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日更定”引起的讨论

2011-03-20 16:53朱伟平
文教资料 2011年34期
关键词:陶庵梦湖心亭张岱

朱伟平

(上虞市实验中学,浙江 上虞 312300)

《湖心亭看雪》是一篇融叙事、写景、抒情于一炉的山水小品,是晚明小品代表性人物张岱的代表作,一直以来为人称道,甚至被各种小品类文集与中学教材所收录,其艺术特色与内涵情致,都值得学生品味鉴赏。

自此文收入人教版实验教科书后,我多次教学此文,也几次听过同仁的课,每经历一次,都会有新的启发与感受。这中间,当然也会出现一些矛盾或让人迷惑不解的说法与问题。

《湖心亭看雪》首段第三句为“是日更定矣”,对其中的“更定”,人教版实验教科书2006年以前版的注释是:“更,古代夜间的计时单位,一夜分为五更,每更约两小时。定,完了,结束。”所以,“更定”就可以理解为“凌晨时分”。相应的,教参就把此句译为“这一天凌晨时”。2007年版开始,教材对这个词语的注解为“指初更以后,晚上八点左右”,教参则把这句译为“这一天晚上初更时”。

哪一种解释更合理呢?我让学生进行了讨论。

有学生认为,第一种理解字字都有意思,既完整又清楚,而第二种解释好像是编者凭主观解释的,不够具体可信。

不同意见者认为,理解这个词语的意思,不仅要看字面,而且应当联系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去看雪是“独往”而不想见到人的,如果选择在早上,那么,随着时辰的推移,“人鸟声俱绝”的湖上或者湖边客观上肯定会出现或多或少的游人,这是作者不愿意看到的。因此只有选择在晚上出行,才不会有别的人出现,才能真正享受到“独往”赏雪的雅趣。

更有一位同学认为两种解释都不够准确,在他看来“更定”应该是“半夜三更”之时,理由有二:一是半夜出行最能反映作者看雪之不同于常人;二是将“更定”理解为“半夜三更”也有其他说法作证,那就是秤杆上的“定盘星”,所谓“定盘”,是指秤锤悬于此点时,刚好与秤盘成平衡,“定盘星”也就是使左右达到平衡的星符。一夜共五更,三更在中间,所以应该是半夜出行。我对这一主观性很强的说法不敢苟同,但为了保护学生的探究精神,我建议这位学生课后找找更有力的证据。

大家各执一词之时,有同学补充认为,要正确理解这个词语的意思,还应当与生活常识相结合,因为后文写道:“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很显然,亭子里的人正在饮酒赏雪。作者是绍兴人,铺毡对坐的两人是金陵(南京)人,南方人一般没有清晨饮酒的习惯,更不可能在清晨“强饮三大白”,因此,作者出行不可能在凌晨,肯定是在晚上。

多数学生认为这位同学的观点值得肯定。但晚上的时间究竟是初更以后还是半夜三更之时更合理,大家一时无法确定。

第二天语文课,持“半夜三更”观点的同学更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更定”应该理解为“二更”之时更合适,理由也有二:一是二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中的最后一个时辰(晚上二十一点到二十三点间),此时出行比初更之时出行更能反映作者看雪两不同寻常之处,因而也就更能突出作者的“独”与“痴”;二是“更定”应当是“更至人定”的缩写,古时候“二更”又称“二鼓”、“乙夜”、“人定”,“人定”的意思为:夜已很深,人们已经停止活动、安歇睡眠了。这正好应了上文的“湖中人鸟声俱绝”句。

支持的同学认为二更比半夜三更合理,因为从“童子烧酒炉正沸”来看,不可能都快半夜了,炉子还烧得那样旺,一般人也不会在湖上赏雪到了半夜还不回,甚至还要“同饮”(三大白)——如果是这样,那么,张岱与这两个金陵人恐怕就不是“痴”,而是“呆”了。

同学们被这一说法逗乐了。我没有对两位同学的说法发表正确与否的意见,只是告诉同学们,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在课后继续查证。但是,这次查证不局限于一个“定”字的理解,而是要求大家注意联系文章的前后语境与作者的有关背景情况,考证张岱有没有二更甚至半夜出行的可能性。而我自己也为此专门查找相关资料考证,甚至还特别找来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两本著作,希望能从中找到相关的时间信息。

两天后,有三位同学来与我交流自己的发现。

一位同学打开了一则从网上下载来的张岱的《金山夜戏》给我看。此文叙述了作者在中秋过后一个月明之夜的经历:“崇祯二年中秋后二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黄昏时分),至北固,舣舟(船靠岸)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黑。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戏童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这位同学认为,张岱曾半夜划船至金山寺佛殿,“盛张灯火”而唱剧,惊吵众人,吓煞寺僧。月明之夜可以玩个通宵的张岱,三年后的一个雪夜,二更甚至半夜起身前往湖心亭看雪的可能性不可谓没有。

