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克军 方家峰
武士教育的职业教育本质与日本教育近代化
● 李克军 方家峰
武士教育在古代日本的教育中长期占主流和统治地位,对日本教育的历史传统具有全面影响。在对日本武士教育历史发展过程考察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得出武士教育的本质是职业教育的结论。这种职业教育的本质属性决定了武士教育具有崇实、善变、开放和注重教学过程等特点,有利于日本教育向近代教育转型。但由于明治维新没有清算武士职业道德教育中封建性的核心价值观,最终导致了日本的教育乃至整个社会近代化改革成果的毁灭。
日本;武士教育;职业教育本质;教育近代化
武士教育是古代日本特有的一种教育类型,它在明治维新以前日本社会的各类教育中长期居于主流和统治地位,对整个日本教育的历史传统面貌和特点具有全面影响,成为日本教育近代化最重要的历史基础。本文将在考察武士教育历史发展过程的基础上,分析武士教育的职业教育本质属性,并进一步探讨这种本质属性所决定的武士教育特点对日本教育近代化的复杂影响。
从8世纪初开始,随着日本班田制经济的逐渐崩溃和庄园经济的形成与扩张,庄园与自耕农、国家以及庄园和庄园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大约从9世纪中叶起,庄园主或大庄园主的代理人——“在乡领主”开始武装部分庄民,用来进行对外争夺利益和对内镇压反抗。后来,这些武装庄民逐渐脱离农业劳动,以替主人武力争斗为业。主人平时给他们提供生活来源和装备,以使他们能专心习武。战端一起,他们必须拼死效忠主人。这就是日本武士阶层的起源。
武士的基层组织是模仿血缘家庭关系组织起来的武士团。“在武士团的生活中,武士在战场上的武勇和对主人的献身精神,是武士个人和武士团的基本要求,形成了‘武家习气’、‘弓矢之道’等新的伦理观念,成为维持武士团组织的重要思想基础。”[1]在武士阶层出现之初,武士团既是武士藉以生存的基本单位,也是对武士进行武艺训练和道德教育的基本场所。
随着武士力量和效果的显现,各种势力不断利用和拉拢各武士集团,以维护自己的政治、经济利益。武士阶层也借机逐渐发展壮大,成为日本封建社会中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12世纪80年代,源赖朝开创了以武士为基础、以将军为最高首领的镰仓幕府统治,武士阶层由此成为日本军事封建政权的统治基础。于是对武士的教育不仅成为整个日本社会教育的主体,也成为一件关系到上层统治者直接利益的大事,日益引起了他们的重视。镰仓幕府以及随后的室町幕府时代是日本武士教育的成型时期,武士教育中一些最重要的内容和特点都是在这一阶段确立的。
镰仓幕府制定的《贞永式目》和室町幕府公布的《建武式目》既是武士的最高行为准则,也是对武士进行教育的根本指针。它们以儒学的“忠、孝、贞、节”伦理规范为指导,要求武士绝对忠于和服从主君,把主君作为亲生父亲来对待,信佛敬祖,崇尚武勇,重恩义轻生死,甘愿为主君和本家族的利益而捐躯。这就是所谓“武士道”的基本精神。
从镰仓时代开始,家庭与寺院成为对年轻一代武士进行教育的主要场所。家庭主要进行武德和武艺教育,教师一般是父兄或者专门聘请的武艺大师,武士道精神的灌输和实战武艺的训练是教育的主要内容。由于武艺的高低直接关乎战争的胜负和自身的存亡,因此,刀剑弓马之术的武艺传授受到格外重视,被置于武士教育的首要地位。寺院则主要是进行文化教育的场所。早期的武士教育侧重武德和武艺的教育,不太注重文化知识的教育。随着幕府统治的逐渐稳固和社会管理的需要,上层武士开始认识到文化教养的重要性。在镰仓时代中期,幕府修订了《贞永式目》,规定“要设置学问所”,鼓励武士进行文化知识的学习。由于早期武士阶层的文化教养水平较低,而僧侣是当时文化艺术知识的拥有者,因而寺院成为武士接受文化教育场所。武士学习的文化知识内容庞杂。宣扬忠孝观念的儒家经典《孝经》、培养阵前占卜吉凶、布阵领兵能力的《易经》和兵家学说、有助于武士在精神上超脱生死恐惧的佛教和神道教、以及协助主君管理政务的文书簿记,都是年轻武士的必学内容。另外,娱乐活动中必不可少的音乐、诗歌和舞蹈也是武士喜爱和学习的对象。
尽管幕府提倡文武两道兼修,但从总体上看,镰仓和室町时代的武士教育还是以武为主,以文为辅。这种教育和以前的贵族教育相比,最重大的转变就是由怡情和消遣为目的一变而为崇尚实用。武士教育的意义和作用不仅在于培养出了大批骁勇善战的武士,更为重要的是在武士教育过程中形成武家文化,“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逐渐普及到各地,成为大众的文化。”[2]尽忠、果敢、尚武、崇实的武士习气逐渐成为一种为全社会崇尚的价值取向和行为准则。
