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边塞诗:未完成的经典化

2011-04-09 04:59
关键词:周涛边塞诗选本

艾 翔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新边塞诗:未完成的经典化

艾 翔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从周涛亮出“新边塞诗”的旗帜至今已将近三十年,但是通过对批评实绩、文学史写作和选本刊印的现状考察可以看出,新边塞诗虽然有辉煌的历史,但其研究却不尽如人意,“经典化”这一重要任务至今未能完成。无论在批评界、文学史或是阅读市场中,新边塞诗这一理应张扬的诗歌流派却面临着消失的命运。将新边塞诗经典化,不仅意味着对当代文学多样性的保护、对边疆优秀文学传统的弘扬,而且意味着当代文学研究疆域的拓展,当然,还意味着新疆文学研究界在主流学界话语权的提升,这应该是文化援疆的题中应有之义。

新边塞诗;经典化;文学史写作;选本

伊塔玛·埃文-佐哈尔(Itama Even-Zohar)认为:“经典化意味着那些文学形式和作品,被一种文化的主流圈子接受而合法化,并且其引人注目的作品,被此共同体保存为历史传统的一部分。”[1]43不可否认的是,新边塞诗的主将周涛已大体完成了经典化,无论是较多的评论关注尤其是主流研究界的眷顾,还是文学史中稳定的篇幅或主流文学奖项的获得,特别是“中国文库”的接纳,都表明周涛确已成为一个“经典”作家。但需要注意的是,周涛的“经典化”更多在其散文创作领域,这从论文检索、所获奖项、文学史侧重都可见一斑,“中国文库”收录的也是周涛散文,在普通读者群中“北周南余”这一名号的影响远大于“新边塞诗领军人物”。更何况如果从主流文学研究现状来看,周涛散文几乎是新疆文学中唯一“经典化”的成果。

一、“经典化”问题的提出

我们无法回避地生活在一个被世俗笼罩的时代,许多原本庄重肃穆的大词被日常生活化,大量相关不相关的外延被填充在原具高度限制性的所指之下,以致那个精约的本意广为忘却,“经典”便是其中之一。能够配称这个词的古指本系大儒高僧之作,甚至在特殊语境下连大儒都无此资格,比如有资格指定“四书五经”的朱熹的著作尚不能与《诗经》《易经》《春秋》相提并论。此后出现了“红色经典”,先指特定时期的具有“范本”意义的著作,其作家虽系普通人民的一员,但由于经历了特殊的意识形态赋意便也具有相当的神圣性;后扩展至更多同时期作品甚至后来带有“怀旧”或“重写”性质的一切“革命题材”。而这仅仅是这个词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扩张。“经典”的意义和作用也就随之被稀释和降解。

“文学经典与文学史存在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联结关系。没有自己的文学经典排行榜和筛选、认定程序的文学史是无法存在的,正如文学经典的终极价值,最终都要文学史来检验、认定和本质化一样”[2]233。新疆文学的被边缘化与作品经典化程度密切相关。主流文学界对新疆文学的有限关注很大程度是通过经典化了的周涛散文这个窗口开展的。

文学研究本身只是一种手段而不能作为独立的目的,这似乎被许多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们所忽视。不然,文学研究的价值何在?它的个体价值或社会价值的生成尚不如文学创作更为直接。“阐释学是一项规范化的事业,其志趣在于保存文化价值并使之适应不同的历史环境”[3]22。文学作品是文化价值的载体,文学批评和研究是为了保存文学作品进而保存文化价值的一项活动。这就要求文学批评并不能仅仅满足于对作品审美价值的概括总结,而要有明确的主体意识,积极推动作品的经典化,使作品产生应有的社会影响甚而改变读者的思想结构,只有达到了这种效果我们才能说完成了一次批评活动。

