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前后杭州新知识界与学生运动*
——以“木瓜之役”和“浙一师风潮”为例

2011-02-11 15:52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4期
关键词:知识界风潮一师

赵 林

浙江近代教育起步于甲午战后,伴随着清末新政的展开,浙江各地兴办的新式学堂日趋增多。浙江两级师范学堂(1913年改称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当时新式学堂中的规模最突出,并因它以“木瓜之役”首起端,十年后又以”浙一师风潮”赢得了五四运动在浙江的深入发展,因而,它在浙江近现代学生运动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时在教育部任职的鲁迅对“浙一师风潮”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十年前的夏震武是个‘木瓜’,十年后的夏敬观还是一个‘木瓜’,增韫早已垮台了,我看齐耀珊的寿命也不会长的。现在经子渊、陈望道他们的这次‘木瓜之役’比十年前我们那次‘木瓜之役’的声势和规模要大得多了……看来经子渊、陈望道他们在杭州的这碗饭是难吃了……不过这一仗,总算打胜了。”①邓明以:《“五四”时期的陈望道同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1年,第120页。从学术界研究学生运动的已有成果看,除对于晚清学堂学生与新式社团、社会变迁等话题②桑兵的两本著作:《晚清学堂学生与社会变迁》,上海:学林出版社,1995年;《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的研究外,其他多集中在对五四学生运动的研究上,如从民族危机、十月革命等各种外部因素对学生运动的影响③张惠芝:《“五四”前夕的中国学生运动》,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翟作君、蒋志彦:《中国学生运动史》,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年。,以及从政党政治、民族主义思潮与学生运动④吕芳上:《革命之再起——中国国民党改组前对新思潮的回应(1914—1924)》,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1989年;刘永明:《国民党人与五四运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1994年。等关系范畴展开的论述,而对于这两大时段内的某一区域学生运动与孕育学生运动的主体——新知识界①所谓的新知识界,主要指明显受到西学东渐的影响,由士绅集团中分离出来从事文教新闻事业的开明人士、国内新式学堂(包括国人自办和教会学堂)以及留学运动培养的青年学生组成。见桑兵:《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第277页。之间的逻辑关联等问题,尚缺乏具体的分析。因此,本文就以辛亥前后②本文意在强调“辛亥革命及中华民国成立”这一历史事件在中国近代史分期上的重要界标意义。关于这方面的讨论,详见姜涛:《近代史就是要近》,《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2期;房德邻:《中国近代史的含义究竟是什么?》,《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2期。杭州的这两次学生运动为切入点,以具体史实考察近代杭州城市公共舆论氛围的变迁,同时从话语分析的角度辨析当时新型媒介报道学生运动所采取的“姿态”,力图阐释辛亥前后杭州新知识界对于如何近代化的纠葛认识。

庚子事变后,中国“积贫积弱”的民族危机更为深重,面对东西方各国列强的“争强斗胜”,清政府开始实施新政,对文化社团政策有所调整,各地以新知识界进步人士为主的社团纷纷建立③耿向东、顾新荣:《新政时期清政府文化社团政策的调整》,《社会科学辑刊》2007年第5期。。从成立的新式社团的区域分布来看,江苏、浙江以及上海位居前三甲。这不仅与江浙一带经济文化教育较为发达有关,还得益于上海与外部世界有便利的交通条件。从长时段的眼光来看,转型时代的浙江省教育会是杭州新知识界近代转型的中坚,先锋与本体之间的冲突弥漫于新知识界尤其是“浙一师”内部,而这一特征从“木瓜之役”到”浙一师风潮”中逐渐清晰。

(一)浙江省教育会:杭州新知识界近代转型的中坚

新式社团在开启民智与提倡合群的两大宗旨下,广泛开展各种活动④新式社团为实现开智宗旨开展了七种活动,包括兴学育才,发展新式教育;创办报刊出版业,组建各种形式的阅书报机构,传播文明信息;集会演说;开展体育和军事训练,强健体魄,洗刷文弱之风;借用戏剧、音乐、幻灯等形式传播近代意识,改良旧俗;开展调查,兴办实业;开办综合科学馆或专门研究会,以引进和发展近代科学,并且这些活动也是民国成立后的新式社团所乐于采纳的举措。详见桑兵:《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第281—284页。。对浙江而言,官方和民间首先对于兴办学堂、发展新式教育的重要性与紧迫感达成了共识。此后,在政府、官吏、民间三方的共同参与、推动下,各地新建、改造学堂的热潮兴盛起来。仅以小学堂为例,1904年全省共有(包括官立、公立、私立在内)初等小学、两等小学、高等小学165所,而1906年至1909年的四年间,小学堂的数量逐年增加,分别达到710所、1141所、1197所和1870所⑤《光绪二十九年迄三十四年浙省学堂增减比较表》,《浙江教育官报》第16期,1909年12月22日,第28页。。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就是在此热潮中由浙江巡抚张曾敭奏请设立、以省城贡院旧址改建而成。辛亥革命前浙江兴学之所以出现热潮,除了上文所述的教育团体的宣传与官方行政部门的积极引导外,也与民间的主动发起和各地绅商的积极介入有关⑥张彬等著:《浙江教育发展史》,杭州:杭州出版社,2008年,第203页。。当然也缘于文风鼎盛的浙江一直以来深厚的地域文化、尊师重教的传统以及毗邻沿海得风气之先的开放环境。

