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悲庾信 嗤点亦流传

2017-07-18 08:05温秀珍
魅力中国 2016年46期

摘 要:乾嘉时期四川诗人张问陶虽无论诗专著,但有着成熟的诗歌理论。其诗学主张主要以论诗诗的形式予以反映。他的论诗诗涉及人物之广,世不多见。张问陶在《船山诗草》中,对历代诗人的评论,上起屈原下迄清代嘉庆时期的诗友。他重点评鉴了遭遇悲惨,骨气奇高,自树一帜,抒写性灵的诗人。那些人品、诗品皆高的诗人尤为船山推崇。北周的庾信即为船山极为赞誉的诗人之一。

关键词:张问陶 庾信 论诗

张问陶(1764—1814),清代乾嘉时期著名诗人,文才俊逸,为诗书画三绝奇才。画近徐渭,书近米芾。著有《船山诗草》20卷,《船山诗草补遗》6卷。另存世有《船山删剩诗文钞》。[1]张问陶以诗得名,与李调元、彭端淑并称四川三大诗人。被誉为“清代蜀中诗人之冠”。[2]

张问陶有成熟的诗歌理论,但无论诗专著问世。其诗学主张主要通过以论诗诗来反映。他的论诗诗时间跨度之大,涉及人物之广,体式之全面,世不多见。其论诗诗有五古、七古,也有五言、七言绝句。在论诗诗内容上,元遗山《论诗三十首》所评诗人自魏晋至宋;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首》评价自汉末建安时期至明代一些诗人;袁枚《仿元遗山论诗》所评仅限于清代诗人;张问陶在《船山诗草》中,对历代诗人的评论,上起屈原下迄清代嘉庆时期的诗人同时代的诗友。对遭遇悲惨,骨气奇高,自树一帜,抒写性灵的诗人进行了重点评鉴,尤其是人品、诗品皆高者,更为船山所推崇。北周的庾信即为船山极为赞誉的诗人之一。

久矣文章悲庾信。(《早秋漫兴》)

一树枯槐怜庾信,十年秋柳泣桓温。(《汉阳客舍题壁》)

文章悲庾信,嗤点亦流传。(《枝江舟中与亥白饮酒作》)

一线枝江月,千年庾信居。(《枝江野泊》)

记取临江宅,相留庾信传。(《展叔先生移居》)

势接海门秋,江声拥户流。诛茅来庾信,蓐食去韩侯。《移居》

庾信(513--581),北周文学家。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庾肩吾之子。初仕梁,后出使西魏,值西魏灭梁,遂羁留北方。历仕西魏、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善诗赋骈文。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辑有《庾子山集》。庾信的文学创作,以出使西魏并從此流寓北方为标志,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仕梁,与徐陵一样,多奉和应制、吟花弄月、写美人艳情,作品绮艳轻靡,时称“徐庾体”。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 庾信的文学创作,融合了南方齐梁文学辞采、声律、对偶等方面的优长和北方文学浑厚刚劲的风格,并有自己的创新。其高超的艺术成就使他成为南北朝文学的总结者,并为唐代诗风之新变起到了开启的作用。

但是,对于庾信其人其作,历来就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隋代与唐初学者,曾经批评庾信的文学创作,认为他的文风夸诞浮靡,不足观。自杜甫起,一些史学家、文学家,不仅对庾信的同情多于指责,而且对他后期的作品亦给予颇高评价。杜甫《戏为六绝句》第一首论庾信。“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引赵次公云:“嗤点,嗤笑点检之也。”干宝《晋纪论》:“盖共嗤点以为灰尘而相诟病矣。”杜甫指出庾信后期文章(兼指诗、赋),健笔凌云,纵横开阖,风格更加成熟,唐代的“今人”,指手划脚,嗤笑点检之,足以说明他们的无知。因而“前贤畏后生”,也只是讽刺的反话罢了。遗憾的是历史不幸被杜甫言中,“嗤点”庾信文章,不惟杜甫之前的隋代“昔人”与唐代的“今人”如此,杜甫之后乃至现今犹存。

传统的文学诠释与批评往往偏重在作者──作品的认知取向,因此对作者其人的认知与作品的诠评二者多互为关联。凡质疑庾信道德人格者,对其作品亦多无好评。

隋末力主汉儒诗教说的王通认为,诗当“上明三纲,下达五常”,“征存亡,辨得失”[3],因而对南北朝以来的著名作家如谢灵运、鲍照、庾信、徐陵等,几乎全部一笔抹煞。其《中说》言“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