从文学作品的角度而言,它并不仅仅作为“审美”的文本和“娱乐”的工具而存在,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特定时代大众普遍心理体现的思想史精神史标本。新疆文学的独特性在于,它同时体现着时代大背景下的全民族共同精神特质与独特历史时空下的新疆各民族特有的思想内涵。在赞同阿尔蒂利、高拉克和奈莫伊阿努强调的“文学经典作为盛行的价值观的对照物的作用”后,佛克马、蚁布思夫妇“建议学校经典应该集中于各种价值间的对照,……也能表明行为典范的可变性和文化制度的连续性(或共存)”[3]63。当代文学的丰富性必须接纳具有独特品质的新疆文学,不然其丰富性将大打折扣。

从接受主体的角度考量,“经典化”也具有重要意义。“为什么存在阅读能力的社会分层这个科学问题紧密联系着——而且在实践中先于——这样的社会问题,即如何带来一种更为平等的知识、体验的分配,或至少是如何构想出某种共同基础,没有它,一个社会将无法存在,这样的一般只是要依赖于从大量作品中精选出来的一个文本(经典作品)”[3]16。文学作品是考查社会和人心的捷径,也是个人思维能力的重要训练场所。经典作品较之一般作品能够更好地培养基本层面上对认知、情感、想象、推理等的领会能力,以便人文学者和作家所期待的声音能够得以传达,并且建立起精神体系上的共同体。

程光炜先生曾提出要重视对文学“成规”的研究。他说:“所谓‘成规’,它指的是当文学发展到一定阶段,或是当文学出现较大转折的时候,人们往往会逐渐地形成一定的关于什么是文学或什么是‘理想’的文学的‘共识’。”[2]195其研究价值在于,“只有理解了这些文学的‘成规’,才能够理解上述不同时期的文学,为什么会‘这样’而不会‘那样’发展的深层隐秘”[2]195。这也正是我想借之回答新边塞诗历史现状的根据。通过对“经典化”这一“成规”的反观,我们可以回顾并检讨新边塞诗研究的状况和新疆文学研究的得失。

二、文学批评与经典化

整体而言,跨越将近三十年(事实上对新边塞诗并没有持久的关注)的新边塞诗研究始终处在“审美批评”的层面,缺少进一步的深入探讨。在并不很多的批评文章中,诗歌时评和单一诗人评价占据了多数。为数不多的综论性文章中,“语言风格”、“审美意象”、“地域色彩”、“艺术特色”等是惯用的关键词。文学研究也能像1990年代诗歌所煽动的那样“到语言为止”吗?恰恰相反,审美批评不仅不能作为终点,有些时候甚至不能占据绝对优势而只是研究的“起跑线”。

丁子人《新边塞诗雄风今何在》采取访谈问答形式,从新边塞诗的诗风这样一个审美层面进入,试图透过诗风变迁的分析体现出一种“历史”眼光,认为从“热情豪放的歌唱”到“冷静沉郁的思辨式的吟哦”,“新边塞诗在其自身的发展中不可能一成不变的,这对新边塞诗的诗艺的丰富与成熟是必要的”[4]。虽然作者仍然以“新边塞诗”这一称谓统称1980年代及之后的新疆诗歌,但分明已经注意到了其内部根本性的转变,因而将1980年代的新边塞诗作为一个诗歌群落独立出来。但由于文章的重心放在了1990年代的新疆诗歌上,因此对1980年代新边塞诗研究的推进就受到了限制。

如果说丁文为新边塞诗框定了“终点”,那么郑兴富《论新边塞诗的兴起及其艺术风格》则比较全面地论述了“起点”。文章认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即萌发了新边塞诗创作,但作为流派时至1980年代方才成熟。但文章的视野仍然局限在了审美角度和创作层面。一年后韩子勇在《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一书中将论述扩展到文化西部、自然西部及创作心理等层面,当然这只是笼统地针对新疆文学而非专论新边塞诗。

