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远招
(湖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长沙 410081)
形而上学之辨
舒远招
(湖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长沙 410081)
把形而上学仅仅当作一种同辩证法相对立的思维方式,是对形而上学原本意义的严重遮蔽。形而上学首先是“第一哲学”,它由亚里士多德有意识地建立,之后构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历史。在作为第一哲学的形而上学当中,也不仅仅存在片面、孤立、静止和不承认矛盾的思维方式,这种“知性思维方式”仅仅是黑格尔所批评的西方近代形而上学所具有的思维方式,而决不是西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全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具有丰富的辩证法思想,黑格尔作为西方最大的形而上学家,恰好具有辩证的思维方式。所以,把片面、孤立、静止和不承认矛盾的思维方式当作西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代名词,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形而上学;第一哲学;辩证法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形而上学往往是一种同辩证法相对立的思维方式的代名词。一谈到形而上学,人们马上会想到孤立、片面、静止地看问题的思维方式,一种从根本上否认矛盾、不把矛盾当作联系的基本内容和发展之动力的思维方式,而这种思维方式的反面,则是从联系、全面、运动、变化的角度来看问题的思维方式,一种把矛盾当作事物联系的基本内容、当作事物变化发展之内在动力的辩证的思维方式。这种对形而上学的理解,可能只是在专门研究西方哲学的学者那里才没有市场,但却是一种深入大众意识中的、极其流行的观点。这种观点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人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观点本身是对西方形而上学本来含义的一种严重的遮蔽,更没有意识到这是对西方形而上学之作为哲学基本学科所包含的思维方式的一种的曲解。
当人们仅仅把形而上学理解为一种思维方式或方法时,形而上学在西方哲学中的本来含义就严重地被遮蔽了。形而上学的本来含义是什么?熟悉西方哲学的人都知道,它的本来含义是指一门学科,一门哲学学科,而且特指最高的哲学学科,“第一哲学”。如果仅仅把形而上学当作思维方式来理解,人们自然不会想到它首先是一门哲学学科了。
从形而上学形成的过程来看,这个术语跟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有关。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在完成《物理学》之后,又给学生作了多次的讲座,并留下了讲稿。在亚里士多德死后近300年,当罗得岛的安德罗尼科编辑这些讲稿时,他考虑到这些讲稿出现在《物理学》之后,便给它取名为Metaphsik,该词从字面上看,就是“物理学之后”的意思。可见,《形而上学》并不是亚里士多德为了正式出版而专门撰写的一部著作,而是他给学生讲课的讲稿。亚里士多德本人也没有给这些讲稿,冠以形而上学的名称,而是他的后人把形而上学这个名称安到这些讲稿上去的。中国著名西方哲学研究专家陈康先生在解读亚里士多德哲学思想时,还曾把这些讲稿干脆称作《物理学以后诸篇》。[1]247-282
中文“形而上学”这个术语,当然是在翻译亚里士多德这本书的时候出现的。中国学者并没有像陈康先生那样,把亚里士多德这部著作叫做《物理学之后》,而是将之翻译为“形而上学”。这种译法,当然是借用了中国《易经》中的一种说法。在《易经·系辞》中有这样的话:“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人们以为亚里士多德的这些讲座,既然是研究世界万物之第一原因和原理的科学,在物理学之上,那么,当然就可以把它叫做形而上学了,意思是它并不只是涉及到器物层面的具体科学,而是最高深的哲学。
中国学者对亚里士多德这部著作名称的这种译法,在一定的意义上是很精妙的。虽然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把自己的这些讲稿叫做“形而上学”,但是,在这些讲稿中,他确实想把这些讲稿所作的哲学探讨,作为一门科学来建立。如果我们采纳后人对亚里士多德这些讲稿所作的概括,用“形而上学”这个名称来称呼它,那么,我们确实可以说: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位试图将形而上学作为一门哲学学科来加以建立的西方哲学家。
