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聪
北宋词人秦观坎坷一生,他用毕生的创作开掘了词所表达感情的深度。秦观有着非凡的人生体验,有着超俗的心灵感悟,因而他寄情于词,写词映心。“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1]。秦词字字句句体现着秦观这一“词心”的用心良苦,看似自然平淡,实则含蕴深刻。秦词从始至终都渗透着的悲戚绝望,呈现出一种“悲美”的艺术特征。
对此,前人已做了十分详尽的研究,也有了许多研究成果颇丰的文章、著作,而我在阅读品析的过程中有一些自己的体会,将在下文一一表述。
秦观作词以情韵胜而闻世,在伤情别怨中写尽了人生失意的悲哀。《四库全书总目》说,“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流传虽少,要为倚声家一作手”[2]。这是说他的词有两大优点,即情感深挚,音韵和谐。秦观词的情韵,总体上弥漫着一种“悲美”的意蕴,这缘于他曲折的个人经历和宋代士人的群体心理特点。
宋词的审美意蕴总体而言是一种“悲美”——常弥漫着“哀而不怨”的悲情美,这与当时的社会审美心理必定分不开,而这种社会审美心理的形成又取决于宋代士人独特的心理特征和人格风貌。因为文学即人学,文学归根到底是人心灵的展现。
宋人处在一种“悲、离、困”的生存状态中,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往往使他们陷入迷茫和无奈的境地。词人们总是最先在歌舞升平的繁华盛景中感觉到过将倾覆的末世哀音,因此,他们才有那么多的愁怨,那么多的相思,宋词中才会出现那么多的嗟叹怅惘,无论命途穷达,地位高低,宋代词人无一不在抒发他们胸臆之中浓浓的“愁”绪。常言道:言为心声。超旷达观的苏轼如此,郁结深重的秦观更是如此。他有“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的淡淡闲愁,还有“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望海潮》)的深深怨愁;愁在“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也在“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更在“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可见其愁之深,悲之切。
秦观少年豪俊,慷慨盛气,在举进士不中以后已无意仕途,由于苏东坡的好意鼓励与极力推荐,秦观遂再参加考试,勉以应举,考上了元丰八年的进士。入仕后,因为曾出入秦楼楚馆,他被诋“不检”而招罪,不料又迅即卷入党争的漩涡,远谪生涯使他深受打击。
秦观知道,人生苦短,离恨难躲,萍水相逢殊为不易,离别总是猝不及防的让人难挨那锥心刺骨的凄凉。因此,他比常人更珍惜相聚的欢乐时光。然而,热切的把握最终变为曲终人散各自为安的珍重,秦观不禁感慨“月冷风高,此恨只天知。任是行人无定处,重相见,是何时”(《江城子》),惹落了离人的眼泪,沾湿了襟裳。
秦观与歌伎往来,不是简单的宴乐玩乐,而是极真心的俯耳聆听她们内心的凄苦哀切,甚至视为知己。他的男欢女爱之词,相思怀人之句,字字句句渗透着“词心”的用心良苦。如“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八六子》),“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沈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虞美人》)。词作中温柔的轻诉絮语,借女子之口表达不舍之情,其实是他自己不忍离别,宁可沉醉歌筵畔,麻木愈加难捱的悲痛。由于有了他自身感情的融入和真心的承担,此类秦词更显得含蕴深刻而价值非凡。他在用心感悟,用心写作。因而,都说秦观是真情第一人。而“多情”本就是许多苦恼的根源,也是秦词中弥漫的悲怨气氛的实质——秦观的“悲怨”是实实在在为“爱”而生的,欢爱得失与聚散无常本就是人类生命中最无可救赎的沉沦。
秦观词中的悲怨情绪,还出自他的敏感脆弱的心灵对外物和人生的感知,正所谓“他人,词才也;少游,词心也”[3]。自身禀赋的纤细敏感加之偏于柔弱的时代风气的熏染,造就了秦观词中越陷越深,沉沦而难以自拔的悲戚绝望。