到了民国以后,在推进浙江教育近代化的进程中,兴学的主体已由传统开明绅商转换为新知识界人士,教育领域在民国前新式教育的基础上继续革新。以留日学生经亨颐为会长的浙江省教育会⑦有关浙江省教育会的基本情况,详见白锦表、陈春萍:《浙江教育会考略》,《浙江万里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以“协议全省教育事宜、促进教育行政”为宗旨,热心联络全国教育界,组织学术讲演会,如1917年8月1日至20日举办的“丁巳夏期讲演会”就以国民学校教员为对象,由蔡敦辛、叶谦、阮性存、司徒华林、金泯澜、孙玉仙等分别讲演“小学教育经验”、“社会心理”、“法律与教育”、“美国教育现状”、“宗教与教育”、“阳明学阐要”等专题①适今:《夏期讲演会之旨趣》,杭州《教育周报》第169期,1917年8月19日,第19页。。同时贯彻蔡元培制定的民国教育宗旨,积极创办刊物《教育周报》、《教育潮》、《浙江省教育会月刊》,介绍世界新教育思潮,反思中国教育的弊端并积极讨论新教育的建设等,对杭州教育界和思想界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需注意的是,浙江省教育会始终坚持自主独立精神,“是以教育会,非官厅之佐治机关,会长非隶属于官厅之佐治员,故官厅不能以命令行施教育会,亦不能用令行文教育会长”②孙增大:《官厅错看教育会》,杭州《教育周报》第3期,1913年4月15日,第21页。。它的设立符合新知识界社团提倡合群的宗旨,也是地缘纽带能够转型的成功典范。

等五四运动的新思潮传播到浙江后,省教育会就成为了教育界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新知识界人士由于受到了西方文化教育的熏陶,以推进全省新教育为己任,积极向教育界同仁传播国内外教育改革的讯息,促进人们教育观念的革新。从省教育会对新教育的宣传所采取的措施看,联络学界和组织出国教育考察成为杭州新知识界在辛亥革命后尤其是五四时期社团活动的亮点之一。发起成立全浙教育会联合会,多次召开会议,共商全省教育事宜并积极参加全国教育会联合会,积极探讨教育改革方案;还成功举办了第三届全国教育会联合会会议(1917年10月10日至26日在杭州召开),通过决议案十三项;为了让教员更具体直观地了解和学习外国的先进教育思想与制度,1918年2月5日至3月6日,浙江省教育会利用寒假组织中小学教员去日本考察教育,经亨颐亲任团长。归国后教育考察团又举行了汇报演讲,对杭州教育界乃至全国新知识界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③经亨颐:《经亨颐日记》,姚辉、黄建国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2—41页。。由此可以看出以浙江教育会为代表的新知识界开始摆脱狭隘的血缘、地缘关系的纽带,转向成为了有着共同社会政治追求并依靠学缘关系为纽带的团体。

(二)话语分析:“木瓜之役”和“浙一师风潮”

在辛亥前十年的报刊中,学堂学生闹事的报道和相关评论不胜枚举。比如南洋公学退学等事件以后,《苏报》就曾开辟“学界风潮”栏,专门报道各地学界动态,抨击新式学堂的陈腐风气,鼓噪学生罢课退学等。1901年夏,浙江求是书院发生的“罪辫文”事件④徐和雍、郑云山、赵世培:《浙江近代史》,杭州:杭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17页。,民族危机的刺激就显示出了学生激进思想的萌芽。1903年2月17日,浙江留日学生孙翼中、王嘉榘、蒋方震、蒋智由等,在东京创办了《浙江潮》月刊。这份由浙江革命党人主编的留学生刊物激烈抨击清廷专制统治、剖析列强侵华危机、介绍西方思想、提倡民族革命⑤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69—287页。,对于清末浙江新式学堂学生激进思想的宣传起了重大作用。当五四运动传播到浙江后,在新旧冲突以及反传统的表现上,新知识界报刊都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先例。围绕着《浙江新潮》以及在《浙江新潮》上发表的《非孝》一文,新旧两派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终爆发了震惊全国的“浙一师风潮”。本文拟从话语分析的角度对两个时期的学生运动⑥本文的“学生运动”主要指学校内部的风潮,与学生的切身利益有关,反映的是教育的问题,间接也涉及政治现状。实际上与学潮含义相近,区别于作为群众运动之一种的学生运动,后者是学生对于国家社会以群体利益作为出发点,具有政治意义、与世运有影响的运动。需要注意的是,吕芳上从学生运动的角度对五四以前的风潮集中进行了概括,认为此时期的学生政治意识还没有完全觉醒,而这种概括在涉及到杭州辛亥革命前后的学生运动特点时似乎稍有例外。见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第1—4页。——“木瓜之役”和“浙一师风潮”事件进行分析,同时也对后人关于这两则事件的历史书写和阐释给予认知上的考辨。

“木瓜之役”:1910年12月21日鲁迅致许寿裳的信中说道:“木瓜之役,倏忽匝岁,别亦良久,甚以为怀。”⑦《致许寿裳》,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37页。指的就是一年前发生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一场文学色彩浓厚的新旧文化教育思想斗争。从夏震武于宣统元年十一月十日(1909年12月22日)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接任监督,十一月二十四日(1910年1月5日)去职,共十五日。此十五日即“木瓜之役”的全过程。“木瓜之役”是民国成立前夕杭州教育界一件极为轰动、以留日学生为主体的风潮。仅笔者查阅的资料来看,当时的《申报》、《时报》、《神州日报》、《东方杂志》都进行了及时的报道,有的报刊还及时追踪报道事态相应的进展。“木瓜之役”也因为鲁迅的亲自参与,得到了后来者不断的追述与回忆①王景山在《“木瓜之役”考》一文中对“‘木瓜之役’大事日志”相关报刊材料进行了辑录,特此指出。见朱正等:《鲁迅史料考证》,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24—235页。。从追述者的角度看,尽管有些论者在事件的枝节上添油加醋(有些无法作为信史对待,也难撇清意识形态化的影响),但多数论者只注意到罢课缘由是夏震武带着教育总会多人到校,要求教职员和学生陪同谒圣并在礼堂参见等,由此遭到了以留日学生为主体的教师的反对,酿成罢课风潮。“按历来学堂之风潮皆起于学生,惟此则起于新监督与旧教员之冲突,为向来所无。故杭城教员颇视为重大问题,纷纭许久,仅乃宁息。”②《杭州师范学堂解散日记》,《东方杂志》第6卷第13号,1910年2月4日,第471页。若从参加罢课风潮的主体——留日学生的身份来看,并对当时的报刊文章进行话语分析,则可以获得更为深层的认识。

