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绝句的集成与绝唱*
——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的批评史和文体史意义

2011-02-11 15:52左鹏军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4期
关键词:论诗岭南

左鹏军

陈融在完成《读岭南人诗绝句》之后,曾写下七绝四首,以志当时的心境。其一云:“蛮方轻诮古来今,风力坚遒后起任。不染岳云湖绿色,江衣岭带郁蟠深。”其四云:“搜索遗文卌载来,光阴偏待惜残灰。独留一管枯馀笔,等到无书读处开。”①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成书此》,《读岭南人诗绝句》卷首图版,香港:1965年誊印本。从中可见作者在经过时四十年的断续写作、反复修改之后,终于将这部三十多万言的《读岭南人诗绝句》写定之后的复杂心情和深切感受,而作者对于岭南诗人诗作的熟稔程度,扎实的文献根底,特别是对岭南诗人诗作的充分肯定和深厚感情也从中可见;其中也流露出作者对几十年间经历的时势变化、世事沧桑的多重感慨。

一、陈融及其论诗绝句

陈融(1876—1956),字协之,号颙菴,别署松斋、颙园、秋山。广东番禺(今广州)人。早年肄业于菊坡精舍,攻词章之学。光绪三十年(1904)入日本东京法政大学速成科。翌年加入同盟会。1911年4月参加辛亥广州起义。广东光复后,任军政府枢密处处员。1913年后,历任广东省司法筹备处处长、广东法政学校监督、广东警察学校校长、广东审判厅厅长、司法厅厅长、高等法院院长、大本营法制委员会委员、广东省长公署秘书长兼政务厅厅长、行政院政务处处长。1931年任广州国民政府秘书长,旋任西南政务委员会政务委员兼秘书长。1948年受聘国民党总统府国策顾问。1949年赴澳门,1956年病逝。他的诗词、书法、篆刻、藏书俱负时誉,著有《读岭南人诗绝句》、《黄梅花屋诗稿》、《竹长春馆诗》、《颙园诗话》、《秋梦庐诗话》、《黄梅花屋印谱》等,编选有《越秀集》等。

《读岭南人诗绝句》是陈融一生用心最勤、用力最久、最为重要的一部著作,凡三十多万言,从草创至完成前后历时四十年。在如此漫长多变的岁月里,六易其稿,方始写定,可见作者对此书的执著用心、一往情深。全书分十八帙,以七言绝句并系小注方式,记载、歌咏、评论、考辨从汉代至民国年间一千三四百年的岭南诗人凡二千○九十四家,写下绝句二千六百八十一首;其中有小部分散佚,如第十四帙论民国诗人部分即佚其前半,含诗人五十三家,诗一百○二首;是书今存者,论列岭南诗人二千○四十一家,绝句二千五百七十七首①冒广生《〈读岭南人诗绝句〉序》有云:“平生所遭顺逆之境,如梦幻然,若羊胛之乍熟,使人俯仰,有不能喻诸于怀者。独其于诗,愈老而嗜好愈笃。乃以暇日,成此四千馀首,凡六易稿始写定。”见《读岭南人诗绝句》卷末。按:笔者据该书目录所列诗篇数统计,全书原论及岭南诗人二千○九十四家,有诗二千六百八十一首,除去散佚者,今尚存诗人二千○四十一家,诗二千五百七十七首。据此可知冒氏所说“四千馀首”之数不确。另,何氏至乐楼丛书第三十二种本《黄梅花屋诗稿》后附有《读岭南人诗绝句拾遗》(又名《读岭南人诗绝句补编》),增补诗人六十二家,诗一百二十五首,即《读岭南人诗绝句》所佚之第十四帙论民国诗人部分,系由陈融弟子余祖明多方搜求所得,并于1972年编定,何氏至乐楼1989年冬月刊行。若将此部分计算在内,则《读岭南人诗绝句》共存诗人二千一百○三家,诗二千七百○二首。。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此书还专辟三帙,用以记载与品评岭南妇女诗人、方外释家诗人和道家诗人。这虽然是一些诗歌纪事著作和史学著作的常见作法,并非其首创,但是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的处理方式,既表现了重视女性诗人、方外诗人的文学观念和文化眼光,又反映了岭南诗歌史上女性诗人、方外诗人作出的杰出贡献和应有的文学批评史与文学史地位,这种判断也符合岭南诗坛的具体情况②张伯伟曾将“论闺秀”视为清代论诗诗内容方面值得重视的开拓之一,见所著《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第4章《论诗诗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28—432页。。可以认为,在古今众多的研究者中,对岭南文学与文献如此执著、如此深情者,除《广东新语》、《广东文选》的作者屈大均之外,另一重要人物则当推《读岭南人诗绝句》的作者陈融。

《读岭南人诗绝句》全部为七言绝句,从多个角度品评每位诗人,少则一首,多则四五首,大抵依其重要程度而定,影响较大、材料丰富或争议较多的诗人则品评文字较多;除绝句之外,还以少则几字,多则上千字的小注形式对所品评的每位诗人进行具体的说明阐发;诗与注之间形成了非常明显的彼此映衬、相互发明的密切关系。而且,就保存岭南人物与史事的文学价值和文献价值方面来看,这些诗注有时候甚至比诗本身还要显得重要,至少不亚于诗本身的价值。应当认为,陈融的《读岭南人诗绝句》是论诗绝句这种特色鲜明的文学批评形式和诗歌创作方式进入总结时期以后取得的一项标志性成就,具有独特的批评史、文体史和文学史价值。

二、《读岭南人诗绝句》的文献价值

《读岭南人诗绝句》具有独特而重要的文献价值。就陈融的创作动机和主要目标来说,与其说这是一种诗歌批评形式,不如说是系统研究岭南诗歌的学术意图的诗体表达③关于此问题,可参考程中山:《清诗纪事成犹未,谁识兵尘在眼前——陈融〈清诗纪事〉初探》,《汉学研究》,台北:汉学研究中心,2008年10月,第263—289页。。郭绍虞、钱仲联、王遽常所编《万首论诗绝句》尝选录《读岭南人诗绝句》三百一十一首①郭绍虞、钱仲联、王遽常编:《万首论诗绝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第4章《论诗诗论》尝提及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云:“此据《万首论诗绝句》所收,编者题下注云:‘录三百十一首。’可知原稿更多。”(第423页脚注)周益中在为陈氏所编《论诗绝句》撰写的《导读》中云:“陈颙蓭的《读岭南人论诗绝句》更多至四千多首,可谓前所未有。”(台湾:金枫出版社,1999年,第31页)所说数字同样不确,且所述书名亦不确。可见二书对《读岭南人诗绝句》一书均语焉不详。,以为殿后,且为全书选录数量最多的一家,可见推重。从岭南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的角度来看,《读岭南人诗绝句》展现了空前详赡的岭南诗歌史历程,提供了丰富的岭南文学与文献资料,许多是一般研究者未曾注意的材料,其价值足当引起重视。