凄美的情调是秦观词中的主旋律,一般评论家常把他的词以绍圣年间经贬谪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前期词虽然也婉转缠绵,但还隐含着一种朝气和对生活的追求,伤婉中不失清新之意,例如那这首《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整首词以一幅白描工笔画的面目示人,色调清浅,乍一看以为作者在做没有掺杂任何主观情感的客观意象的罗列,如“小楼”、“画屏”、“飞花”、“宝帘”、“银钩”;但仔细揣摩就会发现,这处的“漠漠”、“无赖”,那里的“幽”、“闲挂”,只是不经意处淡淡几笔,便使人感到了有如烟雾幔纱般的轻愁缭绕身边。显然,秦观已经感悟到了一些飘然似梦的忧愁,但此时他尚未遭遇刻骨铭心的人生变故,所以词中除了朦朦胧胧的一股“闲愁”之外,更多的则是传达出的此般精致闲适的生活情趣。再者,这也透露出了他极为纤弱敏感的气质和十分脆弱内倾的性格,可以设想,一旦人生中出现秦观难以自我开解的坎坷,便会激发他潜藏于心底暗潮的对世事的畏惧和绝望。
再看他之后的《望海潮·洛阳怀古》:“梅英疏淡,冰凘溶泄,东风暗换车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这首词是秦观在赴京考试后到洛阳时所写,它的词旨“乃感旧而非怀古”[4],不仅限于追怀过去的游乐心致,还有抒发政治上失意慨叹的含义。从前的“离伤”、“闲愁”、“春情”皆从他的词作中隐没,遣词造句开始偏向冷色调,偶尔的暖色都来自对往昔京中生活的怀念。
词首句形容梅花的“疏淡”两字便很好,“英”是花瓣,是说梅花开得疏疏落落、淡淡融融。“冰澌溶泄”是形容薄冰正渐渐地溶化,从这里可看出春天悄然降临。他对早春景致的特点把握得非常精细,善察善感,不愧为“词心”,总是能体会到他人无法察觉的细微。“东风”即春风,“暗换年华”指眼前自然界的变化,但对于自己荣辱穷通所关至巨的政局变化即寓其中。“此种双关的今昔之感,直至结语思归之意”[4]。“金谷”和“铜驼”代指他所游之地繁华、游人如织,“履”形容轻踏在柔软的沙地上的感觉,在雨后初晴的灿美阳光下,大家轻轻地走在平软的沙土路上。“长记误随车”,极言游人之盛。初春艳阳天,正是柳絮翻飞、蝴蝶翩舞的时节,人在此时自然“芳思交加”,心中充满欢愉;柳林和桃树下的小路,处处露出春天的气息,每户人家的花都在开放。“乱”字用得很妙,出色的表现出了春色无处不在,乱哄哄、闹嚷嚷的可爱图景。
下阕说“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是引曹魏时的故事。曹植曾有诗说“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公宴》),曹丕也有文说:“同乘共载,以游后园”(《与吴质书》)。豪门弟子晚上在西园聚饮,弹奏乐器,张挂的明亮彩灯使月光失色,高耸的华美伞盖遮碰着树上的花朵。“碍”和“防”生动的展示出了月朗花繁,灯多而交映,车众而并驰的盛况。后面说,“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则是笔锋一转说到洛阳虽然繁华依旧,可是却有很多世事沧桑的变化了。如今看到的每一件事物都会引起嗟叹,所以说“是事堪嗟”。在苍茫的烟霭中,酒楼上斜挂着酒旗,少游到酒楼上凭栏遥望天边,望见黄昏时数点乌鸦已归栖树巢,既然宦海风波,仕途蹉跌,那么是否该放弃这种追求而回到故乡去呢?为什么还羁留在异地呢?于是一片归心不知不觉随着流水流向无穷的天边。“暗随”二字,多么含蓄,蕴藏其中的,是他深沉的慨叹和悲哀。
秦少游涉及党争,一贬再贬。如果党争是出于本意,因此而受打击,还能心甘情愿;但无辜被牵连,遭受无妄之灾,秦观就难以那么泰然。他在京任国史院编修,是不涉朝政的,被贬监处州酒税之后,秦观更是与政治疏离,时常到法海寺去忏悔,期待着自己的洗心革面能被皇帝接纳。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观的近佛竟然也遭人诬告,据说罪名只是因为他在假日写佛书。于是他再次被贬,徙往郴州,路经潇湘时写下《阮郎归》,他说“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这么深沉的悲哀又夹杂了一层绝望在里头,令人不忍卒读。