报刊作为旁观者,固然有其自身的明确立场,但通过社会重大事件的报道,也间接传达出新知识界主体与底层民众之间舆论倾向的差异性。在巴赫金看来,“话语”其真实含义都只能通过社会“交往”与“对话”实践才能获得:“实际上,我们任何时候都不是在说话和听话,而是在听真实或虚假,善良或丑恶,重要或不重要,接受或不接受等等。话语永远都充满着意识形态或生活的内容和意义。”③巴赫金:《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钱中文等主编:《巴赫金全集》第2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16,359—360页。同时他认为:“与其说是话语的纯符号性在这一关系中重要,倒不如说是它的无所不在的社会性更重要……显而易见,话语将是最敏感的社会变化的标志,包括那些变化还只是在逐渐成熟起来,它们还尚未完全形成,还没有探寻达到已形成的意识形态体系的领域。”④巴赫金:《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钱中文等主编:《巴赫金全集》第2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16,359—360页。《申报》对罢课风潮报道最为及时、连续,对参与整个事件的双方都给予了关注,将《师范教务长等上浙抚公禀》、《师范教员上学部电》、《夏监督致全体学生函》、《夏监督牌示》等信件原文刊登,大有客观公正之态,并以《夏会长请派大员彻查师范风潮》、《两级师范消弭风潮之办法》等文陆续将论争双方的态度公布于众;《时报》、《神州日报》则力求从事件细节入手,有些风潮细节还带有一定的“噱头”,并将此次论争的原因归于“利益”之争,这也可以分别从他们的新闻标题中读出:《任期一日之师范监督》、《师范学堂近事续志》(《时报》),《全浙师范学堂之现状》、《再看全浙师范之怪状》、《三志全浙师范之怪状》(《神州日报》);《东方杂志》则在风潮结束之后,以《杭州师范学堂解散日记》一文梳理了整个风潮的经过,并毫不掩盖自己的倾向:“平心而论,师范学堂诚宜整顿,然当俟之布置妥帖情形谂熟之后。非可卤莽从事。今夏监督于接任伊始,揭示礼节,将教员与学生同一看待,斯已大伤感情矣。复又蜂拥多人至校,对于诸教员,面诟其名誉极坏,有如声罪致讨然,不复为教员留余地。斯即隐忍一时,日久亦终必决裂,固可断言者矣。若夏监督者,其亦学养不足者矣。”⑤《杭州师范学堂解散日记》,《东方杂志》第6卷第13号,1910年2月4日,第471页。可谓是对论争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浙一师风潮”: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传播到浙江、与学生运动相互结合相互激荡的产物。它以施存统在《浙江新潮》第2期(1919年11月7日)发表的《非孝》一文为导火索,浙江教育界、思想界新旧派别之间由此正式展开激烈的冲突,中经“倒经(经亨颐)运动”、“挽经(经亨颐)护校”运动,以1920年5月1日暨南大学教务长姜琦正式出任浙一师校长止,前后历时半年左右⑥沈自强主编的《浙江一师风潮》(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一书搜集了“浙一师风潮”的历史文献,较为齐全。。恰如署名“可可”在一篇文章中回忆的那样:五四之前的学生多半屈服于官僚式的教育训练,学监、舍监掌握一切,学生的活动以运动会和远足为大事,本应以毕业学生为主体的“校友会”,也多半由校长及教职员主其事,宗旨是“观摩德艺,锻炼身体”⑦可可:《十年前学生生活之回顾》,《学生杂志》第15卷第12期,1928年12月10日,第38页。。但由于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浙一师风潮”从精神到形式都继承了五四的特色,如大量学生刊物的涌现、学生自治运动的开展、集会请愿运动的实践等。“五四后学生觉悟教育的主体应在自己身上,于是渐有脱离‘保育政策’而走向自主的自觉。民国七年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大学及浙江第一师范最先有‘学生自治会’的组织。这是受新教育提倡的影响,后来又因杜威来华演讲而更为普遍化。”①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第57页。学潮一发生,除了杭州本地的社会声援力量(包括各种新式社团、报刊、社会名流等)外,京沪等地的社会声援力量更为强烈,这种气势远远超过了十年前在该校发生的“木瓜之役”。

随着学潮的发展,上海《民国日报》、《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北京《晨报》、《公言报》等不同程度地给予了报道,一时报道事态进展、时评类文章潮流般涌现,首先在舆论上给予杭州进步的学生界以热情有力的支持。多数时评文章认为“浙一师风潮”绝非一时一地的现象,这牵涉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新旧思想抗争的问题:是坚持新文化立场还是保存传统?说到底如何保持教育独立成了大家最后讨论要解决的根本问题②颖水:《浙江一师风潮》,北京《晨报》1920年3月31日,第3版。。从话语分析的角度,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同政治立场的报纸对待这次风潮的姿态:上海《民国日报》对此次学潮的反应最为迅捷,从政党立场出发支持杭州进步学生界,再加上叶楚伧、邵力子等写的一组犀利的文字,毫不遮掩地讽刺浙江保守教育界;上海《申报》和北京《晨报》依然保持着对新闻事件力争客观的报道和持续关注,不过也站在学生这边;耐人寻味的只是上海《时事新报》的态度,报道此次学潮态度不甚积极③吕芳上注意到了上海《民国日报》和《时事新报》之间的政治立场差异,见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第128—131页。。而杭州本地的报刊,如《杭州学生联合会报》、《钱江评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十日刊》等都及时对事态进展给予报道和总结,比起十年前的“木瓜之役”,他们更懂得利用舆论的力量来扩大声势,由学生运动所带来的势力也越来越受到不同政治立场的新闻界的重视。

