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勇
晚清与“五四”的“言文一致”运动,是一场语言文字变革运动,但它对中国文学和文化也产生了深远影响。“言文一致”追求的是语言/文字的一致、口语/书面语的一致,其实最终都是以口语化为旨归的。但是,口语化毕竟是理论上的取向,而在语言文字的实际变革与文学创作中,却出现了书面化的走向,悖论由此产生,出现了二律背反的现象。
作为“言文一致”的首倡者,黄遵宪在借鉴日本语言文字以设计中国“言文一致”方案时,不仅提出了语言与文字合,也要求书面语与口语合。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而言,白话文正能体现书面语与口语的一致,这是晚清白话文运动的一个起因。
但是如果说当时的言文一致运动只是停留于白话文言之争,那很难说明当时的语言变革具有多大的革命意义。因为这种争论不仅存于古代,在晚清的白话文运动与“五四”文学革命中也出现了。晚清与“五四”的文白之争之所以具有现代意义,是因为所谓“欧化”问题。而这是与西方文学与文化的冲击直接相关的。
晚清时代,不仅言文一致运动受日本影响,“欧化”浪潮的出现也与日本有关联。日本明治维新之后,积极推行欧化,力图脱亚入欧,其国粹思潮也正是对此加以反拨。这对中国知识界影响极大。1902年7月,《译书汇编》第五期上刊载了《日本国粹主义与欧化主义之消长》一文,介绍了日本国内存在的这两种思潮:“日本有二派:一为国粹主义。国粹主义者谓保存己国固有之精神,不肯与他国强同,如就国家而论,必言天皇万世一系;就社会而论,必言和服倭屋不可废,男女不可平权等类。一为欧化主义,欧化云者,谓文明创自欧洲,欲己国进于文明,必先去其国界,纯然以欧洲为师。极端之论,至谓人种之强,必与欧洲互相通种,至于制度文物等类无论矣”[1]。
思想文化层面的“欧化”,与以西方语言文字为载体的西方思想文化的输入密切相关。在学习和翻译西学著作的过程中,中国知识界最直接感受到的就是中西语言文字的巨大差异。中国古人因汉字之特点而不重视文法,这就直接影响到文章写作,对于汉语书面语也就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在中西交融碰撞的时代,中西书面语之间的差异同样引发了人们的关注。
严复在这一方面就体会颇深,在翻译的过程中常感到艰辛与困难,他提出“信、达、雅”的三原则。梁启超却深感严复译文过于渊雅,一般读者难以理解。严复则认为不必迁就读者,“若徒为近俗之辞,以取便市井乡僻之不学,此于文界,乃所谓陵迟,非革命也”,“吾译正以待多读中国古书之人。使其目未睹中国之古书,而欲稗贩吾译者,此其过在读者,而译者不任受责也”[2]。黄遵宪则再度反驳道:“公以为文界无革命。弟以为无革命而有维新,……文字一道,至于人人遵用之乐观之足矣。”[3]可见古文所带来的,是文道相合的古典体验,这对于新思想的传播,终究会带来阻碍。
此外,梁启超的“新文体”也值得一提。梁启超曾不无自得地自述其“新文体”之形成及影响:“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4]
当然,晚清白话文运动存在的问题已为“五四”知识分子所指出,即态度的二元、语言与思想的二元。也就是说,晚清白话文虽以口语入文,但在说理分析方面,很大程度上是先以文言思维再换用白话“翻译”出来。白话报刊中的方言、俗语等,只是夹杂于其间,其实没有实现真正的口语化。
“五四”时代的文学革命,其本意是以口语为指向,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使口语书面语达到一致,最终的结果却是白话文的高度书面化。这种口语化取向与书面化走向的二律背反在20世纪30年代就为知识界所察觉并以此批判“五四”文学革命的不彻底性,“大众语”运动由此兴起,体现了再度口语化的努力。40年代出现的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论争,对“五四”加以清算,仍然是在口语化这一领域展开。但是这些努力都没有成功,最终与“五四”一样无法摆脱这个二律背反。
在这一方面,汪晖的意见值得重视,在他看来,白话文运动的所谓“口语化”针对的是古典诗词的格律和古代书面语的雕琢和陈腐,并不是真正的“口语化”。实际上现代语言运动首先是在古/今、雅/俗对比的关系中形成的,而不是在书面语与方言的关系中形成的。它是汉语体系内部的更新,更准确地说是书面语体系的更新,即以一种新的书面语代替原来的书面语。
国语和国语文学的提出,推进了中国文学的书面化。虽然国语融汇了古白话、方言土语、俗语,但口语成分只是国语的组成元素;而且国语虽然以北方方言为基础,却又融合了各地方言的一些成分,还吸收了外来语与文言成分。
更重要的是,国语文学是一种书面语文学而非口语文学。国语融汇古今中外各元素而成,却不是为了口头的言说,其实不论是高度的“欧化”,还是吸收文言语汇,都使得这种现代白话不成其为真正的“话”。
由此来看,国语文学不仅没有实现“五四”知识分子的愿望——拉近文学与民众的距离——反而增大了这种距离,对于广大民众而言,这种书面语甚至比文言还更陌生、更难懂。但是,不能因这种书面化走向而指责新文学。就书面语与口语的关系而言,二者不可能完全合一,因为书写与言说有着各自不同的情境、性质和要求。即使是西方语言文字,口语与书面语之间的差异也是存在的。汉语汉字的情况更为特殊,因为汉字是表意文字,本身可以超越时代、地域的差异而成为维系民族的纽带,而文言文则依托汉字而展现,文言文的形成正好是对汉字传递、承介汉文化的独特性质的文化功能开拓的结果,它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有悖于文字是符号的符号,但却以传承文化的强大力量作为功能上的补偿。正因此,它才会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以致延续两千多年!五四”的革命性意义就在于它从根本上动摇了这个文化体系。
当然,由于矫枉过正,这一文化策略本身的不足也是存在的。对于这一点,“五四”之后的周作人也意识到了。周作人将国语分为口语与文章语(实际就是书面语)两部分,以此消解了白话/文言的二元对立,而他将文言文与白话文都视为汉语书面语,实际上是发现二者并非水火不容,相反可以说是相互贯通、相互影响,甚至可以说是水乳交融。事实也的确如此,国语与国语文学是在同时吸收文言、白话的基础上而形成的。作为维系时代和地域的纽带,国语和汉字实际发挥着民族认同的重要作用。
[1]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
[2]严复.与梁启超书·二.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516—517.
[3]王栻.黄遵宪致严复书[A].严复集(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1573.
[4]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A].《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