在亚里士多德之前,从泰勒斯开始,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等都有关于形而上的思考,他们都在追求万物的始基、本原,万事万物从哪里来,他们都是亚里士多德之前的形而上学家。柏拉图是古典形而上学的代表,但柏拉图并没有把自己的理念论叫做形而上学,也没有自觉对理念论加以形而上的论证,这个工作是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所以,亚里士多德是形而上学的奠基者。形而上学的源头在亚里士多德之前,但亚里士多德是第一次将它作为一门学科来建立,对它加以论证,对它的对象、本质或性质加以规定的哲学家。
在现在有多个中译本的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第一卷中,我们看到,亚里士多德对形而上学这门“正在被寻求的科学”作出了明确的界定。他把这门科学叫做“智慧”。他还指出,这门堪称最高智慧的科学,研究的是所有是者(存在者)的第一原因和原理。他还把原因归结为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四种类型,认为对第一原因和原理的探究,也必须同时考虑到这四种原因。对亚里士多德而言,形而上学这门科学必须研究所有存在着的事物之所以存在的最终极的原因,同时,也要追问所有存在着的事物究竟是由什么最初始的动力推动的,这些事物最终又会趋向什么,即它们运动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在他看来,任何事物的存在,都离不开质料。同时,任何事物之所以以这种而不是那种特定的方式存在,又是由其本质决定的,这个本质,就是他称为“形式”的东西,是事物的“其所是”。
亚里士多德在把形而上学规定为对万物(所有是者或存在者)的第一因的探求时,还把这种探求同时理解为对最高真理(Wahrheit)的探求。在第二卷第三章中,他指出哲学是“真理的科学”。在他看来,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所是”,或者说,有自己的特定存在,而这个“所是”或特定存在,恰好构成了该事物的真理。所以,对事物原因的求索,等于对事物之“所是”即真理的探求。
亚里士多德还总是把第一因、第一原理和至高真理,跟神(Gott)联系起来。他是否把最原始的质料也归结为神的创造,我还没有研究清楚,亚里士多德死后,这似乎也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但是,他显然把神当作最高的形式(纯形式),同时把神当作“不动的推动者”,作为万物的终极目的和推动力来理解。正是由于第一因、第一原理和至高真理跟神连在一起,所以,亚里士多德也就有可能把形而上学归结为以神为对象的最高学问了。在《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二章中,他曾明确地指出:在人间,再也没有什么比形而上学更崇高、更光荣的学问了,因为形而上学是最神圣的,而最神圣的,自然是最崇高、最光荣的。他说,形而上学在两种意义上是神圣的学问:一是它以神为对象,讨论神圣的事物,神是万物的最初或终极的原因,世间的第一原理;二是形而上学这门学问是为神所独有的。所以,能从事形而上学研究的哲学家,在他眼中就类似于地球上的神了。说神是世界万物的第一因,第一原理,意思是世界万物的存在和运动,都依赖于神,而神本身的本质就是存在,即神的存在完全是由其本性决定的。神也是永恒的、没有生灭变化的。一句话,形而上学是神所独有的、关于神的最高学问,在此意义上,形而上学就是神学(theologia)。
从亚里士多德对形而上学所作的上述规定来看,形而上学确实是“第一哲学”,是最高的智慧。亚里士多德还多次谈到,形而上学是为研究而研究的科学,人们作形而上学的研究,不是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也不是为了别的实用目的,而仅仅是为了满足人的最深刻的求知欲,即满足想要了解万物终极原因的好奇心。他虽然把物理学、数学也同样看作是理论科学,说它们都是“为了自身而被追求的知识”,但他最终还是认为,比起物理学和数学来,形而上学是最高的学问。在《形而上学》第六卷中他曾经有这样一个说法:物理学研究的是独立的、但是运动的事物,数学研究的是永恒的、但是不独立的事物,只有形而上学才研究既独立、又永恒的事物,这个事物就是万物的最高本体,是不动的推动者——神。
在《形而上学》第一卷中,亚里士多德还对具有最高智慧的形而上学家(哲学家)的特点,作了如下概括:第一,形而上学家虽然不一定知晓每一事物的细节,但能知晓一切可知的事物,即他能知晓全体而不专注于细节;第二,他能知道众人最难知晓的事物;第三,他能够更精确地掌握知识,并善于传授知识;第四,他是为研究而研究,不是为了实用而研究;第五,他向别人发布命令,而不是听命于别人。由这些规定可以推知:形而上学的知识,必定是最普遍的知识,是最难掌握(离感官知觉最远)的知识,是关系到第一原理的最为精确的知识,是最不实用、但最能满足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的知识,是关于最高目的因而能够发布命令的知识。
亚里士多德之后,形而上学作为第一哲学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恰好就是西方哲学的命运。
