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再别康桥》一诗的中国气质

2010-08-15 00:49
湖北开放大学学报 2010年9期
关键词:再别康桥康桥徐志摩

黄 萍

(漳州城市职业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论《再别康桥》一诗的中国气质

黄 萍

(漳州城市职业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再别康桥》一诗以诗性回忆的方式摄取中国式的景物,抒写了中国人的离愁别绪。特别是意象的选用所呈现出的民族审美特征以及感情抒写的流动无迹,使得它与我国诗歌传统血脉贯通,弥散着浓郁的中国气质。

《再别康桥》;诗性回忆;意象;抒情;中国气质

《再别康桥》是徐志摩的代表作,更因其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而广为流传。对这首诗的解读论者众多,观点纷纭,其中以余光中的“中国气质”一说[1]p136最有见地。的确,从文化的背景,修辞的传统,联想的延伸,音调的安排,这首诗与中国诗歌传统血脉贯通。

而不久前,读到《在剑桥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这篇文章,文中有这样的论述:“《再别康桥》之美,在于它的异国情调与古典意境的完美统一。” “尽管国内学者品评《再别康桥》的文章汗牛充栋,可绝无追究诗中意象真伪的。但事实上,徐志摩为了刻意追求古典意境,竟然在意象的选用上作伪。” “徐志摩错植意象,可能与他的植物学知识明显不足有很大关系,但更重要的原因,与他用古典诗词意象归化异域风物有关,是他美学上的自觉追求。”[2]p42-46文章的观点,特别是“异国情调与古典意境的完美统一”及“为了刻意追求古典意境,竟然在意象的选用上作伪”有失偏颇。本文从诗性回忆的角度,选择全诗意象源流的梳理及感情抒写的特点分析两个方面就余光中的“中国气质”一说解读这首诗。

诗的语言形式,作为传递生命情感和审美特质的媒介,是诗人应以苦心孤诣的重要艺术工程。因此,诗的本质必须回到语言的本质去理解,语言本体性后面隐藏的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信仰和精神。[3]当年,徐志摩在英国告别康(剑)桥回国的途中,想起康桥的一切,在船上,在上海,都一定缠绵着渴望和遗憾。这就奠定了《再别康桥》这首现代自由体新诗轻柔、明丽的基调,也写出一个饱含离愁别绪的主人公形象。“貌若洒脱而心实惆怅”[1]p136,这留给后人诸多的想象空间而评说不尽。

和它的姊妹篇《康桥再会罢》(1922年作)相比,《再别康桥》少了许多时髦的词语(如“楼高车快的文明”、“文艺精英”等),更多的是以中国式的景物,抒写中国人的离情别绪。特别是意象的选用所呈现出的不着痕迹地化用典故,和感情的流动无迹,这使得它仅在形式上“现代化”而已,而在情感、内容上与中国诗歌传统一脉相承,并有所开拓。这些被作者化为己有的典故,弥散着古典的清芬,而其所激射出的联想、所引起的共鸣是有共同遭际和文化涵养的中国人特有的感伤情绪。我认为,这就是 “中国气质”。

正如华兹华斯所言:诗,“来自沉静时回忆所得情感之自然流溢”。[4]p54这首诗写于徐志摩第三次欧游的归国途中,而诗中的感受却是四个月之前的。诗人独自一人静静地走过曾经生活过的康桥的每一个角落,往事又一幕幕重现。回忆中的康桥是那么美好,诗人以诗性回忆的方式摄取了康桥的景物,并以充满深情的笔触赋予了忆念中的康桥最具个性化特征的美的光晕。因此,诗中所呈现的康桥的景物不一定是纪实的,它们与诗人主体情感交融在一起,服务于诗人情感的抒写。

“回忆是回忆到的、回过头来思的聚合,是思念之聚合。这种聚合在敞开处都要求被思的东西的同时,也遮蔽着这要求思的东西,首先要求被思的就是这作为在场者和已在场的东西在每一事物中诉诸于我们的东西。回忆九缪斯之母,回过头来思必须思的东西,这是诗的根和源。”[5]p1213-1214回忆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忆起任何东西、任何事情,“当我们开始回忆往事之时,回忆自身带有强烈的选择性。”[6]p12而暗中支配着选择方向的是情感。因此,无论回忆是整首诗写作的切入角度,还是诗中以“寻梦”的回忆所扬起的全诗情感的波澜,它都带着诗人浓重的情感色彩,“将过去、现在、未来绾合在一起。”[7]p128-135诗中凸现出经情感选择的事物或景象饱含着诗人对美好往事的怅然回顾,回忆的美好与现实的感伤在诗中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审美张力。他完全不需要“错植意象”、“为了刻意追求古典意境,竟然在意象的选用上作伪。”[2]p42-46

诗人的回忆选取了哪些景物和他在康桥时的哪些活动呢?是康桥的黄昏、西天的云彩,是黄昏中的柳树、波光、青荇、清泉、浮藻,是长篙一支轻舟一叶以及满船的星辉和离别时的笙箫与夏虫。

