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与集部注本

2011-04-13 03:15周金标
关键词:集部笺注杜诗

周金标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 223300)

《四库全书》与集部注本

周金标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 223300)

《四库全书》收录一百多部集部注本,通过考察可以探寻其收录和著录的大致准则,亦可窥见学术发展的概况和一时的文学风尚。《四库提要》对集部注本的批评,包含丰富的注释学思想,其中重视原集的整理、重视注释体例和反对穿凿的思想,至今仍有现实意义;而其苛评、误评也反映了乾嘉学者的学术缺陷和不足。

四库全书;集部注本;四库提要;注释

《四库全书》在经、史、子、集各部均有不少笺注类书籍,亦即注本。就集部而言,《四库全书》对注本的收录有何标准,具体到著录和存目,又有何标准;《四库提要》对注本的价值评判秉持何种理念,它对集部注本的态度是否存在不足,等等,这些均是值得探讨的话题。

一、关于注本的收录情况

统计一下集部注本,按照大类,收录的情况大致如下:楚辞类22部,其中著录5部,存目17部;别集类56部,其中著录28部,存目28部;总集类32部,其中著录15部,存目17部;诗文评类著录2部,词曲类著录1部。合计113部,其中著录51部,存目62部①。

这些注本在收录时有何标准?《四库提要》卷首的乾隆各种谕旨和二十条《凡例》等资料,单独针对注本的材料,是《凡例》第八条:“诸书次序虽从其时代,至于笺释旧文,则仍从所注之书,而不论作注之人。”解释了注本的收录顺序,与标准无关。那么,注本的收录除了沿袭一般的政治和学术标准外,是否可从统计分析中得出一些结论呢?

先分析别集。从时代看。(一)别集注释兴于宋代,宋、元、明、清分别有 16、2、12、25 部别集注本②,另有1部时代不详。除了元代的低潮期,宋代和清代是别集注释的繁荣期。(二)各个时代的研究热点。宋代开始对唐集的大规模的整理和注释,共有10部唐集注本,比较集中的是杜甫、韩愈、柳宗元等人,分别有3部、2部、3部注本。当代注是另一重点,达6部之多,其中李壁《王荆公诗注》、任渊、史容、史季温《山谷内集外集别集注》、任渊《后山诗注》三部注本,被视为当代注的典范,难以取代。明代13部别集注本中就有10部是关于杜诗的,从一个侧面显示明代强烈的宗唐和学杜风气。清代别集注本的范围较大,杜诗注本8部,占三分之一。庾信、徐陵、王维、李商隐、樊宗师、卢仝等人的集子第一次有了注本,李白、李贺、苏轼的集子分别有了重注本。这一方面说明清代学者视野阔大,但总的诗学风尚,起码就清前期来看还是较为推崇唐诗的。

从别集的作者看。(一)《四库全书》总共收录了19位诗人的别集注本,六朝3人,唐代11人,宋代4人,清代1人,唐集在历代诗歌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二)杜甫毫无疑义地居于注本数量之冠,共有22部,其中著录5部,分别是宋代的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黄希、黄鹤《黄氏补注杜诗》、阙名《集千家注杜诗》,明代的唐元竑《杜诗捃》,清代的仇兆鳌《杜诗详注》,前三者是宋代旧注,具有一定的文献价值,后者以资料精博、考据翔实著称,被认为是杜注的集大成之作。其次是苏轼,有4部,即宋代托名王十朋的《东坡诗集注》、施元之《施注苏诗》、清代查慎行的《补注东坡编年诗》和年代不详的刘宏集注《苏诗摘律》。前三者分别是宋代和清代苏诗注释的代表,学术价值较高。再次是陶渊明和柳宗元,各有3部注本,分别是明代的黄文焕《陶诗析义》、清代的邱嘉穗《陶诗笺》、吴瞻泰《陶诗汇注》,以及宋代韩醇《诂训柳先生文集》、童宗说等人《增广注释音辩柳集》、魏仲举《五百家注音辨柳先生文集》。其余2部注本的有庾信、李白、王维、韩愈、李贺、李商隐,1部注本的有徐陵、温庭筠、樊宗师、卢仝、胡曾、王安石、黄庭坚、陈师道、王士禛。陶、杜、苏分别作为古诗、唐诗和宋诗的代表,跻身古典诗歌大家之列,这在《四库全书》集部注本的数量上也有一定的反映。