在古希腊晚期哲学中,哲学科学主要有三门:逻辑学、物理学和伦理学。这在伊壁鸠鲁、斯多葛学派那里都是如此。这就是说,形而上学似乎在希腊晚期哲学中“消失”了。在中世纪哲学中,形而上学的研究,总是跟神学连在一起。这符合亚里士多德把形而上学规定为神学的意思。近代以来,休谟等人以怀疑论为思想武器,对形而上学提出了尖锐的质疑。它所承认的那些最高实体或本体,不论是上帝,还是物质或独立的灵魂,在休谟看来其实都是不可知的。但是,近代思辨哲学的奠基人、法国著名哲学家笛卡尔却借助于普遍怀疑的方法,来重建形而上学,他试图把关于神、灵魂和物质的形而上学理论,建立在毋庸置疑的、确实可靠的基础之上。他还像亚里士多德一样,明确地把形而上学理解为第一哲学,认为它主要研究上帝的存在和灵魂不朽等问题。他还认为,形而上学是人类知识之树的基础,是树根。他把物理学比喻为树干,把其他各门科学,包括医学、伦理学等等,比喻为树枝。
笛卡尔之后,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等一大批哲学家都提出了自己各自的形而上学理论。面对休谟怀疑论对形而上学的攻击,同时通过对旧的独断式的形而上学的非科学性的诊断,德国古典哲学的奠基人康德更是想通过对旧形而上学展开彻底的批判(他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是通过对人类理性认识能力的批判展开的),而希望重建新的科学的形而上学。同样,在康德之后,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等人虽然没有明确地把他们哲学体系叫做形而上学,但是谁都不能否认,他们所建立的各种哲学体系,不论是费希特的知识学,还是谢林的同一哲学,还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哲学,其实都是形而上学理论,它们都是对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传统的继承。
在黑格尔之后,现当代西方哲学中当然出现了各种否定形而上学的思潮,如实证主义、实用主义、语言分析哲学,等等,以至于有人声称我们现在已进入了“后形而上学的时代”,现代思想已经是“后形而上学思想”,但是,形而上学作为西方哲学真正的“根”,其实是不可能被彻底消解的。在这里,我想引用两段话,来表明西方大哲学家对形而上学的看重。
在《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康德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人类精神一劳永逸地放弃形而上学研究,这是一种因噎废食的做法,这种办法是不能采取的。世界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有形而上学;不仅如此,每人,尤其是每个善于思考的人,都要有形而上学,而且由于缺少一个公认的标准,每人都要随心所欲地塑造他自己类型的形而上学。”[2]163在其形而上学(本体论、神学)代表作《逻辑学》第一版序言中,黑格尔曾经这样写道:“科学和常识这样携手协作,导致了形而上学的崩溃,于是便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景象,即:一个有文化的民族竟没有形而上学——就象一座庙,其他各方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3]2
可见,康德认为世界上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没有形而上学,而在黑格尔看来,尽管科学和世俗的识见在威胁着形而上学,但形而上学却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庙堂中的至圣的神,它是不应该真正被摧毁的。
从这些论述中可以看出,在西方哲学史中,由亚里士多德所奠基的形而上学首先是一门科学,一门最根本、最重要的哲学科学,是第一哲学,也是神学,取消形而上学,便意味着取消了哲学本身。
上面的论述表明:形而上学首先是一门哲学学科,是“第一哲学”,同“神学”处在同一层次,它决不仅仅是一种思维方式。
我知道,针对我的上述批评,主张形而上学是一种同辩证法相对立的思维方式的人,很可能会作出这样一种辩护:我们说形而上学是一种有别于辩证法的思维方式,并没有由此就否定形而上学是一门哲学学科,而仅仅是说,西方形而上学这门学科中的思维方式,都是同辩证法相对立的,是一种无视事物普遍联系和永恒发展的思维方式,也是一种非此即彼、否认矛盾的思维方式。
这种回答,当然要比仅仅把形而上学当作一种思维方式的做法来得全面一些,因而有更多的可取之处,因为它承认形而上学也是一门哲学学科,只是它同时认为形而上学这门哲学学科的思维方式是非辩证的。但是,这种回答却引出了一个更加重大的、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难道在形而上学这门哲学学科当中,真的只有一种非辩证的思维方式在起作用吗?也就是说,难道所有的形而上学家的思维方式,都是非辩证的吗?
