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远农村教育政策落实情况的调查与思考
——基于海南省五指山市王村民族教育的田野调查

2010-10-23 02:31范才成
关键词:王村边远黎族

范才成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黎族是海南岛独有的世居民族,其先民源于古代百越的骆越民族。作为我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黎族为海南岛的拓荒垦殖作出了巨大贡献[1]。海南省有黎、苗、回等少数民族人口130万,其中黎族约占120万人[2],是该省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他们世居山区,与外界联系不畅,加之得天独厚的热带海岛自然景观以及优越的生态环境,人们生存相对容易且舒适。这里没有严酷的冬季,减少了人们的压力和危机意识,但从另一个角度也影响了人们自身和教育的发展。海南岛从唐代开始兴起以汉族官学为基础的学校教育,宋代各州县开始设立学宫,明清有书院授学,民国以后虽然兴办了一些学校,但整体上数量非常少[3]。这是相对交通便利的地方而言的,边远地区的普通黎民没有享受教育权利的基础。下面就本人在边远地区王村的教育状况进行的田野调查,作以下阐述和思考。

一、王村教育基本现状

王村属于海南省五指山市某村委会管辖的一个自然村落,是五指山英格岭下依山傍水、风景优美的热带自然村落,世居王姓黎族。该村距离集镇7公里,距离五指山市33公里,2007年才通水泥路,多年以来都是交通不便、经济发展滞后的边远农村山区。王村分为一村、二村、三村。解放前只有两个村,由于人口自然增长较快,房屋居住受限,一部分村民于上世纪90年代搬到离主公路近的地方居住,为便于行政管理称为三村。

王村绝对多数都姓王。20世纪30年代王国兴领导黎族起义,公推其为黎族的大奥雅与领袖,从而改为王姓。相传王村与邻村的祖先为两兄弟,现在的王村为同一个祖先繁衍下来的(黎语称“dengda”),下分两支(老大叫“nan”,老二叫“ka”),再发展为六个祖宗(黎语称“nensheng”),到2010年初发展为七代人*根据笔者的田野调查并向多位老人求证。。全村641人只有18个媳妇为其他姓氏(其中胡姓7人,刘黄林陈姓各2人,邢韦曹姓各1人),但都是黎族。王姓不同祖先才能开亲,而黎族一般同一祖先居住一村,所以只要不同村即可结婚。以前青年人通过节日和走亲戚认识女朋友,再由父母的兄弟姊妹去提亲,现在有了同学之间、在外地打工的朋友之间结婚的。全村整体受教育程度很低,大部分村民处于文盲或初小水平,达到初中也只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事。现在全村只有一人大专毕业,高中在读的只有3人,另有6人读职业中专。

王村在80年代初办起了小学,为一层的四间瓦房。那时也只是一个教学点,开设一到三年级,最多时的学生只有24个,由一个老师在同一个教室上混合课,用黎话教学,给低年级上课时高年级做作业,反之亦然。90年代中期曾分配来一个老师,教了三个月书,不堪艰苦就通过关系调走了。本世纪初镇教育站把村小合并,修了一栋两层的教学楼,每层各有三个教室。2004年紧挨着教学楼修了一栋低矮的教师宿舍。

2009年学校只有5个老师任教,其中一人外派海口学习,只4人常年教书。每个老师有12平方米左右的宿舍,自带厨具做饭。教学期间所有的老师都住校,周末时大多回家。学校共有学生52人,分6个年级,在五个教室上课(一二年级上混合课)。一天上5节课,上午3节,下午2节。虽然课表上安排日常开设6门课程: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体育和综合实践,实际上主要只上语文和数学,其他的没有相应的老师上课。老师们都是黎族,都懂黎语,这对学校的教学很有帮助。目前的教学语言以普通话为主,黎话海南话为辅。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基本上能听懂普通话,不懂的地方老师一般用海南话来解释即可。二年级以下的学生,老师使用黎话的教学的机会相对多些,很多一年级的学生很难听得懂普通话,所以老师只能先用黎话、海南话让学生慢慢过渡适应,再用普通话教学。