《读岭南人诗绝句》根据清晰准确的文献史实,相当全面地清理和记载岭南诗人诗事及有关史实,表现出明确系统的载记乡邦文献、传承地方文化的意识。全书开篇第一首诗即鲜明地表现了这一点,诗云:“海风渐渐扫南氛,八代焉能不阙文。岭表诗源议郎首,有人说过漫重申。”注云:“杨孚,孝元,南海,屈翁山云:‘广东之诗,始于杨孚。’梁崇一云:‘汉和帝时,南海杨孚为《南裔异物赞》,诗馀也。’”②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1,506,693—694页。将杨孚作为岭南诗歌兴起的标志,这一观点虽非陈融首创,而是在沿用屈大均③屈大均尝云:“汉和帝时,南海杨孚字孝先,其为《南裔异物赞》,亦诗之流也。然则广东之诗,其始于孚乎!”见《广东新语》卷12《诗语》“诗始杨孚”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45页。、梁崇一提出的见解,但是从中依然可见陈融对岭南诗歌起源问题的重视和追索岭南诗歌渊源的兴趣。咏王邦畿诗四首,第一首云:“王如美玉孟如珠,珠小偏能与玉俱。篇幅不多《耳鸣集》,浩然犹是此区区。”注有云:“其感时伤事,一托于诗,自名曰《耳鸣集》。澹归序略云:‘雷峰虽提持祖道,然不废诗,皆推说作第一手。余亦时为诗,性既粗直,诗亦愤悱抗激。每见说作诗辄自失,以为有愧于风人也。说作诗诸体皆工,至其五七言律,真足夺王孟之席。余虽不知诗,天下后世见说作之诗,又将以余为知诗也。王孟并称,当时无异词,千载而下,亦未有敢易置者。譬之置珠于左,置玉于右也。’(此序见《徧行堂集》钞本)又钱牧斋序略云:‘诸君子生于岭南,而同室视余,余诚有愧。然若吾里之叛而咻者,所谓蜀日越雪也。王君之诗,学殖而富,意匠深,云浮胐流,殆将别出诸君子之间。名其集曰《耳鸣》,而序之曰自鸣也、自验也。愿以是正于余,余之愧且喜,亦余之耳鸣云尔。’(此序为《有学集》所无,于《楚庭稗珠》见之)”④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174—175页。按:此段文字与《楚庭稗珠录》所录颇有异同,见檀萃编,杨伟群校点:《楚庭稗珠录》,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22页。除对王邦畿其人其诗予以高度评价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引用澹归和尚、钱谦益所作两篇《耳鸣集》序言以为证明,而且这两篇文献或仅见于钞本《徧行堂集》,或不见于通行本《有学集》,可见其珍贵程度和特殊价值,作者借以保存乡邦文献的清晰意识和细致用心由此也清晰可见。

咏谭莹的三首诗也皆侧重表彰谭氏在岭南文献汇辑、刊刻与传播方面作出的重要贡献。第一首云:“风诗典雅略波澜,持较骈俪季孟间。审定丛书及诗话,是渠归宿九疑山。”第二首云:“检得画墁三四律,晚晴果得颔中珠(晚晴簃所选画墁堂数首,皆佳构)。世情推勘皆症结,坐月支琴总自如。”注云:“谭莹,玉生。南海。道光举人,化州训导,学海堂学长。工骈体文。南海伍氏所刻《岭南遗书》、《楚庭耆旧遗诗》、《粤雅堂丛书》皆其手校,跋尾诗话皆其手笔。生平精力略尽于此。有《乐志堂诗文集》。”⑤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1,506,693—694页。可见谭莹一生主要精力之所在,在伍崇曜出资刊刻几种重要总集与丛书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陈融对谭莹的充分肯定也寄予其中。咏吴道镕诗一首云:“乐府连环前代事,尚疑游戏见清裁。茫茫文献乡园泪,后死谁当著作才?”注云:“吴道镕,玉臣,澹庵。番禺。光绪进士,官编修。国变隐居。有《明史乐府》,所任编选《广东文征》,自汉迄清,凡六百馀家,人系一传,遗稿未及写完;经张学华接董其事,续得一百数十人,以次编入,合七百一十二家。《作者考》十二册先成,全书稿本复写十馀份,分藏各图书馆,刊布有待。”⑥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1,506,693—694页。对吴道镕主要是从其发起编辑《广东文征》并率先完成《广东文征作者考》,对岭南文献作出重大贡献的角度进行评价的,可见陈融对岭南文献搜集、整理和传播的重视与期待。当时《广东文征》尚未出版,因此陈融有“后死谁当著作才”之叹,复有“刊布有待”之语。可以补充的是,时隔多年之后,吴道镕纂辑、张学华增补、叶恭绰传录的《广东文征》第一册(即卷1至卷14)影印本于1973年10月由香港珠海书院出版委员会出版;《广东文征》全书铅印本六册也以“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丛书第一集”的名义,作为“香港中文大学建立十周年纪念”,于1973年10月出版①许衍董任总编纂,汪宗衍、吴天任参阅之《广东文征续编》铅印本四册,后来亦由广东文征编印委员会于1986年9月至1988年9月在香港出版,显系《广东文征》之延续发展。。吴道镕纂辑广东历代文献以表彰岭南文化传统的愿望终于结成了丰硕的果实,陈融的期待也得到了部分的实现。

又如,第十七帙《妇女》所列女性诗人,除少数如王瑶湘、黄之淑、叶璧华、范蒥、黄芝台、黄璇、邓秋零、汪鞠生等之外,大多并不为人所知,有的甚至连真实姓名也未曾留下;但是这种对于岭南女性诗人的关注本身,就足以证明陈融周详全面的文献意识和比较先进的文化观念。如咏邓秋零诗云:“逃禅不遂竟沉渊,恨事当年道路传。一卷天荒读遗句,秋风秋雨奈何天。”注云:“邓秋零,慕芬。顺德。父业农,精拳术。零幼亦谙习,能只手举铁机百斤,有女英雄之目。稍长就读港沪女校,与校友黄秋心素称莫逆。早存厌世之想,尝欲削发为尼。民国三年冬,与秋心同返粤,诣肇庆投鼎湖庆云寺礼佛,夜并沉于飞水潭。事详《天荒杂志》,并载秋零《题雨中芙蓉》一绝云:‘秋风秋雨奈何天,断粉零脂只自怜。何事画师工写怨,染将红泪入毫端。’又《自题披发小照·调寄点绛唇》一词,亦多解脱。”②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747,1,152—153页。可见陈融对岭南杰出女性的重视与评价。

《读岭南人诗绝句》对一些珍稀文献与重要史实进行准确的记录和中肯的评述,或留下重要的文献线索,或澄清重要的历史事实,弥补了以往载记之不足,有助于相关问题的研究和评价。该书品评的第二位诗人是刘珊,有诗二首,其一云:“江南有客赋悲哀,送得知音海外来。毕竟当朝重文翰,故教岭左拔清才。”其二云:“记室翩翩数辈俦,五言诗最擅风流(张正见,清河东武城人,善五言诗)。宫庭湖水司空妓,未许清河胜一筹。”注云:“刘珊,正简。南海。笃学有志操,州郡举为咨议侯。景文之乱,徐伯扬浮海至广州,见其文,叹为岭左奇才。及为司空侯安都记室,亟荐之。太建初,除临海王长史,与记室张正见辈为文翰之友。见《陈书》。”③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747,1,152—153页。以《陈书》为主要根据,记述刘珊诗歌创作与为官经历、生平交游的重要情况,以正史材料参证诗史人物之用意非常明显。咏陈邦彦诗四首,第一首云:“真气弥纶书卷多,诗心纯在旧山河。老成方略胸中有,时露精沉出咏歌。”第四首云:“广大师门撷众英,三家四子各峥嵘。锦岩萧索风烟后,仅有斐然岭学声。”注有云:“丙戌清师入粤,拥兵拒战,退保清远,力竭被执,不屈死。永历赠兵部尚书,谥忠愍。著有《雪声堂集》,《南上草》未见。温汝能辑《岩野集》四卷,存。又著有《易韵数法》、《阮志注》,存。其子恭尹,渊源家学。屈大均久游其门,梁佩兰或云同出其门,或云私淑弟子。同时薛始亨、何绛、罗大宾、程可则皆先后钧陶,云淙开社。岩野曾未参与,盖抱负不在此也。而岩野之诗卒开三家四子面目,世称‘锦岩诗派’,二百馀年,仅得诗以鸣其故国之思而已。”④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747,1,152—153页。这段文字除高度赞誉陈邦彦抗清不降、英勇就义的烈士精神,对其仅以诗歌鸣世的际遇多有同情外,考辨的史实也颇为重要:一是陈邦彦著作的流传与版本问题,因其书在清代屡遭禁毁,流传不易;二是包括一般所说三家四子在内的岩野门人弟子问题,特别是对在反清与仕清之间摇摆不定的梁佩兰是否为岩野及门弟子的考究,可以见出作者对此类重要历史细节的重视,保存岭南珍稀文献之用心亦清晰可见。

