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耘
(深圳市固戍小学,广东 深圳 518126)
《六州歌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牌。首先,宋代用《六州歌头》写的词基本都是豪放词,仅有一首略微婉约,一首是辛弃疾写下的带有滑稽味道的词。其次,尽管它是词牌中的豪放派,却不得豪放派词人的喜爱,在宋代文学史上仅有25首①,数量非常少。而用《六州歌头》创作的词作,在宋代几乎也得不到承认。即使是有一两首好的歌曲,也没有人用同词牌进行唱和。《六州歌头》这个词牌今天也鲜有人问津。我简单地介绍了这一词牌,并试着就这一词牌为何鲜有问津提出自己的看法。
据全唐五代词检索系统检索可知,《六州歌头》这个词牌在唐五代词中仅有一首词,为岑参所作:“是西去轮台万里馀。也知音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这首词共28字,单调两个平韵,更像是一首七绝。这个显然与宋以后的《六州歌头》很不一样。可见,在唐到宋的这个发展过程中,可能宋代的《六州歌头》与唐代的《六州歌头》完全无关。程大昌在《演繁露》中这样说:
《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
鼓吹,是词的别名之一,原为古代军乐曲,部分词调来自鼓吹乐。程大昌解释说:
本朝鼓吹曲止有四曲:《十二时》、《导引》、《降仙台》并《六州》。为曲,每大礼宿斋或行幸遇夜,每更三奏,名为警场。真宗至自幸亳亲飨太庙,登歌始作,闻奏严,遂诏:自今行礼罢乃奏。政和七年诏:《六州》改名《崇明祀》。然天下仍谓之《六州》,其称谓已熟也。今前辈集中大祀大恤,皆有此词。②
明代杨慎所撰《词品》中有类似的说法:
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之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六州得名,盖唐人西边之州,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氐州也。此词宋人大祀大恤,皆用此调。国朝大恤,则用应天长云。③
然而,宋朝人不喜军事,鼓吹乐渐渐失去它原本的功效,但仍以其悲壮慷慨成为祭祀之曲。据《宋史》乐志十五·鼓吹上条记载:
政和七年三月,议礼局言:“古者,铙歌、鼓吹曲各易其名,以纪功烈。今所设鼓吹,唯备警卫而已,未有铙歌之曲,非所以彰休德、扬伟绩也。乞诏儒臣讨论撰述,因事命名,审协声律,播之鼓吹,俾工师习之。凡王师大献则令鼓吹具奏,以耸群听。”从之。十二月,诏《六州》改名《崇明祀》,《十二时》改名《称吉礼》,《导引》改名《熙事备成》,六引内者,设而不作。④
从《全宋词》现存词作看,《六州》、《十二时》、《导引》和《降仙台》均属庙堂文学,为祭祀用乐而非军乐。唯有《六州歌头》的词作,仍带着边塞军乐的风格,苍凉悲壮,极少作为庙堂礼乐用。据《全宋词》,宋代最早用《六州歌头》这个词牌创作的词作是《六州歌头·秦亡草昧》,音调悲凉,为吊古词。此词作者向来有争议,或是李冠,或是张氏或是刘潜。《朝野遗记》记载:
六州歌头在国初时,京东张李二生能之,凡作四阙,今世传:“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鞭寰宇,驱龙虎……”⑤
而《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将此词归入刘潜名下。然而,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说:
冠,齐人,为《六州歌头》道刘项事,慷慨雄伟。刘潜,大侠也,喜诵之。⑥
“冠”,应是李冠。除此之外,李冠的另一首《六州歌头》同样能够证明作得有着同样的创作风格,因此“秦亡草昧”更像是李冠的作品。而陈师道生于宋宗仁皇祐五年,死于徽宗崇宁元年,距李冠、刘潜二人年代相去不远,应该是比较可信的。但是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同在京东活动,同在《宋史》第442卷列传第201《文苑传》《石延年传附刘潜传》中留下属于自己的身影:
刘潜字仲方,曹州定陶人。少卓逸有大志,好为古文,以进士起家,为淄州军事推官……同时以文学称京东者,齐州历城有李冠,举进士不第,得同《三礼》出身,调乾宁主簿,卒。有《东皋集》二十卷。⑦
据宋史记载,京东不仅是军事重镇之一,且常有水旱灾,生活环境恶劣。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词人,创作出来的词作很难有闲暇之趣,悲远之情倒是更加符合他们的创造心理,更何况刘潜本为侠士。因此,今存李冠、刘潜二人词作,均属豪放词。
从《六州词牌》的体制看,该词牌共143字,前后片各八平韵,其中用三字句多达十余句,词体中的三字句式灵活多变,可做散句、叠句、叠韵、领句等多种句法,另外三字句短促简洁,读起来铿锵有力,能增强激壮声情。根据《朝野遗记》的记载,在宋初《六州歌头》之曲可能只有两人会做,由此可见此曲普及度极低,《朝野遗记》又记载,因《六州歌头·秦亡草昧》声调悲凉,以至于“慈圣光献每闻必泣下”,而“仁宗此时尚幼”,并不是很明白事理,因此“编二生以讥渎宗庙之罪”,导致“后少有继之者”。《朝野遗记》作者不明,此事又未见于其他历史资料,不可全信,然而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六州歌头》普及度之低,声调之悲凉。