老师们挤在一个教室集体办公,放置着2007年上级政府赠送的一套远程教育设备(包括电脑、投影仪、音响及附带一些教学光盘)。刚赠送来时,年轻点的老师曾用这个设备给同学们上过课。但现在光盘和电脑坏了,学校因资金缺乏没钱修,远程教育设备便成了摆设。学校有39套桌椅,每两个学生合用一套。所有的桌椅和讲台都是木质的,使用20年以上,大部分已经很陈旧,有些桌椅摇摆不定,只能凑合着用。学校没有专门图书馆、实验室,所以学生一般很少看课外书。体育场地只有一个篮球场、两个乒乓球台,用具主要有篮球、乒乓球和羽毛球,一旦用坏就不再买了,如羽毛球拍2008年打坏,因无钱购买就没再添置。

个案1,WSH,男,55岁,中师毕业,30年教龄,认为这里的学生都比较好动爱玩,有的上课听不懂,经常跟不上老师的教学进度,存在老师布置的作业不能按时完成或者完成效率低、不懂认字写字、上课不认真听课、经常打瞌睡、偶尔搞小动作、和他人吵闹。到了农忙时节,有些家长没有过多的时间照顾小孩,老师就成了学生的“暂时父母”。有些学生经常会饿着肚子来上课,有些则几天不洗澡、不洗脸就直接来上课,衣服也经常破破烂烂的。同学们周末假期多在家里帮父母干活。比如三年级的某同学常常考试成绩不理想,经常只能得几分。

二、 边远农村教育落后的困惑与原因分析

笔者在田野调查中明显地感受到,王村是一个人丁兴旺但又不重视教育的农业社会。1990年全村96户461人,2009年达到163户641人,人口增长迅速。现在虽然也有独生子女奖励政策,本村没有一户去领过独生子女证。当地的计划生育政策是农村黎族可生三孩[注]见《海南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第18条,海南省人大常务委员会2003年10月22日第五次会议通过,12月1日实施。,虽然相比以前一般家庭生育5~8个子女,缓和了人口增长速度。因为受教育程度低,该村除了一个当兵在广东工作安家外,能够举家外迁到城市生存的几乎没有。即使常年外出打工,很难在外定居求发展,都只能把回家乡结婚生子当作最终归宿。

笔者在调查的时候,许多在外打工的人都回家过年。经了解,一般男士在海口秀英港码头当搬运工,只有少数在外当老板或做生意;女士一般从事服务行业,大多在岛内打工,最远也只有在广东的2名女孩。问及为何不到北京、上海等地去打工,他们也很想去但普遍认为书读少了,没本事跑那么远。

个案2,WJC,男,28岁,初中毕业,王三村人,已在海口秀英港做搬运工12年,尚未找对象。曾找工作四次未果,因学历低,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在老乡多的码头下做苦力。问及今后的打算,说虽然在海口呆了十多年,没敢想能在大城市安家,下苦力不可能养活一家人,买房子更是痴心妄想。

笔者在调查中发现,这里的结婚两极分化明显,要么结婚较早,要么结婚很迟。该现象是否与受教育程度有关呢?这是让人倍感困惑的地方。笔者以2009年底满周岁为基准,共调查统计20~44周岁的中青年258人,其中已婚人员137人(男性77人、女性60人),未婚人员121人(男性85人、女性36人)。发现其中未婚的青年呈大龄化趋势,如25~29岁的未婚男士34人;未婚女士15人(见表Ⅰ)。说明已处于法律上晚婚年龄的达93人,占未婚总数76.86%,占整个年龄段的36.05%。从表上得知,35岁以后没有未婚女性,而男性尚有19人。另据调查45岁以上一直没有结过婚的男士有2人。

结合该村的历史和现状,分析该村教育明显落后的原因在于:

(一)上级对村里学校的投入明显不够

由于村级学校收缩办学,上级客观上没有增加什么投入,相应的教学条件和设施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要求,加上原本教育资源极差,谈不上抓素质教育,也谈不上抓民族教育。边远农村的学生们没有享受到读书的快乐和学习的乐趣,反过来也加剧厌学情绪。

表Ⅰ 王村青壮年婚姻状况统计表(单位:人)

(注:样本以本村户口出生的子女为准,不包括嫁出去并转户口的女儿)

王村小学的办学经费由当地教育行政主管部门拨款,每年没有定额拨款,需学校自主申请,经教育局登记核实才能获得相应的资助。申请资助耗时一般会很长,老师往往需要自己先垫钱来购买粉笔、纸张、扫把、篮球、乒乓球拍等教学用具,电费和维修费用也需要老师们先期来分担。由于村寨良好的治安环境、村民的热情好客、学生家长和村干部的支持,是老师们留下来默默耕耘的重要因素。