从著录和存目的情况看。宋代16部别集注本全被著录;元代著录了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删补的《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存目了1部虞集《杜律注》;明代13部别集注本,只有唐元竑《杜诗捃》被著录;清代24部注本中,著录10部。可见两点,(一)元、明学术空疏,集部笺注亦复如此。《分类补注李太白集》的著录,主要当是旧本的因素,“杜甫集自北宋以来注者不下数十家,李白集注宋、元人所撰辑者,今惟此本行世而已”(《提要》);所存目的《杜律注》还是嫁名虞集的伪作,原书为张性《杜律演义》[1]。明代的注本喜好选隽分类,多评点阐发,如赵统《杜律意注》、颜廷榘《杜律意笺》、傅振商《杜诗分类》、陈与郊《杜律注评》、顾起经《类笺王右丞集》等皆是,以供时人学习和摹仿之需。(二)《四库全书》大致遵循了“贵远贱近”的著录原则。典型的如唐代胡曾《咏史诗》,“其诗兴寄颇浅,格调亦卑”,其注亦“弇陋特甚”,然被著录,“徒以旧本存之耳”。《集千家注杜诗》“所集诸家之注,真赝错杂,亦多为后来所抨弹。然宋以来注杜诸家,鲜有专本传世,遗文绪论,颇赖此书以存。其荜路蓝缕之功,亦未可尽废也”。宋代施元之的《施注苏诗》42卷,传本颇稀,至康熙年间宋荦官江苏巡抚,始得残本于於藏书家,已佚12卷,“属武进邵长蘅补其阙卷”,然邵氏臆改其文,颇招讥弹。其被著录,也是因为“数百年沉晦之笈”而“复见於世”(合观《施注苏诗提要》和《补注东坡编年诗提要》)。相反,《四库全书》对清代注本则十分严苛。清初杜注、李(商隐)注、苏注,佳作如林,但仅分别著录仇兆鳌《杜诗详注》、朱鹤龄《李义山诗注》和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去取之严可见一斑。

其次分析总集。总集包括《楚辞》和总集两类。先说“楚辞类”,注本共有22部,其中汉代1部,王逸《楚辞章句》,著录;宋代4部,著录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存目杨万里《天问天对解》;明代5部,均为存目;清代12部,著录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其余均存目。大致可见唐、明楚辞学水平之低下和宋、清水平之高。而几部代表性的注本被著录,说明馆臣卓越的见识和对学术史的熟稔。

再看“总集类”,共收32部注本。(一)唐代著录李善和六臣的2部《文选注》。宋代著录了章樵注的《古文苑》、林子长注的《论学绳尺》、陈仁子编注的《文选补遗》、阙名《增注唐策》、真德秀编注《文章正宗》、阙名《十先生奥论》6部。元代著录了郝天挺注的《唐诗鼓吹》和刘履《风雅翼》2部。明代收录10部总集注本,张震《唐音注》被著录。清代12部,著录4部,分别为《御选古文渊鉴》、《御选唐诗》、高士奇注《三体唐诗》、沈嘉辙等编注《南宋杂事诗》。(二)《文选注》及其衍生的各种补注,达到12部之多,俨然成为总集类的主流,显示了李善《文选注》的巨大影响;其中宋、元分别只有1部,明、清分别有5部和3部,说明对《文选》的关注和注释经历了唐、宋的低潮,明、清始盛。以唐诗为对象的注本亦有8部,分别是元郝天挺注《唐诗鼓吹》,明张震注《唐音》、唐汝询编注《唐诗选》、《唐诗解》,清诸臣注《御选唐诗》、钱朝鼒等《唐诗鼓吹笺注》、高士奇注《三体唐诗》、徐增编注《说唐诗》,说明唐诗是自宋以来的主要学习对象。(三)内容方面,除了一般的诗歌或诗文总集外,有《增注唐策》、《御选古文渊鉴》等文章总集的注本,也有像《论学绳尺》这样的科场文注本,以及《春秋词命》这样的童蒙读物。(四)清代编选总集之风大盛,统治者尤其热衷于此,大操选政,其中《御选古文渊鉴》64卷、《御选唐诗》32卷皆有详注,以此表明“稽古右文”的用心,可见一时风气。

