用稚嫩的声音,磕磕巴巴而又欢欣鼓舞地背诵起一首古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就在那个夏天,木镇流行了一场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