“最难消遣是黄昏”,而诗人徐志摩恰恰是在黄昏时分重返康桥。日暮黄昏本是浩瀚宇宙中的自然景观,但是,在中国古典诗词中,黄昏已不再是简单的一段时间和相关景色的再现,而是积淀着中华民族文化心理,凝结着诸般特定情感与生命意识的原型意象。“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已是黄昏独自愁”,千百年来,人们感受黄昏,描写黄昏,在黄昏时的各种景物身上融合了自己对自然、社会、人生的观照和领悟,记下了生命的欢乐和痛苦。此时,康桥的一切,所有的往事与现在都在黄昏的斜阳中。因为黄昏,才有夕阳,西天的云彩;因为黄昏,才有暗夜的到来,星之辉,光之斑斓。黄昏给康桥着上了迷人的色彩——柳之金色,粼粼波光中的艳影。然而这一切的美丽,却是转瞬即逝的。这使作品在明丽和洒脱中潜藏着深深的惆怅和感伤,甚至是幻灭。

应当是这样惆怅的诗人看到康河畔触目显眼的柳树。“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李白《忆秦娥》),自《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小雅·采薇》)以来,这样披拂的杨柳在中国传统的离别诗中成了特定含义的景物,“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辛弃疾《摸鱼儿》)。而此时徘徊于康桥的诗人,品赏着的是映入眼帘的依依杨柳,抒发的是摩玩不已的对康桥的一草一木的依恋。他热烈地恋着这柳、这波光,在霞光的映衬下,而这一切化成一个凄迷仿佛的境界:波光里倒映着一个盛装的新娘,宛然在那一霎那,在情灵摇荡之中,自己是不忍猝然离去的新郎。怎堪离别,不堪执手相看。参差舞动的康河之柳所唤起不能自已的感情激动。

诗人又痴想到什么?愿是青荇,待那新娘采撷。“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诗经·关雎》这首情歌写出采摘荇菜的整个过程,借铺陈来表现追求“淑女”的相思之苦和迎娶的喜悦的感情变化历程。而在这里,我们不难发现诗人反其意用之——愿作水草以待采撷——所呈现出来的不得不离去纯从幻觉上想带来安慰而不得的幻灭感已在其中了。诗人神与物游,物我不分,已是心醉神迷了。淡如云烟的情愁依然相继,和前两节相比较,更加重的是挽留不住后(并非追求可及的)的感伤。

能否以为“榆阴下的一潭”真如虹般幻着迷人的色彩?不,殊不知是透过泪眼所致。黯然销魂的诗人,透过盈盈的泪水强辩欣赏的是一段美景:哪是清泉一泓,分明是彩虹一道。“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不是清泉,是天上虹”,何其相似。句式的相似,增添了诗歌迷离境界的凄恻:苏轼惜花,将花比泪;徐志摩惜康桥,比清泉为天上虹。这美丽的虹与花将遣诗人的是泪,将抒的情是伤——都将不再:花已成萍,彩虹将灭。所谓的感情变换,所谓的已激起的快乐放入离别之中,那只能是“含泪的微笑”。

试看诗人撑篙寻梦,在斑斓的星辉中追寻到无比的快乐,纵情放歌在短楫轻舟上。“五月渔郎相忆否?短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周邦彦《苏幕遮》),我们也曾体会到这样的轻快追梦,而这只一句:“寻梦?撑一支长篙。” “寻梦?”是一种豪放,寻梦吧,尽现诗人的快乐情怀?是一种神伤,寻梦吧?自语自怜地念叨——寻梦是不可能的,梦已不可复现了?不可确定是前者还是后者,但可确定的是一种无法排遣的压抑笼罩在无论是轻快还是留恋上。“向青草更青处漫溯”这一句糅合了两个典故:其一,“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词《清平乐·别来春半》),纵是日行千里,天涯尽处解鞍少驻初程见到的依旧是汪汪一碧的青草,青草与离恨,扑朔得说青草似说离恨,不言离恨可寄言青草,回忆中的更青青草应是更缠绵的离恨。其二,“漫溯”二字,概括了遍寻无着的“溯洄”(洄,逆流)“溯游”(游,顺流)之怅惘。《蒹葭》这首诗中反复吟咏叠唱的是“溯”的追求,衬托的是主人公追求意中人而不见的空虚和惆怅。“向青草更青处漫溯”,貌似追寻到极度快乐,不禁要在星辉斑斓里放歌,实际上却是诗人欲得纵怀却更见悲怆,想要潇洒反益露郁悒。放歌与纵情,还不如说是长歌当哭。

作者时时沉入回忆,陷入不可自拔的痴迷,反复要跃动涌现的狂欢屡屡被感伤所叠重。我们可见的是什么呢?孑然一身在沉默中体会别离的缠绵与痛苦。我们可感觉的是什么?是化不开的离别哀愁。本会满耳的虫鸣竟为哀愁所阻隔,别离的笙箫,是悄悄,是康桥今晚的沉默。笙箫合用,多指的是“箫”。“箫声咽”,低回委婉的箫音,如泣如诉,更能表达人们的悲欢离合,分别时的凄楚。《桃花扇》中唱道“当年粉黛,何处笙箫”[8]P469,这个中滋味,只有诗人一人独自承受,是不必要也无法去一一坐实的。