明治维新前的“战国”至江户时代,武士教育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开始发生重大变化。一方面,将军和各大名继续注重对武士进行传统武德和武艺的教育,通过制定武士法令强化武士的绝对服从与献身精神;另一方面,随着军事、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武士教育的内容和形式发生了很大变化。
武士是战争的工具,武器和战法的变革,必然会改变“武艺”的内涵,从而引起武艺教学内容的变化。“战国”后期葡萄牙人带来的铁炮(即鸟铳),让日本武士见识了西洋火药武器的威力。随着数千铁炮很快被投入到战争中,各大名对武士进行了铁炮的制作和使用方法以及由此而来的新式战法的教育和训练。这是武士教育与近代科技的第一次交接,在武士教育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江户末期,中英鸦片战争再一次让日本武士震惊于西方物质文明的先进。幕府迅速成立了讲武所和海军传习所等机构,以西洋炮术和战法训练武士。
江户幕府时期是日本封建社会的晚期,又是日本历史上一个比较特殊的时期。为了防止西方宗教和其它思想对封建统治秩序的破坏,幕府长期奉行锁国政策,但又留下了与中国和荷兰继续进行贸易和交流的口子,因而中国的理学、心学和以“兰学”面目出现的西方近代文化科学知识仍然得以不断传入日本,并与传统的原始儒学、和学以及佛学发生交流与碰撞。“以儒学思想和科学技术为代表的东西方文化的碰撞,萌发了日本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疑惑和对欧洲近代文化的热情。”[3]很多武士热衷于“兰学”和“洋学”的学习与研究,并通过著述和教育传播先进的西方文明。
江户幕府虽然对外锁国,但内部经济政策相对开放。在多种因素的刺激下,商业得到了较快发展。在商品经济引领下,农业、手工业、金融业、交通运输都获得了相当的发展。与此同时,政治上处于四民之末的商人开始拥有日益增长的经济实力,而大名以及靠俸禄生活的各级武士的经济地位则不断下降,中下级武士甚至出现了极度贫困化的现象。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重义轻利、重武贱商等传统观念逐渐被武士阶层抛弃。大批武士开始学习商业知识和技能,参与商业经营、管理活动,“士魂商才”成为武士阶层新的信条。另外,江户时期国内长期和平,社会管理逐渐取代争战杀伐而成为武士阶层的主要任务,这也要求各级武士熟悉工商业经济的运作规律。总之,生存的压力和管理的需要一起,促进了广大武士对商业的学习与实践,使武士们对工商业经济的现状和运作有了切身体会,熟悉和掌握了很多生产、经济和社会管理与改革的知识,更加注重实业知识的传授和学习。在此过程中,一些中下级武士因为自身已实现了向资本家的转换,或者因为接触了西方资本主义理论与思想,成为推动日本社会政治、经济变革的中坚力量。福泽谕吉、高野长英、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木户孝允等人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作为封建统治基础的武士阶层所发生的这种变化,对武士教育发展的影响是非常深刻的。
镰仓时代以来,以前的学校教育衰落,武士只能在家庭和寺院接受教育。但到了江户时代,除了家庭教育以外,武士学校也发达起来。幕府先后设置了21所直辖武士学校,全国267个藩几乎各藩都有一所藩武士学校。各级武士在这些学校中可以接受儒学、国学、洋学、近代军事学、医学、武艺等多种教育。江户后期,由于受到国内外冲击,幕府从维护自身统治、提高武士管理能力的目的出发,提倡实学,并利用政府力量译介西方科学书籍作为武士学校教材。多数武士学校都发生了由重视儒学到重视西方实用科学的转变,“和魂洋才”的逐渐成为武士学校的人才标准,江户时代的武士学校成为明治维新以后日本近代高等学校和中等学校的基础。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从1862年开始,幕府和各藩还有派遣武士赴荷、英、法、德、美等国留学的重大举措。到江户末期,“学习过‘洋学’的人已经以数千人计”。[4]
本质是事物所特有的、区别于它事物的特点,它是判断该事物“类别”的依据。通过上述对武士教育历史发展过程的考察,尤其是与差不多同一历史时期内中国占主流的儒学教育进行对比,我们可以确定武士教育的本质是职业教育。