(二)早婚现象和传统的布隆闺民族文化在心理上的影响

笔者对45岁以内的71个已婚育龄妇女生育一孩年龄进行统计得到证实,其中最早17岁就当了母亲,18岁生育小孩的6人,19岁生育小孩的10人,20岁生育小孩的13人(见表Ⅱ)。

表Ⅱ 王村一孩母亲生育年龄统计表(单位:人)

从该表的分析可以看出:王村有早婚现象, 20岁以前当母亲的达到30人,占本村30年以内生育一孩母亲的 43.66%。这源于以前黎族社会传统习俗16岁即视为成年,男女青年社交恋爱自由,父母在村寨中或村寨旁为她建“布隆闺”(汉族称之为“寮房”),用作与男子交往、恋爱之所[4]。现在该村各户的平房在右边一间与主房是不相通的,隔开专门为十几岁的姑娘小伙单独住。黎族青年男女交往没有汉族传统“男女授受不亲”的约束,父母从来不干涉年轻人交往。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容易把学校作为结交异性朋友的场所,而在这种传统文化影响下的黎族子女,对异性本能地向往而学习上分心,对生养地方依恋没有走出去的追求,加上大学生扩招后就业的迷茫,更容易让青年人不把读书当回事。

(三)社会对边远农村少数民族地区教育重视程度不够

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总是集聚了各种优势资源,其中教育资源也一样向各个中心集中,因而边远地区特别是边远农村地区,教育存在边缘化趋势。从大城市到小城镇,从中央到地方,越是行政层级高的地方,优势教育资源越是集中;越是交通不便、经济发展滞后的地方,教育资源越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能够照常生存而自得其乐生活的时候,没有把教育作为人生成长必须的训练。各级教育行政主管部门把教育资源向名校、重点学校集中的时候,农村各项教育就有可能弱化、边缘化的危险。

大龄未婚的青年增多可以看作该村社会对教育重视程度不够的又一证据。人们在出外打工开阔眼界的同时,对婚姻生活的现实性有充分的认识,通过调查中发现,年轻人对结婚对象的家庭条件、处世为人、生存能力等要求变高。全村尚有20个25岁以上的姑娘没有成家,这在老一辈看来年龄偏大,不符合传统。

个案3,WJC,56岁,男,务农,一村人,二女儿32岁尚未谈朋友,为此很是担心,多次催促女儿要早点成家,但女儿多年在外打工,没急于成家。

(四)家长对学生学习的关注度不高

在2006年实行义务教育和减免农业税以前,农村孩子辍学多半是因为家长普遍认为读书没多大用,加上个人厌学,没有学习的氛围。该村小孩一般就近只读个小学,家庭条件好的才读初中。家庭经济困难的农户,小孩十来岁就帮父母下地干活、上山割胶。学生家长大多对学习的期望值不高,笔者从来没听人说读书可以走出“农”门、改变命运的。

但是,朱克良、张泽智通过对黎族家长教育观念的调查,以200份问卷、访谈等多种形式分析得出结论:黎族家长对子女的教育期望水平不断提高,教育观念也产生了深刻变化,由此也带来了家庭教育方式的变化[5]。朱克良关于黎族家庭教育期望的问卷调查也得出结论:黎族家长对子女的学业具有较高的期望值;对学业的期望,城乡之间、农业与非农业家庭之间的家长,水平无显著差异;对子女的学业期望无显著的性别差异;对子女的职业期望呈多样化特征,而在家长的人数分布上,比较集中在少数几个稳定而熟悉的行业上;家长对子女能否接受高等教育,最担心的是子女的学业成绩,其次是学校各方面的条件和因素,对学校管理及教师的水平同样关注。[6]

笔者在边远农村的黎族地区直接调查中,却得到家长对子女从来没有多高的期望值。笔者第一次来到地处热带的海南岛,且直接进入五指山腹地的黎族边远农村,没有带关于农村教育预设的问卷调查表,而是通过近30天的与各家各户接触与访谈,得出该村教育极其落后、黎族家庭没有教育期望预期的结论。这也是我国少数民族边远农村民族教育落后的缩影。

个案4,WHL,52岁,男,三村人,当过教师,干过企业,现务农,是全村惟一培养一个大专生的村民,对子女的教育观念也是顺其自然。育有3子1女,二儿子大专毕业在万宁县希尔顿酒店打工,小姑娘正在五指山一中读高二,另两儿子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