咏黎简诗四首,第一首云:“不出其乡黎二樵(近人论粤诗有此句),似誉似毁太无聊。须知河岳江湖客,界限森严见未消。”第四首云:“风雅升沉一代愁,萧条冷月望罗浮。屈陈一百馀年后,应有樵夫在上头。”注有云:“黎简,简民,石鼎,未裁,二樵。顺德。乾隆拔贡生,有《五百四峰堂诗钞》。汪氏续刻《诗钞》。评其诗者,除近人有‘不出其乡黎二樵,江山文藻太萧寥’句为贬辞外,誉者多小异而大同。余尝访不匮室主人,见其手《五百四峰堂》一卷,因问对二樵诗有何品评,主人曰:‘亦跬步二李,而上追杜韩。’他日主人复惠书云:‘二樵诗前谓其亦是二李,顷诵其《答同学问诗》云云,自道甘苦,似胜他人之评量;阔步清爽,则非二李所能囿矣。’续又来书云:‘读二樵诗臆说,承奖高兴,更申瞽见。诗卷十五《与升父论诗》,尤见作者胸臆与本领。’”①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311—312,35,121—122页。特别重要的是,此处引用胡汉民与陈融个人交往的言论与书信中对黎简的评价,可见胡汉民论诗的见解和特点。这样的材料不仅极为难得,反映了胡汉民与陈融二人同门交往的片段,而且益发可见作者留存岭南诗坛材料、以论诗诗传人记史的深远用意。陈融咏乃师黎维枞诗三首云:“碧腴少日结吟窝,白牡丹花藻誉多。八首磨礲矜一字,内心当驾易秋河。”“面壁无功不易臻,精纯原得义山真。一樵略比二樵意,老杜终为众妙津。”“神韵当如偶遇仙,轻清易入野狐禅。简严师训无多语,七十年来在耳边。”注有云:“黎维枞,簴廷。南海,原籍新会。贡生,候选训导,学海堂学长,越华书院监院。能赋,善画,工骈体文,于诗尤戛戛独造。遗著甚多,身后余所搜得,只有《碧腴楼吟稿》甲编一册、《莲根馆丛稿》庾集一册,暨其少作《思源吟草》一册,殆不及什之二三。思欲刊行,为师存其一鳞半爪而已。展堂甚有同情,为之序曰:‘余十八九岁时从簴廷师学诗,师设帐于里中读月山房,湘勤、协之实先受业。师颇赏两人所作,而谓余好驰骋,少含蓄,勖以枕葄唐贤,改其故步,心窃仪之。未几师归道山,余遂未能卒业。师早岁即以咏白牡丹乌桕诗著名于岭南,迄为学海堂学长,掌文科,同时作者皆避席。此数卷为协之今年得之于旧好蟫蠹中,师所手订,识其岁月,则已六十七年矣。卷中皆少作,虽不足以尽师之生平,而隽永绵丽之作,已足以卓然名家。或曰岭南诗人悉好昌谷而师义山,师晚年自号一樵,盖窃比二樵山人之意。二樵亦近昌谷,义山之裔也。协之先曾得师之遗稿若干篇,因并合付梓。闻其他稿多散佚,不可复得’云云。后因欲再事搜索,岁月忽忽,蹉跎至今,余等之罪也!”②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642—643页。按:“庾集”当为“庚集”之误。这段文字,从弟子这一独特角度回忆老师的文学创作与成就,引同门胡汉民之序以为补充说明,并对老师的诗歌取径、教导学生有所发挥评价,表达弟子们对老师的深厚感情和深切回忆,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对黎维枞的著述创作、存佚流传情况及其门弟子的教育经历、文学创作进行了独特的揭示,对了解岭南近代的文学创作与教育传承也具有特殊的价值。这样的文字只能出于陈融笔下,他人断无法写出,可以说非常珍贵。

《读岭南人诗绝句》运用相当充分的文学批评史、文学史材料及正史、方志、笔记等其他文献资料,对某些尚未弄清或存有分歧的文献与史实进行简要的考证辨析,或丰富了以往载记之不足,或辨明存有歧见的史实,使是书不仅获得了重要的文学批评史和文学史价值,而且具有一定的地方史、社会文化史价值。品评孙蕡之诗共四首,可见陈融对孙蕡的重视。第一首云:“南园先后五先生,首数西庵气象横。闽十才人吴四杰,同时风雅动神京。”第四首云:“身畔蒋陵秋梦多,萧声凉夜逼天河。骚坛有碍人如玉,剑及儒冠果为何?”注云:“孙蕡,仲衍,西庵。南海平步,即今顺德。洪武举乡,官至翰林典籍。何真归附,求蕡作书,与王、李、赵、黄开抗风轩于南园,世称南园五先生。以题画坐蓝玉党,竟置之法,门人黎贞收葬于安西之阳(叶遐庵云:‘西当系山之误。西庵葬沈阳之安山,又名鞍山,即日本设重工业处。余曾访孙墓,已无人知矣。’)。有《和陶》、《集古》、《西庵集》、《通鉴前编纲目》、《理学训蒙》等著。”③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311—312,35,121—122页。除对南园五子之首孙蕡因为蓝玉题画而被目为蓝玉同党、竟至被杀的遭遇深表同情外,值得注意的还有所引叶恭绰语,对孙蕡所葬之地进行了考辨,表现出明确的以人物系重要史事的用意。咏区大相诗四首,第一首云:“南园消息久销沉,岭海钟灵此国琛。毕竟虞山大司马,有无他故弃球琳?”注有云:“前后七子称诗号翰林,为馆阁体,大相始力祛浮靡,还之风雅……朱锡鬯云:‘海目诗持律既严,铸词必炼,其五言近体,上自初唐四杰,下至大历十子,无所不仿,亦无所不合。岭南山川之秀,钟比国琛,非特白金水银、丹砂石英已也。’又云:‘海目五言律诗,如钝钩初出,拂钟无声,切玉如泥;又如铙吹平江,秋空清响。虞山钱氏置而不录,予特为表出之。’”④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311—312,35,121—122页。尝在明代诗风转变过程发挥重要作用的区大相,并未引起钱谦益的应有重视,陈融引朱彝尊对区大相的高度评价,重新表而出之,显然有纠正未当、弥补阙失之意。

咏屈士燝、屈士煌兄弟诗四首,后二首云:“题素思归戛玉声,昭关字字筑金城。定知老到难为弟,也许飞扬胜乃兄。”“玉友金昆世共伤,彬彬风雅一门强。韶年幼弟先秋气,剩有哀辞哭华姜。”注有云:“屈士煌,泰士,铁井。诸生。与兄士燝往来陈子壮军中。同产五人先后卒,独士煌奉母匿迹山村。事迹详于翁山所著墓表。往岁吾友隋斋胡子得其遗诗钞本,辑入《南华杂志》,曾语余曰:‘铁井先生集未见前人著录,遗诗八十五首,友人陈君善伯录自沙亭屈氏钞本。细玩诸篇,本事前后错杂,似未经先生手定。而《粤东诗海》所录三首及《鼎湖外集》一首,均未见收,更可证明全集断不止此。’以满清一代文网之密,为从古所无,虽有孝子贤孙不知冒几许危难,始克保存先人遗著以迄今日,如此编是已。若先生伯氏白园所著《食薇草》,余固求之十年而未能得,即访之屈氏族人,亦无知之者,为可慨耳。”①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165—166,555,624—622页。通过对屈士燝、屈士煌兄弟著作存佚情况的分析评论,反映清代文网之严密、思想之专制、文献之禁毁等重要的历史事实。以友朋间谈论内容为材料品评论说,堪称独家所有,其珍贵程度显而易见。