在儒家文学观念支配下,唐代史臣们从审音知政的角度,对近代后期文学展开了激烈批判。《周书·王褒庾信传论》至斥庾信“淫放轻险,词赋罪人。”[4]《北史·文苑传序》云:“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 以李延寿、令狐德棻为代表的唐初史家, 免不了受六朝文风的影响,又对六朝文学有所不满。但是对照庾信与徐陵台城应制之作,他们的批评应该说不无道理。

以杜甫为代表的唐人推崇庾信备至,正因为受庾信影响至深。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传诵千古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便是从庾信的《马射赋》“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脱胎而来。如果说杜甫《春日怀李白》评子山诗“清新庾开府”,《戏为六绝句》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还仅是赞赏庾信的作品的话,《咏怀古迹》其一云:“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尽管对庾信的屈节事敌不无微词,但更多地表现了宽容或同情的态度,对其后期诗赋创作更是极尽推崇。

元遗山《论诗三十首》之二十一,要求诗人应该象庾信那样“纵横自有凌云笔”,大胆自由抒发自己的真性情,不要做跟随在别人后面的亦步亦趋的可怜虫。

明杨升庵《丹铅总录》卷十九云:“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尘。”

与前世的批评相比较,清人批评较为全面。清代对庾信其人和作品的内容、艺术上的贡献,做了全方位的批评。

清代有关庾信其人其作之负面评价,概以专写明末遗民守节不仕而著称的全祖望指其“失节”为代表。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三《题〈哀江南赋〉后》对庾信严厉指斥,另有纪昀等人的批评观点,也颇多内在的相关性。

《四库全书》评《哀江南赋》“华实相扶,情文兼重”,评其骈文“集六朝之大成,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

刘熙载《艺概》云:“庾子山《燕歌行》开唐初七古,《乌夜啼》开唐七律,其它体为五律、五排所本者,尤不可胜举。”

李调元在《后村诗话》中非常肯定地说:“(庾子山)诗乃六朝而后转五古为五律之始。”李调元的论断是客观的。

贺贻孙在《诗筏》中所说:“若子山五言诗,竟是唐人近体佳手矣。”

观刘熙载、李调元、贺贻孙的评价,他们对庾信等宫体作家对永明诗歌理论的探索与实践,是认同的。他们的论断无疑是客观的:没有庾信等宫体作家的努力,就不会有诗律大范围的普及,也不会有唐代近体诗的繁荣。

清人倪璠于《庾子山集注》一书,用力颇勤。他在这部书中并不满足于简单地只为庾做集注。而是构成了一个比较全面的庾信研究体系。倪璠仔细分析了庾信的生平和创作,其中有不少独到的见解。倪璠的《注释庾集题辞》,对于庾信其人其文都做出了比较中肯的评价,其观点已经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家族、时代、环境,铸成一位情辞俱胜、文律双美的诗人。子山天才勃发,摠历代之美,兼诸家之长,炼成一己独特风格,掩映往古,独标当世。然漫为轻薄者嗤点。张问陶《枝江舟中与亥白饮酒作》言“文章悲庾信,嗤点亦流传。” 同情庾信的遭遇并肯定其艺术成就。子山文章虽遭前人、今人的妄加嗤点,仍流传至今,更反衬出子山笔势凌云,才思纵横,允称独步,魅力自在。

侯景之乱,是庾信人生的重大转折。由于战乱,百姓和庾信的家庭都遭受了巨大的災难。当时大江南北极目无烟,人迹罕见,白骨成堆,其境况之惨烈可以想见。庾信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都在战乱中死去,其父庾肩吾与庾信在江陵会面不久亦故去。三十六岁,正值人生可大书的壮年时期。但是,国破家亡后,子山不得不做出了仕北的无奈选择;仕北后,一方面感念北周朝廷知遇之恩,另一方面终觉有负故国。六朝时期的社会对忠义鲜为倡举,[5]所以,庾信仕北在当时于一般人而言不足为奇。但是庾信在“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的家风世德下长大,[6]难免造成道德上的洁癖。这使得庾信几于位极人臣,但内心一直充满了痛苦与耻辱。这种人生的尴尬,使他晚年所作,内容上起明显变化,多抒发亡国之痛、乡关之思、羁旅之恨和人事维艰的情怀。如《哀江南赋》、《枯树赋》等,有意承担心灵上的哀愁与无奈,自伤遭遇,慨身世而痛家国。

庾信仕梁时诗风绮艳,屈留北周,所作多表现自悲身世,和他在南朝時頗有不同。风格也转为萧瑟苍凉,忧深愤激。杜甫《咏怀古迹》:“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是对“庾信文章老更成”的最好注脚。

