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参照了《左传》、《史记》的相关史料,可观道人赞其“本诸《左》《史》,旁及诸书。考核甚详,搜罗极富”,据史实录,力求事有源,言有据,以达“羽翼信史而不违”的境界。虽依“事取其详,文撮其略”之原则,但“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在史料的基础上增加了必要的故事情节和细节描写,使内容联系更加紧密,人物形象更加丰满。
作为《左传》中首位登场的政治人物,他在春秋初期颇有作为,是当时最具影响力的国君之一,同时也备受争议。在位期间,郑庄公以其雄才大略成就了郑国“小霸”的伟业,是优秀的政治家。
隐公十年,鲁、齐、郑三国会与老桃,讨伐宋国。三国联合击败宋军,攻下了“郜”、“防”二邑,战后郑国将此二邑送给了鲁国。《左传》赞曰:“郑庄公于是乎可谓正矣!以王命讨不庭,不贪其土,以劳王爵,正之体也。”
隐公十一年,郑庄公会齐侯、鲁隐公讨伐许国,政局混乱的许国很快被攻下,齐鲁将许国的处置权交给了郑庄公。综合考量了各种因素,郑庄公决定重新建立许政权,派许国大夫百里尊奉许叔治理许国东部,使公孙获治理许国西部以此来巩固郑国的边境安全。《左传》对此评价极高:
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礼”是封建宗法制社会的一种伦理道德规范,是“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的重要工具和手段,《左传》赞郑庄公“有礼”、“知礼”,可见对郑庄公评价颇高,也是对郑庄公一生的高度肯定。
《左传》维护周礼,崇礼尚德,以礼之规范评判人物,通过对事件过程的生动叙述,人物言行举止的展开描写来体现其道德伦理评价。显然郑庄公在“礼”的标准下是位有勇有谋的图霸之君。
同时郑庄公也因“克段于鄢”与母之誓备受争议,《左传》中即有“称郑伯,讥失教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注“称郑伯,讥失教也”为:“此言兄本有教弟之责,庄公于弟不加教诲,养成其恶,故不言兄,而书其爵。”讥难是《左传》作者对其评价所定基调。
鲁桓公五年与周王“战于繻葛”且“射中王肩”为人所诟病,后世亦多有虚伪、阴险狡诈的评说。
隐公三年载郑伯因周平王“贰于虢”怨恨平王,故“周郑交质”。与周交质表明郑国严重违礼。桓公五年如纪且“欲以袭之”,使周王朝的领导核心被分裂,周天子的权威受到挑战,天下宗主的地位严重动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违礼的郑庄公。
隐公十一年,“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颠。”可知颍考叔之死确是子都公孙阏所为,但郑庄公并未对其加之以刑,而是“使卒出豭,行出犬、鸡,以诅射颍考叔者。”杨伯峻注曰:“射颍考叔者明知为公孙阏,而郑庄公佯为不知……为平众怒计,乃出此策。”由可见郑庄公之虚伪。
郑庄公主要出现在《史记·郑世家》中,散见于《齐太公世家》《鲁周公世家》《卫康叔世家》《宋微子世家》和《太史公自序》,其形象与《左传》中大不相同,司马迁对郑庄公的礼治思想也有不同看法。
司马迁作《史记》参考《左传》诸多史料,在继承《左传》中的人物形象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改造。《左传》人物形象的塑造是以“礼”作为标准以彰显人物善恶,司马迁则融入个人情感偏好,对人物加以重塑,对《左传》人物形象身上“礼”的成分有所取舍,突出了人物积极进取的一面。《史记》郑庄公形象的塑造就是典型的代表。
司马迁对郑庄公的偏爱,“郑伯克段于鄢”一事便可见一斑。《史记·郑世家》载:
二十二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溃,段出奔共。