秦少游写《望海潮·洛阳怀古》时,虽然失意,但那时所受的打击还不太重,生命后期,秦观同样遭遇了古代士大夫无可避免的羁旅之遇,由此引发的“忧思”是离别之愁与羁旅之苦的复杂交织。可是秦又不如苏东坡泰然,在失意之时能坦然面对写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旷达诗句;秦观在晚年谪居之时写了很多哀怨凄感的诗词,“乡梦断,旅孤魂。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阮郎归》)除夕之夜,独宿旅舍,思乡之情的痛楚与难耐溢于言外,更伤无雁传书愁情难释。在与家乡亲人音信全无的苦难岁月里,秦观越发悲切地表达出了对妻儿的牵挂。抒发了相隔天涯的深浓愁绪。
叶嘉莹先生曾对秦观做过这样一段评论:“苏东坡不仅有慷慨用世的志意,还具有超然旷达的襟怀,只有这两种禀赋相互为用,才能在风云变化的仕途中卓然挺立,泰然自处。然而秦少游天性中除了身为艺术天才所具备的‘词心’之外,其余的就只剩下一腔激昂慷慨的忠义奋发之气了。因而,顺利时他还能够应付,一旦遇到挫折,就不堪一击。”[5]
因此,如果说苏轼是对词在广度和宽度上进行了拓展,那么秦观则是开掘了词所表达感情的深度。这种开掘是因其个人的真性情与词的赋情本质最为接近的必然结果——即“词心”,并非仅凭辞采音律或学问修养就能办到。秦观善于敏察生活,悉心感受,并能用出众的“词才”描摹抒写出所闻所观所思所感。于是我认为,秦观才情兼备,无此“词才”,难画其“词心”。
论词,我推崇秦观“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的写作风格,即遣词贵浅易,情韵耐寻味,久不忍忘。这不但需要修辞技巧,更需要与外物灵犀一透的“词心”。
纵观秦词,内容多写离情别绪,伤春悲秋,光景留连;形式大都清丽柔美,情景交融,绵婉含蓄。秦观的性格,也属于温和含蓄的一类,绵延着淡淡的凄伤气质,然富于韧性和忍性。他的性格渗透在作品中,则体现于秦词的深婉而疏荡。秦观多愁多慨,他作词只是淡淡的抒己之感怀,感人以情韵,没有彻底的断肠之恸哭,没有悲烈的凄惨之哀鸣。铺叙了点点意象,层层景致之后,将诵读之人的心志徐徐引入一个适合追忆与怅惘的凄清情境下,蓦然回首,娓娓忆起尘封的伤心失意,千里之外,离愁别恨,天涯芳草,悱恻缠绵,令人动容至涕泪悄落,浑不知悲从何来。
孕蓄无限于有限,以有限体现无限——这是宋代词人创造的艺术辩证法。秦观深谙其法。例如《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开篇“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美好的人儿,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同过美好的生活,闪亮的星星飞驰长空,仿佛都在传递着他们的离愁别恨。“银汉迢迢暗渡”,以“迢迢”二字形容银河的辽阔,牛郎织女相距之遥远,突出了相思之苦,相见之难。“暗渡”二字既点“七夕”题意,同时紧扣一个“恨”字,他们踽踽宵行,千里迢迢来相会。接下来秦观宕开笔墨,以富有感情色彩的议论赞叹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对久别的情侣在金风玉露之夜,在碧落银河之畔相会了,这美好的一刻,就抵得上人间千遍万遍的相会。词人热情歌颂了一种理想的圣洁而永恒的爱情。“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相会的情意,像悠悠无声的流水一般缠绵。一夕佳期竟然象梦幻一般倏然而逝,才相见又分离,怎不令人心碎!“如梦”,除言相会时间之短,还含蕴着爱侣相会时的复杂心情。“忍顾鹊桥归路”,转写分离,刚刚借以相会的鹊桥,转瞬间又成了和爱人分别的归路。不说不忍离去,却说怎忍看鹊桥归路,婉转语意中,含有无限惜别之情,也有无限辛酸之泪。词笔至此忽又空际转身,爆发出高亢的音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这两句词跳出俗套,立意较高,揭示了爱情的真谛:爱情的长久永恒不在于两个人朝夕共处,而在于即使长久分离仍能真诚相爱。
此词熔写景、抒情与议论于一炉,词中明写天上双星,暗写人间情侣;结尾两句的议论,自由流畅,通俗易懂,却又显得婉约蕴藉,余味无穷。秦观将画龙点睛的议论与散文句法与优美的形象、深沉的情感结合起来,起伏跃宕地讴歌了缠绵悱恻的爱情,于刹那相聚的光芒中见到真情永恒的璀璨,天上人间,苦乐交织,爱恨意难平。王夫之《薑斋诗话》云:“以乐境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那么,《鹊桥仙》个中滋味,是哀?是乐?百年之后的我们实难以分辨,读来但觉意味深长,恐在百年之前的宋世,本就令人难以琢磨,咀嚼不尽,但他以这几句对爱情悲喜剧的叙述,令古今之人都更向往爱情,向往可以穿梭时间、跨越空间的人间真爱。“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确,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盼真情皆如此。
