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言诗的类型及评价

2011-04-13 10:40杨合林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玄学庄子山水

杨合林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玄言诗的类型及评价

杨合林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文学史上对玄言诗的评价一直存在较大的片面性,其原因是对玄言诗缺乏“区别对待”。玄言诗有两种创作类型,即铺演玄理和立象尽意。铺演玄理的玄言诗有对玄理的“隔”与“不隔”之分,立象尽意的玄言诗有意、象“未融”与“已融”之别。通过对玄言诗类型的分别与分析,可以对玄言诗的价值和历史地位作出新的评判。

玄言诗;类型;铺演玄理;立象尽意;评价

历史上对玄言诗的评价甚低。这种贬抑的意见在刘宋史家檀道鸾已明确提出,文学史家沈约、刘勰、钟嵘等接受此种影响,一直对玄言诗贬抑不止。这些批评,并非是无的放矢,但若细加辨析,即可发现其间存在相当的片面性。玄言诗并非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存在,不同时期的玄言诗有不同风貌,不同诗人的玄言诗也有不同特点。玄言诗可依据其表现方式的不同分为铺演玄理和立象尽意两大类型。铺演玄理和立象尽意两种表现方式本于玄学的思想和方法,是玄学思想和方法对诗的渗透和改造,或者说是玄学思想和方法在诗中的体现。玄言诗自发端至于终结,呈现出由铺演玄理向立象尽意演进的态势。深入分析两类玄言诗,又可发现,铺演玄理有对玄理的“隔”与“不隔”之别。立象尽意则有象、意“未融”与“已融”之分。区别和分析不同的玄言诗,有助于对玄言诗作出深入认识和准确评价。

一、铺演玄理

所谓铺演玄理,是指在诗歌中直接进行玄学义理辨析的创作方式。

它贯穿于玄言诗发展的始终。这种玄言诗大要又有两种情况,一是从玄学的名言、概念出发铺陈玄理,一是从切实的人生感受出发体认、体证玄理。前一种玄言诗虽在各个时期都有存在,但以西晋元康、永嘉之际最为典型。阮修《大鹏赞》可视为元康名士玄言作品的代表。《赞》云:

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鸠仰笑,尺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

它实际是用四言韵语的方式对《庄子·逍遥游》开首一节重加铺演。再如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说:“莫大于殇子,彭聃犹为夭。吉凶如纠,忧喜相纷绕。天地为我炉,万物一何小。”也是对老庄思想的推演。

再来看当时诗人张华、陆机等残存的《失题》之作。张华诗:“混沌无形气,奚从生两仪?元一是能分,太极焉能离?玄为谁翁子?道是谁家儿?”这是用诗的形式探究“道”的究极和宇宙的生成。陆机诗:“太素卜令宅,希微启奥基。玄冲纂懿文,虚无承先师。”诗中充满“太素”、“希微”、“玄冲”、“虚无”等概念。张华、陆机立身的基本精神和老庄之道相去甚远,因此他们的玄理言说给人以很强的隔膜之感。

《晋书·嵇含传》载:

时弘农王粹以贵公子尚主,馆宇甚盛,图庄周于室,广集朝士,使含为之赞。含援笔为吊……其辞曰:“迈矣庄周,天纵特放,大块授其生,自然资其量,器虚神清,穷玄极旷。人伪俗季,真风既散,野无讼屈之声,朝有争宠之叹,上下相陵,长幼失贯。于是借玄虚以助溺,引道德以自奖,户咏恬旷之辞,家画老庄之象。今王生沈沦名利,身尚帝女,连耀三光,有出无处。池非岩石之溜,宅非茅茨之宇,驰屈产于皇衢,画兹象其焉取!嗟乎先生,高迹何局!生处岩岫之居,死寄雕楹之屋,托非其所,没有余辱。悼大道之湮晦,遂含悲而吐曲。”粹有愧色。

一面是“沈沦名利”、“有出无处”,一面是“户咏恬旷之辞,家画老庄之象”。这段史料对于我们了解元康、永嘉之际的士风颇有参考价值,也是我们读解当时玄言诗的一把重要钥匙。