最后再看诗文评类和词曲类,前者著录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和明陈懋仁注、清方熊补注《文章缘起》,后者著录查为仁、厉鹗《绝妙好词笺》。《文心雕龙》是文学批评的巨制,《文章缘起》是古代第一部文体论专著,周密《绝妙好词》所选南宋词以“去取谨严“著称,故三注入选也合乎情理。

综上分析可以看出,《四库全书》对集部注本的收录及著录,在照顾旧本的基础上,考察注本的学术代表性,兼顾原集的影响和各类注本的均衡,较为客观地反映了历代集部注释学发展的实际情况,一定程度反映了各个时期的文学取向。

二、关于《四库提要》对集部注本的评价

《四库提要》对集部注本的评价,包含丰富的注释学思想,也是其收录和著录的主要依据。主要集中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尤重原集的版本、校勘和编辑。

原集的版本、校勘和编辑,既是古籍整理的内容,也是注家注释的基础性工作,因此《四库提要》对此高度重视。如考察版本来源,认为任渊所注黄庭坚《内集》,为“洪炎编次之本”;而《外集》已经史容更定,并非庭坚自删之本。柳宗元集为刘禹锡所编,“在宋时已有四本”,韩醇《诂训柳先生文集》“虽非禹锡之旧第,诸家之本亦无更古于是者矣”。毛晋所刻李善《文选注》,虽称从宋本校正,但馆臣以大量例证,证明其“殆因六臣之本,削去五臣,独留善注,故刊除不尽,未必真见单行本也”、“非善原书”。校勘方面,如批评任渊《后山诗注》之校勘,《次韵春怀》诗“尘生鸟迹多”句,“鸟迹”当为“马迹”;《斋居》诗“青奴白牯静相宜”,“牯”字必误;《谒庞籍墓》诗“丛篁侵道更须东”,“东”字必误;其余以“谢客儿”为“客子”,以“龙”为“龙伯”,等等。编辑方面,批评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将集外诗文“混于文集,不复分别”,违反“疑以传疑”的原则;批评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将《渔父词》四首等词作列之诗集,又混入他人唱和诗,对《双井白龙》及李白《山中日夕忽然有怀》等他人之诗不能辨析,《和钱穆父寄弟》一诗前后复见;批评浦起龙《读杜心解》“分体之中又各自编年,殊为繁碎”,“自有别集以来,无此编次法也”等;批评陈仁子《文选补遗》名曰取例《文章正宗》,实际上“自乱其例,亦非能恪守真氏者”。这些评论言而有据,颇资考核,显示《提要》对原集整理的重视,也体现了乾嘉学者锱铢必较的务实作风。