清代学者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曾经评秦词说,“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终不能到”[6]。就是说,少游词表面看来,虽没有什么精警之处,缺少锋芒棱角,可是那些喜欢逞才使气的“用力者”,却往往赶不上他的词作艺术成就。他是把自己的沉痛抑郁都用极为含蓄幽微的笔法婉转地表现出来的。虽然看似无奇而稍显平易,可是绝不是肤浅庸俗,这正是别人无论如何“用力”都达不到的绝妙特境界。周济的《宋四家词选》又称赞秦观的词说,“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7]“如花初胎”就是说少游的词如同花刚刚在含苞的时候,并未完全展开,它的美丽就正在含蓄之中。
秦观的抒情世界融入了很多隐含人间烟火气的意象,他把目光投入到富有体温的心灵生活和人生游历。因而,秦词中的“景语”有了十分浓厚的主观色彩:落花是青春已逝独守空闺的怨妇,雁叫是伤心哀诉,秋雨是离人的相思泪……冰凉的“栏杆”,在感情纤细的秦少游眼中,也被赋予了丰富的人格化意义,变成了空相忆和无尽怅惘的代言词。秦词常以精彩的景物描写作结,意味回旋,情感含蕴其中,让人咀嚼不尽,心思怅惘无限。
先看这首《水龙吟》:“小楼连远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上片细致入微的景物气候描写,是秦观此时此际心境的生动写照。借落英缤纷的暮春景象抒己伤春惜花的意绪,不言而喻,秦观伤春实自伤,惜花实自惜。“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与故人曾共度多少美妙晨昏,然而往事已矣,哪堪重忆。着以“不堪”二字,更能刻画出难耐的心情和难言的痛苦。煞尾三句,颇饶馀韵,写对月怀人情景,感叹只有亘古如斯的明月不改故貌,颇有“见月而不见人之憾”[8]。借明月依旧托出物是人非之感,也表达了自己执着的情愫。
又如《满庭芳》:“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樱。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上片整片写景物之美和人情之乐。过片紧接“多情,行乐处”极写春游之盛。“渐酒空”两句一转,从昔日的繁华欢乐转到今日的寂寞悲凉。结语“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由上阕追忆往日旧游的景物描写转入抒写今日感情。作者凭栏久立,举目望景,惟见傍晚时分的斜阳西下,浮光掠影,淡烟薄雾,对比前文的明媚欢娱,一种低郁疏落的怅惘瞬间涌上心头。
再如“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满庭芳》碧水惊秋),“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山抹微云),“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南歌子》),“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木兰花慢》),以如此精妙景语作结,回旋不尽,产生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景语情语,丽雅工致,还镶嵌着独特的孤独意向,微弱灯火,残月孤星,更为黄昏蒙上了一层无可诉说的寂寥寒意;而感情的微妙变化也描写的细微动人,因情设景,由景生情,层层铺叙,步步迫近,委曲婉转,凄切动人。从此可以看出:少游词“情韵兼胜”的艺术风格在景物描写中得到充分展现,善于融情入景,既显豁,又含蓄,显示出不凡的艺术功力。
因而,学者晁无咎说:“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9]。
就表达“悲美”这一情感内涵而言,晏殊得其俊,柳永得其广,而秦观得其深。如何见其深呢?
