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京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从图腾到山神
——中韩神话、传说中虎形象的演变
文 京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中韩两国的神话、传说中有不少关于虎形象的塑造,虎在人们生活中的地位变化直接影响到其在神话传说中由图腾向山神的形象演变,而导致中韩两国神话、传说中老虎形象演变的主要原因之一应该是虎图腾在政治权力圈中的边缘化。
虎;形象;图腾;山神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韩国,人们对虎都十分喜爱。在两国的神话传说中,虎形象的塑造是比较引人注目的,文学作品中的虎形象都经历了由图腾向山神演变的过程。
中国古代崇拜虎的现象曾经非常普遍。1987年 6月,中国考古工作者在河南濮阳市西水坡仰韶文化遗址墓葬中,首次发掘出用蚌壳摆塑而成的龙、虎图案,虎的位置在左边,在“崇左”的古代,虎的地位明显要高于龙。这一考古事实证明,虎曾经是中国远古氏族所崇拜的神物,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源头。中国虎图腾崇拜起源于原始社会旧石器时代的狩猎阶段,与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氏族制度相伴生,盛行于新石器时代。
上古传说中,伏羲氏和女娲氏兄妹被认为是人类的始祖。有民族史学家考证,伏羲是我国西北、西南山区以虎为图腾崇拜氏族和部落的总代表。直至现代,云南自称“罗罗 (虎人)”的彝族人还过虎节,而且要在“虎月过虎节”,节期为八天,节日仪式中还要跳各种“虎图腾舞”。
此外,在中国的东部和东南沿海一带,自古就生活着许多崇虎、敬虎的部族,最为有名的是殷代卜辞中所称的“虎方”,有学者考证,“虎方”实际是指居住于淮河以北、微山湖以南的徐夷。到周代时,“徐”的称呼才多见于史籍,之前,直至商代都被称为虎方,有大量青铜器上的文字为证。
浙江余杭 5000余年前的良渚文化,是古越人文化,在史籍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东南沿海的古越人敬拜老虎的记载,但在良渚文化中却不乏虎的形象。良渚文化最大的特点是在玉制的神器上雕刻兽面神像,这些神人兽面纹,目前被越来越多的学者认定为是虎面的形象。
在江西省的北部,出土了不少被认为是越人文化的以虎为饰的青铜器,比如青铜双尾虎,鸟、虎造型的玉雕羽人,饰有卧虎的圆鼎、方鼎,这些古代越人器物的出土用事实说明,生活于此的古代越人既崇拜鸟、也崇拜虎。
文献记载与考古研究的结果,均证明中国从西到东,普遍存在着崇虎的文化传统,与此对应,在中国的神话和传说中,老虎自然是很活跃的文学形象。
从故事母题来看,有关虎的神话传说有不少类型。比如,有以 “保护神”的形象出现的老虎报恩型;有人和老虎结合生育某个民族或部落起源首领的人虎互婚型;还有人变成虎或虎变为人的虎人互变型等等。这些老虎类型故事的产生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的是因为古代人相信万物有灵,有的是因为古代人认为自然界中的万物都是平等的,有的是因为古代人信奉虎图腾,认为老虎是他们的保护神,相信虎能给人带来平安。