在我看来,并不是所有形而上学家的思维方式都是非辩证的。人们之所以简单地把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跟辩证法对立起来,是没有注意到在不同的形而上学家那里,思维方式其实是有重大区别的。也就是说,有一些形而上学家的思维方式确实是非辩证的,但另外一些形而上学家的思维方式,却恰好是辩证的。如果把西方历史上所有的形而上学家的思维方式都看成非辩证的,显然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我没有考证究竟是谁把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同辩证法简单对立起来。据我所知,黑格尔在其逻辑学著作中,确实批评过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但当黑格尔把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跟辩证法对立起来时,他心目中的形而上学并不是全部形而上学,而仅仅指近代西方的形而上学,即康德之前的形而上学:“这种哲学思维的最明确的、离我们最近的发展形态,就是在康德哲学以前在我们当中存在的那种过去的形而上学。”[4]81黑格尔还指出,早期哲学家,尤其是经院哲学家给这种形而上学提供过材料。他把这种形而上学叫做“旧形而上学”,认为它包括本体论、理性心理学(灵魂学)、理性宇宙论和理性神学等组成部分。在所有这些部分中,旧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都是一种有限的、知性的思维方式,而不是一种无限的、思辨的、理性的思维方式。这就是说,“旧形而上学活动于这样一些思维规定,这些思维规定的局限在它看来是某种固定不变的、不能再加以否定的东西。”[4]83它在作出某种肯定的同时,不承认被肯定的东西也有否定的一面,看不到肯定和否定的统一,当然也把握不住事物真正的整体。黑格尔还把旧形而上学视为“独断论”,它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其思维方式是非此即彼的,不承认矛盾的客观存在:“一般说来,这种方式就是严格的非此即彼,例如,按照这种非此即彼的方式说,世界或者是有限的,或者是无限的,而只能二者择一。反之,真正的、思辨的东西恰恰是这样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在自身决没有任何这样的片面规定,也不能被片面规定所穷尽,而是作为总体包含着许多自身统一的规定,它们在分离的情况下被独断论视为固定的、真正的东西。……知性形而上学的独断论在于坚持孤立的、片面的思想规定,反之,思辨哲学的唯心论则拥有总体性原则,并表明自己能够超越抽象知性规定的片面性。”[4]87
可见,黑格尔对旧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批评,仅仅针对旧形而上学所采纳的那种有限的知性思维。这种有限的知性思维,正好是现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界所说的同辩证法相对立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但人们往往忽视了黑格尔在批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时对形而上学这个概念的外延所作的限定,遗忘了黑格尔仅仅在批判西方近代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而不是在批评所有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由于不注意黑格尔的限定,所以许多人总以为所有的形而上学都是非辩证的思维方式。
黑格尔本人作为西方哲学史上最大的形而上学家,他的思维方式恰好是辩证的,当黑格尔把自己所肯定的思维方式称为无限的、理性的、思辨的思维时,这就是现在许多人理解的承认联系、发展和矛盾的辩证思维。谁都不会否认黑格尔是辩证法大家,也都不会否认他是大形而上学家,但为什么却以为所有的形而上学家的思维方式都是非辩证的呢?原因无他,仅仅是由于人们以偏概全,把黑格尔所批评的近代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即有限的知性思维,当成了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全部。
其实,不仅黑格尔这位西方伟大的形而上学家的思维方式是辩证的,在西方形而上学这门哲学学科的奠基人亚里士多德那里,或者在亚里士多德的老师柏拉图那里,形而上学的思维也并不都是非辩证的。