戴逵论“元康之放”说:“谓彼非玄心,徒利其纵恣而已。”(《世说新语·任诞》“阮浑长成”条注引《竹林七贤论》)元康名士石崇、王济一流,莫不是有玄言而无玄心,甚至是借玄言以修饰其“纵恣”之心。石崇《答曹嘉》诗云:“世事非所务,周公不足梦。玄寂令神王,是以守至冲。”又《答枣腆》云:“惟此遗名,可以全生。”但《世说新语·汰侈》所记穷奢极欲诸事例,不少就是有关石崇、王济的,可见其所言与所行相互悖离之甚。在人格上,也是分裂的。《晋书·王济传》:“(济)外虽弘雅,而内多忌刻。”《世说新语·谗险》称另一名士王澄说:“形甚散朗,内实劲侠。”弘雅、散朗只是外表,忌刻、劲侠才是其本来面目。总之,元康、永嘉中人虽好言老庄,但在精神上与老庄是隔不通的。刘勰说:“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文心雕龙·情采》)这些话用在上述诸人身上是很切合的。

这种“泛咏”、“虚述”的现象,在东晋玄言诗中仍有流行。孙放的《咏庄子》就和阮修《大鹏赞》很相似,诗云:“巨细同一马,物化无常归。修鲲解长鳞,鹏起片云飞。抚翼抟积气,仰凌垂天翼。”前二句言“一马”、“物化”,语见《庄子·齐物论》,后四句同样是对《庄子·逍遥游》大鹏一节的韵语化。再如江的《失题》:“巨鳌戴蓬莱,大鲲运天池。倏忽云雨兴,俯仰三州移。”也是老庄语录的韵语化。

晋宋之际,玄言诗已近尾声,但推演名理的方式仍有存在。谢灵运《登永嘉绿嶂山》诗云:“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颐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恬如既已交,缮性自此出。”前四句本于《周易》“蛊卦”、“履卦”,“抱一”语出《老子》第十章、二十三章,末二句语出《庄子·缮性》。如此一类的作品,在谢诗中尚有不少。汪师韩《诗学纂闻》“谢诗累句”条说:“其诗好用《易》词,而用辄拙劣。如《登绿嶂山》诗云:‘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湖中瞻眺》诗云:‘解作既何感,升长皆丰容。’此犹其通顺者也。他若‘水流理就湿,火炎同归燥。’(《相逢行》)‘否桑未易系,泰茅难重拔。’(《折杨柳行》)‘至宣便习,兼山贵止托。’(《富春渚》)‘常佩智方诚,愧微富教益。’(《种桑》。智方,乃用《易卦》之德方以智。)无不拙劣强凑。”“拙劣强凑”虽不免责之过苛,但也说明谢灵运对玄理的言说确有佶屈聱牙之处。表达的不尽畅达,实际来自体味上的未达一间。

与此种口宣玄理而实际与玄理相“隔”悬远不同,另有一种玄言诗却是有感而发,因而与玄理“不隔”。嵇康《代秋胡歌》诗逐层演绎《老子》,可说是在诗中铺陈玄理的开路之作。但嵇康有很高的玄学修养,加以对世道人心有着悉心的洞察,因而其所咏所述,和后来的“泛咏”、“虚述”显有不同。王济、石崇一流虽言玄理,但实际的生活态度和作风却与玄理风马牛不相及。同处元康、永嘉之际,也有对玄理有深切体认者。董京著《答孙楚》诗言:“万物皆贱,惟人为贵。动以九州为狭,静以环堵为大。”史言庾,“见王室多难,终知婴祸,乃著《意赋》以豁情。”(《晋书·庾传》)董京之作诗与庾之作赋一样,都是意有所郁结,有感而发。

西晋覆亡之后。玄学之士痛感空言老庄之弊,不能不有所改弦更张。表现在玄言诗中,则是将玄理的探讨,与一己的出处、世事的兴废结合起来。郭璞《与王使君》诗云:“道有亏盈,运亦凌替。茫茫百六,孰知其弊。蠢蠢中华,遘此虐戾。”即是从玄学的角度解释晋室的覆亡和播迁。其《答王门子》云:“匪涉魏阙,匪滞陋巷。永赖不才,逍遥无用。”同样是在作玄理推演,但这种推演却有作者对玄理的会心,是诗人为自己开出的处世之方。他提出“不荣不遁”,和郭象所说之“庙堂即山林”已有不同,郭璞实主“非庙堂亦非山林”,这种“混世”的态度显然是当时特殊的遭际所致。这样的玄理铺陈之作,亦可谓“不隔”。