《读岭南人诗绝句》还注意记载和考辨与岭南诗坛相关的非岭南人物或事件,根据可靠史料和著述对一些重要史实进行考证辨析,由岭南指向其他重要的地方文化区域,使史实的叙述、诗人的品评获得了更加广阔的文学与文化空间,表现出明晰的整体的中国文学与文化意识。咏丁日昌诗三首,第二首云:“百兰花盛冶春天,不算销魂不杜鹃。欲学无端写哀乐,时时借着芷湾鞭。”第三首云:“波澜忽自何蝯叟,强起荒疏十五年。连岁荔枝香色好,不甘无字作枯禅。”②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165—166,555,624—622页。由于丁日昌的特殊政治地位和广泛影响,陈融对之予以特别的重视,三首七绝之下的诗注长达千字。值得注意的是,陈融品评丁日昌诗,一方面将其置于岭南诗歌、客家诗歌的层面上进行考量,指出丁日昌有意学习宋湘的创作路向;另一方面,又特别指出丁日昌与当时岭南内外的许多重要人物皆有交往,诗作亦颇受这些人的启发,还特意引用丁日昌与湖南道州诗人、书法家何绍基的酬唱,以示丁日昌诗歌的广泛影响。从岭南、岭北两个维度上考量评价丁日昌诗,使品评获得了岭南以内与岭南以外的双重价值,表现出明显的中国诗歌批评的整体意识。咏朱启连诗三首云:“谁识中强部勒奇,桐城文法及于诗。盆山竹与碔砆玉,那是谦辞是傲辞。”“闭门远俗陈无己,掩泪空山元裕之。都有寥天弦外意,茫茫相许在心脾。”“元陈姜合是平生,切切颐巢死友评。一曲河梁愁万古,为君寸断玉弦声。”注有云:“朱启连,棣坨,跂惠。本浙江萧山人,父仕粤不归,遂托籍于粤。游汪谷庵之门,且为馆甥。一试不第,即弃去。性敏介,与世落落寡合,愤时嫉俗,辄出以诙谐。尝刻小印曰‘隘与不恭’。工诗古文,善章草隶书。晚好琴,妙达音律。陶子政为作家传,颇能揭其学行,有曰:‘性行似元结,文学似陈师道,艺术似姜夔。非今之士所有也。’陈宝箴云:‘志行鄿乎古人,文学超乎俦类。闇然不以其中之所有希世之知,世亦卒鲜知之。’杨锐云:‘诗无一语不经酝酿而成,一洗近时浅易粗犷之习。’其自评诗曰:‘清而薄,如僧橱之粥也;挺而弱,如盆山之竹也;黝而削,如羸夫之肉也;莹而确,如碔砆之玉也。’虽自谦抑,然坚挺秀健,此正良喻。”③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165—166,555,624—622页。岭北各省人士入粤并著籍岭南,是岭南文学与文化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现象,这些图南人士为岭表文学和文化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对朱启连的品评就反映了陈融对历代入粤人士的重视,而且引用多人评价揭示朱启连的多方面成就,在广阔的中华文化背景下,特别是在岭南文化与岭北文化的交流融合中认识朱启连这一类型的入粤名人的重要地位。

此外,对岭南僧人诗作与世变之际僧俗变化、处世态度的关注也是《读岭南人诗绝句》的突出特点之一。咏函可诗四首,前三首云:“关门有梦哭挥毫,雪满千山诗兴高。几曲浩歌存变雅,一生禅语带《离骚》。”“瘦驴背子雪霜欺,鞭策长鸣振鬣时。得罪以诗诗更好,油然忠孝念吾师。”“风沙黯黯衲衣寒,万里书来忍泪看。痛定哦诗诗是泪,以诗和泪写阑干。”注有云:“函可,祖心,剩人。博罗。本姓韩,名宗騋,文恪公日缵长子。少负才名,既丧父母,一意学佛,与曾起莘同参道,独于华首。崇祯己卯,年二十九,入匡山为僧。旋上金轮峰,入古松堂,礼寿昌博山塔。乙酉至南都请经,值国变,咏歌凭吊,致亡国之痛。及将南还,为门者所持,逮京师下狱。洪承畴为文恪门下士,颇左右之,乃以此登弹事狱,具戍沈阳。初至,入普济寺读经。既历主广慈、大宁、永安、慈航诸大刹,苦行精修,暇辄为诗。自谓‘绕塔高歌,正如风吹铃鸣,塔又何曾经意?’戍沈阳后,叔兄弟、姊妹、子妇咸死于难。每得家书,流涕被面。痛定而哦,或歌或哭,每以淟涊苟全、不得死于国家为憾。”①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769—770,801—804页。虽是品评函可其人其诗,却从一个重要侧面展现了世变之际岭南与岭北的重要史事。咏大汕诗三首,第一首云:“百家绝技一身胜,天界威光万里腾。豪侠逼人离六集,为离为六对心灯。”第三首云:“一书多趣屈介子,平等不甘潘稼堂。生命区区一回事,志书文阙亦荒唐。”注有云:“大汕,厂翁,石莲,长寿寺僧,自称觉浪盛嗣,未知是否。所著有《离六堂集》、《证伪录》、《不敢不言源流就正》等,攻《五灯全书》,兼攻《五灯严统》。潘耒稼堂尝作《天王碑考》以反驳之,见《遂初堂别集》四,非袒全书,实恶大汕也……大汕本诤《五灯全书》,而反为潘耒所诤,以致于死,固梦想不及也。然大汕与翁山交恶后,曾欲首其《军中草》,陷之死地,说见潘耒《救狂书》。果尔,则潘耒亦效汕所为耳。渔洋《南海集》下有《咏长寿寺英石赠石公》诗,而《分甘馀话》四极诋之,殆受潘之影响。《道古堂集外诗》《游长寿寺伤石濂大师》云:‘离六堂深坐具空,低回前事笑交讧。纷纷志乘无公道,缔造缘何削此翁。’注:‘省府县志皆不言师建寺,深惜之也。’余季豫言《援鹑堂笔记》四六论潘向汕索赇事颇详,可参证。大汕《离六堂集》序者十五人,梁药亭、屈翁山外,江浙为多,中有徐电发釚,亦己未鸿博,与耒同邑,而盛称大汕,岂亦念同乡之谊耶?何毁誉之悬殊也?以上录《国粹学报》第七十八期,及陈垣先生《清初僧净记》。”②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769—770,801—804页。此处征引多种文献资料,通过大汕、潘耒、屈大均个人际遇和相互关系前后变化、复杂纠结的考订分析,不仅呈现了重要历史细节、复杂多变人性的某些侧面,而且从具体人物和事件的角度反映了岭南人物与江苏、浙江文化某些方面的重要关联,呈现出更加具体的文学史和文化史景观。

《读岭南人诗绝句》中除频繁引用丰富的岭南文献外,还多次引用朱彝尊、钱谦益、赵翼、洪亮吉、徐世昌、陈衍、王逸唐等非岭南人物的著作或言论,以与岭南人物的有关品评相比较参证,也表现出同样重要的价值。这种思考和写作方式一方面使对于岭南诗人诗作的评骘认识获得了更加可靠的参照比较对象和评价角度,另一方面也有效地拓展了对岭南诗歌的认识空间,从而使《读岭南人诗绝句》获得了超越岭南地域文化范围以外的文学批评史和文学史价值。