姜夔《齐天乐》有“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庾信出使北周,及陈氏与周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还其旧国。武帝惜子山之才,独不得遣。信羁留长安,常悲愁幽思。曾作《愁赋》以抒身世之慨。[7]有“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句。

清人倪璠为《庾子山集》作注,篇首《题辞》论述庾氏北朝时期的作品时谓:“子山入关而后,其文篇篇有哀,凄怨之流,不独此赋而已。”[8]可谓深契庾信后期文学之精神特质。庾信在《哀江南赋序》中亦自称“凡有造作,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枝江地处长江中游,属三峡之末,荆江之首。江陵位于荆江之滨。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暂居庾家故居,即江陵城北三里宋玉宅。《哀江南赋》和《周书·王褒庾信列传》都有“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的记载。另有杜甫《送李功曹之荆州充郑侍御判官重赠》“曾闻宋玉宅,每欲到荆州”。李商隐《过郑广文旧居(郑虔)》“可怜留著临江宅,异代应教庾信居”,皆为其证。唐张说《过庾信宅》:“兰成(庚信)追宋玉,旧宅偶词人。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更直接点明了宋玉旧宅里走出的新词人庾信,其上集六朝精华,下启唐人风气,在文学史上地位,堪与屈原、宋玉启汉相比拟。

张问陶从少年时代起,即随全家寄迹江汉。其时与兄张问安常泛舟江上,对酒当歌。野泊枝江,透过一线江月,江陵古城的庾信旧宅隐约可见。“一线枝江月,千年庾信居。”“记取临江宅,相留庾信传。”“势接海门秋,江声拥户流。诛茅来庾信,蓐食去韩侯。”张问陶虽未对庾信和宋玉创作予以比较,却通过庾家故居的描写,揭示出宋玉旧宅因庾信暂居而愈加名传千年的故实。与张说 “兰成(庚信)追宋玉,旧宅偶词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晋书·桓玄卞范之殷仲文列传》载:“仲文因月朔与众至大司马府,府中有老槐树,顾之良久而叹曰:‘此树婆娑,无复生意!仲文素有名望,自谓必当朝政,又谢混之徒畴昔所轻者,并皆比肩,常怏怏不得志。忽迁为东阳太守,意弥不平。” 殷仲文感叹枯树的生机已了,亦喻内心的希望受到打击。《世说新语》有故事:“桓公北征,经金城,前为琅琊王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枯树赋》引上述两典故,开篇:“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结尾:“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两次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个中涩味,萧瑟苍凉。

张问陶宿汉阳客舍,题壁“一树枯槐怜庾信,十年秋柳泣桓温。”将庾信与桓温并举。通过桓温攀枝执条,泫然泪下,张问陶捕捉到了一代枭雄桓温壮志未酬的英雄泪,也慨叹庾信羁留北地的故园之思。这跃然纸上的真性情,感伤其遭遇,再现其悲怆。

张问陶对于庾信的品鉴,上承少陵。庾信、杜甫、张问陶,生平颇多相似之处,他们的创作兼有表陈时代的史诗性质,杜甫《咏怀古迹》,是诗人寓居夔州时所写。明写庾信遭乱流离,暗拟自己流寓的遭际。借古喻今,抒发自己暮年流落的怀抱。张问陶少年时代即随全家寓居江汉,过着忧衣虑食的贫困生活。从二十一岁首次由江汉而北上京师,到三十五岁的十余年里,南船北马,关河跋涉,三四次辗转于湖北京师间。或因经济的困窘,或因旅途的劳顿,或因科场的失利,或因奔父丧的悲痛,使他备受折磨,心力憔悴。所以张问陶与庾信、杜甫可谓气息相通,千古知音。他对庾信的批评与少陵一脉相承也情在意中。

参考文献

[1]南京图书馆收藏.

[2]见绵阳地区文化馆编撰的《益州书画录》.张问陶另有“青莲再世”之目(李元度《张船山先生事略》),被誉为“太白少陵复出” (顾翰《船山诗草补遗序》)、“性灵派殿军”(王英志《张问陶年谱序》)《四库提要》

[3]王通《中说·天地篇》.

[4]《周书.王褒庾信传论》:“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杨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

[5]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指出:“齐梁以来,视易君如奕棋,士鲜知节义.”

[6]庾信《哀江南赋》.

[7]康熙年间,吴江人吴兆宜作《庾开府全集笺注》十卷,收有此赋.

[8]《注释庾集题辞》).

基金项目

本研究内容来自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15YJA751031。

作者简介

温秀珍(1965—),女,山东工商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毕业于复旦大学古代文学专业,获中文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