整首诗在意象的选用上呈现出对典故的糅合和融化无间的特点。“用典也是修辞手法之一。……其实,任何有文化感、历史感的作者,写作时总会用到典故,甚至喜欢用典。”[9]p271物与心会,意与境偕,在诗人回忆性意象的体验中,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交融统一起来,达到了一种审美契合。而这诉诸读者共同的审美指向,那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意蕴和品格。

同写别情的古典诗歌作一比较,《再别康桥》所不同的仅是句法形式、结构组织、押韵规律,而在意象意境、思想感情表达上则与传统的抒写离情别绪的诗歌一脉相承并有所开拓。

首尾两节中“轻轻的”“悄悄的”,用叠字以其“轻”“悄”来托出一个缓步飘然而走的形象,心情沉重之极,却故作洒脱轻松,言有尽而意无穷。挥手作别的心情是蚱蜢舟可以载得动的?这一往情深的感情笼罩着整首诗回忆的内容。而章节首尾用稍作变化的方式同时也似乎暗示这是回忆之前的故作轻率和回忆之后无比浓重却淡得不见水色的哀愁。作者感情的流动潜伏在诗句明丽的外表中——要飘逸的偶尔出现在诗节中的沉醉迷恋快乐,更沉郁的是沉醉迷恋快乐后的幻灭怅惘。因此诗所呈现的快乐是表面的,透过文字,可以看到别情如伏流千里,绵亘不断,这浓厚感伤的离情贯穿着全诗。“悠悠梦里无处寻。”(冯延巳《鹊踏枝》),梦可否复现,到梦中也都没能寻得似曾相识的点点滴滴。“在回忆中,过去与现在,梦幻与现实,互为引申,难分彼此。而这些情景之所以能教人魂牵梦绕,与其说是因为它们美好动人,勿宁说是因为它们记载了一段失落的光阴”。[10]p45-49李商隐以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来形容追忆往事的迷惘,徐志摩在一种看似轻柔的意境里,轻轻诉说内心的哀愁——这哀愁因夹缠着留恋眷顾而更显出绵长,因无法超出而凄清愁苦;他只能忆及往昔的快乐,这快乐倒衬出眼前阴下柳前离别的无以名状的感伤。

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十分讲究含蓄、凝练,诗人的抒情往往不是直接流露感情,而旨在“言有尽意无穷,言在此而意在彼”。作为新月诗派的代表徐志摩“注意锻炼字句,修饰感情,在一种不露痕迹的形式中‘天籁’地书写生活的流痕和情感的波折。”[11]P254-255他既把充盈的情感注入重返康桥到再次离别的一个个物象中,又尽可能将这些较为强烈的情感爆发点“淡淡”地处理,使之“引而不发”,保持很强的内在艺术张力。诗人的感情沉淀在诗歌中,和自然景物互相衬托而融合为一:诗人之情是主观的,但却让人感到它是具体的;自然之景虽是客观的,却使人感到与诗人的感情是和谐一致的。诗中“归来”与“离去”所引发的心灵的律动正暗合了民族传统精神,这种感伤与诗情画意的环境结合起来,更体现了一种哀怨的民族性。

[1] 余光中. 余光中谈诗歌[M]. 江西高校出版社,2003 .

[2] 刘洪涛. 在剑桥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J]. 名作欣赏,2010,2.

[3] 桂苓. 百年现代汉诗精神的流失与重建——《百年百人汉诗经典》序[EB/OL]. http://www.wxxc.net/club/thread-42793-1-1.html.

[4] 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M]. 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5] 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M]. 上海三联书店,1996.

[6] 格非. 赛壬的歌声[M].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7] 张晶.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审美回忆[J]. 文学评论,2001,5.

[8] 王季思,黄天骥. 四大名剧[M]. 岳麓书社,1992.

[9] 流沙河. 流沙河诗话[M]. 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

[10] 王朝华. 回忆与晚唐五代词[J]. 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1.

[11] 龙泉明. 中国新诗流变论[M].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I22

A

1008-7427(2010)09-0073-02

2010-06-26

作者系漳州城市职业学院人文与社会科学系讲师。

猜你喜欢
再别康桥康桥徐志摩
浅析诗歌翻译中的移情——以《再别康桥》韩译本为例
歌剧《再别康桥》选曲《一首桃花》的作品分析及艺术处理
基于UMU平台的语文互动教学探究——以《再别康桥》一课教学为例
花牛歌
“雨巷诗人”与“康桥诗人”
郑州康桥悦蓉园新中式院墅
偏 见
小评《徐志摩论》
《雨巷》与《再别康桥》比较阅读
徐志摩的诗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