与其持同一看法的同学补充说,像张岱这种看似反常行为的,古人并不少见,此文中的金陵二客即是明证,他们虽然来得早些,但在张岱“强饮三大白而别”时,他们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本册教材同单元收录的《记承天寺夜游》也是很好的证明:苏轼在解衣欲睡之时,却因为“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至承天寺寻朋友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并发出“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感慨。

另一位同学拿来的是一本由北京出版社早期出版的《历代笔记选注》一书。他打开了“魏晋南北朝笔记”部分,里面有一则《雪夜访戴》的故事。据《世说新语》记载,王徽之雪夜醒来,见“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忽忆戴安道……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位同学认为,作为王徽之的同乡与后辈,特立独行而又清高孤傲的张岱半夜游湖,应当在于情理之中,而且这样也更能反映作者对于西湖的痴情。接着,他又出示了《西湖梦寻》中张岱“自序”中的几句话:“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足见他对于西湖的情怀,魂牵梦萦,几乎可以生死相许,何况半夜出行?

我惊讶于学生的较真与独到的发现。我提醒学生们,作者张岱究竟是在初更之后还是半夜时分出行看雪并不是最为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从作者的性格与写作的背景出发,联系文章的语境与生活经验发表有根据的见解。我同时提醒学生,年少时的张岱其实是个十分喜爱热闹繁华的人,他原是一个大家子弟,一直过着富贵豪华的生活。他在《自为墓志铭》中这样写道:“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以他又说:“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陶庵梦忆》自序)痴人说梦,才有《陶庵梦忆》。《陶庵梦忆》里面都是对他过去繁华生活的片断记录,心绪是颇多感慨,但着眼处尽是人世的美好、故国乡土的可爱,洋溢的是人生情趣,抒写的是率真性灵。如果我们能从此文领略到作者那种旷达与痴情共同酿成的纯美意境,也算是进入了作者的情感世界。但若要真正走进作者的心灵,日后还可以继续读读他更多的作品。

最后,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同学们,现行教材中对“更定”的注解是正确的。我打开了张岱《陶庵梦忆》之卷五《虎丘中秋夜》文。文中相关要点如下: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更深,人渐散去……二鼓人静……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

从“天暝”到“更定”到“更深”到“二鼓”直到“三鼓”,毫无疑问,“更定”就是初更之时。

由“更定”引起的这一场讨论,也给了我诸多思考。

(一)教师应当善于将教学内容进行适当的延伸与拓展。对教学内容进行拓展的前提是必须用好教材资源,这包含两层意思:首先,所拓展的内容应当是与课堂教学内容密切相关的;其次,它应该是可以和课堂教学内容有机融合的,有助于对教学内容的理解、把握与深入的。我在教学《湖心亭看雪》的过程中,提供给学生的可能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但这一问题却充分地调动了学生学习与探究的积极性,且所有的活动(包括课外活动)学生都能围绕文章内容与人物思想性格来展开,因而这是一次有价值的延伸与拓展。

(二)教学内容的延伸与拓展应基于学生的生活。新课程关注与学生密切相关的生活经验,并把它作为学生学习的基础,同样,教学内容的迁延也必须以此为前提。只有这样,学生的学习主动性、积极性才能被激发出来,并从自己已有的生活经验中学会认识并建构起新的知识。本次活动中讨论的话题本身就是与生活密切相关的“时辰”问题,所以学生的积极性始终极为高涨。

(三)教学内容的延伸与拓展应突出语文性。教《湖心亭看雪》,并不意味着与西湖有关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用来拓展,也不是与张岱有关的内容或是与文章某个方面有关的材料都可以拿来进行延伸。我之所以提出“更定”这一问题,除了这一问题与学生的生活密切相关外,还因为通过这一问题,可以促进学生广泛阅读、深入阅读,从而增加学生的阅读量。事实上,学生通过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不仅动用了大量的生活经验,而且阅读了许多相关的文献,包括网络资料。

(四)教师要对教学内容进行延伸与拓展,还必须培养自己纯正的学习(阅读)趣味。试想,如果我抛出“更定”这一问题而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不阅读、不查证,听凭学生争论,那么结果不仅无助于问题的探讨,也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从长远的角度来说,由于教师本人的“不作为”,学生的“问题意识”,对问题的“探究意识”也必将弱化、淡化,所谓的对教学内容的“延伸与拓展”也就只能成为毫无实际意义的花架子了。

猜你喜欢
陶庵梦湖心亭张岱
论《陶庵梦忆》的结构艺术
《湖心亭看雪》教学小结
湖心亭看雪
《陶庵梦忆》“屋帻船”新解
论张岱小品文的“以诗为文” ——以《补孤山种梅序》为中心
评商震的《另眼看张岱及其他》
闲适妙境说张岱
——以《陶庵梦忆》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