中国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社会中占主流地位的教育就一直是儒学教育,读书人被称为“儒生”或“儒士”,与武士教育相对,我们可以把这种教育称为“儒士教育”。尽管国家任用官吏往往从儒士中挑选,但儒士本身并不是一种职业,而且儒士教育反对以做官或其它任何职业为目的而学习,并不进行与做官或其它职业相关的技能训练,而是以儒家文史知识的学习和伦理道德教条的灌输为主,是一种典型的传统人文教育。所谓“大道不器”就是这种教育目的观的概括性说法。而“武士”本身就是古代日本社会的一种职业称谓。武士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的出现、形成与划分,最初并不是根据他们的特殊血统或对财产的占有状况,而是因为他们以替主君杀伐争战作为职业和谋生的手段这一特性。虽然后来这个阶层也跻身于统治阶级的地位并拥有了按血统进行世袭的特权,但这都不能改变武士首先是一种社会职业的本质——尽管是一种以征战杀伐为基本职能的特殊职业。晚近以后渐增加的社会经济和生产管理职能则使武士的职业内容更加丰富,武士教育的职业本质也更加明显。
武士教育的教学内容安排和教学方式也明显具备职业教育的基本特征。早期武士教育的主要内容是武士道精神的教育和“弓矢之道”的武艺训练。“前者是武士的政治思想教育,后者是武士的职业本领教育。”[5]到江户时期,武士教育的内容发展为既包含争战打仗所需的一切知识和技能,还包括参与和管理社会工商业的各种知识技能的学习和实践。因此,从总体上看,成型以后的武士教育和任何职业教育一样,一直包含着相对独立的普通文化知识、职业道德和专业知识技能三个方面的教育。并且,和所有的职业教育一样,专业知识技能和职业道德的教育始终是武士教育的重点,普通文化知识的教育是为专业知识技能和职业道德教育服务的。从教学方式上看,它也和其它职业教育一样,高度重视实际操作技能的练习与实习。
明治以后,日本开始全面、正式进行近代化变革。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象日本一样,能够在短短半个世纪左右的时间,就由一个落后的东方封建小国一跃而成为与西方列强并驾齐驱的资本主义强国。明治维新的成就让欧洲人都赞叹:“它彻底消除了亚洲是不可挽救地、无望地落后于欧洲的信念。它使欧洲的一切进步相形之下显得是缓慢的和暂时的。”[6]日本近代转型快速成功的原因固然很多而且很复杂,但有一点却是公认的,即近代日本能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完成社会现代化的任务,其教育功不可没。事实也确实如此。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教育很快实现了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变,并成为日本社会现代化的催化剂和强大动力源。
问题是,相对于其他国家而言,日本的教育转型为何能够如此快速和顺利?当然,这不是一个答案单一的问题,因为任何一个国家的教育在某一历史阶段的发展状况,都不可避免地要与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人口等因素发生错综复杂的联系,并受它们的影响和制约。但是,作为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社会子系统,教育自身的历史传统和特性在其发展中的每一步都具有各种其它因素不可比拟的重要影响和作用,这是教育学中的一个基本原理。正如有人发现的那样,与中国相比较,明治维新时期日本教育的迅速发展绝非偶然,“一些主要的收获,是从19世纪60年代改革以前的活跃阶段开始一直延续到当代为止的各个时期得到的。”[7]武士教育在古代日本长期占主导地位,对其他各种类型的教育乃至整个民族心理都有全面和重要的影响,是日本近代化以前教育传统的主要载体。职业教育本质所决定的武士教育的一些特点,正是影响日本教育近代化进程的最重要的历史因素。
第一,职业教育本质属性导致武士教育具有明显的实用主义特点。“实用”是武士教育进行教育内容选择的最高准则。“那些纯粹的学识方面的知识是武士所蔑视的。在他们看来,知识应该是一种获得智慧的手段,而不只是为了明白知识而去了解它。”[8]任何有助于提高武士职业技能、增强职业道德的知识,都被用于武士教育,而凡无实用价值的知识观念,则往往被毫不犹豫地抛弃。比如武士道向来标榜以儒家学说为指导,但“中国的‘仁’是被排斥在日本的观念之外的。 ”[9]
第二,职业教育本质属性导致武士教育随时代和职业环境的变化,教育内容不断变化,具有明显的易变和开放性。为适应职业的发展而不断调整和变换教育内容,是所有职业教育的共同特点。在武士教育的历史上,从刀剑弓马到洋枪洋炮,从儒学、国学到兰学、洋学,从神道教、佛教到天主教,以至于从杀人到经商,都能被教育者心安理得地根据需要进行取舍,用于教育之中,毫无龃龉之虞,充分体现了武士教育开放和善变的特性。
第三,职业教育本质属性还导致武士教育具有重视研究教学过程的特点。职业教育的教学目标是培养和提高受教育者各种与职业相关的素质,使之能胜任职业任务。任何死记硬背的应试教育教学方法都是与职业教育目标根本抵触的。与同时代中国科举制下的儒士通过书面文字考试获取“官”的资格与身份不同,由于武士的身份是世袭的,武士教育并不需要受教育者去通过某种程式化的考试来获得武士资格,其唯一目的就是增强武士的职业能力。武士的职业特点是不杀人就要被人杀,这就迫使教育者必须研究教育过程本身的规律,追求教学过程和教学方法的科学性和最优化,而不会形成死记硬背、投机取巧等腐化的学风和教风。