在这些与老虎有关的神话传说中,最重要的一类就是虎人互变型 (即“化身型”虎故事),这在中国的古籍文献中,记载颇丰,是后世的文学作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虎人互变型老虎故事的产生的根源是动物崇拜和图腾崇拜,是老虎故事中最有特色的一类,其核心母题为“人虎互变”,基本情节模式为 “化身”,有 “人化虎” (异化),和“虎化人” (人化)两类。“人化虎”的情节出现较早,其雏形见于汉代时的两则人化虎的传说,据《括地图》记载:“越俚之民,老耆化为虎。”人老之后最终化为老虎离世,表现出图腾崇拜的因素;《淮南子·俶真训》:“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之觇之,则虎搏而杀之。”这说的是人因病而化虎伤人,“反映的是阴阳灾异的宿命观。”后世的人化虎传说基本都源于这两种模式,图腾和宿命就成了异化类化身型老虎故事的两大主题。
图腾主题虎人互变型故事出现最早,最初的结构为人老 (或死)化虎,《虎荟》(卷三)有云南蛮人老则化虎的记载。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与直至现代都过虎节的云南彝族的习俗是一样的,彝族中的罗罗人称老虎为“罗麻”,即 “虎祖母”的意思,在他们看来,人去世之后若不化为虎,则这家人的命运就太苦了。所以说,人化虎的深层涵义,从图腾信仰的角度来看,意味着人去世后回到了祖先的身边,是一种幸福。这样的生活内容进入神话,老虎便以图腾的形象出现。这之后出现了很多人化虎的传说,如张华《博物志》卷二:江陵猛人能化虎,又虎化为人好著紫葛衣;干宝《搜神记》卷十二:江汉化虎,长沙蛮县东高有亭长脱槛后化虎事;俞蛟《梦厂杂著》卷四之《乡曲枝辞》卷下:西粤苗人变虎等。这些故事虽然传承了古时人兽同祖,可以互化的图腾观念,但是已经失去“人老化虎”的本质,在很多的情况下均可以化身为虎,图腾观念在大部分成形的化身型虎故事中表现为隐性主题,渗透成其思想根源。至此,是虎形象在神话传说中渐渐脱离其图腾角色的第一步,这一类型的故事,在中国的汉、土家、白、羌、傈僳、藏、彝、普米等民族中都有传承,代表故事为汉族的《虎皮井》。
民间传说的内容有不少源于神话,从中国明代《虎皮井的传说》中,我们可以抽丝剥茧般地分离出虎图腾神话的因素。
以下是明代《隆庆海州志》中记载的内容:东海东六里社林山有崔生祠,相传东海旧多虎患。有丛林社,每岁,里人输出一小男,于祭祷之日,修饰送庙中。旦往视之,则无,咸以为化去。轮一老父家,父惟一男,情不能忍,为之悲痛。有崔生过门,问之,父语其故。生曰:“吾代汝子往,勿忧也。”父大喜,盛为供具。生曰:“吾性噬犬,汝杀一完犬馈我,幸矣。”父如其言,里人设酒馔,送生于庙。众退,生出所杀犬于案,而伏于梁上。至中夜,见有光怪,生窥之,乃一妇人也。解衣,磅礴食所置犬,至醉而卧。生下,取其衣,则一虎皮。出庙,以皮投于井,而俟其寤。达明,妇人彷徨不能去。见生,大惊泣,求衣。生谢不知,求为生妻,遂同归。居三年,生二子。自是,乡人不复祭庙,而虎患亦息。一日,复求其衣,生乃告焉。至井求衣,皮尚如新,遂服之,化虎而去。生亦不知所终,后人因庙祀崔生为山神。
在这则传说中,人虎通婚成为消除虎患的必要条件,而民间有关人与异类通婚的传说,往往源于远古的图腾神话。本则传说中的虎女应该是神虎后裔,或者是某个崇虎部落的代表。有关人虎婚恋,繁衍人类的故事在中国的东南地区并不少见,人们很容易就能从故事中发现这些地区远古虎图腾崇拜的一些痕迹。
这则传说的结尾,人们把崔生奉为山神,无非是因为他可以制服老虎,有一位“虎妻”。可见,人们将祭拜老虎和敬拜能制虎之人等同起来,唯一的目的是免除虎患,祈求太平。这里虎女虽未被奉为山神,但最终又化虎归隐山林。可以说,在神话传说中,虎渐渐被当作了山神,或者是山神之子,或者与山神有特殊的关系。