据我所知,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四卷中花了许多篇幅论述了矛盾律,他主张在肯定一个东西的同时不能又否定它,即不能既对一个东西说“是”,又对它说“不是”。如果把亚里士多德对矛盾律的肯定就简单地等同于非辩证的思维方式,那么,人们诚然可以得出结论,说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是非辩证的。但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其实要把握的,正好是黑格尔哲学同样要把握的自然整体,他同时又看到这个整体可以分为许多不同的部分,既是一,又是多,是一和多的统一。此外,他也看到事物之间的对立,承认自然事物的普遍运动。所有这些思想,都是完全符合辩证思维的。所以,那种把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跟辩证法简单对立起来的做法,其实是很成问题的。
诚然,亚里士多德在追问万物之所以运动的最初原因时,把不动的推动者即神当作第一动力因,这表面上似乎是一种否认运动的思想,但实际上,亚里士多德是把神当作纯形式、当作绝对能动和绝对现实的东西看待的,而所有被神推动的自然事物,亚里士多德始终把它们当作处在永恒运动的事物。从这些观点根本不能得出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维是非辩证的这样的结论。
不论是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他们都把数学和物理学等科学思维,当作知性思维来理解,同时,他们又把在这两门科学之上的哲学思维,当作理性思维来看待。这表明,他们早在黑格尔之前,就已经区分知性思维和理性思维了。而他们所理解的哲学理性思维,恰好是一种辩证的思维。正因为如此,辩证法大师黑格尔在回顾辩证思维方式的缘起时,才明确地断定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并非主张有限的知性思维方式的哲学家:“在思辨哲学里知性虽然是一个阶段,但却是一个不可在那里停滞不前的阶段。柏拉图决不是这样的形而上学家,亚里士多德更不是,虽然人们通常以为他们是这样的形而上学家。”[4]95显然,在黑格尔看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没有停滞在有限的知性思维方式,而是进一步上升到了辩证的理性思维了。
总之,从思维方式的角度来看,并非所有的形而上学家的思维方式都是非辩证的,而只有近代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由于采纳的是一种有限的知性思维,才显得跟辩证思维相对立,那种认为所有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都跟辩证法相对立的观点,犯了了以偏概全的错误。而作为形而上学的奠基人,亚里士多德在从事自己的形而上学研究时,其实倒是贯彻了一种辩证思维。
显然,不论是把形而上学仅仅当作一种思维方式,还是把它仅仅当作形而上学学科中所包含的同辩证法相对立的思维方式来看待,都是不符合西方哲学客观实际和历史事实的一种做法:把形而上学仅仅当作思维方式,忽略了它是一门最高的哲学学科;把它视为哲学学科中所包含的一种同辩证法相对立的思方式,则忽略了形而上学这门学科内部所包含的思维方式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没有考虑到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许多伟大的形而上学家的思维方式,其实恰好是辩证的,或者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并不是一种有限的知性思维,而是一种无限的理性思维。
主张形而上学是一种非辩证的思维方式的人也许会辩解:虽然在西方哲学中形而上学首先是一门最高的哲学学科,而且确实在形而上学学科中存在着辩证的思维方式,但中国人毕竟不是生活在西方世界,所以,中国人也就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赋予形而上学这个概念以特殊的含义,即限定它仅仅指一种非辩证的思维方式,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再说,任何概念,其含义都是可以约定俗成的,因此,即使把形而上学当作非辩证的思维方式的做法不符合西方形而上学学科的实际情况,但因为它毕竟是一个在中国人当中早已约定俗成的概念,我们又有什么必要对此提出质疑和批评呢?如果我们现在试图改变人们对形而上学所作的这种根深蒂固的理解,而采纳更符合西方形而上学实际情况的理解,这不会造成中国人思维方式的混乱,让人们感到形而上学具有太多的歧义,从而变得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吗?