(三)浙一师内部:先锋与本体的冲突

五四时期被誉为浙江的“北大”、东南新文化运动重要据点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及其前身,就一直是吸引浙江留学生的学校之一。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筹备期间,王廷扬曾两次赴日考察学务,并访问过经亨颐、许寿裳、钱家治、张邦华等一批浙江留日学生,咨询过办学办法和建筑事项等。后来担任教务长的经亨颐,此时出力最多、付出也最大,后来他们都陆续回国在浙一师任职。学堂历任监督,多为科举出身,并有很多人曾留学日本;历任教务长则都是留日学生,所聘日本教员,在新知识、新教法的传授和示范方面起过重大影响。如周树人1909年9月归国后就担任师校初级部化学和优级部生理学教员,同时兼任日本教员玲木珪寿的植物学翻译。从教务长到一般教员,曾留学日本的人员占了相当的比例,“木瓜之役”期间日本教员还有八名。从师资配置上说,辛亥革命前夕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是当时杭州规模最大的新式学校。

正如前文所述,浙一师这种师资配置方式有着潜在的矛盾。1909年10月14日,沈钧儒当选为浙江谘议局副议长,请辞师校监督。浙抚增韫请富阳人夏震武④夏震武(1853—1930),字伯定,号涤庵,别号灵峰,浙江富阳人。同治十年进士,官工部主事。1909年秋任浙江省教育会总会会长,提倡“廉耻教育”。同年冬兼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监督,不到一月,即被迫辞职。著有《灵峰先生集》等。见陈玉堂:《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90页。奉命接任监督。是年10月17日,夏震武又当选浙江省教育总会会长。夏当选后就发表意见书,提倡“廉耻教育”:“廉耻教育无古今,无中外。有廉耻以为之本,则中学可也,西学可也;无廉耻以为之本,则中学、西学皆亡国之具。”⑤《两级师范训词》,夏震武撰:《灵峰先生集》卷5,南京:南京大学古籍部,典藏号:56—41068。就知识结构和文化观念来说,夏震武属于传统的儒家士大夫,而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大多数教师则是新型知识分子,“木瓜之役”的爆发在所难免。同时,谘议局一沈姓议员因为不能参与管理校事务,“于是重发起教育会,举夏为会长,无非欲利用为傀儡,冀以查账为名,即可挨身入内,谋一席之地,而夏某不察,反以彼等为盟主。诚哉自取其咎,此远因也。”①《杭州某君论师范风潮书》,《教育杂志》第2年第1期,1910年2月19日,第69页。受谘议局控制的浙江教育总会跟两级师范学堂之间的对立因素由此可见。因此“木瓜之役”不仅是教育界新旧思想与观念的一场斗争,而且还为辛亥革命前后杭州新知识界与学生运动的结合奠定了最初的范型。尽管这次论争胜利的影响只波及到杭州教育界,但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辛亥革命前杭州新知识界所处的公共舆论的氛围。

“辛亥革命之际,新知识界与旧士绅的分离对立倾向被反满革命所掩盖,双方暂时成为同路人。民国以后,潜在的矛盾迅速上升激化,由开明人士转型而来的自由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与由绅士支撑的正统秩序始终无法谐和,只好再度竞逐较量,以求实现民权。”②桑兵:《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第295页。尽管新旧之争是近代中国一个持续的现象,“但新与旧的区分标准以及不同时期的新旧社会分野却随时而变。各时各地新旧人物的社会分野与其思想观念并不完全成比例:社会分类上的旧派中人有颇具新意识者,而新派中人也有不少旧观念;两派以及各派之中不同人物的思想、心态与社会行为均可见明显的相互参伍及错位”③罗志田:《新旧之间:近代中国的多个世界及“失语”群体》,《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具体到“浙一师风潮”的对立双方,除了上文提到的以夏敬观为代表的行政当局外,还有杭州保守的教育界和所谓的“校长团”。这些杭州教育界的守旧一方,对经亨颐的“文学改革”和“学生自治”持反对意见,他们“起了饭碗的恐慌”以及“经氏不去,我辈不得安的概想”④FJ:《齐耀珊大兴文字狱》,上海《民国日报》1919年11月28日,第3版。。“浙一师风潮”期间担任浙江省教育厅长的是属于研究系的夏敬观⑤夏敬观(1875—1953)字剑丞,近代诗人、词人,江西新建人。光绪二十年(1894)举人。1895年入南昌经训书院,随经学家皮锡瑞治经学。1902年入张之洞幕府,参预新政。1907年任江苏提学使,兼任上海复旦、中国公学监督,1909年辞官。民国初年,率先剪辫,不以遗老自居。1919年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1924年辞职,寓居上海,从事著述。见李盛平主编:《中国近现代人名大辞典》,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第555页。,他在同请愿学生的谈话中自命为“新”,因为“20年前我在上海中国公学和复旦公学曾做过监督,那时我也讲究新的,所以我对于新思想也是很赞成的”⑥《二十世纪的老古董和十九世纪的新人物》,《钱江评论》第7号,1920年3月21日,第2版。。之所以反对经亨颐率先实行的教育改革,是因为他认为“要知无论何事,苟欲革新必与定章不合,今经先生欲以理想成为事实率尔实验,夫改善之心,他校学生亦具有同情。而以定章,故他校之校长及教职员将无所措手足矣”⑦丁:《浙江学潮之激荡》,上海《民国日报》1920年3月19日,第6版。是年4月13日此报时评更直言不讳地指出:“夏敬观的学问,或者配做前清的提学使,一入民国,已经没有他羼入教育行政界的余地,何况在这新思潮蓬蓬勃勃地起时。”详见湘:《夏敬观该赶》,上海《民国日报》1920年4月13日,第6版。。看似温和的谈话,则可以看出此时夏敬观的思想已经落伍了。由此可见,先锋与本体的冲突在浙一师学校内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浙江自唐以来文风鼎盛,尤其到了近代,士绅阶级的思想观念也一步步地变迁。“非仅在社会观念与价值取向上加重其崇洋的倾向,甚至在新的社会领导阶层知识分子中,也崇尚西学,视西化为救国救民切要之途,于是传统与国故逐渐不为社会所重。”⑧李国祁:《中国区域研究:闽浙台地区,1860—1916》,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1982年,第621页。特别是到了民国以后,因留学者归国后均能得到较好的社会位置,文化象征资源来自文凭和学问,并且也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可观经济效益,造成浙江崇尚洋学的趋势更为强烈。在这一背景下,探究辛亥前后杭州新知识界近代转型的原因及其与学生运动之间的互动关系倒显得尤为重要。