三、《读岭南人诗绝句》的批评观念

陈融一生如此衷情于《读岭南人诗绝句》的创作,除了搜求、保留、传承岭南历代诗歌文献的深远用意外,还表现出相当明确的批评观念。假如说《读岭南人诗绝句》的文献价值从其外在形式上即已得到相当充分的表现,那么,它的批评观念则主要通过其内在理路同样集中地表现出来。与以往的论诗绝句相比,《读岭南人诗绝句》表现出通达而深刻的批评观念,其中表现出来的批评意识和诗学主张多有堪可总结、值得汲取之处。

《读岭南人诗绝句》以爱古人而不薄近人的评判态度,以既突出大家又适当关注小家的记述原则,非常注重探求岭南诗歌的古老源起,又注重探究其流变壮大的历史过程,也不忽视记录和品评时人与时事,在论诗诗的抒情性与史料的可靠性之间寻求中和稳妥的尺度,力图全面详尽地展现岭南人诗歌创作的风貌。全书从东汉杨孚、南北朝时期陈朝刘珊起,至作者同时代人物为止,著录品评一千四五百年间的二千多家岭南人物的诗作,确可以说是蔚为大观,空前绝后。书中所录,除为人们所熟知的大家名家外,尚有大量的不为一般人所知但又确有其价值的小家;被采入是书者,除一般意义上的“诗人”外,还有一些并不以诗名世的各种类型的岭南人物。这也许是该书以“读岭南人诗绝句”为名,而不用“读岭南诗人绝句”、“论岭南诗人绝句”或其他名称的原因之所在,亦可见作者的宽阔眼光和深远用意。与众多论诗之作推重古人、穷究古事的习惯相比,《读岭南人诗绝句》既推重古人又不鄙薄近人的态度和处理方式,不仅表现得更加通达开阔,而且符合岭南人物、文学乃至文化发展变化的实际情况,更能准确地反映岭南人物与诗歌兴起、流传、发展壮大的历程。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岭南文学虽然起源很早,可以上溯至汉唐时代,宋代也是岭南文学一个关键性的积蓄、过渡时期,但不能不承认,只有到了明清以后,中国文学最为活跃的区域、产生广泛影响的中心区域才从中原地区、江南地区逐渐再度南移而至于五岭以南,岭南文学方真正迎来了全面发展的时期,岭南诗歌的气象面貌才逐渐形成,并逐渐为其他文化区域的人士所认可。而到了晚清民国时期,由于岭南独特的地理环境、文化生态特点,岭南诗歌乃至多个文学领域才出现了繁荣兴盛、盛况空前的局面,岭南文学与文化也迎来了辉煌的黄金时代。因此,《读岭南人诗绝句》采取的重古人而不薄近人、重诗人而不弃其他人士的方式,是符合岭南诗歌、文学和文化的实际情况的;或者说,这样的处理方式,更能有效体现岭南诗歌、文学与文化发展变化的特点。

咏屈大均诗凡四首,第一首云:“儒素缁蓝托意深,诗人气骨自森森。从来燕赵称豪杰,舍却沙亭何处寻?”第四首云:“九世深仇虽可复,千年正统未能存。诗亡义有春秋在,可读先生宋武篇。”表达了对屈大均道德文章、人品诗作的由衷钦敬,作者的深挚感情溢于言表。在诗注中,陈融首先引用胡汉民(展堂)关于梁佩兰、屈大均、陈恭尹这“岭南三家”诗之联系与区别、取径与高下的论述:“窃谓翁山之诗,以气骨胜;元孝之诗,以情韵胜;药亭之诗,以格律胜。翁山如燕赵豪杰,元孝为湘沅才人,药亭乃馆阁名士也。”之后提出自己的见解道:“展堂之说如是,可以序翁山之诗矣。翁山诗学太白,曾自言之,见于《覆大汕和尚书》。第是书言之有物,非总括自评其生平所学也。翁山诗何止专学太白?读者当知如展堂所云云,知其得于杜者尤深。竹垞所评,似未尽允当。”①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166—169页。按:胡汉民论岭南三家之语,又见于陈融《颙园诗话》。认为屈大均诗歌创作风格取径多受李白影响,自有其道理;但是从整体创作风格的角度来看,陈融所强调的屈大均在深受李白启发的同时,也颇受杜甫诗风的影响,无疑更为通达显豁。咏黄遵宪诗四首,第一首云:“定庵濡染从何说?晞发观摩亦偶然。左列涛笺右端砚,古人何事位拘牵?”注云:“人境庐诗,或以为濡染定庵,陈石遗则以为宗仰《晞发集》。而诗中《杂感》有句云:‘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明窗敞琉璃,高炉爇香烟。左陈端溪砚,右列薛涛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第二首云:“松阴寰海尽工夫,并力方成人境庐。想象平生知己语,我诗亦许霸才无?”注云:“人境庐《李肃毅侯挽诗》句:‘人哭感恩我知己,廿年已慨霸才难。’自注云:‘光绪丙午,余初谒公,公语郑玉轩星使,许以霸才。’”②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609,138—139页。清末以降,论人境庐诗并予以高度评价者不计其数。通观陈融所论,仍有其独到之处:一是注重黄遵宪博采众长、追求独创的创作观念与实践经验,并非只受一家一派之影响,这也恰与黄遵宪的创作主张相合;一是将李鸿章称黄遵宪为“霸才”之事引入对人境庐诗歌的评价,揭示了认识黄遵宪及其人境庐诗的一个重要角度,可见推重,这也恰与钱钟书评价人境诗的思路略有相通之处③钱钟书云:“余于晚清诗家,推江弢叔与公度如使君与操。弢叔或失之剽野,公度或失之甜俗,皆无妨二人之为霸才健笔。”见《谈艺录》补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47页。。

《读岭南人诗绝句》具有相当明确的价值判断标准和诗学评骘尺度,表现出对道德正义、烈士情怀、真情实感、自然澄明、晓畅平易等思想观念或风格特征的尊重甚至崇敬,对岭南诗人诗作体现出来的某些核心价值的深度认可或期待。评黎遂球诗四首,第一首云:“偶为名花写妙词,金罍锦服渡桥时。才人落魄扬州梦,聊慰邯郸午后饥。”第二首云:“笔为砥柱墨翻波,磨剑从军花下歌。此是英雄真本色,任教长庆又元和。”第四首云:“阁上须眉万古尊,诗人魂亦画人魂。舆图只有林峦补,字字应思碧血痕。”注有云:“《广东诗语》:美周五古最佳,如《古侠士磨剑歌》、《结客少年场》诸作,与困守虔州,临危时击剑扣弦,高吟绝命有云:‘壮夫血如漆,气热吞九边。大地吹黄沙,白骨为尘烟。鬼伯舐复厌,心苦肉不甜。’一时将士闻之,皆袒裼争先,淋漓饮血,壮气腾涌,视死如归。以视李都尉兵尽矢穷,委身降敌,韦鞲椎结对子卿,泣下沾襟,相去何啻天壤?又有《花下口号》,皆不失去英雄本色。”④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609,138—139页。通过对黎遂球在世变之际、临危之时不失“英雄本色”之行为与诗作的记载与表彰,表现了对英雄人格与烈士情怀的敬仰之情。咏邝露及其子邝鸿诗四首,第一首云:“五色肝肠绝世姿,一生不重取师资。自然晚有惊人笔,更益崟嵜海雪诗。”第二首云:“桃叶端阳放浪吟,荒原广武发悲音。是真豪士纵横笔,酒热穷途涕泪深。”注云:“邝露,湛若。南海。工篆隶诸体。为诸生时,学使校士,露以真、行、篆、隶、八分五体书于试卷,为学使所黜,大笑弃去。游吴楚燕赵间,赋诗数百章,才名大起;又游广西,寻鬼门铜柱旧迹,遂入岑蓝胡侯槃五土司境,归撰《赤雅》一书,纪其山川风土。旋以荐擢中书舍人还广州。清兵至,与诸将戮力死守,凡十阅月。辛卯城陷,幅巾抱琴出,骑白刃拟之,湛若笑曰:‘此何物,可相戏耶?’骑亦失笑。徐还所居海雪堂,列古器图书于左右,抱所宝古琴,不食死(或曰为清兵所杀)。所著有《赤雅》三卷,《乔雅》四卷。”①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150—151页。按:屈大均《广东新语》卷12《诗语》“邝湛若诗”条云:“湛若南海人,名露,少工诸体书。督学使者以恭宽信敏惠题校士。湛若五比为文,以真、行、篆、隶、八分五体书之。使者黜置五等,湛若大笑弃去。纵游吴楚燕赵之间,赋诗数百章,才名大起。岁戊子,以荐得擢中书舍人。庚寅,奉使还广州,会敌兵至,与诸将戮心死守。凡十阅月城陷。幅巾抱琴将出,骑以白刃拟之,湛若笑曰:‘此何物可相戏耶?’骑亦失笑。徐还所居海雪堂,环列古奇器图书于左右,啸歌以待骑入,竟为所害。”《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0—351页。这段文字虽不多,活画出邝露极其刚烈鲜明的性格,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清顺治八年辛卯(1651)清军攻破广州城时镇定自若、誓死如归的英雄气慨。非常明显,字里行间,也表现了作者对邝露人格操守的钦敬之情。