中国东南沿海是古代有关虎崇拜最盛的地区之一,“寅日虎现”之说就是出自这里。晋人葛洪《抱扑子》:“山中寅日,有称虞吏者,虎也”,意思是说,逢寅之日,在山中遇到自称“虞吏”的人,应该是老虎所化。“虞”在中国的上古时代是指掌管山林鸟兽的官职,《说文》对“虞”的解释为:“白虎黑文,尾长于身”。可见,中国人自古就认为虎是掌管山中之事的山君,是当之无愧的山神。至今信奉虎图腾的“罗罗人”,在虎节仪式上有一个环节是虎人背山神,但据说,这是受到外来的文化影响才加上的,认为山神在虎之上,因为他们的虎并没有 “神化”只是逝去的人,是祖先而已。但不管怎样,在现实生活中和神话传说中,虎与山神结下了不解之缘。
《虎皮井》的传说,即传承了隐性的虎图腾主题,又将虎与山神结合起来,表现了中国神话传说中虎形象的演变过程。在韩国的神话传说中,也存在这样的演变特点。
在朝鲜半岛,出土了60至 40万年前的老虎化石,证明在远古时代,老虎便生活在这里。
在《三国志》的《魏志·东夷》中又有这样的记载:“濊南与辰韩,北与高句丽·沃沮接,东穷大海,今朝鲜之东,皆其地也。……常用十月节祭天,昼夜饮酒歌舞,名之为‘舞天’。‘又祭虎以为神。’”这种在寅月祭天、祭虎的习俗,与中国彝族罗罗人的虎节是何等相似。
从韩国的民俗看,韩国人十分崇尚虎,把老虎奉为山神,或者山神的使者,并且赋予虎非常可爱的形象。据说高丽太祖王建的远祖母,就是生活在平那山的山神虎女。韩国人认为,山神发怒便会造成人间的灾害发生,为了祈求生活的平安,就要祭虎,民间有贴虎字辟邪的习俗,还有很多虎的神话传说和谚语。
朝鲜半岛上的一些古代居民也曾将虎看作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氏族图腾,与虎图腾有关的神话是《檀君神话》。
《三国遗事》〈纪异·古朝鲜〉:昔有桓国 〔因〕庶子桓雄,数意天下,贪求人世。父知子意,下视三危,太伯可以弘益人间,仍授天符印三个,遣往理之。雄率徒三千,降于太伯山顶神坛 (檀)树下,谓之 “神市”。是谓 “桓雄天王”也。将风伯、雨师、云师,而主谷、主命、主病、主刑、主善恶,凡主人间三百六十余事,在世理化。时有一熊一虎,同穴而居,常祈于神雄,愿化为人。时神遣灵艾一炷,蒜二十枚,曰:“尔辈食之,不见日光百日,便得人形。”熊、虎得而食之,忌三七日,熊得女身,虎不得忌,而不得人身。熊女者无与为婚,故每于神坛树下咒愿有孕,雄乃假化而婚之,孕生子,号曰:“坛君王俭”。唐高即位五十年庚寅,都平壤城,始称朝鲜,又移都于白岳山阿斯达,又名弓忽山,又今林达,御国一千五百年。周虎王即位己卯,封箕子于朝鲜,檀君乃移于藏唐京,后还隐于阿斯达,为山神,寿一千九百八岁。
檀君神话,反映了古朝鲜原始社会时期的图腾崇拜观念和部落间的关系。这则神话记录的内容相当具体,虽然是后人加工后的完整作品,但其中的神话内核却稳定不变,通过三位重要的主人公展现檀君、熊、虎。那么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既然桓雄大王是天帝之子,那么,檀君即是天帝之孙,这大概反映了人们对氏族酋长的神化与美化,从其男性传承的角度来看,檀君所代表的氏族部落已进入父系氏族社会。这则神话中提到熊、虎同穴而居,那么熊与虎的关系应该十分密切,应该是居住在同一地域或相近地域的以熊和虎为图腾的两个部族。在古代的朝鲜半岛上就生活着崇拜熊的高句丽族,崇拜虎的秽貊族。神话中有关熊、虎同住一穴的情节,曲折地反映了部落间在原始时代的亲密关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期望天神桓雄能够帮助他们变化成人。但是,在变化的过程中,虎未能遵守禁忌,没有化为人形,这一情节反映两部族在对外交往过程中,地位的变化。或许这个神话是萌芽于熊图腾部落的,熊变成女人,则是母系社会的反映。熊变成人,虎未变成人,说明熊图腾的部落在发展上领先一步,取得了主导地位。在这则神话中,提到虎的文字虽然不多,但对虎的形象我们也可以有这样的深刻印象:这只老虎因为与那只熊在最初的地位上是平等的,而且二者是和睦相处的,所以,可以设想,虎图腾部落与熊图腾部落一样处于母系氏族社会阶段。这只虎有美好的愿望,想变化成人,即与更先进的部族通过联姻而有所发展。可是,由于老虎不能遵守禁忌,最后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当然就无法发生社会地位的变化。没有化为人的老虎最终的结果怎样了呢?在这则神话中虽然没有提到,但从韩国民间其他有关虎的神话传说,以及民间的信仰来看,可以知道,虎成为韩国人心目中非常崇敬的山神了。