《六州歌头》可以说是英雄词牌。虽然《六州歌头》在宋代的创作仅有25首,但几乎用这个词牌创作的曲子基本都是声调悲凉的。而以《六州歌头》填写的词,当属贺铸的“少年侠气”张孝祥和“长怀望断”最有名。下面就对这两首词做简单的分析。
六州歌头
贺铸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婴,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⑧
贺铸是一位性情耿介,有侠气,有政治抱负也有政治才能的人,然而因为家世关系,出仕后担任宋朝不为重视的武官,到了四十岁才任文职,但是仍然没有被朝廷重用。这首词上片追忆自己的少年时的游侠生活:“结交五都豪雄,肝胆相照、重诺干金”;痛饮如“吸海垂虹”,射猖则“狡穴俄空”。下片则笔锋转向悲凉,感叹往事如梦,少年时期的豪情壮志“似黄粱梦”,现在的自己沉沦下僚,不能建功立业,抒发报国无路、请缨无门。全词充满了慷慨不平之气,激越苍凉,言词激烈,体现了他词风豪放的一面。王骥云在《曲律·杂论》中说:“如东、钟之洪,江、阳、皆、来、萧、豪、之响,歌、戈、家、麻之和,韵之最美者。”⑨而贺铸词作,“三十九句中,有三十四句押韵,而且是东、董、冻三韵与平、上、去三声同叶,韵位密、声字洪亮”⑩。另外,该词三字短句居多,有如繁弦急管,在连续的几个三字句之后,又是比较舒缓的四五句作为一个结尾,余韵无穷,令人读之,心潮澎湃。龙榆生先生评价说:“贺词以东部之洪音韵配合之,词情遂与声情相称,而推为此调之杰作。 ”⑪《六州词牌》经贺铸填写之后,宋末张孝祥、辛弃疾等人都有继作。而继作中以张孝祥的“长淮望断”最好。
六州歌头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⑫
这首词写于宋孝宗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当时宋孝宗赵眘任用张浚北伐,准备收复失地。然北伐军矛盾重重,将帅不和,以致兵败符离。见北伐兵败,主和派遣使与金国统治者密切来往,准备缔结屈辱投降的和约。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张孝祥在与张浚等主战派将领相见的宴席上,写下了这首“忠愤气填膺”的《六州歌头》。一句“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道出将军“岁将零”却无法征战报国的愤慨与悲凉,读来真叫人“有泪如倾”,是以清人陈廷焯称此词“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⑬。
贺铸和张孝祥的《六州歌头》,再加上前面提到的《六州歌头·秦亡草昧》成为《六州歌头》这个词牌的“代表作”,颇获好评,除此三首之外,刘过的《六州歌头》是写得比较好的,吴师道在《吴礼部诗话》提道:“若古今赋词者,刘改之六州歌头一阕,悲壮激烈。词云:‘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时有淮西帅李沈和其韵,为书忠烈廟廟歌,其词非刘比也。”⑭由此可见,用《六州歌头》创作的词不乏优秀之作,且这些词的共同特点是诗中充满了悲壮的感情基调。
《六州歌头》本是豪放词牌,然而用《六州歌头》进行创作的词人却是少之又少,甚至豪放派的词人都不怎么采用《六州歌头》,辛弃疾用过《六州歌头》,却写下了一首俳谐词。《六州歌头》几乎成为一个被词人遗弃的寂寞的词牌。我猜想,《六州歌头》被遗弃的原因是它不符合宋代人对词的审美观念。
词最初是宴饮作乐时的所用,是宴饮时的杂曲小唱,演唱者多为歌妓。唐宋词的题材多集中在风花雪月、男欢女爱和离愁别绪等方面。尤其是在“花间词派”词人笔下,几乎都是描写艳情的词作,且多数是男子拟女子词,做“妮子语”,并不着眼于抒发自己真实的志向和情感。尽管南唐词人冯延、李后主开始用词抒写文人自己的感情世界,然而仍然集中在抒发闲愁上。这个与北宋初期经济发达,文人备受重视的社会环境有关。当时文人地位奇高,他们大多过着舒适的生活,这是一个贬低武将、鄙弃战争的朝代,与崇武的唐代完全相反。唐代文人多数有过边塞生涯,眼中尽是一片雄壮辽阔的大漠荒山,心中自由豪气万千,文风诗风自有一股豪迈之气在其中,是以唐代文人能够写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南园》)的诗作。宋代文人则不同,他们过着优雅的生活,远离战场,在书斋中、在酒席上、在江南的微风细雨中悠闲地享受他们的幸福生活,是以只能描绘出“山抹微云”、“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唯美世界。即使是愁,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淡淡的闲愁。在这种文人气十足的时代,用一种本为乐工歌妓演唱的词作表达自己的心情,自然难免有一种中性美——不过分哀婉也不过分豪放。即使是被称为豪放派创始人苏轼的词作,在其词作中,也是婉约多于豪放。