(一)转型时代杭州新型媒介的出现与成长

张灏认为1895—1925年初前后大约三十年的时间,是中国思想文化从传统过渡到现代、承先启后的关键时代①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34页。。对浙江而言,教育和社会政治领域变革的逐渐推行,也带来了以杭州为中心的浙江近现代传媒的迅速发展。报刊杂志的创办、出版发行在20世纪初期形成了一个小高峰,与19世纪下半期的情形相比,从发行种类、数量到刊载的内容都有了大大进步。新式报刊大多成为传播新知、倡导变革的舆论载体。人文荟萃的浙江在这方面自然不甘落后。据初步统计,从1858年西方传教士在宁波创办《中外新报》开始,到1912年民国成立时,浙江人自己在浙江本地创办的以及创办于省外但主要面向浙江的报刊至少有84种②汪林茂:《浙江通史·清代卷下》,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57—362页。。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报刊内容上多注重新闻信息的传播,开办诸如本省新闻、本市新闻、选电、公论等栏目,专门的文学副刊开始萌发;形式采用词章体、白话体杂糅的局面,册页印刷式样很少;印刷材料多采用传统手工制纸,技术也是机械印刷、雕版木刻、石印甚至手抄并存;由于受到现实各种物质条件的制约,此一时期报刊的发行量不高,这也是造成诸如学生运动传播效果仅局限于浙江一隅的重要因素。

而从1912年至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上台前,同样从事报刊事业,新知识界对于报刊的认识有了变化,这得益于“出版机构的民间化、新式学堂的蓬勃发展,再加上接纳新文化的‘读者群’日渐壮大”,因此“众多洁身自好、独立于政治集团之外的自由知识者,借报刊为媒介,集合同道,共同发言,形成某种‘以杂志为中心’的知识群体”③陈平原:《文学的周边》,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136页。。杭州创办过《道路杂志》、《实业丛报》等近六十种杂志(其中学生刊物有二十四种)以及《之江日报》、《浙江日报》、《杭州日报》等三十多种综合性报纸④金普森等著:《浙江通史·民国卷上》,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23—324页。。辛亥革命后,舆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生长空间,同时伴随着共和政体的诞生,新闻事业也引起了各个地方政治势力的重视,纷纷拉拢以此扩大自己的势力影响范围。而在这些舆论势力影响下,新知识界人士既充当了报刊与底层民众之间的知识公众,又通过近现代传媒、新式学校和各种新式社团组成了分布一定区域乃至全国的文化传播网络的节点群落。

短短15年光景,创办的报刊近百种之多,从中可以明显感受到以杭州为中心的浙江近现代传媒兴办的热潮。报刊在发展中呈现出以下的特征:从热衷于传播实业新知到白话体报的诞生,开始注重底层民众的启蒙教育;从注重报刊的政治宣传功能到重视报刊作为商业信息载体功能,休闲类报刊开始复兴;文体类型上也从单纯翻译外国报刊文章到浓厚政论色彩的新文体的转变;报刊栏目日益细化;报刊也从以新知识界人士为主体逐渐转为新式教育培养下的学生。至此,以杭州为中心的浙江近现代舆论体系开始建立。当然不容忽视的还有,由留学日本的学生们翻译、编译的各种教科书以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方面的书刊也开始向中国沿海乃至内陆地区传播。从1895年到辛亥革命前后,仅仅译自日文的书刊就近一千种之多⑤谭汝谦主编:《中国译日本书综合目录》,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0年,第41页。。近现代传媒的兴起为新知识界人士接触新知提供了较以往更为丰富的知识源,而这种趋势到了民国后虽小有波折,但伴随着五四运动传播到浙江以后,早已如火如荼了。