(二)重视考据,提出反对穿凿的注释思想和善注的标准。

《四库全书》的编撰正值乾嘉汉学兴盛之际,学者普遍重视学有根柢、考据精切,反对穿凿和凭空臆说,提倡征实之风。如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提要》曰:“所注即据事迹之年月、道里之远近,以定所作之时地。虽穿凿附会,所不能无;而征实之谈,终胜悬断。”这种原原本本的作风最为馆臣赞赏。李壁《王荆公诗注提要》曰:“然大致捃摭蒐采,具有根据,疑则阙之,非穿凿附会者比。”欣赏其秉持阙疑之义,而非强作解人,穿凿附会。评朱鹤龄《李义山诗注》“大旨在于通所可知,而阙所不知,绝不牵合新、旧《唐书》务为穿凿。其摧陷廓清之功,固超出诸家之上矣。”亦是此意。在此基础上,《提要》提出“善注”的标准,值得注意。《山谷内集外集别集注提要》曰:“注本之善不在字句之细琐,而在于考核出处时事。任注《内集》、史注《外集》,其大纲皆系于目录每条之下,使读者考其岁月,知其遭际,因以推求作诗之本旨。”从字句考核出处时事,进而推究作者遭际和作诗本旨,正是孟子“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具体阐释,也是《提要》所谓“征实”、“元元本本”等反覆致意的目的所在。《四库》著录的集部注本,大多重视年谱、编年和史实考证,重视诗史互证的阐释方法,即是这种倾向的最好说明。

(三)对注本体例及具体错误的批评。体例包括条目和引证两项。

1、关于条目,既反对失注,也反对滥注。对于重要的事典和语典,应当追根溯源,解释其意义,但一些注本却遗漏不注,《提要》对此多有批驳。如任渊《后山诗注》中,“儿生未知父”句实用孔融诗;“情生一念中”句,实用陈鸿《长恨歌传》;“度越周汉登虞唐”句,“虞唐”颠倒,实用韩愈诗;“孰知诗有验”句,以“熟”为“孰”,实用杜甫诗,而皆遗漏不注。所谓滥注,即条目浅近,如余萧客《文选音义》对汉武帝、曹子建等亦作注释,《提要》批评“世有不知汉武帝、曹子建而读《文选》者乎?”颇中肯綮。

2、关于引证。引证包含诸多事项,学问甚深,通常易犯的毛病有:一是引前注后。如顾嗣立《温飞卿集笺注》虽较旧注为善,但“多引白居易、李贺、李商隐诗为注”,“是亦一短也”;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多以后代之书注前代之事,尤为未允”。二是不标出处。如明林兆珂《杜诗钞述注》“注中援引事实,多不注出典,此又明代著述之通病”;清刘梦鹏《楚辞章句》“不注某字出某本,未足依据”。有的虽然标示出处,却是久佚之书,如惠栋《精华录训纂》的《凡例》号称所引“悉从本书中出,不敢一字拾人牙后慧”,实际上第一卷中的温庭筠《靓妆录》、蔡贤《汉官典职》、孙氏《瑞应图》等十二种书早已绝迹天壤,惠栋并未亲见,但仍标示其名而不说明究竟来自何处,《提要》质问曰:“(诸书)宋以来久不著录,栋何由见本书哉?”这种做法还等于未标出处。三是举末遗本。即对典故之源不能追根究底,而苟引后世之书为证。此条尤为重要,故《提要》反复提及,如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提要》曰:

其笺注往往捃拾类书,不能深究出典。即以开卷而论,“阊阖”字见《楚辞》,而引《三辅黄图》。“八荒”字见《淮南子》,而引章怀太子《后汉书注》。“胡床”字见《世说新语》桓伊、戴渊事,而引张端义《贵耳集》。“朱门”字亦见《世说新语》支遁语,而引程大昌《演繁露》。“双鹄”字自用古诗“愿为双黄鹄”语,而引谢维新《合璧事类》。“绝迹”字见《庄子》,而引曹植《与杨修书》,皆未免举末遗本。

所举各书,前者时代皆远较后者为古,当为典故最早出处。其中“双鹄”字竟引宋代类书《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尤为悖谬。再如惠栋《精华录训纂提要》曰:

