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春凤(广东省深圳市沙头角中学)
在历史上,郑庄公算得上一个政治高手,毛泽东也说过:“春秋时候有个郑庄公,此人很厉害。”郑庄公的“厉害”体现在他有政治野心与手腕。他对当时的周天子既战又和,对其他诸侯国采取怂恿、离间等手段,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称霸一方。
对外,郑庄公表现出一个政治家的智谋与决断,那对内呢?对他的亲人——母亲和弟弟,他是怎么做的呢?在打败图谋夺位的母弟联合军队后,他将弟弟驱逐出境,将母亲软禁于城颍,并发誓到死不相见(“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但不久就后悔了,通过颍考叔而掘地及泉,继而与母亲相见。他这一行为,到底是真孝还是伪装呢?许多学者为此展开了讨论。
一种认为是政治手段,因其为公众人物,且封建社会以孝为先,孝道即大道,作为君王,应做封建道德的楷模,以此获得民心和拥戴。因此,即使母亲做了是非不分、偏袒不公的行为,但为了维护自己的政治地位,让家族在世人眼中更体面一些,他“继而悔之”。
这一做法常被人讥为自欺欺人,一来要与母亲和好,以孝子面目示人,二来因为天子一言九鼎,他要对自己发过的誓言负责,于是在颍考叔的点拨下,玩起了文字花样。他是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但换过来说,只要到了“黄泉”,就可以相见,全然不顾此黄泉非彼黄泉,可不是自欺欺人吗?他和母亲两人,一个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一个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嘴里说着乐融融,乐洩洩,却分明有无法掩饰的尴尬与虚伪,在现在的人们看来,这实在是一出拙劣的表演。因而有人据此认为,《左传》此篇实际是充满讽刺意味的,作者对这样一场宫廷斗争看似喜剧的结果,进行了近似滑稽的描述。故事末尾的一句“遂为母子如初”,也被许多人玩味。“如初”即跟原来一样,表面看来就是讲母子二人和好如初,但仔细思考才发现另有深意。文章开头即:“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什么是“初”?这就是“初”:姜氏厌恶庄公,而庄公呢?他能对母亲的厌恶没有感觉吗?因此,许多人认为这个“如初”入木三分,讽刺到极点却含而不露。
另外,结合郑庄公这个人物的性格及平时所作所为来看,他的确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君王。当母亲为弟弟请求封地“制”这个地方时,他态度坚决却措辞委婉:“制,严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后来把另一个城市“京”封给了共叔段,任其成为“京城大叔”,任其贪得无厌地扩张,引起臣民们的公愤,劝他采取措施。他却说:“姜氏欲之,焉辟害?”说母亲之命难违,一副孝子模样,内心应该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其后又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一个“待”字,写出了他阴险的心态,对母亲、弟弟的不义行为恨之入骨却不露声色、任其发展,目的是让其“自毙”,不能不算狠毒。直到最后,母亲与弟弟里应外合要攻郑夺位,他说(应该是咬牙切齿的吧):“可矣(攻打)。”因为早有准备,所以将共叔段打得落花流水,逃亡他国。
因此,从以上分析来看,郑庄公应该是在铲除了心腹大患后,冷静下来思考,发现自己把话说得太绝了,因此后悔了。为什么后悔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应该是作为封建君王,作为老百姓心目中“仁义与正义”的化身,却众叛亲离,还与母亲决裂,恐怕对自己的统治不利。因此,在旁人的点拨下,挖隧道与母亲相认并赋诗表达心情,很大程度上是从政治利益的角度出发的,因此是一场政治秀。
这样来解读,较一般理解的母子“和好如初”的确深刻,也让人意兴盎然,回味悠长。但这是不是最好的解读呢?是不是作者的本意呢?我们也可以来商榷。