王国维《人间词话》曾经说:“冯梦华谓:‘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10]“淮海”说的是秦观,“小山”说的是晏几道。晏几道的词多在抒发一个贵公子的低迷情绪和落拓失意,可是秦观词所表现的则是才人志士遭遇生活坎坷后的沉痛与悲哀。这两种情感表面看来好像差不多,其实那种情感本质的深浅和张力的分量大有迥异。正是王国维有对文学的独特感知,才能细心的品味和分辨,最终独到的点明两个优秀词人词作情致的不同。
秦观词中的孤独意识十分强烈,其中有些是通过对独上画楼、独倚玉闸的抒情女主人公形象的描写,借言情以抒发自我牢落不偶之怀;更多的则是直抒独棹孤篷的行役之苦、浪迹四方的旅魂之孤。如这首《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彬阳和雁无。”这一阙作于郴州贬所,距离他喊出那声“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又过去了整整一年,他仿佛站在世界边缘,阵阵风声呼啸在周身,回荡在耳畔。写到这首词,秦观的笔调已经渐书渐冷了,“风雨”、“寒”、“深沉”、“虚”、“清”、“断”、“孤”等这些孤独意象无不投射出寒光,散发着冷意。“峥嵘岁又除”,寂寞的除夕之夜,沦落天涯的孤哀情怀,在他心底堆砌成一堵自觉放还无望的厚重高墙。
秦观词中表现孤独意识的意象还有很多,如“阳光孤唱”(《鼓笛慢》)、“流水绕孤村”(《满庭芳》)、“独棹孤篷小艇”(《满庭芳》其二)、“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减字木兰花》),“孤馆悄无人,梦断月堤归路”(《如梦令》)、“月寒征棹孤”(《阮郎归》)、“乡梦断,旅魂孤”(《阮郎归》)、“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南歌子》)、“独倚危楼情悄悄。(《临江仙》)、“遥怜南埭上孤篷”(《临江仙》其二)、“都让洪涛恣汹涌,却把此峰孤绝”(《念奴娇·小孤山》)等等。更有那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犹如寒蛩秋鸣的凄厉之音。
如此多的“孤”、“独”,如此多的凄凉意象, 诗人的特殊感受却并不重复,贴切的表达了他处于人生各个阶段、各种际遇下的悲哀孤独。有形单影只无人陪伴的孤独,有人群之众无人理解的孤独,有分离之后思念离人的孤独,也有远谪之时怀忆亲人的孤独。
悲剧意绪普遍地流露在词作的字里行间,因此秦观被称为“古之伤心人也”[11]。秦词中,既多“流水落花无问处”(《蝶恋花》)的伤春悲秋之音,又多“月黑风高此恨只天知。任是行人无定处,重相见,是何时”(《江城子》)的伤别恨离之情;遣词择象无一不是词人失望、忧苦、酸楚心境的物化外露,满腔忧伤意绪如山泉涌出,汩汩远流。特别是远谪南荒时所为词,大多是自怜时乖命舛,寄慨身世,忧患意识十分浓重。如《千秋岁》写自我境况是:“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梦幻破灭,身心交瘁,揽镜自惊,简直狼狈不堪,遂忧患难平。用词之确、言情之切更加证明了秦观作为“词心”的无愧。
再看这首《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词附注作于郴州旅馆,时间大约是绍圣四年,已经是秦观遭贬的第四个年头了,他胸中积怨已经极深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写夜雾笼罩一切的凄凄迷迷的世界:楼台在茫茫大雾中消失;渡口被朦胧的月色所隐没;那当年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仙境更是云遮雾障,无处可寻了。开头三句,分别使用了“失”、“迷”、“无”三个否定词,接连写出三种曾经存在过或在人们的想象中存在过的事物的消失,表现了一个屡遭贬谪的失意者的怅惘之情和对于前途渺茫的无力之感。