夏冠洲的研究则是另一种路数。《论周涛诗的崇高美》和《新边塞诗的开拓者闻捷及其代表作》都属各个诗人的单论研究。后者确认闻捷作为新边塞诗的“奠基者”和“开拓者”,实际上为新边塞诗研究划定了疆界。前者提出的周涛诗歌美学的重要元素“崇高美”,实际也是新边塞诗(派)的核心价值。文章确认了新边塞诗派的特殊性与阶段性:“周涛并没有像前辈诗人如闻捷等人那样,着力去表现‘天山南北好风光’的那种和谐、平衡的优美;对力量之美的偏爱与崇拜,使周涛形成了这样一种审美眼光:目力所及,几乎全是激扬蹈厉、搏斗抗争的意象,各种对立的力量之间无不处于紧张、冲突的状态。”[5]夏冠洲以单论组成的系列论文代替了宏观总论,当然有其独特价值,但从“经典化”的角度而言,一篇篇零散论文的发表似乎难以形成“话题”,不能产生总论所具有的那种整体性和系统性。

王敏是新疆文学研究界的新生代,其对新边塞诗的重新关注体现出与前辈批评家不同的眼光。《论新疆改革开放三十年汉语诗歌创作现状》将新边塞诗等创作现象放在三十年新疆文学的整体背景中进行审视,认为“此时的‘新边塞诗’创作虽则辉煌,却还不完全是主体自觉的创作,诗以言志、文以载道与其说是中国汉文学的一个悠久传统,不如说是‘文人臣子’的一种美德”[6]。可见作者撰文的目的并不是新边塞诗的“经典化”,而是对一种“诗歌传统”的“重评”。这种思路同样体现在了其《周涛诗歌创作的新历史主义倾向》一文中。不过,按照科尔穆德的观点,“阐释是经典形成过程中整合性的一部分。文本是否被保存取决于一个不变的文本和不断变化的评论之间的结合”[3]22。如果我们认同这个判断,用新历史主义的批评方法进入周涛诗歌是否恰当暂且不论,至少当一位作家“说不尽”的潜质被挖掘出来,便提供了一种“经典化”的前提。

艾翔《新时期中国诗坛的西部坐标》立意在于:“要科学衡定新边塞诗的功过得失和文学史方位,我们的视野不能局限于某一个阶段,必须把它放在一个动态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加以观察和认识。”[7]也就是说,“历史化”而不是“批评化”应当成为我们努力的一个方向。荷兰学者佛克马、蚁布思提出“不要把历史事件的特性完全概括为独特性,而是要指明它们的哪一方面可以被认为是独特的,而它们的哪些方面能够用普通的术语来描述并且能够和其他现象进行比较”[3]83。

当我们面对新边塞诗的经典化问题时,批评界缺少一场规模适当的“论争”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问题’总是作为对立或矛盾而构成的,所以,论争这个形态才是使‘问题’得以存在、发生的关键”[8]146。对于新边塞诗(派)的质疑也并不是没有[9],但在为数不多的关注中流露出的大多是善意的微笑,其实并不完全是件好事。另外,对“问题”敏感度的丧失是整个学界的共同病症。

新边塞诗相关研究资料的编选也存在很大的空白。1984年曾出现过一本《关于新边塞诗和新边塞诗讨论》的小册子,但由于编订年代较早,上文列举的一些重要论文及相关文献未被收集在一起。游成章在2002年和2006年先后编选了《周涛大写意》和《众眼阅周涛》,后者涵盖了论文、贺电、随笔散文和史著节录等文体形式,并且“加大了评论周涛诗歌的力度”,势必会对相关研究提供更多便利。不过总体而言,关于新边塞诗的研究成果的汇编仍十分稀缺。

三、文学史叙述与经典化

首先要提及的是《中国当代新诗史》的修改。关于当代诗歌的文学史叙述,公认较为权威的著作是洪子诚、刘登翰合著的《中国当代新诗史》①“北大出版社的高秀芹女士认为,这本书是较早出版的‘当代’新诗史,现在还有一些参考价值。”见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程光炜先生也认为这是一部“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完备的‘当代新诗史’著作”。见其《中国当代诗歌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84页。。这部史著主体部分写于1988年,后经修改再版于2005年。这部著作的修改是我们考察新边塞诗在主流研究界地位和评说方式的重要依据。