所引或不得原本,於显然共见者,或有遗漏,如注“寒肌起粟”字,引苏轼“旅馆孤眠体生粟”句,不知此用轼《雪诗》“冻合玉楼寒起粟”句也;注“吹香”字,引李贺“山头老桂吹古香”句,不知此用李颀《爱敬寺古藤歌》“密叶吹香饭僧遍”句也;注“麦饭”字,引刘克庄“汉寝唐陵无麦饭”句,不知为《五代史·家人传》语也;注“大漠”字,引程大昌《北边备对》,不知为《后汉书·窦宪传》语也。

所谓“所引或不得原本”,不仅要考察诗意,选择最为贴切的出处,第一例是也;而且要追踪原始,寻找最早出处,二、三、四例是也。四是但扣字面。如李壁《王荆公诗注》,《提要》引刘克庄《后村诗话》,指出“归肠一夜绕锺山”,当引《吴志》,却误引《韩诗》;“世论妄以虫疑冰”,当引卢鸿一、唐彦谦语,而误引《庄子》,指为疏漏。五是漫无考订。即对所引著作之真伪或旧注旧说之是非缺乏甄别。如《文选音义》注释《饮马长城窟行》“双鲤鱼”,引《元散堂诗话》“试莺以朝鲜原茧纸作鲤鱼”云云,此段文字出自龙辅《女红馀志》,而明代钱希言《戏瑕》早已明言《女红馀志》是伪书。而《文选音义》注释《吴都赋》“欃枪”,引李周翰注,以为“鲸鱼目精”,此因《博物志》“鲸鱼死,彗星出”之文而加以妄诞,余氏未加甄别而采用,结果大误。强调引证体例的科学规范,是清代学术发达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是乾嘉汉学正本清源学术思想的具体体现,具有显著的意义,对今日的古籍整理不无参考作用。

(四)考察注本的地位和影响。

注本的地位和影响是《四库全书》收录乃至著录的重要参考因素,新注尤其如此,《提要》钩深致远,一一考察旧注和补注,犹如学术简史,读来令人获益匪浅。如评清初朱鹤龄《李义山诗注》:“李商隐诗旧有刘克、张文亮二家注本,后俱不传……明末释道源始为作注。然其书征引虽繁,实冗杂寡要,多不得古人之意。鹤龄删取其什一,补辑其什九,以成此注。后来注商隐集者,如程梦星、姚培谦、冯浩诸家,大抵以鹤龄为蓝本,而补正其阙误。”客观评价了其“超出诸家之上”的“摧陷廓清之功”。清吴兆宜《庾开府集笺注提要》曰:“《隋书·魏澹传》称废太子勇命澹注《庾信集》,其书不传。《唐志》载张廷芳等三家尝注《哀江南赋》,《宋志》已不著录。近代胡渭始为作注,而未及成帙。兆宜采辑其说,复与昆山徐树穀等补缀成编,粗得梗概。”指出开辟之功及其影响。苏诗在宋代即有王十朋、施元之注本,清代有邵长衡等注,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虽然晚出,但“考核地理,订正年月,引据时事,元元本本,无不具有条理。非惟邵注新本所不及,即施注原本亦出其下。现行苏诗之注,以此本居最。”指出其超越凡流的学术价值。清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提要》:“考《宋史艺文志》,有辛处信《文心雕龙注》十卷,其书不传;明梅庆生复创为之注,不过粗具梗概;王维俭踵之而作,援据始稍稍加详。叔琳此本,盖因二家之注而增损之,征引诠释,颇为赅贯。”鉴于继往开来的地位和影响,上述注本皆列著录之目,不为无因。另一方面,注释学往往冰水青蓝,后出转精,所谓“创始者难工,继事者易密”、“考证之学,不可穷尽,难执一家以废其余”,《提要》的这些看法还是比较通达的。