二、立象尽意

“立象尽意”是玄学的重要思想和表现方法,此种方法实源自“三玄”。《周易》“剥”卦:“顺而止之,观象也。”《系辞上》:“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而老庄哲学本就是“观象”的产物,《老子》、《庄子》二书本就是“寄象出意”的范本。《老子》一方面说“道不可道”,一方面又立水、谷、江海、玄牝诸象以喻“道”。尤其是《庄子》,每说一理,无不托之“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天下》)。此一方法经王弼诠释之后,遂成为玄学的根本方法,并渗透到玄言诗中。

玄言诗的“立象尽意”大致可分三类:《老》《庄》之象、虚拟之象和实在之象。三者依次展开,构成了玄言诗发展的一条基本线索。

初期玄言诗从老庄思想出发,其表意之象也多是从《老子》、《庄子》书中而来,或受其启发,或直接袭取。何晏之言出处,以“游太清”、“集五湖”之鸿鹄为喻。阮籍探索生存之道,或称玄鹤、黄鹄,或说鹑、燕雀鸠,或言孤翔鸟,凡此种种,都带有《庄子》借“飞翔”之象以说理的印迹。

嵇康《与阮德如》说:“泽雉穷野草,灵龟乐泥蟠。”“泽雉”出《养生主》,“灵龟”出《秋水》。《述志诗二首》其二:“斥擅蒿林,仰笑神凤飞。坎井蝤蛙宅,神龟斥”、“神凤”取自《逍遥游》中的鸠、大鹏,“井蛙”出《秋水》,“神龟”见《外物》。上述意象在《庄子》中本是活泼泼的表意之“象”,但也因《庄子》而固化为具有特定意涵的名言、概念。所以这种取《老》、《庄》现成之象以表意的诗,和用名言、概念演说玄理的诗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

嵇康在玄言诗中开拓了一种玄远之境,这和他善为虚拟之象是分不开的。《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云:“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同上十四章)诗中的兰圃、华山、平皋、长川和天际归鸿一样,都是诗人为“写意”而创设的虚拟之象。而且嵇康的虚拟之象与神仙很有关系,神仙世界本就是虚拟世界,与此世界相关之象自然多出自虚拟。

和嵇康不同,他的兄弟嵇喜试图将自然与名教、理想与现实调和起来。这实际已预设了玄学境界的由“虚”转“实”,玄言诗意象的从虚拟走向实在。嵇喜的《答嵇康》诗最早将玄学名士所向往的逍遥之境落实到了现实中的“水滨兰渚”。从此之后,山水开始成为玄言诗的常见之象,并逐步地取代了玄学名言、概念在玄言诗中的主导位置。

庾阐的诗开始了大量对山水的直接摹写,如《观石鼓》诗:“朝济清溪岸,夕栖五龙泉。鸣石含潜响,雷骇震九天。”山水已作为诗歌的主体出现。但玄言向山水转化的过程又是缓慢的,《老》《庄》之象、虚拟之象在庾阐手中仍有大量存在。《衡山》诗题名“衡山”,表示所咏为实有之景,开首言“北眺衡山首,南睨五岭末”,也是即目所见。但末尾云:“翔虬凌九霄,陆鳞困濡沫。未体江湖悠,安识南溟阔。”“陆鳞”、“南溟”都是出自《庄子》的书中之象。庾阐的大量《游仙诗》,更是在借虚拟之象以言“玄冥之境”。

王羲之组织的兰亭集会赋诗活动,他的《兰亭诗》和《兰亭集序》,无不标示出山水在士人生活及其创作中的重要地位。《兰亭诗》云:“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因观山水而得天理,复从天理而悟生存之道。可见名士怀抱与山水游赏已结成一体,不可离析了。

写山水的诗,至湛方生又有了新变。其《还都帆》、《帆入南湖》虽仍是于山水之中见“理”,但此理已不再是固有的“玄学义理”,而体现出一种悠远的生命意趣。《帆入南湖》诗云:“此水何时流?此山何时有?人运互推迁,兹器独长久。悠悠宇宙中,古今迭先后。”这关于人运推迁、古今先后的“理”,是从观山观水中悟出的,它与玄学、玄理相关而又并非一事。湛方生诗中发生的另一重要变化则是以日常生活情景入诗。如其《后斋》诗言“解缨复褐”,又说“托心非有”、“玄根难朽”,其基本精神和结构仍是玄学的,但诗中所言情景却更多对隐逸(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诗歌意象也是虚少实多了。