“知人”即了解作者。《左传》相传是左丘明解说史书《春秋》的一部著作,但也有人认为《左传》非左丘明所作,即作者不可考。那这条线索岂不是断了?其实不尽然。《左传》是解释经书《春秋》的,而《春秋》为孔子所修订,因而《左传》里应该可以看到儒家思想的蛛丝马迹,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如以下独立于故事情节之外的议论段:“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按《左传》此段意思,《春秋》言简意赅,以微言显大义,用短短六个字就把事件交待清楚了,而且将褒贬评价隐含其中。“伯”即老大,这里讽刺郑老大没有尽到兄长的义务,不仅没有教育和引导好弟弟,反而纵容其反叛;既说“伯”,却又不言弟,而说“段”,是在批评共叔段做得不义不悌,不像弟弟;将兄弟之间的战争,说成两个君王之间的“克”,是表明共叔段有夺位之野心。
应该说,《左传》准确地阐释了《春秋》。在孔子倡导的儒家思想中,礼治和孝道是重点与核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要求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要求做到“入则孝,出则悌”“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在儒家思想看来,郑庄公前期对弟弟的纵容是典型的成人之恶,不是儒家思想提倡的所为;《论语》中又说:“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在弟弟做出了不符合礼制的行为后,做兄长的没有耿直地指出,却暗地里筹备、算计,设计好圈套等弟弟钻进来,更不是君子所为了。弟弟不孝悌,兄长也不仁爱,因此均应受到批评。因而,《春秋》以“郑伯克段于鄢”一句微言来示大义,《左传》则具体入微地阐释。
这一观点在文章结尾有更好的引申:“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将颍考叔这个看似与整个故事关系不大的人物放在如此重要的地位,原因何在?颍考叔为了宣扬“孝道”,更重要的是为了打动郑庄公,帮他解围,赴宴时自己舍不得吃肉,要留着给母亲带回去,在《左传》作者看来,这种孝道实在可嘉,最难得的是,他将庄公感动了,因此作者用《诗经》中的“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来赞扬他,也是号召君子们向他学习。
纵观全文,在叙述郑伯打败共叔段的起因、经过与结果之余,作者插入了两段议论,看似与故事无关,却与“大义”有关,即体现了《春秋》与《左传》的立场与观点,君子要“仁”“孝”,行为要符合礼制。
再来说“论世”,即说说当时的社会背景。
周宗室已经衰微,各诸侯国纷争不断,相互争霸,君臣之义已名存实亡,父子兄弟之间为争权夺利也早已置亲情与礼义于不顾,这在郑庄公身上有集中体现。在那种“礼崩乐坏”的大背景下,积极入世的孔子提出了“克己复礼”的理想,企图通过宣扬儒家的“仁”和“孝”来恢复礼制,达到天下太平。即使在那个风起云涌、战争频仍的年代,这种声音与各诸侯争权夺利的野心比起来显得十分微弱和无力,孔子也遭到各种冷遇,但他十分执著地坚持自己的思想。除了到处宣扬游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途径便是书籍。据查,《春秋》中此类“微言大义”有很多,此种手法也被称为“春秋笔法”。而《左传》中假托“君子”之名而对历史人物进行褒贬评价的篇章也比比皆是,《左传》作者通过这一部分议论,将儒家的价值观渗透到对史书的解说中去。
因此,结合写作意图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来看,作者对郑庄公后悔的举动没有嘲讽之意,而更愿意相信孝道与仁义的约束力量,用现在的话来说,郑庄公的行为,闪耀着人性的光芒,流露了未泯的良知。这也是《左传》作者及儒家代表们愿意看到和愿意相信的。
从历史的记载来看,庄公在发誓之后“悔之”,修了一座高大的土台,思念母亲时,即向城颍方向眺望,后人称其为“望母台”,可见其心之真诚;另外,颍考叔去见他时,故意留食物给母亲,以此触动庄公,庄公在此情形下说:“尔有母遗,繄我独无。”此言也应看做是庄公的肺腑之言,是人性与真情的流露。至于挖隧道相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此策,可以自圆其说。明知会为人所讥笑,但比之母子情义,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当然,这也体现了庄公是一个十分注重“礼”的人,他的确是按照封建社会对“君王”的标准来做事的,只不过在涉及王位利益的时候,他做不到兼顾,只能“舍鱼而取熊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