《读岭南人诗绝句》以通达的眼光和明确的诗史意识,对各派诗人与各种人物采取兼收并蓄的态度,注意兼顾突出重点与照顾全面的关系,尤其是对某些下层人士、有争议人物或负面人物也采取了宽容的态度,以存人事与史事之真实,表现出明晰的历史感。咏招子庸诗三首,第一首云:“书生戎马萍蓬客,画壁旗亭远上词。试问风流贤令尹,可能深结上峰知?”第三首云:“薄命天涯啼泪多,酒阑灯炧一枝歌。新声合授琵琶和,人说江湖薄倖何。”注有云:“招子庸,原名为功,字铭山,又号明珊居士。南海。嘉庆举人,性跅弛不羁,善骑射,能挽强弓,善画兰竹及蟹,复精琵琶,与徐铁孙荣同游张南山之门……铭山精晓音律,寻常邪许,入于耳即会于心,蹋地能知其节拍。故所辑《粤讴》,虽巴人下里之曲,而饶有情韵,拟之子夜读曲之遗,俪以诗馀残月晓风之裔,一时平康北里,谱以声歌,虽羌笛春风,渭城朝雨,未能或先也。铭山有《九松山房诗钞》,不可见,诗选见《海岳诗群》。”②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444—446页。值得注意的是,陈融对招子庸的多方面才华和他编辑整理的《粤讴》给予高度评价,并介绍有关情况,特别对广东的民歌俗曲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为全面了解招子庸及其文学成就提供了重要的文献线索。咏周子祥诗二首云:“不知浮世复何物,高咏风花敲唾壶。流水高山几时近,余怀渺渺问樵夫。”“不自然中非易学,二樵生硬却能神。功成刻意轧新响,未易心香属九真。”注有云:“周子祥,九真。南海布衣。诗学黎二樵……李子虎云:‘二樵学山谷多不自然,九真学二樵却能自然。’此证明恐于两方均有未到处。胡展堂有云:‘山谷力求生新,以砭东坡之熟巧。二樵句云谷拙实竞巧,非薄山谷,但笑不善学山谷者耳。故二樵生峭处亦时近山谷也。九真适得自然,多于近体得老熟之境界而遂止,学二樵尚未能生峭也。此处可参看第六帙黎二樵绝句诗注所录胡展堂论二樵、与升父论诗及二樵饮酒诗第五首。’”③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583—584页。按:陈融此处所云“第六帙”不确,查原书,论黎简绝句在第七帙中。由陈融对布衣诗人周子祥的重视和高度评价,可见他论诗并非仅仅是以仕宦通达者为标准,对于平民诗人的关注颇能体现《读岭南人诗绝句》以诗歌创作成就为去取标准的文学批评意识。而将周子祥与黎简联系比较,则既有助于认识周子祥的诗歌取径与创作水平,又有助于认识其独创之处,彰显其诗的思想艺术价值。而诗注中的“参看”云云,则体现了陈融撰写《读岭南人诗绝句》的严谨的学术态度与实证精神。咏梁士诒诗二首云:“骊歌残泪滴离觞,落月萧萧绕屋梁。晚岁小诗随意得,不消台阁有文章。”“前席如何借箸谋,南归无语入诗讴。簪裾知己龙门感,交道殊非居下流。”注云:“梁士诒,燕孙。三水。光绪进士,授编修。虽出身翰苑,而不尚文艺。晚岁间为小诗。民国十一年因胶济路案,去职赴日,鱼琦送友归国有诗云:‘壮怀伏剑说非难,绿水青山俯仰间。又唱骊歌索残泪,驿亭忍使酒杯干。’二十年得张学良电,知国府取消通缉,有诗云:‘闭门学易寻常事,雪满寒江一草庐。起视屋梁绕落月,五更清梦入莎车。’二十二年卒于上海。叶裕甫为作神道碑云:‘筹安议起,已出公府;洪宪事败,某方聒当局以之负其责,而南归侍亲,终不一辩,素性然也。’”①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页。对于并不擅长文学的政治人物梁士诒的评论,虽于文学上价值不大,但对其在几次重大事变中的立场和处境进行描述介绍,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认识梁士诒其人及相关事件,自有其文学批评史、文学史以外的政治史、文化史价值。

《读岭南人诗绝句》将浓郁的乡邦情怀与通达的文化观念结合起来,将岭南诗人诗作置于中国诗歌发展的历史过程中考察,既表现出对乡邦人物与文学的理解之同情,又有意识地避免乡曲声气和偏狭之见。品评陈献章之诗凡五首,以五首诗论一人的情况在《读岭南人诗绝句》中并不多见,可见推重。其第一首云:“诗亦端倪出静中,儒宗毕竟异禅宗。桴亭自有平生论,狂者天机到处逢。”第二首云:“得意柴桑栗里间,篱花日夕鸟飞还。先生尚有撝谦语,千炼不如庄定山。”注有“朱锡鬯云”:“白沙诗与定山齐称,号陈庄体。然白沙虽宗击壤,源出柴桑。其言曰:‘论诗当论性情,当论风韵;无性情风韵,则无诗矣。’故所作犹未堕恶道,非定山比也。其云‘百炼不如’,盖谦词耳。”②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页。概括陈献章诗歌特点并与江苏江浦诗人庄昶(1473—1499)之诗联系比较,且引朱彝尊之语以为证明,既使持论更显通达,益发可靠可信,又避免了单纯乡曲之论的局限性。咏黄佐诗二首云:“春宵大醉有深怀,信笔扶抟韵绝佳。天下知音惟有酒,归山心事已安排。”“不居陆贾终军下,功在章缝变粤风。等是弥纶天壤事,江南差让岭南雄。”③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页。对黄佐在岭南诗风振衰起弱的历史转变过程中所发挥的关键性作用、所当拥有的在岭南诗派中之“领袖”地位、所发生的广泛影响予以高度评价。诗注中更征引屠文升、张崇象、陈师孔、王士禛、顾玄言、陈子龙、朱彝尊、钱谦益、屈大均诸人之品评以为证明,其中不仅有岭南人,而且有非岭南人,且均具有相当强的权威性,遂使立论更加质实可信。论顺德梁有誉诗三首,第一首云:“唐律齐驱谢茂秦,古风平揖李于麟。紫英石畔奇花好,未尽英华迹已陈。”注有云:“诸人多少年,才高气锐,互相标榜,视当世若无人,于是七子才名播天下,后摈先芳,维岳不与……时严嵩柄国,子世蕃欲亲有誉,有誉耻为亵狎,谢病归,筑拙清楼,杜门读书,学者称兰汀先生,为南园后五子之一。朱锡鬯云:‘兰汀学诗于泰泉,又与同人结社,所得于师友者深。虽入王、李之林,习染未甚。诵其古诗,犹循选体,七五律亦无叫嚣之状。四溟以下,庶几此人;度越徐、吴,何啻十倍!’”④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页。将梁有誉置于前后七子、南园后五子两个具体语境中进行联系比较,置于全国诗坛和岭南诗坛两个维度上进行评价,特别是将梁有誉与当时的诗坛领袖人物谢榛、李攀龙相参照,征引朱彝尊的言论,既展现了梁有誉的文学贡献,突出其诗歌特点与处世态度,又反映了当时的诗坛风尚,增强了品评的针对性和可靠性。咏温汝能诗三首,第二首云:“张吴洪赵(船山、谷人、稚存、味新)道相亲,一点何曾扑俗尘。聊付闲评北江语,高峰终望岭头云。”注有云:“温汝能,希禹,谦山。顺德。乾隆顺天举人,官内阁中书。有《谦山诗文钞》。谦山辑粤东诗文为《诗文海》,自汉迄清凡千有馀家,为书近二百卷,蔚然巨观。平生以诗才最捷称于时。洪稚存称其:‘一见如旧相识,每剧谈终日,脱略形骸,论古今天下事,娓娓不倦。予并奇其人,遂与之订交焉。因尽览其诗古文词,无体不备,盖出入于唐宋诸大家,而深臻其奥者。其所与游,则吴谷人侍讲、陈古华太守、张船山检讨、赵味新中翰诸子,皆予宿契,退食之暇,诗酒招邀,互相酬唱,世俗贵游之习,声气趋竞之场,概不能染。然后知谦山之诗与其人所以高出流品者,固别有在也。’”⑤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页。引洪亮吉之语,述温汝能所交往的诗坛人物,将其置于具体的诗坛风气之中,以见其文学地位与影响,对当时全国的诗坛风气和文学状况也有所反映,充分体现了陈融持论允当恰切的特点和丰富的学术内涵。