玄言诗在意象上所发生的最后而且也是最为关键的变化,是至陶渊明、谢灵运二人田园诗和山水诗的出现。陶、谢不止是描写了田园、山水之象,更重要的是将田园、山水之象与诗人之意融贯起来。马一浮论陶云:“吾尝谓靖节似曾点,以其绰见天理,用现下语言说现前境界、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1]这是说陶渊明所见之“天理”,是从现前境界、本地风光中而出,这样的玄言诗,其意与象是浑融一体的。

三、关于玄言诗的评价

我们将玄言诗分为两大类,并对不同类型玄言诗的存在状况作了具体分析。在这些分析中,实已包含了对不同类型玄言诗的评价。现在此基础之上,再加申说。

评价玄言诗,应分别其不同的类型。而对同一类型的玄言诗,也不可一概而论。从上面的分析看,沈约、刘勰、钟嵘、萧绎等人所论者主要是针对辨名析理的玄言诗,尤其是那些“泛咏”、“虚述”的作品。传统的对玄言诗的评论用在钟嵘所说之“永嘉平淡之体”一类诗之上,无疑是准确的。这些诗内容上多“柱下旨归”、“漆园义疏”,与现实生活缺乏有机联系。在艺术上,也确如钟嵘所说“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论》”。李白就说:“睹阮宣子《大鹏赞》,鄙心陋之。”(《大鹏赋序》)但文学史上通常借此以论整个玄言诗,却未免失之片面。

同样是铺演玄理的玄言诗,其中有对玄理的发明,如王康琚的“大隐隐朝市,小隐隐陵薮”(《反招隐诗》),就颠覆了隐逸的传统观念。王羲之的“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兰亭诗》),则表出一种全新的生存理念,被宗白华称为“艺术家对世界的感受”[2]。再如陶渊明,被陈寅恪誉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3],其思想基本上就是通过他的诗歌演绎出来的。

后人论诗有理趣、理障之分。刘熙载谓:“陶、谢用理语而各有胜境。钟嵘《诗品》称‘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此由乏理趣耳,夫岂尚理之过哉!”(《艺概》卷二)刘氏此言,对理解和评价玄言诗颇具参考价值。诗之得失,并不在说理与否,关键在是否蕴含“理趣”。有理趣则虽理语而自成胜境,虽平淡而有至味。而简单地铺陈玄理,自会堕入理障,自然“淡乎寡味”。

对于什么样的理语有理趣,什么样的理语入理障,马一浮曾有明白的分别,他说:“凡说诗、说禅,皆贵自证,不重义解。有神悟,自然活泼泼地,专以意识解会,终不免粘滞也。”所谓“自证”、“神悟”,就是亲证、亲悟,带着鲜活的生命感受,自然有理趣。而“专以意识解会”,一味作概念推演,“终不免粘滞”,即落入了理障。理障与理趣之别,实即对玄理的“隔”与“不隔”之分。

关于隔与不隔,还可以陶之田园与谢之山水比较而论。陶、谢虽都有相当高的玄学造诣,但相形之下,谢又不及陶。原因便是陶渊明是全身心地融身于田园,化入田园,而谢灵运之于山水却终是“外在”的,山水是他并力所向的对象。陶渊明已经忘记了他之所在、之所写是田园,谢灵运却很难忘怀他之所在、之所写是山水。谢灵运总是不忘要将山水展示给人看,而陶渊明却只是在田园之中呼吸吐纳。谢灵运的山水总免不了“为人”,而陶渊明的田园则只是“为己”的。谢灵运总忘不了自己是“名士”,而陶渊明则是要尽可能地忘“名”,因而成了“五柳先生”。

铺演玄理和立象尽意两种言说方式有着明显的分际,试以玄言诗二首为例辨析之。郭璞有《幽思》诗一首,今存二句,曰:“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和他同时的温峤有《回文虚言诗》一首,亦存二句,曰:“宁神静泊,损有崇无。”毫无疑问,一属立象尽意,一为名理铺演。相形之下,前者显然要比后者更具表现力和感染性。《世说新语·文学》载:“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温峤言“宁神静泊”,并不见得给人以真正的宁静之感,而郭璞言“林树”与“川流”,却让人始而“不可言”,继而“神超形越”。这很能说明立象尽意的玄言诗较之铺演玄理的玄言诗要更合于诗歌的质性。