我认为,这样一种辩护是难以成立的。理由是:首先,人们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赋予某个概念以某个确定的含义,但是,面对哲学学科中一些重要的核心概念,人们在赋予其含义时,一定要首先照顾到这个词的本来含义,而不能随意地曲解其本来含义,不然,就会造成人们对其本来含义的无知,从而完全偏离由特定概念所构成的某门类知识或某门学科的历史悠久的传统。这就是说,人们在赋予某个哲学概念以某种含义的时候,一定要首先尊重这个概念的历史渊源,这是一种最基本的、必要的学术态度。其次,尽管某些概念的含义是约定俗成的,而且人们也普遍依照约定速成的含义来使用这些概念,但是,如果我们发现这种约定俗成的用法会造成新的麻烦,就须要果断地对这种约定俗成的做法提出质疑。把形而上学等同于非辩证的思维方式的做法就是这种情况。我们看到,正是因为人们约定俗成地这样来理解形而上学概念,所以,当人们走出中国封闭的学术环境而步入更广阔的国际学术圈时,就会面临一个巨大的学术困境:我们跟西方人对形而上学这门学科的理解是完全对接不上的,西方人把形而上学理解为第一哲学,我们却总是把形而上学理解为一种非辩证的思维方式,这两种差别极大的理解,当然会使中西文化尤其是哲学的交流变得困难,因为很可能在无意之中就设置了一道交往的屏障。不仅如此,在背离形而上学本义的情况下固守形而上学是一种非辩证的思维方式,这也会很自然地使中国所有学习西方哲学的人变得迷茫:许多初学者在学习过程中都深感形而上学这个概念不好理解,因为他们很难把作为第一哲学的形而上学和作为非辩证的思维方式的形而上学协调一致起来。如果我们正本清源,还形而上学概念的本来含义,把同辩证相对的思维方式仅仅当作一种有限的知性思维,一种由近代少数形而上学家所持有的知性思维,我们就不至于取消形而上学这个概念最根本的意义,不至于把由部分近代形而上学家所代表的知性思维方式,错误地等同于形而上学这门学科所包含的全部思维方式,甚至等同于形而上学这门哲学学科本身。
要还形而上学的本来含义,当然首先需要我们有一种真正的学术态度,要有一种尊重学术传统的严肃的研究精神,而不能躺在约定速成的大床上睡懒觉。我们必须去研究一下西方形而上学学科到底含有怎样的思维方式,研究形而上学在当代西方哲学中的处境,研究西方形而上学学科思维方式的最新演变。在我看来,中国学术界对于这些重大的课题,其实缺乏真正深入的研究,更谈不上有细致入微的研究了。
要纠正把形而上学等同于非辩证的思维方式的做法,还必须学会用真正辩证的思维方式来理解形而上学本身。这就是说,我们必须冷静地认识到:以偏概全地把近代形而上学的知性思维当作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全部、甚至当作西方形而上学本身,恰好是辩证法所要批评的那种片面的、孤立的思维方式,是一种缺乏对西方形而上学整体把握、无视西方形而上学历史发展的一种非辩证的思维方式。所以,如果我们真正学会了用联系、全面和发展的观点来把握西方形而上学学科及其思维方式,我们就一定会把那种孤立、片面、不承认矛盾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仅仅当作西方形而上学史上不断发展和日益丰富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一个片段、一个部分。如此一来,我们也就有可能真正把握西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无限丰富性和不断变动性,把握西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全体,最终以真正辨证的方式来把握西方形而上学这门第一哲学本身。
[1] 陈康. 从发生观点研究亚里士多德本质论中的基本本质问题[M]// 汪子嵩, 王太庆, 陈康. 论希腊哲学.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5.
[2] [德]康德. 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M]. 庞景仁,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7.
[3] [德]黑格尔. 逻辑学: 上卷[M]. 杨一之,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1.
[4] [德]黑格尔. 逻辑学: 哲学全书·第一部分[M]. 梁志学, 译.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2.
Confrontation with the Dialectic of Metaphysics is Only a Way of Thinking It
SHU Yuan-zhao
(Institute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 China)
The metaphysical dialectic only with the opposition as a way of thinking is a serious metaphysical meaning of the original shelter. First of all metaphysics is the "first philosophy", which consciously established by Aristotle, and then forms a long history. The metaphysics as first philosophy in which there is also not one-sided, isolation, rest and do not recognize the contradictory way of thinking; this "intellectual way of thinking" is only criticism of Hegel's metaphysics with modern Western way of thinking, The way of thinking is by no means all of Western metaphysics. Plato, Aristotle has a rich dialectics, Hegelian metaphysics as the West's largest home, just a dialectical way of thinking. Therefore, the one-sided, isolation, rest and do not recognize the contradictory way of thinking as a synonym for Western metaphysical way of thinking, made a sweeping error.
metaphysics; first philosophy; dialectics
B 019
A
1672–1942(2011)01–0001–06
(责任编校:易永卿)
2010-12-07
舒远招(1964-),湖南辰溪人,教授,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外国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