个案5,WMY, 16岁,女,二村人,五指山一中高一学生,成绩一般,最怕学习英语,其次怕理科课程,没有学习兴趣,没有考大学的理想,已有心仪的同学。放寒假以来从没看过书本,白天跟着爹妈下地种青瓜(当地对黄瓜的称呼),晚上或者参加打工返乡举办的舞会,或者听人闲聊。

对黎族边远农村同样问题的调查得出相异的结论,本人认为排除地域等因素的干扰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设置田野问卷调查的不足。调查问卷的缺陷在于,制作问卷调查人是以学者个人的思路、或者教材上传统的经验模式去做,其与日俱进的有效性如何呢?我们预设的被调查者,应该是在一定人群中选择有代表性的样本,但现实中接受调查的人多是有一定文化知识的、愿意填表的人,那些大多数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农村老百姓,与世无争、安身立命、宽和从容,只有在深入接触中发现他们朴素的品质和生存思想。“天生一人必有一路”、“天生我必养我”,他们没有远大的追求和崇高的期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就过得去。

三、边远农村教育政策落实的对策与措施

我国城乡发展的不平衡造成了教育的城乡二元化,而民族地区教育更加困难。在这种不合理结构影响下,农村教育话语权渐渐失去了应有的地位,从而进一步拉大了城乡教育的差距,形成知识尴尬、文化退守的局面[7]。现有的越是靠近教育优质资源中心的地区越是人们受教育程度好,越是远离教育优质资源中心的地区越是人们受教育程度差,边远的少数民族农村地区没有享受到应有的教育权利仿佛理所当然。为此提出三条措施:

(一)从教学管理上入手,撤销村小并入镇中心小学,提高教学质量

随着国家对民族地区教育投入的加大,农村小学寄宿制度已在湖北等少数民族地方试点成功。学生集中住宿学习,有利于培养学生自理能力和团结互助的集体主义精神,有利于学校安全和教学管理,也有利于义务教育、素质教育、民族教育的统一实施。由于村村已经通水泥路,现在交通条件便利,周末回家家长可以接送,平时可以探视,家长完全可以放心。建议教育行政主管部门积极向上级申报立项,尽早建设相应的学生宿舍楼、食堂等,把王村小学撤销,并入镇中心小学,进行教学资源的整合,开设相应的黎族民族文化课程,让学生既学习主流社会文化,又学习和传承自己民族文化。

(二) 从提高家庭经济收入着力,抓好计划生育宣传教育工作,提高生育质量

黎族农村有橡胶等得天独厚的经济植物资源,开春以后可以割胶6~8个月,收入较为稳定。近几年镇政府重视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引导全村冬季种植青瓜、苦瓜,2008年发展60多亩,亩收入在4000~8000元,而2009年发展到170多亩,虽瓜价下跌亩收入也有两千元以上。只要勤劳持家,一年到头忙碌下来,户平均收入多在4万元以上。

发展不够是农村边远少数民族教育问题产生的根源。一些外出打工近20年的青壮年,绝大多数都认识到缺少文化知识很难就业,即使就业了也多限于男人下苦力、女人干服务业,而且有活就做无活就走,工作极其不稳定。有过打工苦难经历的人大多表示,下一代将来要多读书。以前村民外出打工是自发出去的,虽然投亲靠友但没有保障。建议上级劳务部门在技术培训和服务中介上着力,当好农民工就业搭桥的带路人。

该村20年净增180人,已经明显地感到住房不够用、种的粮食不够吃。计划生育上因有可以生三孩的政策,上级鼓励只生二孩、提倡独生子女的宣传基本没怎么做。建议加强计划生育促进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等正面宣传,以处罚超生方式变为奖励少生为主的方式,把计划生育工作切实抓紧抓好。认真执行婚姻法相应规定,大力宣传达到法定婚龄对学习成长、生育质量的好处。

(三)从尊师重教入手,形成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风气,提高人们对知识的认识

读书学习是有利于自己、有利于家庭、有利于民族和国家的大事。人在青少年时期是精力最旺盛、最能学习新知识的黄金时期。尊师重教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提倡学生在尊敬师长中提高学习的兴趣、定位崇高的理想。我国改革开放30年来取得的巨大成就,就是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大环境下,全国人民众志成城焕发出活力,积累起财富的。建议改善老师的吃住条件,关心、解决老师的实际困难。比如为老师统一购买医疗保险,完善医疗保障服务,给教师以实惠;每年让社会评选优秀教师,给教师以崇高荣誉等。

总之,少数民族边远农村教育,更是没有话语权,有被边缘化的危险。唯愿这些边远的少数民族农村地区受到应有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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