武士职业教育虽然与近现代职业教育有着内容上的巨大差异,但由于本质相通,两者之间的转换相对容易。这不仅对日本近代化过程中至关重要的职业教育的发展非常有利,更为重要的是,在近现代教育中,“凡教育皆含职业之意味。”[10]武士教育以实用为准则,开放、包容和善变的传统,成为日本民族文化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使日本人较容易接受以实用为特征的近代西方科学知识。加上江户时代兰学、洋学和工商业知识在武士阶层中的大面积传播,对日本民众接受和适应普通教育尤其是自然科学知识的教育也具有正面的促进作用。
另外,近现代自然科学知识的教学要求内容和教学过程本身都必须是科学的,这是由其自身的性质所决定的。很显然,日本武士教育注重教育过程和教学方法的传统更有利于向近代科学知识教学的转变。历史统计数据表明,明治初期近代小学中原武士出身的教师占了47.94%[11],远远超出出身其他任何一个阶层和行业的人,这充分显示了武士职业教育对日本近代教育转型的重要贡献。
尽管明治维新时期日本近代教育的发展也并非是一帆风顺的,但由于武士职业教育与近代教育诸多特点暗合,因而教育的历史包袱较轻。特别是由于明治以前武士教育培养出的以福泽谕吉、大久保利通和伊藤博文等人为代表的一大批杰出人才,始终秉承武士教育崇实的优秀传统,坚定倡导教育的近代化变革,使得明治政府最终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以一个比较快的速度实现了教育的近代转型。
然而,武士职业教育中也存在着与教育近代化相违的致命缺陷,这种缺陷存在于武士的职业道德教育之中。武士职业道德教育的核心价值是对主君无条件的“忠”,它要求武士个人绝对服从主君的命令和团体的决定。这是一种毫无理性的价值观,它铲除了武士个人独立进行是非判断的土壤。明治维新的教育近代化改革并未剔除这种典型的封建专制价值观,而是将原来武士对各自主君和集团的“忠”转化为全体臣民对人间的神——天皇及其皇国无条件的忠诚与服从。这种转化在明治维新期间对顺利推进以天皇名义进行的各项社会改革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对加快日本教育近代化的进程也不无帮助。但是,一旦穷兵黩武和侵略扩张的国策也以天皇意志的名义确立时,这种价值观的灌输就变成了毒害青少年、军人和全体国民的精神鸦片,成为军国主义最大的帮凶。它使日本成为现代国家中最凶残的侵略者,给中国、东亚和世界人民带来了几十年的深重灾难。当然,也正是它和侵略扩张的政策一起导致了日本帝国的最终不可避免的灭亡,葬送了明治维新以来日本近现代化改革的所有成就。
[1][2][3]赵建民.日本通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9:62,95,136.
[4][5]王桂.日本教育史[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7:110,48-49.
[6][英]H·G·韦尔斯.世界史纲: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M].吴文藻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878.
[7][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中国的现代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580.
[8][日]新渡户稻造.武士道[M].傅松洁译.北京:企业管理出版社,2004:13.
[9][美]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瘳源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113.
[10]黄炎培.职业教育[A].黄炎培教育论著选[C].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91.
[11]参见[日]海后宗臣.明治初年的教育[M].东京:评论社,1973:186.
(责任编辑:刘丙元)
李克军/河北大学教育学院教育史专业博士生,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副教授 方家峰/河北大学教育学院教育史专业博士生,安徽阜阳师范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