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培成 张 华
2004年,中篇小说《甩鞭》的发表,爆响了一个中国文坛的“葛水平年”,2005年,中篇小说《喊山》的问世,响彻了德国法兰克福。短短几年时间,葛水平异军突起,以集束式的方式,投放了《地气》《浮生》《黑雪球》《黑脉》等多部中篇力作,在国内外文坛激起很大的反响。纵观葛水平的作品,贯穿始终的是乡土气息,是实实在在的对家乡黄土地的热爱,是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沉默却勃发着原始生命力的女性的深度感动。《喊山》喊出了女人的尊严,喊出了女人的温润而包容的胸怀。
在《喊山》中,首先是割舍不开的平民情结。鲁迅先生在谈到他的小说创作时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葛水平的《喊山》和其他作品一样,采自封闭落后山村平民百姓的生活,尤其是那些在最底层苦苦挣扎的女性生活,关注她们的生存状态,关注她们的喜怒哀乐,关注她们的悲欢离合。葛水平出生在沁水县太行山深处的一孔窑洞里,儿时的生活像其他山区孩子一样,与驴羊等牲畜为伍,童年的回忆中有抹不掉的乡情,爬不尽的高山,淌不尽的绿水。美好的记忆滋养了她对家乡的无限热爱,在大山的怀抱里领悟了什么是宽阔胸怀,从婉转的流水中领略了什么是温柔体贴,于父老乡亲身上体味到了什么是生生不息,维系着一方静谧安宁的纽带是绵绵不绝的爱。这样的经历直接影响了她的生活和创作,以至于她不止一次的讲,她每时每刻都认定自己是山里人,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是她记忆里的召唤引领她走进那片热土上每一个人的心灵,把握哪怕是细微的波动。现代著名作家赵树理在谈到自己创作材料来源时说“我的材料大部分是拾来的,而且往往是和材料走得碰了头,想躲也躲不开……二诸葛就是我父亲的缩影,兴旺、金旺就是我工作地区的旧渣滓……这一切就是我写作材料的来源。”[2]她的创作一部分源于直接的生活经验,一部分源于间接的民间故事,《喊山》即是她改编民间故事的产物。真实故事中被河南人拐来不让说话的女人,被加工成《喊山》里的哑巴红霞,而被炸死的人贩子,则改造成了《喊山》中外来户杀人犯腊宏,这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专取一个模特”的典型化方法[1]。为什么这样的故事可以触动葛水平而不是其他人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总习惯于把自己放到山里人的立场,理解生活在底层人们的境遇,因此更容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深入到他们的灵魂和情感世界深处,思他们所思,想他们所想,因此才更容易打动人,感染人。
其次是沁人肺腑的人文关怀。《喊山》中,葛水平为我们设置了岸山坪这样一个自然条件非常恶劣的环境。这种环境下的生存是艰难的,男人还好,靠出死力气还可以勉强维持生计,而女人则很容易因为生活所迫丧失人格,尊严轻而易举的遭受践踏。琴花和红霞的共同之处在于,她们的人格都很卑微,尊严都很脆弱。为了柴米油盐,琴花可以从事肉体交易,置人格尊严与不顾,而红霞被当做奴役和泄欲的对象,不仅没有行动的自由,更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在葛水平眼里,人不仅要活着,而且要好好的活着,温暖的活着是一种幸福。《喊山》里从哑巴的尊严被无情剥夺,到心灵的复活,体现着作者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寄托了对美好人性的呼唤和无限向往,这使得她的作品中注入了人文关怀,从而增添了力量感和包容之美。人的可贵之处在于,虽然身处逆境之中,然而人性之光并不会因此熄灭,它是灯塔,引领光明战胜黑暗,正义战胜邪恶。葛水平作品中的人文关怀不是空洞的概念,虽然她对红霞境遇的描写使人压抑,然而隐藏在悲伤背后的,则主要是自然的人性流露和向善的人性光辉。