《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是相关篇目的论述大大缩水。初版第十章第三节的解说从388页至400页,共12页半;与之相对应的修订版九章五节从143页到145页,不到区区1页半。减少的篇幅首先来自背景介绍和作家介绍,这部分内容经简化放置在了注释中,这体现出著者不再重视历史现场的再现还原,而是更愿意将新边塞诗看作整体新诗史中的一个“诗歌现象”,其价值不再仅仅作为自足的审美,更在于以其特殊艺术形式体现出诗歌大背景的丰富性。篇幅减少更重要的原因是书写方式的转变:修订版摒弃了文本细读式的分析,代之以概括性话语的宏观把握。这自然是出于著者“写史”意识的强化②大陆部分的撰写者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新诗史》问世后,于1999年出版了《中国当代文学史》,并于2002年在《问题与方法》中对其文学史写作经验和相关问题进行了总结和研究。两部文学史影响甚巨,一经问世便成为文学史研究的首选必读书目。。这便透露出一个信息:新边塞诗的地位在新千年更低于1980年代,不仅谈不上“经典化”,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反向”经典化。

再从书写内容来看,初版的节题是“西部‘新边塞诗’”,修订版改为“‘西部诗歌’和‘新边塞诗’”。这不是单纯的文字调整,而是意味着“西部诗歌”地位的抬升。初版着重介绍新边塞诗及其领军人物周涛、杨牧、章德益,简略提及新边塞诗之外的其他西部诗歌,而修订版对这一思路作了较大调整。“如果说有什么‘西部诗歌’的话,‘代表性’诗人当推昌耀。但昌耀一贯特立独行,从不与他人结成或名义、或事实上的‘流派’;况且,他在当代诗歌上的杰出成就,也不应该以所谓‘西部诗歌’来概括”[10]143。

在具体的书写策略上也有值得关注之处。为突出呈现新边塞诗的文学史存在状态,可与同时的朦胧诗作一比较。客观地说,初版对新边塞诗美学特征的判断较为全面,不但注意到了新边塞诗人们的移民身份和本土认同,也提出了其对古代边塞诗和五六十年代诗人的双向继承。但由于作者在根本上认为“新边塞诗”是“西部诗歌”中的一个支脉,最终站在后者的立场提出“就诗本身的成绩而言,不是体现于‘诗群’、‘流派’的共同点上,更不会体现于‘宣言’、‘纲领’上,而是体现于各个诗人的创作上”[11]391。著者取消了“流派”的意义,也就使之前对总体性的概括半途而废。另外我们可以看到,初版对新边塞诗的这种描绘并没有完成“历史化”,“史”淡薄、“论”浮泛,连“史论结合”的效果都未达到。而在之后十一章“崛起的诗群(下)”第一节“作为运动的新诗潮”中作了这样的描绘:“酝酿与准备—反叛和思考—从潜在的状况到走向社会—理论的介入与论争—‘新生代’的涌起—贡献与不足”,已然是一种初步历史化的评述。到了修订版,朦胧诗独列成章“朦胧诗与朦胧诗运动”,分五节:“《今天》与朦胧诗—朦胧诗论争—‘地下诗歌’的发掘与食指—‘白洋淀诗群’与多多的诗—北岛等的诗”。这里显然体现出了“修订”的色彩,吸收了较新的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这种分节和书写方式暗含了发生史、批评史、学术史等思路,完成了对朦胧诗条理清晰的脉络梳理和诗派位置的准确定位。

相对地,新边塞诗则“缩水”成为“现象”:一共五段,首段略述“西部诗歌”,之后分别介绍周涛、杨牧、章德益和沈苇。不但最先的宏阔描述出现了偏差,对流派和诗风的整体概括也消失了,而且新增加的“非新边塞诗派”的新疆诗人沈苇更加冲淡了“新边塞诗”的“流派”特征,新疆文学在这里便被简化为一个个符号,而不是“历史的”、“系统的”有机体,直接导致了新边塞诗的反经典化效果。