但立象尽意的玄言诗并不是一开始就达到了意、象圆融之境,它有一个由意、象未融向意、象圆融演化的过程。试以“鸟”意象言之。《庄子·逍遥游》中的小鸟,最初是作为大鹏的陪衬,是庄子为说明其逍遥义而设定的。魏晋文学作品中,这一意象大量涌现,反复使用,但基本上都未脱出庄子意象的笼盖。在阮籍、张华笔下,鸠、鹪鹩等无不是作者一种“理念”的化身,都是一种思维之“象”。只有到陶渊明,小鸟才与“我”融合为一。元人刘履评《读〈山海经〉》其一云:“观其‘众鸟有托’、‘吾爱吾庐’等语,隐然有万物各得其所之妙,则其俯仰宇宙,而为乐可知矣。”(《选诗补注》卷五)

说陶渊明的玄言诗始臻于意、象圆融之境,并不是说陶诗中就没有铺演玄理之作,也并不意味着他的立象尽意之作都是臻于极境的。事实上,陶诗中不仅铺演玄理与立象尽意两种写法并存,其立象尽意的诗也是参差不齐的。《形影神》三诗就是比较典型的铺演玄理之作,陈寅恪以陶渊明为“大思想家”,其作为重要凭据的就是《形影神》三诗。《饮酒》其五作为陶渊明的代表作,是一首典型的铺演玄理和立象尽意两种创作方式组合而成的作品。前四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和末二句(“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都是演说玄理。只有中间四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立象见意。在陶诗中,只有少数诗作,如《读〈山海经〉》其一才属于意、象圆融之作。

由此可知,玄言诗并不是一个简单、平面的存在,从铺演玄理到立象尽意,从哲学义理到艺术精神,这是玄言诗演进的逻辑理路,也是它发展的基本线索。评价玄言诗,一方面应将从正始之初至于晋宋之际这近二百年的诗路历程视为一个首尾相贯、有机联系的整体,另一方面又应对具体的玄言诗作具体的分析,充分注意到它的变化发展,不同的表现方式和类型。即使面对同一玄言诗人,对其诗作也应作如是观。

玄言诗在表现方式上有铺陈玄理和立象尽意的不同,在风格上也有“寡味”和“至味”的分别。因为直接铺陈玄理而有“淡乎寡味”的玄言诗,通过立象尽意的方式表出玄学旨趣则有“平淡中有至味”的玄言诗。从“永嘉平淡之体”的“淡乎寡味”到陶诗的“质而实绮”,正可见出两种玄言诗不断展开和自我提升的运行轨迹。

田园诗和山水诗在晋宋之际的蔚为大观,其来也有渐。它们是玄言诗长期发展的结果。玄言向田园、山水的转化,其关键环节在铺演玄理的玄言诗向立象尽意的玄言诗的转向。一旦真正的立象尽意的诗出现,玄言诗也就不再是玄言诗,而成了田园诗、山水诗。

玄言诗以其“体道澹泊”的美学特征而与建安诗歌的“主气慷慨”、太康诗歌的“缘情绮靡”成为魏晋诗风的三大流别。它所开出的审美风格和境界丰富了中国文学的审美内涵,提升了中国文学的审美品格,在中国文化、艺术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和影响,宋诗乃至宋型文化的某些基本质素实从玄言诗而来。

[1]丁敬涵.马一浮诗话[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2]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3]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上海:三联书店,2001.

Abstract:There has always been one-sidedness on evaluation of metaphysical poems in literary history.The main reason for this is the lack of differential treatment towards metaphysical poems.There are two types of metaphysical poems:one is elaborating mystic truth,the other is using image to show meaning.The metaphysical poems for elaborating mystic truth can be distinguished according to the criterion whether the mystic truth can be separated or not;while the metaphysical poems which use image to show meaning make a difference according to the criterion whether the meaning and image have been merged or not.By analyzing the types of metaphysical poems,new evaluations about the value and historical position have been made.

Keywords:metaphysical poems;types;elaborating mystic truth;using image to show meaning;evaluations

(责任编校:文 一)

Types and Evaluations of Metaphysical Poems

YANG He-lin
(Literary College of 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I052

A

1000-2529(2011)01-0108-04

2010-08-23

杨合林(1964-),男,湖南桑植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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