三、不足

《四库全书》集部注本也存在两个问题。

(一)收录、著录和存目等问题。

1、关于宋代旧注。陶诗在宋代很有影响,注本亦众,宋末汤汉《陶靖节诗集注》、宋末元初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均是旧注,很有价值,而《四库全书》对两注没有著录,所收陶诗注本均为存目,没能反映陶诗研究的实际情况,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南宋《新刊增广百家详注唐柳先生文集》(即百家注)一直以孤本流传,没有被收录,也许是条件所限。陈与义是江西诗派“一祖三宗”之一,胡稚《增广笺注简斋诗集》是仅存的宋代注本,价值不言而喻,但亦无收录。

2、著录和存目的问题。唐元竑《杜诗捃》是明代惟一被著录的杜诗注本,但此书实际是一部诗文评,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注本。纪容舒《杜律疏》是清代杜注的存目注本,《提要》谓“此书因顾宸所撰《辟疆园杜诗注解》繁碎太甚,又多穿凿,乃汰其芜杂,参以己意,以成是编”,但实际上绝大部分内容依傍顾宸注本删繁就简,稍参己意;虽略有变化,但过分依赖顾注,未能综兼诸家注之长。甚至被周采泉列为清代注杜两大剽窃案之一[2]。其被著录,当与纪昀昵于父子私情有关③。“总集类”被著录的宋魏天应编、林子长注《论学绳尺》是一部科场策论的注本,“存之可以考一朝之制度。且其破题、接题、小讲、大讲、入题、原题诸式,实后来八比之滥觞,亦足以见制举之文,源流所自出焉”,然就内容而言,似在两可之间。其被著录,与清代科举制度有关,也与纪昀个人热衷此道有关,纪昀本人就是一个身体力行的急先锋,他编的《庚辰集》、《我法集》、《馆课存稿》、《唐人试律说》等书,于科场诗文程式津津乐道,在当时名声甚噪,难怪乎假公而徇其私好矣。

3、政治因素的影响。这在杜诗注本比较集中。钱谦益被乾隆打入“贰臣”之列,《钱注杜诗》自然不能收录;首冠钱序的朱鹤龄《杜诗辑注》也阑入抽毁之目,连存目亦无;仇兆鳌《杜诗详注》虽被著录,但所引钱氏条目全部被删。杜诗“清初三注”皆遭厄运。乾隆对宋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极为称赏,于卷首连题二首七律,赞为至宝,但该本二十五、二十六卷竟羼入二十年后的蔡梦弼《草堂诗笺》之注和元初刘辰翁评语,实为赝刻。四库馆臣亦曲为弥缝,誉之为宋板中之绝佳者,违心阿谀,自然影响学术质量。

上述仅就已收录者而言,至于其他应该收录而未收录,或应该著录却列于存目,或仅应存目却列于著录,或不应收录却存目乃至著录的注本,尚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

(二)评价的问题。主要有两个方面。

1、苛评。《提要》对存目注本往往就其一点,一笔抹杀;即使名注,对优点往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对错谬处则紧咬不放,连篇累牍,篇幅不成比例。如列举大量例子,批评五臣注《文选》“以空疏臆见轻诋通儒,殆亦韩愈所谓蚍蜉撼树者”,等于基本否定了其价值。五臣注与李善注出发点不同,它以串讲文义见长,适应唐宋科举的需要,且在考证方面亦非一无是处[3],《提要》之语正反映馆臣重考证而轻义理的偏见。但即使是重视考证的注本,也往往不能幸免笔伐。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以精审和广博著称,集历代杜诗研究之大成,《提要》仅以“核其大局,可资考证者为多,亦未可竟废也”数语带过,态度之轻率,颇启人疑窦。王琦为著名注家,《李长吉歌诗汇解》和《李太白诗集注》皆为清代名注,但《提要》仅据枝节不足而对《汇解》横加指责,谓“不免寻行数墨之见”、“与诸家亦鲁卫之政”而列之于存目,其实该书大体上征引广博,重视校勘,考据严谨,上述评语显然不公。导致苛评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是注本繁重,馆臣未必皆一一细考详核;二与乾嘉学者勇于自信、任意臧否的学术性格有关,而乾嘉学派的式微也与此密切关联。