接着要论及的是《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史》。由夏冠洲、阿扎提·苏里坦、艾光辉主编、集结了新疆当代文学批评最精锐力量撰写的《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史》(四卷本)的出版,对于新疆当代文学研究具有深远意义。这种意义远大于对建国后新疆文学的呈现和总结,更在于其写作立场的示范作用。孟繁华指出:“强势文化话语对边缘文化和文学的遮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猖獗和无所顾忌。但是,正是那些处于‘边缘’的文化和文学,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经验和感受。这些新的经验和感受使我们有了重新审视强势话语、主流文化或主流文学的可能和契机,使我们有了获取新的灵感的可能。”[12]只有突出“新疆文学”的“边缘性”,其艺术品质和文化象征两个层面上的意义才能得以廓清;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孟繁华特意强调这套著作的价值。

此外,这部史著的特点在于,它并不单纯是一部“地方汉族文学史”或“(地方)少数民族文学史”,而是一部“多民族”文学史。“在探讨各民族文学中的相互渗透、相互影响时,有一点特别重要,是消除大汉族主义的作祟”[13]13。这种带有后现代式的“无/多中心”写法,并非凑主流后学之热闹,而是基于新疆特殊文化特性的产物。就在主流学界热气腾腾地讨论“翻译文学”、“少数民族文学”是否应该入史以及怎样入史之时,《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史》已经默不作声地在实践了①这套书起初的“胃口”更大,在已经问世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影视文学”、“报告文学”、“文学翻译”、“文学评论”等部分之外还希望囊括进“民间文学”,后因种种原因放弃初具成型的10万字初稿。见夏冠洲等主编:《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史》前言(收录于《小说卷》),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诚然,这套书的编写体例似乎略显“陈旧”,不能与主流研究界那些花样翻新的“巨作”相提并论,但我认为这种基于文学事实的朴实的写法正是今天文学史家应找回的态度。与其就“怎样入史”问题论证不休,不如先以最朴实的方式呈现文学历史过程,让人们看到在同一个历史时段内各民族都有一些怎样的作家以及他们创作了哪些值得历史记忆的作品。文学史书写也许永远没有最佳解决方案,因而任何扎实的努力都是值得尊重的。

在四大文学体裁中,“新疆是诗歌和散文的沃土”[14]1,郑兴富和李光武任分卷主编的《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史·诗歌卷》努力为新边塞诗张目。在第三章第二节节题中就明言“新边塞诗派的形成”;“汉族的诗歌”分三章,除概论两节,列于“新边塞诗代表诗人”节题副题下的诗人计十三位,分别是:闻捷、艾青、郭小川、贺敬之、洋雨、杨树、伊萍、雷霆、孙涛、杨牧、周涛、章德益、李瑜;其他诗人计21位。其中专节诗人计10人(闻捷、洋雨、杨牧、周涛、章德益、李瑜;另4人是石河、沈苇、王锋、李光武),“新边塞诗人”居其六。这种编写方式,首先得到了从理论总结到创作批评多方位的论述支撑,表明了编写者的一个基本立场,即不但认可“新边塞诗”的独特价值和重要地位,更强调作为群体的“新边塞诗派”的存在事实;其次注意到了“新边塞诗”的历史传承,从闻捷的开拓,旅疆诗人艾青、郭小川、贺敬之和本土诗人洋雨的合力推进,到“边塞三诗人”的高峰领军及李瑜的后续跟进,展现出了一卷富有动态推进和立体感的文学史画卷;再者描绘出了“新边塞诗派”的创作梯队,专节诗人与合节诗人构建出了诗派的层次感和完整性;此外,将“新边塞诗”和其他不同于诗派气质的诗人并举,体现出了新疆诗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可以说,《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史》对新疆文学重要作家、作品和流派的经典化做出了难能可贵的努力。