行伍出身的辛弃疾是豪放派词人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但是细读辛弃疾的英雄词,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词人心中柔软的情怀:一位红颜知己“但唤取、玉纤横管,一声吹裂”(《满江红·中秋寄远》),“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满江红·倦客新丰》),“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这些词中的美人,中和了本来豪放的英雄词,显现出一种中和之美。而这种中和之美,恰恰是符合宋代文人的审美情趣的。范开如此评价辛词说:“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 ”⑮
再看看由《六州歌头》创作的曲子,多为调古之词,首先就不适合在宴饮中演唱。在一片欢声笑语的宴席中,突然出现了一首悲凉壮阔催人泪下的鼓吹乐,那是多么的不和谐。宴席是词兴起之初传播词牌的最好方式,而悲凉的《六州歌头》自然就备受冷落了。
其次,《六州歌头》本身是军旅歌曲,其声情特征也决定了它不可能受到喜爱闲情的宋代文人的喜爱。贺铸是《六州歌头》的第二个填写者,然而《六州歌头》作为他的豪放风格的代表作,几乎不受当时文人的重视,反倒是借用了屈原的美人意象抒发自己不得志之恨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被文人广为流传,并为贺铸赢得“贺梅子”的美称。
在一个崇尚文人的朝代,武将英雄只能是“挑灯看剑忽伤神”(王质,《定风波·赠将》),在一个充满了闲情逸致的时代,无怪乎充满豪壮之情的《六州歌头》只能是“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
注释:
①其中《六州歌头·秦亡草昧》一首分入两位词人李冠、刘潜二人名下.
②程达昌.演繁录.转引自施蛰存,陈如江.宋元词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2,(第1版):317.
③转引自陶尔夫,诸葛忆兵.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1,(第1版):401.
④[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6,(第1版):3304.
⑤朝野遗记.转引自施蛰存,陈如江.宋元词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2,(第1版):540.
⑥陈师道.后山诗话.转引自宋元词话:57.
⑦宋史:13071.
⑧陶尔夫,诸葛忆兵.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1,(第1版):401.
⑨转引自龙榆生.填词与选调.收录于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7,(第1版):182.
⑩陶尔夫,诸葛忆兵.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1,(第1版):401.
⑪详见龙榆生填词与选调.收录于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7,(第1版):182.
⑫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111.
⑬陈延焯,杜维沫点校.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0,(第1版):152.
⑭吴师道.吴礼部诗话.转自施蛰存.宋元词话:694.
⑮范开.稼轩词序.转自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第1版):199.
[1]施蛰存,陈如江.宋元词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2,(第1版):317.
[2]陶尔夫,诸葛忆兵.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1,(第1版):401.
[3]龙榆生.填词与选调.收录于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7,(第1版):182.
[4]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111.
[5][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6,(第1版):3304.
[6]陈延焯.杜维沫点校.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0,(第1版):152.
[7]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第1版):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