四、《读岭南人诗绝句》的集成与生新

论诗诗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也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值得重视的创作体式之一。历代论诗诗不仅数量众多,而且体式多样,古近体皆有,比较常见的有五言古体、七言律诗等,而最多者当推七言绝句,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组诗式的七绝,这种体式是中国文学批评和诗歌创作中论诗绝句的主导形态。这种情形当与七绝短小灵活、便于运用的体式特点密切相关,特别是与这种体式便于组织连缀而形成具有总体性特征、便于系以小注、充分发挥论人品诗的文体功能相关。

钱仲联尝在《万首论诗绝句·前言》中说过:“用诗来说诗,是我国古代诗歌理论常见形式之一。在大量的论诗诗中,论诗绝句,占有较多的比重。这一体裁,滥觞于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后人踵事增华,作者不下七、八百家。”①郭绍虞、钱仲联、王遽常编:《万首论诗绝句》卷首,第1,4—5页。又指出:“评论作家作品的大型组诗,涉及面广,自成系统,可以作为诗学批评史读……论某一个地区的,如论湖北诗,论四川诗,论广东诗,都可以作为地方文学史的重要参考资料。”②郭绍虞、钱仲联、王遽常编:《万首论诗绝句》卷首,第1,4—5页。可见对论诗绝句的重视,特别是对其中的大型组诗、地域性诗歌专论的推重。郭绍虞也曾在《元遗山论诗绝句》一文中指出:“自从杜少陵的《戏为六绝句》,开了论诗绝句之端,于是作者纷起。其最早者,在南宋有戴石屏的《论诗十绝》,在金有元遗山的《论诗三十首》。此二者都是源本少陵,但是各得其一体,戴氏所作,重在阐说原理;元氏所作,重在衡量作家。这却开了后来论诗绝句的两大支派。到清代,王渔洋规仿元氏之作,于是论诗绝句,遂多偏于论量方面,或就一时代的作家论之,或就一地方的作家论之;其甚者,摭拾琐事以资点缀,阐说本事以为考据,而论诗绝句之作,遂亦不易看出作者的疏凿微旨了。”③郭绍虞:《元遗山论诗绝句》,《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3—244页。概括了论诗绝句或重在阐说诗歌创作原理、或重在品评衡量作家的两种不同写法,也指出自清代王士禛之后,论诗绝句有偏于数量的增加、或重于某一时代的诗人、或重于某一地域的诗人的趋势,特别是对“摭拾琐事以资点缀,阐说本事以为考据”,以至于“不易看出作者的疏凿微旨”的现象提出了针砭。其实,从文学批评观念与方法、诗歌体式与作法的角度来看,论诗绝句的这种变化趋势,反映了清代以降论诗绝句寻求内容拓展和形式更新的愿望,丰富了论诗绝句的数量,强化了论诗绝句的地域特色,也未始不是一种有益的探索和尝试。

从论诗绝句发展历程的角度来看,陈融历时前后四十年终于完成的《论岭南人诗绝句》,对于论诗绝句这种古老的论诗形式、作诗体制进行了集成式的发展与生新,具有明显的综合、总结、终结论诗诗的意味,这是它特殊价值的核心之所在。这种价值至少从以下诸方面得到了充分的彰显,从而体现出其独特的批评史、文体史和文学史地位。

第一,明晰的地域文化意识。地域文化意识的兴起并逐渐明晰,特别是相对于中原地区而言的偏远地区自我文化意识的渐盛,是明清以降中国文学创作与批评的重要趋势之一。这种趋势在论诗绝句这种诗歌批评形式和诗歌创作体式方面的体现,就是具有明晰的地域文化意识的论诗绝句的出现。从岭南文学批评史的角度来看,岭南人还是第一次像《读岭南人诗绝句》这样表现出如此明确的岭南文化意识与文化自信。周益中曾指出:“有清一代,论诗绝句可谓郁郁乎盛矣哉!词客方家非但用以阐说诗理,品骘作家,进而以之论词,论曲,论画、论印等等,不一而足。钱大昕《养新录》曰:‘元遗山论诗绝句:王贻上仿其体,一时争效之。厥后宋牧仲、朱锡鬯之论画,厉太鸿之论词、论印递相祖述,而七绝中又别启一户牖矣!’”④周益中:《论诗绝句的馀流衍派》,周益中编:《论诗绝句》附录三,第280页。这段文字中涉及的其他方面姑置之不论,仅就清代论诗绝句的兴盛一点而言,可以认为,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的出现,不仅印证了清初以降论诗绝句渐兴并延续到民国初年的事实,而且充分地表现出岭南地域性论诗绝句的非凡成绩;同时也终结了岭南乃至全国论诗绝句的流风馀韵,从而获得了总结性的价值。假如说屈大均《广东新语》的出现标志着明清鼎革之际岭南人自我文化意识和民族意识的一次全面觉醒,是岭南文化精神的一次着力张扬和集中表现,那么,就可以认为,当三百年后的又一次世变之际,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的出现,则是岭南人自我文化意识的又一次弘扬,表明岭南论诗绝句创作达到了最高水平,具有空前绝后的标志性意义。