由上文两段神话、传说的分析,可以看到,老虎被认为与一些远古的人类有密切的血缘关系,是那些部落的“虎祖”。中韩两国在古代都存在着以虎为图腾的部族,而且从社会形态来看,应该是反映了母系氏族社会的情景。这些以虎为图腾的部族,在发展进步的过程中,与外族通婚联姻是他们经常采取的方式之一。但在这种进步的过程中,虎图腾部族的人可能经常处于弱势,渐渐地“虎皮”已失去保护部族的威力,人们和虎的血缘关系也渐渐被淡化,但是人们依然重视虎的存在,依然期望作为山中百兽之王的虎能保佑人们生活平安,因而老虎成为保佑一方太平的山神。以虎为主题的神话、传说继续在中韩两国流传,以虎为体裁的艺术作品在中韩两国也大量存在。比如,中国自青铜时代起,就曾出现过以虎为饰的青铜器皿,在民间无论是婚俗中的虎馍,还是服饰习俗中小儿的虎头帽、虎枕、虎鞋,都惟妙惟肖地表现着人们曾与虎有过的一些“血缘联系”,流露出祈求虎佑的心愿。
潜明兹《中国神话学》一书中写道:“至西周初,龙、凤与虎的纹样逐渐增多……经汉、唐、至宋,由于龙凤的贵族化,虎的神秘色彩渐次减弱,广泛深入到民间而世俗化,才成为民间艺术的重要母题之一。”这虽然是中国古代虎文化的变迁,同时,也说明中韩神话传说中老虎形象由图腾向山神的演变是有其共同的原因的,即社会历史的变革,虎图腾在政治权力圈中的边缘化,致使其在神话传说中有了相应的形象演变。
[1]曹振峰 .神虎镇邪 [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
[2]杨继林,申甫廉 .中国彝族虎文化 [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
[3]汪玢玲 .中国虎文化探源 [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1,(1).
(责任编辑 刘祖鑫)
From Totem to Yamagam i:Tiger I mage Evolution in China-Korea M yth
W EN Jun
(Department of M inority Languages L iterature,Central University forN ationalities, B eijing100081,China)
In the China and Korea myth,the story has many about the tiger image mold,tiger status in people’s lives has changed,meanwhile,the tiger image has changed from the totem to the yamagami.One of the main reasons is that the tiger image evolves to be supposed to be the tiger totem in political authority circle peripherization.
tiger;image;totem;yamagami
B933
A
1671-7406(2010)10-0060-04
2010-06-09
文 京 (1971—),女,黎族,海南三亚人,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