(二)杭州近代城市公共空间功能的嬗变与定型

沃尔特·李普曼曾指出:“对舆论进行分析的起点,应当是认识活动舞台、舞台形象和人对那个活动舞台上自行产生的形象所做的反应之间的三角关系。”⑥[美]沃尔特·李普曼著,阎克文、江红译:《公众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页。公共舆论毫无疑问是负载于公共生活当中的,考察杭州现代舆论的发展自然要先了解杭州这座城市的历史以及近代以来城市的公共生活。杭州古称钱塘郡,隋开皇九年废钱塘郡,置杭州,自此杭州之名首次在历史上出现。19世纪中叶太平军占领江南并封锁了大运河的交通运输,使杭州失去了在以京杭大运河为南北命脉的古老商业网络中的战略地位,最终导致江南地区城市中心等级的重新调整,取而代之的是上海的迅速崛起。甲午战后,杭州被辟为商埠,日本、英美等国先后在杭州建立租界,1909年沪杭铁路的竣工也促成了杭州一步步向近代城市的转型。

近代杭州城市空间的位置,因环西湖的城墙和旗营的存在而变得更为封闭。前者使杭州城变成一个与周围风景区隔湖相望的封闭空间,后者使杭州城呈现一座“城中城”的格局。城墙和旗营的存在,将杭州和西湖分隔为空间上截然不同的两个单元。辛亥革命后,浙江军政府发布公告,废除杭州府,将钱塘、仁和两县合并为杭县,直属浙江省,为省都督府的所在地。同时拆除旗营,在旗营旧址开辟“新市场”,使原来濒湖一带的商业中心得以扩展,一些重要的公共设施如体育场、图书馆以及展览馆等都先后建造在这里。这样就打破了城区空间的束缚,让城区和西湖融为一体。“围绕湖滨新市场,东有沪杭铁路终点站城站市场,南有位于钱塘江北岸集散木材柴炭的江干市场,北有运河终点以‘三行一市’(即米行、纸行、箔庄及鱼市场)闻名的拱墅市场,加上从鼓楼至官巷口的旧市区,形成了一个连接内外的商业网。”①周峰主编:《民国时期杭州》,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页。再加上毗邻的上海以其成熟的现代文明形式与消费观念对其施加影响,迫使其脱离固有的发展轨道而走向近代化的征程,自此加快了杭州城市公共空间的变化与城市功能的转型。

在上述背景和城市公共空间中,尤其随着民国以来杭州市政建设的加快,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质量开始有了变化:马路的修筑与新式交通工具的出现和推广,在扩大了人们活动空间的同时也潜在地改变着人们的空间观念;电灯的使用和现代通讯事业的发展,在改变人们传统时间观念的同时也提高了人们互动沟通、共享信息的效率;公园、运动场、电影院、游乐场、公共图书馆等公共设施的日臻完善,在改变人们既往娱乐方式的同时也促使人们对信息与现代知识需求的增加,阅读报刊成为部分人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内容。与此相对的,从戊戌维新以来,杭州新知识界为了摆脱内忧外患的民族危机,各种新式社团如行会、公会、会馆以及民国后的学联、青年团、学社、协会等相继成立,迎合着人们生活方式转变的需求,如前文所说的新式社团开启民智所采纳的七种类型的活动。新式社团多由新知识界的人士构成,改变了传统单纯依靠血缘、地缘关系为纽带的社团组织模式,显示出辛亥革命前后杭州城市社会阶层流动的驳杂性以及社会关系重新分化组合的大变动。同时,还应注意到这种新式社团组织在超越区域视角以后,彰显出了沿海与内地、都市与乡镇新知识界之间的结合与互动,而这一互动的媒介除了近代传播媒介外,还由新知识界的人士担当。

(三)新知识界主体人格的培育与转变

如前所述,超越以杭州为中心的区域视角,可以看到现代传媒如京沪等地的报刊对于新式教育的报道也开始关注起来,如各地兴学概况、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办学举措及方针政策、学堂学生及教职员的活动情况等。清政府刚开始兴办新学的初衷是为了培养自己的支持者,但到了1905年科举制废除后,新式教育割断了传统士绅入仕的渠道,致使既有的社会结构失序并开始颠覆。而以西学为主的教学又使得学生在学习科学知识的同时,也接受了西方的政治、人文思想。一时新式教育下的学生开始主张自由平等、喜欢谈论革命流血的事迹,因此学生运动频频发生。为了更好地理解辛亥前后杭州的学生运动,就不得不提到以经亨颐为代表的杭州新知识界对浙一师进行的教育革新活动。