与《左传》异处有二:一是庄公“伐京”前与共叔段已有一战,与《左传》相比多出一战;二是关于战争的发起者二者存在分歧。《左传》载郑庄公“命子封帅车两百乘以伐京”,是先发制人。《史记》云“段果袭郑”,言共叔段先发起叛乱而非郑庄公主动攻击,二者相较,司马迁未照搬《左传》史料,此处亦非谬误,而是有意为之。关于《史记》取材问题,张大可说:“司马迁对重大历史事件,要征引多种史料进行排比、考实,然后谨慎地取舍、综合。”《史记·卫康叔世家》:“十三年,郑伯弟段攻其兄,不胜,亡。”便是佐证,“攻”表明共叔段是战争发起者,上述多出的一战也强调段是祸首。按司马氏的逻辑,共叔段违礼在前,庄公应战是顺礼而为,是正义的。
此外,《史记》所载郑庄公与其母之间的事件也有变化。《左传》言:“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史记》曰:“生太子寤生,生之难,及生,夫人弗爱。”由“恶”到“弗爱”,司马迁有意削弱姜氏对郑庄公“恶”的程度,进而缓和郑庄公与姜氏之间的矛盾,弱化了郑庄公对其母无礼的影响。“掘地见母”则是因“居岁余,已悔思母。”正面塑造郑庄公的孝子形象。
《左传》记载郑庄公执政期间发动的对他国的九次侵略战争,司马迁未在《史记·郑世家》中完备记载,只在其他篇章中简要提及,如《史记·宋微子世家》:“二年,郑伐宋,以报东门之役。”除此之外,《左传·隐公八年》郑庄公与鲁隐公易祊和许田,为君子所讥,是违反周礼的不道德行为,但司马迁《郑世家》中却未出现此事,故意隐去这个负面行为,塑造郑庄公“礼孝兼备的雄才大略”之君形象。
司马迁处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其创作有主观因素,也避免不了会受社会环境的影响,但不管是哪一方面,儒学都对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司马迁眼中,郑庄公对待其母虽有不足,但能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从大局上看,是符合礼之规范的,因此略去了庄公与其母之间的细节,从新塑造了郑庄公。
《东周列国志》在继承《左传》《史记》史料的基础上,对所记之事进行演绎,使故事联系更加紧密,人物形象较之前更生动可感。郑庄公在第四至十回出现,形象与前代史料记载大不相同。
第四回《郑庄公掘地见母》据《左传》“郑伯克段于鄢”而作,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许多细节描写。姜氏为共叔段请求封地,庄公曰:“惟母所欲。”姜氏请京,“作色曰:‘再若不允惟有逐之他国,使其别图仕进,以糊口耳。’庄公连声曰:‘不敢不敢。’遂唯唯而退。”面对大夫的进谏,言:“我母之命,何敢拒之?”与《左传》“姜氏欲之,焉辟害?” 和《史记》“武姜欲之,我弗敢夺也。”相比,此处的郑庄公是一个顺母的孝子形象,将姜氏安置于城颍后“良心顿萌,叹曰:‘吾不得已而杀弟,何忍又离其母?诚天伦之罪人矣!’” 在对郑庄公形象进行塑造时,增加了适当的语言、心理等描写,使其形象更加丰满。
在对“礼”的认知上,《东周列国志》和《左传》是不同的。在郑庄公和许叔对许国“分而治之”的问题上,《左传》赞其“知礼”、“守礼”,《东周列国志》中则讽之:“残忍全无骨肉恩,区区许国有何亲!二偏分处如监守,却把虚名哄外人。”诸侯征伐混战的年代,礼乐崩坏,郑庄公的行为尚属仁慈,未将许国灭国,所以《左传》以君子曰的形式赞其“知礼”。明朝沿袭了千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君臣之间界限分明,等级森严,在这种环境下审视郑庄公的行为,确是虚伪违礼的,其狡诈之心昭然。
综上所述,《左传》、《史记》、《东周列国志》所塑造的郑庄公形象有很大差异,司马迁在记叙细节上做了修改,表现出对郑庄公的偏爱,改变了传统的郑庄公形象,塑造了一位“礼孝兼备的雄才大略”之君郑庄公;《东周列国志》则独树一帜,不囿于前人之见,对郑庄公形象做了更深入细致的刻画,塑造了一位更为个性化、典型化,血肉丰满,更具立体感的郑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