第二,明确的纪史存人意识。郭绍虞尝将“重在阐说原理”和“重在衡量作家”视为“论诗绝句的两大支派”①郭绍虞:《元遗山论诗绝句》,《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第243—244页。。假如以此为参照进行具体考察,则可以发现陈融的《读岭南人诗绝句》的重点并不在于阐说诗歌创作原理,而在于衡量历代诗歌作者,而且对以往的论诗绝句的成法和内容进行了大幅度的开拓,从而显示出明显的创新价值。在此需要特别注意并辨析的是,陈融所论并非历代“岭南诗人”,而是古今“岭南人诗”。后者的指称范围显然大于前者,而且这种处理方式也应当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读岭南人诗绝句》的创作,并非出自作者的一时之兴,而是以系统研究清诗并计划编撰《清诗纪事》的学术基础与多方准备为基础的②参考程中山:《清诗纪事成犹未,谁识兵尘在眼前——陈融〈清诗纪事〉初探》,《汉学研究》,第263—289页。。这一点,从《读岭南人诗绝句》中引用的大量文献史料、涉及的众多人物事件、披露的多种珍贵故实中均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而全书由岭南古今人物和事件构成的相当完整的诗歌史序列,则从整体上显示了普通论诗绝句所无法具备的文献价值和史料价值。因此,就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的创作动机和主旨而论,与其说这是一部专论岭南诗道诗艺、显示自己诗歌才华的著作,不如说这是一部具有明确的学术意识和诗史意识、以论诗绝句的形式传达岭南人物与历史的学术性著作更为恰当。这种情形与有清一代诗学大盛、传统学术进入总结阶段的总体文化环境也是密切相关的;或者说,这是清代以降诗歌创作观念、诗歌批评观念变迁的一种可堪注意的表现方式。

第三,细密的诗注相成意识。论诗绝句之下加以注文,当与论诗者诗史意识和诗歌叙事功能的强化密切相关,或者说就是这种创作观念逐渐加强的结果;当然也与中国诗歌创作观念与诗歌体式的演变、诗注的出现和渐盛密切相关。张伯伟尝将“诗加注文”视为“清人对论诗诗的形式”所作的“两项补充”和形成的“两项颇为突出的特点”之一③见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第4章《论诗诗论》,第434—436页。,可见对这种创作现象的关注。周益中也说过:“论诗绝句虽然为诗人及谭家所喜爱,但也因为受到绝句这一诗体自身的限制,而形成了诸多特色,如组诗的形成、诗中的自注等等,此即是以绝句论诗者的补救之道。”④周益中为所编《论诗绝句》撰写的《导读》“六、论诗绝句的缺点”,第30页。又说:“论诗绝句之发展,至有清可谓登峰造极矣。词、曲、画、印、古泉、藏书等等支流衍派,莫不可以绝句论之也。或缘有清乃‘文艺复兴时代’所致。学术发达,史实考据兴,为诗者因得旁征博引、分派漫衍、无所不至,是以于议论之外,大量夹注,详其本末、无虞困窘。一则用以存真,再则表章才学,好之者既乐此不疲,所为所论,乃至不可胜数也。”⑤周益中:《论诗绝句的馀流衍派》,周益中编:《论诗绝句》附录三,第298页。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不仅集中反映了这种创作趋势和演变轨迹,而且有意识地将诗与注的功能有所区分:诗主要司抒情、品鉴之责,注主要尽叙史、纪事之用,二者相互补充,彼此发明,从而构成一个颇为完整、相当自然的整体,共同实现作者的创作目标。从论诗绝句的发展过程来看,诗注从无到有,从短到长,经历了复杂的发展过程,总体趋势是作者的思考日益细密周详,诗注的作用逐渐被强化。论诗绝句文体形态的演进,作者创作习惯的变迁,反映了论诗绝句创作观念和诗歌批评观念的变化。从这一点来看,可以认为,陈融的《读岭南人诗绝句》具有代表论诗绝句最终形态的典型意义。

第四,执著的巨型组诗意识。杜甫《戏为六绝句》作为论诗绝句的开创之作,实际上已具有组诗的性质。其后的论诗绝句也经常以组诗的形式出现,如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舒位《论诗绝句二十八首》、姚莹《论诗绝句六十首》、李希圣《论诗绝句四十首》、陈衍《戏用上下平韵作论诗绝句三十首》等等,均可称代表。论诗绝句的总体演变趋势是作者的组诗意识逐渐加强,组诗的规模逐渐扩大。但是,如《读岭南人诗绝句》这样以二千七百多首七绝构成的组诗,无论在岭南文学批评史、诗歌史和文学史上,还是在整个中国文学批评史、诗歌史和文学史上,都可以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冒广生在《〈读岭南人诗绝句〉序》中曾评价说:“若专为一都一邑网罗文献,托之长言,蔚成巨制,以吾浅陋,今始得于番禺陈君协之《读岭南人诗绝句》见之。夫岭南固诗国也,世之溯岭南诗者,至张曲江而止矣。协之此作,乃从《汉书》托始杨孚,下逮平生交游,若胡展堂、熊皭然,咸有论列,楚庭耆旧,于是乎因诗以存。美矣富矣,蔑以加矣!”①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卷末。其中虽含有出于师友之谊的褒扬之词,但从论诗绝句的创作过程和学术价值的角度来看,此论还是道出了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的独特贡献。苏文擢也在《筹印陈颙菴先生〈读岭南人诗绝句〉募捐启事》中说:“自汉迄清,延绵并世;旁搜远绍,暝唱晨书。时阅卌年,稿经数易;著录者二千馀氏,品题者三十万言。属辞比事,载以好音;望古可俦,于今独步。”②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卷末。也是从内容之广博、创作之勤勉、内容之丰赡的角度高度评价《读岭南人诗绝句》的独特价值。从论诗诗创作的角度来看,在如此广阔的时空背景下,用二千七百多首七绝歌咏岭南二千一百多位古今诗人,并一一系以小注以为进一步说明阐发,可以想见,假如不是具有过人的诗歌才华和深厚的学术根底,特别是对岭南古今诗坛的熟稔,加之执著坚韧的精神,断难完成这样的鸿篇巨制。这表明陈融在四十年的创作与研究过程中,具有非常明晰的将数量如此众多的论诗绝句构造为巨型组诗的意识和能力。

可以认为,杜甫《戏为六绝句》开创的论诗绝句传统虽代有传人,但是在论诗绝句这种传统体制走向终结的近现代时期,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的横空出世,确可谓超迈前贤,后无来者。因此可以将《读岭南人诗绝句》视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论诗绝句传统的一个精彩有力的总结,同时也是中国诗歌史、文学史上论诗诗创作成就的最后一次全面重要的体现,也是对中国文学批评文献的一项重要贡献。

综上所述,陈融的《读岭南人诗绝句》不仅表现出明晰的乡邦情怀、过人的诗性精神,而且具有鲜明的学术意识和历史意识。作者自觉将这些因素结合起来,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创作风貌,取得了杰出的创作成就。无论是从岭南文学批评史、文体史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还是从中国文学批评史、文体史和文学史的角度来看,都可以认为《读岭南人诗绝句》是具有独特价值的诗歌批评文献,是论诗诗、论诗绝句的杰构,是陈融以半生精力为岭南文学乃至整个中国文学作出的一项重要贡献。因此,可以认为,《读岭南人诗绝句》不仅是岭南文学批评史和文学史上的标志性成就,而且是整个中国文学批评史和文学史上的标志性成就,是中国历代论诗绝句的一个集成式的总结,也是一曲悠远的绝唱。

最后还需说明,《读岭南人诗绝句》虽然是陈融最重要的岭南诗论著作,但尚非其论诗之作的全部。陈融的《颙园诗话》、《秋梦庐诗话》中也多有关于岭南诗人诗作的记录与品评,其诗集《黄梅花屋诗稿》、《竹长春馆诗》中也有若干关于岭南时人时事的诗篇,所编选的《越秀集》中也体现了陈融文学观念与文化观念的某些侧面。凡此皆可与《读岭南人诗绝句》相参证,亦可由此更加全面深入地认识和评价陈融的诗论与诗作。不过那已经是另外一个论题,或可俟诸他日再进行讨论。

猜你喜欢
论诗岭南
忆岭南
岭南荔枝红
岭南建筑的前世今生
雨岭南
元好问“诚”与“雅”的论诗主张
不辞长作岭南人
探析《论诗》与《人间词话》中的诗歌批评观
文章悲庾信 嗤点亦流传
论诗四绝
易说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