2、误评。《提要》在细微之处错误甚多,如《精华录训纂》,王士禛《精华录》先后有惠栋《训纂》和金荣《笺注》,但《提要》却曰:“是书先有金荣笺注,盛行于时,栋书出而荣书遂为所轧,要亦胜於金注耳。”先后颠倒,盖因两注刊刻时间颇近之故。其实在惠栋《九曜斋笔记》中不难找到真相,该书卷三“《竹南漫录》补二则”云:“余注《精华录》初成,有妄庸平者,窃其书以行于世。或问余:某氏窃君书几许?余笑曰:一一鹤声飞上天,都不存矣。”又曰:“某氏窃余注,妄有增益,余因作《辨讹》一卷。”而金荣《精华录笺注凡例》明云:“乙卯(1735)秋,于友人处得惠君栋注本,喜其该洽,而于当代事颇为周悉,亟录之,以补余所未逮。”如果馆臣任阅一本,此误断不至发生。又如批评林兆珂《李诗钞述注》校勘不精:“‘有本诗误者’,如《王昭君诗》‘一上玉关道’,玉关与西域相通,非汉与匈奴往来之道;《怀子房诗》‘我来圯桥上’,东楚谓‘桥’为‘圯’,不应于‘圯’下加‘桥’字。‘有传写误者’,如《拟古》‘因之寄金徽’,‘金徽’当作‘金微’,乃山名……而林氏皆沿讹不改。”三例批评皆以不误为误。唐诗地名经常出现方位不合的问题,李白为了突出边塞主题,才明知故犯地说昭君“上玉关道”的。《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诗,各本均在“圯”下加“桥”字,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二二辨析说:“或嗤诗题‘圯桥’二字为复用者,按庾信《吴明彻墓志铭》:‘圯桥取履,早见兵书。’则‘圯桥’之称,唐之前早已有此误矣。”至于“金徽”,《提要》的批评更是牵强,宋蜀本、元萧士赟本、清缪曰芑本皆作“金徽”;且“金徽”指琴,诗意可通,李商隐诗“金徽自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黄庭坚《水调歌头》“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等皆其例。这个错误源于王琦,王琦在“徽”字下注曰:“当作微。”其实,《提要》对注本的批评常常援彼攻此,如对《黄氏补注杜诗》的六例批评,完全援自朱鹤龄《杜诗辑注》,此亦其偷懒取巧又一证也。

注 释:

① 统计注本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何为注本。判断是否属于注本,主要看注文的目的。如《古乐府》、《古诗纪》、《古乐苑》、汪立名《白香山诗集》等虽有大量题解,间有少数正文考证和校勘,但总的来看这些文字是为编辑服务的,目的不在注释,故不列注本之列。

② 对于跨越朝代的注本,如“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删补”的《分类补注李太白集》,“明曾益撰、(清)顾予咸补辑、其子嗣立重订”的《温飞卿集笺注》,在统计时按照今人惯例,分别算作元代和清代。

③ 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亦被《四库全书》著录,但邵懿辰《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指出“此书实文达(纪昀)自撰,归之于父也”。隽雪艳《〈玉台新咏考异〉为纪昀所作》一文对此有详细考辨,《文史》26辑,中华书局1986年。

[1]周采泉.杜集书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666.

[2]周采泉.对于当前杜诗校注的管见[J].中国韵文学刊,1988(Z1).

[3]曹道衡.论《文选》的李善注和五臣注[J].江海学刊,1996(2).

I206.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007-8444(2011)05-0657-06

2011-06-28

周金标(1969-),男,江苏淮安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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