经亨颐任改制后的浙一师校长,其整个教育革新运动的核心是提倡“人格教育”,强调教育以陶冶人格为主,和当时江苏教育会黄炎培所提倡的“职业教育”不同,但是经亨颐并不反对“职业教育”:“今日中国宜重人格教育,决无废除职业之意;若谓今日中国宜重职业教育,亦无人格已算完足之理。惟自社会全体观之,不能锡(赐)以二名称,则人格尚可包括职业,故余亦赞成人格之说。教育为治本之事业,不宜作治标之主张也。”②经亨颐:《经亨颐日记》,第25页。表现在学科设置上,即德、智、体、美、群五育全面发展,经亨颐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为国家培养出正直坚强、德才兼备的人才。尤其对于体育很重视,要学生锻炼体魄来振奋精神。他不仅在校内举行运动会,还以省教育会的名义,举行中等教育联合会操和联合运动会,提倡军国民教育,推动体育的发展。如1915年11月9日学校举行第三次运动会时,经亨颐认为:“凡我校全体学生,皆以尚武之精神,蕴蓄于平时者,发表于今日。则今日之运动会,与爱国、尚武两要旨有密切之关系,即于国耻纪念积极准备有密切之关系。”①经亨颐:《运动会会长开会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7期,1915年11月。当五四运动传播到浙江后,经亨颐积极奔走于商会与青年团之间,会晤蔡谷卿(蔡元培之族弟)等社会名流,促使杭州及各县商会召开大会,决议同学生联合会保持一致,共同抵制日货。1919年7月,经亨颐会晤了南归的沈尹默和蔡元培两位先生,在详细询问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具体事宜后,更增强了对于改革和推进新文化运动的决心②经亨颐1919年7月4日日记记载:“雨。上午,至庆春门,访沈尹默,来自北京,详谈五四运动事。本拟至会,雨过大,即顺入教育厅。十一时,与仲文同至饮马井巷,访蔡孑民,得晤为慰,询其赴北京尚无确期。”见经亨颐:《经亨颐日记》,第180页。。开学伊始,经亨颐就积极采取以下举措:延聘到刘大白、陈望道联合校内的夏丏尊一起提倡白话文,宣传新思想③被称为浙一师“四大金刚”的还有李次九,其中刘大白、陈望道、夏丏尊三人均有旧学功底,还有留日经历,接受过西方新思潮的洗礼,因此与经亨颐所倡导的“与时俱进”的方针配合默契。“关于教授一方面,取研究的态度。以如人生最有关系的各种问题为纲,选择关于一问题的材料(都从杂志当中采取),印刷分送学生,使学生自己研究,教员随时指导,并和学生讨论。至于作文一方面,学生作白话文的,已占全数十分之九。”因教学方法新颖,受到学生们的欢迎。见《五四运动后之浙江第一师范》,上海《时事新报》1919年12月15日,第2张第1版。;注重舆论宣传,邀请社会名流到杭州演讲,同时改组《教育周报》为《教育潮》,介绍世界新学说、新思潮和进步刊物;最为重要的是实行教员专任制度、试行新学制、组织“学生自治会”等。在新思潮的影响下,浙一师的改革新举措,犹如“校园革命”的风潮一般,迅速在杭州其他学校蔓延,这就引起了教育界守旧派的反对。前文提到的“校长团”就公开与经亨颐唱对台戏,对抗新思潮,且在省长齐耀珊等的纵容下借题发挥发起“倒经运动”,迫使经亨颐于1920年2月离职。

从“木瓜之役”到“浙一师风潮”,以杭州为代表的“士绅社会”正经历了权力扩张的时期,也由于过于政治化而走向自我瓦解:一部分士绅在新式的建制下蜕变为新式的知识人,成为新知识界的组成成员;同时,另一部分士绅直接转化为政治权贵而失去民间的身份,进而成为既有秩序的维护者。作为这两次风潮的反对者(官方教育机构、教育界守旧人士等),除了与新知识界人士在新旧思想方面有冲突外,还涉及到一层现实的利益冲突。“木瓜之役”中,前面提到的《杭州某君论师范风潮书》中指出:“师校教员薪水为通省冠,而功课最少,如图画不过一星期六点钟,而月薪有七八十金、百二十金者,其他可知。厚利所在,谁人不趋!故夏初接受时,即有人在外招摇:某任教务长,某作斋务长,某任庶务长,某某任某科教员……”这也可以看作是教育会会员为什么那么想把持浙一师的原因之一。这种记述也可以从《再看全浙师之怪现状》(《神州日报》,宣统元年十一月二十日,1910年1月1日)一文的相关内容得到佐证④朱正、陈漱渝等著:《鲁迅史料考证》,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30页。。在“浙一师风潮”爆发之前,一师学生趁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风潮,开始关注政治问题,反对浙江谘议局议员私自加薪,并捣毁议场、围殴议员等⑤沈晓敏:《处常与求变:清末民初的浙江谘议局和省议会》,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296—297页。。浙江谘议局和浙一师的仇隙就此结下,后面发生的“倒经运动”再清楚不过。参加调停工作的蒋梦麟到杭州弄明白学潮真相后,写给胡适的信中说:

到杭后调查一师学潮真相,知这回的事情实在起于内部“牛鬼蛇神”的一般教员,齐照岩骂经子渊是过激党底话,也是起源于内部的。这回的留经,好像西南的护法,是一个假面具,现在把西洋镜拆穿了,只有学生是真要留经,“牛鬼蛇神”只要饭碗留罢了。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主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香港:中华书局,1983年,第87页。

信中的齐照岩和经子渊即事件双方的齐耀珊与经亨颐两人。可见,处于“王纲解纽”的动荡变迁时代,趋新与守旧两股力量之间的冲突、对立与扭结在一所学堂的两代知识分子之间也不能避免,新旧观念纠葛的背后还隐藏着一层现实的利益。

(四)新式社团与舆论的“制造”与传播

20世纪初期,基层乡镇开明人士较少,即使有渴求革新社会风气的愿望,也由于势单力薄无法与顽固势力抗衡,因此不得不求助于本乡外埠城市的士绅的帮助。后者既是都市的名角,又对于乡梓的革新事业充满了热情,对于本乡社会习俗乃至文明习气的培养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许多成立于上海及各省垣的团体,都有总部分会的计划,准备向内地府县乃至乡镇大幅度扩展。”①桑兵:《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第278页。在计划具体实施的过程中,乡镇和都市新知识界的人士开始结合,分散的社会力量逐渐形成了统一的整体,这种变化在民国成立后更为显著,大大增强了新知识界与顽固势力抗衡的力量。如前文所述,新知识界的人士主要是开明绅士和青年学生构成,“木瓜之役”和“浙一师风潮”中涌现的社团组织,对于学生运动的开展乃至最终的胜利起到了组织作用,只不过论者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多语焉不详②吕芳上列举了声援浙江一师风潮之社会关系图,其中提到了一些新式社团的力量,见其《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第127页。。“木瓜之役”以留日学生为主体的教师宣布罢课离校,他们并没有立即各自遣散回家乡,而是搬到了杭州大方伯巷黄醋园附近的湖州会馆,静候事态的发展。坚持斗争胜利后的25名教员在湖州会馆开了一次“木瓜纪念会”,并合影留念,其中25名成员中有15名为留日学生,湖州籍教师仅有杨梓耜、沈灏两人。