四、选本刊印与经典化

对新边塞诗的经典化问题进行考察,选本是一个不应忽视的角度。“谈到中国经典形成的原动力,……其中头等重要且最为明显的是价值判断——……选择最有价值的文章以维系人们对‘精华’的理解”[15]297。

选本作为一种传统又特殊的批评手段,并不是随意而为的一种行为,它具有“目的性(有一定的选择意图)、限定性(在一定范围内的作品中)、选择性(根据一定的选择意图和标准进行选择)、群体性(最后以作品集的形式出现)”,“以此达到阐明、张扬某种文学观念的目的”[15]1。一部优秀选本的作用定然比一部杰出研究著作甚至一篇出色的批评文章更为巨大,因为选本面向的不仅是研究界、创作界更有广大的读者群,其携带的艺术主张能够获得更大范围的影响。除了被动地期待读者对选本及其文学观念的接受,选本还主动塑造读者群的艺术趣味。“选者通过选本向读者传达自己的批评信息,读者通过阅读选本接受这种信息,然后重新调整自己的判断标准,对作家及其作品进行价值判断,使其与选者的批评信息相符”[15]6。重塑读者心目中理想艺术的样式,不但能扩大读者的相关阅读,还能促使读者关注相关作品的评论文章,将理论、创作、阅读三界沟通起来形成良性互动,经典的产生便顺水顺风了。

新边塞诗的研究在学术界难成气候甚至难以为继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缺少一个权威的选本,这在新时期诗歌中也属于少数情况。《白色花》、《九叶集》、《五人诗选》、《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岁月的遗照》、《1998中国新诗年鉴》等引起广泛关注的选本的出现推动着相关诗歌流派、思潮的产生发展,但新边塞诗在这方面却大为逊色。其实,不仅在流派形成之初,一个优秀的选本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巨大作用。“补救某种文坛流弊”、商业利益、“为教育、讲学、应举”以及“保存作品”都是刊印选本的目的[15]283,尤其是最后一项,“强调以选存人,……这就更使得当代大量无名作者有可能通过选本而在文学史上留名,从而让后人得以全面完整地了解每个时代文学创作的总体风貌。选本也因此成为文学史研究的宝贵的第一手资料”[15]299。

1982年新疆大学召开“边塞新诗学术讨论会”后出版了由雷茂奎等编的《边塞新诗选》(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这对新边塞诗派的形成具有重大意义①学界的共识是,新边塞诗作为“诗派”获得认可源自“一个设想一次会议一本选集”,即周涛《对形成“新边塞诗”的设想》(《新疆日报》1982-2-17)、新疆大学“边塞新诗学术讨论会”(1982年3月)和《边塞新诗选》。见夏冠洲等主编:《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史·诗歌卷》,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3~104页。。诗选辑录了27位诗人的115首诗歌,跨越了建国初期至1980年代初期,不可谓不丰富。27位诗人中选诗最多的是艾青,有17首,“新边塞诗的开拓者”闻捷有8首居第三,周涛6首与蔡其矫、张志民并列,杨牧、章德益、李瑜三人各5首,洋雨4首,杨树、孙涛各3首,此外还有郭沫若、田间、袁鹰等与“新边塞诗”联系比较松散的诗人的诗作②对“新边塞诗”和“新边塞诗人”的界定是“经典化”之外另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这也牵涉到对诗派的界定。“据《新疆文学》资深编辑郑兴富回忆,1980年的《新疆文学》在专栏中也倾向于用‘新边塞诗’这一命名,但在后面的五年中一直用的是‘边塞新诗’,这其中又牵扯到针对‘新边塞诗’这一命名的讨论问题。”见张秋格:《新边塞诗研究文献综述》,《菏泽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新边塞诗”、“边塞新诗”、“西部边塞诗”、“西部诗歌”以及“1950~1980年代的新疆诗歌”等概念长期混用,本文暂且以《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史·诗歌卷》节题副题中被冠名以“新边塞诗代表诗人”的13位作家为论述根基,但并不确认“新边塞诗人”就等同于这13位诗人。。这种构成容易使“新边塞诗”的外延变得模糊,尤其是“诗派”的确立受到了干扰,因此这部选集不应该被认为是“诗派”崛起的标志之一③此次会议的性质很大程度上与这部选集相仿,因为对古代边塞诗的继承是会议主题之一,也是引起一定反响的主要原因,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的也是秦绍培关于唐边塞诗的发言,所以我对以“一次会议”和“一本选集”为诗派崛起标志存疑。另外我们还需要关注新边塞诗兴起过程中新疆大学的作用,其创作方面有周涛,批评方面有雷茂奎等人,组织过相关学术会议,还有《瀚海浪》和《新疆大学学报》等期刊的支持。。另外,由于选集出版时间所限,创作时间靠后但意义却最为重大的三位领军人物周涛、杨牧、章德益的入选诗作在今天看来远不能代表其最好水平,缺失了此后创作的《纵马》、《人杰》、《汗血马》、《落日下的西部山脉》、《西部山岳》等新边塞诗最为重要的标志性作品,不但三位领军人物的完整性不能展现,对新边塞诗乃至新疆文学来说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损失。《边塞新诗选》的编写意图其实是:“通过这些诗篇反映出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祖国西北边塞崭新的风貌”①雷茂奎等编:《边塞新诗选》编后记,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另外在这篇后记中编者还提到:“这个诗集选入的都是汉族作者的作品,各兄弟民族诗人的作品,我们将另外编选出版。”那么是否体现出编者心目中的“新边塞诗”是一种“多民族”甚至“多语”创作现象或流派,“新边塞诗”是否确实包括汉诗之外的其他部分,是个需要讨论的话题,这仍属“新边塞诗”的界定问题。,并无明确的“诗派”意识。