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两句,则开始正面实写词人羁旅郴州客馆不胜其悲的现实生活。“孤馆”暗示羁旅之愁,连同置身其中漂泊异乡的游子,紧紧封闭于料峭春寒之中,此时夕阳惨淡,耳边传来杜鹃的阵阵悲鸣。“可堪”者,岂堪也,此情此景,要词人如何能忍受得了随之而来的愁绪和悲苦呢?王国维评价这两句词说:“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矣”[12]。
过片“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连用两则友人投寄书信的典故,极写思乡怀旧之情。少游是贬谪之人,北归无望,亲友们的来书和馈赠,实际上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徒然增加了他的别恨离愁。因此,无数“梅花”和“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有这一绝妙的“砌”字,那一封封书信,一束束梅花,便仿佛成了一块块砖石,层层垒起,以至于达到“无重数”的极限。这种写法,不仅把抽象的感情形象化,也使人感同身受着词人心中的积恨,那如砖石垒成,沉重坚实而又无法消解的积恨。最后二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从表面上看,这两句似乎是即景抒情,由于分别加入了“幸自”和“为谁”两个字,无情的山水似乎也能听懂人语,词人在痴痴问询郴江:你本来生活在自己的故土,和郴山欢聚在一起,究竟为了谁而竟自离乡背井,“流下潇湘去”呢?词人笔下的郴江之水,已经注入了他对自己离乡远谪的深长怨恨,富有象征性,故而这结尾两句就变得意蕴丰富,实际上是词人面对着郴江自怨自艾,慨叹自己诗书满腹,理应为朝廷社稷效力,何以流落至此?
这首词满溢着失意无望的悲痛,极易引起远贬在外者的共鸣,带有强烈的感染力,一生旷达乐观的苏轼读到此词都为之恻然不能自已,并极其赞赏结尾二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在秦观去世之后,苏轼将这两句词写在扇面上,叹息说:“少游已死,虽万人可赎!”
作此词之后两年多,1100年,宋哲宗去世,徽宗继位,任命秦观为复宣德郎,他终于等来了他期待已久的放还。这本可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他本可再续安稳、正常的生活理想,不过,或许是太过漫长的等待耗尽了他的心力,又或许是太坎坷的命运注定他的人生成为一则悲剧,秦观死于北归途中。
秦词是秦观的心灵史、情感史。纵观秦词,前期,其词作呈少年疏放,轻愁朦胧的风貌;后期,其词作抑郁沉重,悲戚绝望。秦词内容及主题,随着他生存状态、心理状态的改变,经历了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词情从青春浅郁欢喜,到年过而立却不遇的感伤,到低黯孤哀的逐客之悲;词风由鲜活清丽,到细淡朦胧,到凄清扬厉。
叶嘉莹在《论秦观词》中这样评论秦词:“花外斜晖柳外楼,宝帘闲挂小银钩。正缘平淡人难及,一点词心属少游。”[13]秦观词凄怨清丽又不失含蓄回旋,有超尘绝伦、深厚隽永,使人百步回头的清婉韵致——即“悲美”。“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秦观“词才”与“词心”兼备,无此“词才”,难画其“词心”。他使词之为词更为纯化,为“词别是一家”做了巨大贡献。这正是秦观虽非婉约词之祖,但终成婉约词正宗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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