腊宏死后,哑巴黯淡已久的本能促使她恢复了女性爱美的天性,洗过热水澡后的哑巴,躯体在烛光里发出柔和红润的光泽,在星疏月朗的秋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拿出尘封已久的镜子,重新发现了自我,生命感开始复苏。此刻,不论是对人生苦难的荡涤,还是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不论是对人生罪恶的控诉,也不论是对人生美好的热望,红霞由此走上了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关键一步。喊山发生在雷雨交加的深夜,她要天作证地作证山作证水作证,喊出欲望喊出郁闷喊出自我喊出尊严,她要证明,她不是工具,不是哑巴,而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有血有肉的女人。这一呐喊喊出了正义战胜邪恶,光明战胜黑暗的亘古不变的人生真谛。
最后是平淡体贴的叙述方式。喊山的故事情节线索简单而平实,没有故弄玄虚制造悬念的斧凿痕迹。岸山村村民韩冲,为了防止野獾祸害庄稼,在地里悄悄埋设炸獾子的套子,不料却炸死了由四川搬来的腊宏,他是在给他女儿摘野桃子时不慎被炸的。腊宏有一个哑巴老婆和两个孩子,出了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他的哑巴媳妇却显得麻木和令人可怕的冷静。村里为了平息这件事,由村长和村里说话占分量的人出面,连哄带吓唬,由韩冲出钱村里作保了事。韩冲深深地自责,勇敢的担负起照顾遗属的责任。事情似乎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过去了,哪里知道突然有一天,警察追踪杀人犯腊宏而来,误打误撞知道了意外死人的事,随即把肇事者韩冲抓走。丈夫埋葬后,他的哑巴老婆突然开口说话了,她先是在坟前歇斯底里的大哭,然后开始和村里人逐步接近起来,令很多人莫名其妙。原来哑巴并不哑,她少女时因为想吃糕团子被坏人哄骗,后来卖给大自己二十多岁的杀人犯腊宏做老婆,腊宏对她非常残忍,非打即骂,由于无意中听到他亲手打死了前妻,被丈夫残忍的拔去了两颗牙齿,逼迫她不再说话,从此,她变成了哑巴,过上了十年的失语生活。丈夫的死,尤其是韩冲对她娘仨无微不至的照顾,使她逐渐唤醒了沉睡多年的自我和尊严。她勇敢地重新站起来,面对苍天大地,青山绿水喊出了埋在心底的屈辱,从此获得了精神上的涅槃和再生,由此展示了人性的光辉和伟大。
表面看来,作品的艺术技巧也谈不上多么高超,甚至有粗朴之感,但实际上却达到了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艺术境界。我国久远的文学发展史,历朝历代都有大量的文人致力于描写底层生活,然而存在的共同问题是,他们无一例外的或者强力附着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或者力求引导读者怎样去做,对他们来说,所谓底层只不过是悲惨命运的代称罢了。葛水平则不同,她生活在底层,以山里人的身份和读者对话,而拉家常是普通百姓最直接最容易彼此接受的交流方式。她的作品总是用大众喜闻乐见的,以能够快速理解接受的文化习惯和心理期待作为切入点,直接通达读者的内心深处。她惯用女性视角的第三人称写作,让人感觉到女性特有的细腻婉转,柔情似水,叙述既客观冷静,又温润柔和,无形中产生无限的亲和力,使人欲罢不能。在她的小说中,所描写的现实不论是悲喜交加还是喜忧参半的,她作为第三者概不加以评论,而是把解释权留给读者,让其按照自己的经验和理解解读,宛如有人向你叙述一个曾经的故事,你如何评价是你的自由,她绝不加以干涉。摆出事实,仅仅为了提出问题,至于答案是什么,她不会给人们提供任何建议,你认为该怎样做就怎样去做。正是这种质朴的讲述,与其无华的内容珠联璧合,使人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她走进神奇的艺术世界,得到点化,受到熏陶,从而提升了人生境界。
[1]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2]赵树理.也算经验[A].作家谈创作[C].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