新边塞诗不是没有较好的选本,郑兴富、巩胜利编选的《边塞三人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即是一例②郑兴富可以说是研究新边塞诗不可回避的人物,其批评文章、文学史写作、选本编订及编辑经历等文学活动是理解新边塞诗的重要环节。对这种文本之外的因素缺乏关注,或许是新边塞诗研究难以深化的原因。,我们可以凭借这一选本获得对周涛、杨牧、章德益的较为全面的认知。我不了解此书的具体编订情况,不能确定为什么会选用繁体字版,但这无疑会对其境内传播接受产生负面影响。其“目的性”有待确认,其为新边塞诗的“经典化”做出的贡献较为有限。

还是需要再次提及《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史·诗歌卷》。虽然是一部史著,但由于其独特的编写方式,其中保存了许多诗作,因此与其他文学史相比便兼具一定的选本色彩。如前所述,这部史著非常清晰地勾勒出了“新边塞诗派”的创作面貌,具有动态推进、立体感、层次感、完整性等特点。由于论者较多地引录了诗作或诗作片断,新边塞诗的风貌也随之变得接近真实又条理清晰,这是文学史兼做选本的优势所在。不仅如此,由于该文学史篇幅巨大,每个重要的诗人都能按照这种思路得到呈现,发挥出了融诗评、诗选、文学史书写等不同性质的撰写方式的优势,从宏观总览到微观解析面面俱到,不但增加了文学史的可读性,也比一般选本更具导读性质。

通过对批评实绩、文学史写作和选本刊印的现状考察可以看出,新边塞诗虽然有辉煌的历史,但其研究却不尽如人意,“经典化”这一重要任务至今未能完成。无论在批评界、文学史或是阅读市场中,新边塞诗这一理应张扬的诗歌流派却面临着消失的命运。将新边塞诗经典化,不仅意味着对当代文学多样性的保护、对边疆优秀文学传统的弘扬,而且意味着当代文学研究疆域的拓展,当然,还意味着新疆文学研究界在主流学界话语权的提升,这应该是文化援疆的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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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邹云湖.中国选本批评[M].上海:三联书店,2002.

I206.7

A

1001-4799(2011)06-0076-06

2011-08-06

艾翔(1985-),男,新疆乌鲁木齐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2010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疆文学研究。

熊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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