如果说此时的湖州同乡会,只是为这班留日学生提供了与以夏震武为代表的教育界旧势力抗衡的物质条件,那么十年后“浙一师风潮”前后涌现的社团则为学生运动提供了精神资源。其中,浙江一师校友会和明远学社均成立于风潮发生前,前者于1913年10月13日成立,“以陶冶校风、锻炼身体、养成善良之校风为宗旨”③《本会成立大会记事》,《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期,1913年10月。,组织演讲、文艺、体育等方面的活动;后者成立于1915年,“取旧贡院明远楼之二字,自贡院改办学校以来光复毕业生及职员皆为社员”④经亨颐:《毕业生送别会开会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0期,1916年11月。。经亨颐把其当作推行人格教育的平台,希望他的教育理念通过日常的生活学习活动很好地体现出来,让学生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人格教育的熏陶。而当五四运动传播到杭州后,杭州学生举行爱国游行示威,“杭州学生联合会”于1919年5月12日便宣告正式成立。这是由杭州中等以上学校学生共同组织的团体,以“巩固学生之团结力,唤起国民之爱国心”为宗旨,积极组织演讲团深入工商界,从事抵制日货等活动,并开始创办《杭州学生联合会报》,作为沟通的桥梁⑤《杭州学生联合会报》,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研究室编:《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第2集,北京:三联书店,1979年,第444—445页。。这一组织在“浙一师风潮”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一方面积极跟全国学联会联系并大力支持浙一师学生的行动,一方面还积极鼓动杭州其他各校的学生参加,促使学生力量得以集结,给当时杭州的行政当局制造了相当大的麻烦。与此同时,浙一师学生在校内也成立了新式社团,有“青年团”以及“书报贩卖部”等。这些新式社团的成立,使得学生们享受到了民主、平等的体验,也促使学生更为热情地接受新文化思想的熏陶。五四以后的杭州新知识界风气剧变、学生激情满怀,新式社团的成立为学生运动的兴起提供了精神原动力。

20世纪初期,中国的“民间舆论”已经登上历史舞台,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然而,对于这种闪烁着时代火花的学生运动,它所传达的内涵当初是非常朦胧的。“木瓜之役”只是对夏震武的“廉耻教育”进行了嘲讽,尚未出现新话语,但表现出了一种鲜明的对向思维和强烈的批判意识,成为话语转换的一种言论前提。另外,本校的学生在此时运动中的作用不太明显,只是以留日学生为主体的教师在斗争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此后十年间,随着大量的新舆论新话题的进一步涌现和传播,它的轮廓才进一步凸显清晰起来。“浙一师风潮”中学生自觉利用现代传媒的舆论优势,首先围绕着“挽经护校”运动的展开,一师学生提出了挽经的两大理由,即“贯彻本校改革精神”、“巩固浙江文化运动的基础”:

总之生等,为本校教育前途进步计,不得不挽留经校长复任,以贯澈(“彻”——引者注)本校革新的精神;为吾浙社会前途光明计,不得不挽留经校长复任,以巩固吾浙文化运动的基础。经校长是本校改革的主动人;经校长是我们浙江文化运动的先觉者,经校长去,我们亦去!经校长留,我们亦留!宁牺牲一切,定要挽留经校长复任!①《全体同学第一次请愿书》,《浙潮第一声》,1920年6月,第21页;另见沈自强主编:《浙江一师风潮》,第36页。

伴随着运动的开展,京沪杭等地的报刊也开始注意舆论话题的导向,从“新文化是我们青年的生命,我们为生命负责任。新文化是我们青年的将来,我们为将来负责任。新文化是我们青年前途的光明,我们为光明负责任”②玄庐:《学生与文化运动》,《星期评论》第39号,第17页。的责任意识到“青年!浙江的青年!人格表现的时期到了!奋斗的机会到了!”③《究竟要教育行政官为什么》,《钱江评论》第5号,1920年3月7日,第2版。的承担精神;从“你们须认定此次经校长的更换,决不是校长个人问题,决不是一师一校问题,乃是官厅以强权压制文化运动,阻抑教育改革的问题”④《摧残你们生命的人,就是你们的大敌》,《钱江评论》第7号,1920年3月21日,第4版。的敏锐洞察到“浙师范潮与教育独立”⑤湘君:《浙师范潮与教育独立》,上海《民国日报》1920年3月30日,第6版。,“而治本之法,应即将教育行政大加改革,使教育完全独立,免受政治潮流所鼓荡”⑥颖水:《浙江一师风潮》,北京《晨报》1920年3月31日,第3版。的彻底反思,都洋溢着一种革新和批判精神的语词群,并在现代传媒中不断被演绎、放大和引申,成为了此后学生运动中舆论话题变革能量之源。

可见此时“浙一师风潮”确实发扬了“五四”精神,坚持新思潮,通过新话语传播将改革事业向前推进。除了前文提到的京沪杭各地的社团、新闻界和学生组织等的帮助外,还得到了社会名流如梁启超、蔡元培、范源廉、孙宝琦、汪大燮等十人的呼吁⑦《梁任公等电浙维持一师》,北京《晨报》1920年3月28日,第3版。。新传媒承载的新话语形成日渐宏大的新信息源,它们传播、连接、辐射到新教育下的更多的进步学生与知识分子中间,开阔了人们的眼界,改变着人们的观念,孕育着浙江本地乃至全国的政治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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