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吕茂
(中南大学政治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论唐君毅的孔子观*
熊吕茂
(中南大学政治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唐君毅是现代著名的哲学家,也是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以阐释儒家学说之思想价值为己任,以批判的态度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文化,肯定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寻求中国传统文化之现代转换的最佳途径。他关于孔子思想的阐释,对于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构建社会主义的新文化体系,无疑具有深刻的启迪意义。
新儒家;孔子观;中国传统文化
唐君毅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哲学家,也是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一生著书立说,以阐释儒家学说之思想价值为己任,尤其重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文主义精神。他的主要代表作有《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补编》、《人文精神之重建》、《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等,其著述在海内外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本文拟就唐君毅的孔子观作一粗浅的探讨。
汉代儒家认为,孔子是天降之圣人,故是生而知之的。而唐君毅却认为,从孔子所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来看,孔子应是后天学而知之更为恰当。在唐君毅看来,孔子的“志于学”就是“志于道”。关于孔子之道的重点内容,先儒有四种说法:一是程伊川的“颜子所好何学论”,即“孔子之学重在休养心性”[1](P217)。如孔子赞颜回“不迁怒,不贰过”为好学,这显然是指道德修养之学。二是颜元等人的“六艺”之学,即“孔子的学问重要的是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1](P217)。颜元等人认为,孔学的重点不在内心修养方面,而在身习或身体上的实行方面,以六艺为主。如《论语》中所说“博学于文”中之“文”的本义,就是指六艺之文;而《论语》中所说的孔子之执礼、执御、执射等都包括在六艺之内。三是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即“孔子学问注重在学古代文籍方面 ”[1](P217)。如《诗 》、《书 》、《春秋 》等都是史籍。在这里,史是指先王的政典,其中重要者为周公之政典,故孔子的学问重在学周公。四是公羊家的“为后世制法”说,即“孔子学问既不只是修养心性,也不限于六艺,也并非单是学周公或当一史家,而是为后世制法”[1](P217)。康有为更把公羊家的意思推广,谓孔子讲礼运大同,不单为汉为过去之中国制法,实为万世之全人类制法,孔子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可说是代表人类的最高理想。如孔子作《春秋》寓褒贬,莫不含有为后人制法之意;孔子的学问也不只是好古敏求,他之栖栖皇皇席不暇暖,表明他对于人类社会抱有理想,而这些理想自当有可应用于天下万世的。
唐君毅认为,上述四种说法都有道理,都包含了孔子学问或孔子之道的一个方面,“孔子的学问从内心说,是宋明儒所称的心性之学,此是孔学核心。表现于身体行为外部的,便是六艺之学;存于内心修养方面的是仁智,表现在外面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内心修养是成立人格,表现为六艺便成人文。从对过去文化或学问的态度来说,是继承,所以他佩服周代文化、唐虞文化。”[1](P218)在唐君毅看来,凡真好学的人,一定会注意到内心的修养和外表的学问,也会在学问上一面求前有所承,一面求后有所开。孔子虽然在十五岁时未必对上述四个方面的学问内容有十分真切的了解,但他却有着一真切的愤悱之意,以具一爱好这四方面的学问之精神,这便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的真正含义。
对于孔子所说的“三十而立”,一般人解释为“人到三十,应该能依靠自己的本领独立承担自己应承受的责任,并已经确定自己的人生目标与发展方向”,这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不确切。从历史典籍来看,对孔子的“三十而立”有两种诠释:朱熹将“三十而立”解释为“有以自立,故守之固”,意指孔子的人格到三十岁时就已坚固而刚强地树立起来了。另有人根据孔子所说“立于礼”、“不学礼无以立”,而将“三十而立”的“立”注释为“立于礼”之义。那么,这两种解释哪一种更符合孔子的原意呢?唐君毅认为,尽管孔子说过“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仁者己欲立而立人”、“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的话,但这些话中所说的“立”并不一定要和“礼”连在一起来说,此处只说“自立”就行了。在唐君毅看来,所谓“自立”,是指人格的树立,“三十而立,即说孔子至三十其人格已坚固刚健的树立起来了。”[1](P219)孔子从表面上看好像温良恭俭让,而其内心实际上却是很刚强的。孔子在《论语》中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又说“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在这里,“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是表现树立人格的一种刚健精神,而“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则表现为人的一种坚固精神。由此可见,唐君毅对朱熹关于孔子“三十而立”的解释是持赞同态度的。
对于孔子所说的“四十而不惑”,一般人解释为“人到四十,经历了许多,已经有自己对于是非、善恶、好坏、美丑的价值判断力了”,这种解释实际上也是不确切的。唐君毅认为,以上“十有五而志于学”和“三十而立”是孔子就自己而言的,而“四十而不惑”则是对外界来说的。所谓“不惑”,孔颖达解释为“不疑惑”;朱熹解释为“明足以烛理,故不惑”。在唐君毅看来,这两种解释都不无道理,但却都不全面,不如用《论语》中的“智者不惑”来解释更为贴切。“智者不惑”从正面来说是“智”,从反面来说就是“不惑”了。那么,“不惑”的真切含义是什么呢?唐君毅引用《论语》中孔子的两句话进一步解释说:“《论语》子张问崇德辨惑,孔子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又樊迟问辨惑,孔子说:‘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照这等说法,惑字不是泛泛说是疑惑便可。此所引二段中,前者是溺于好恶,或可以说是放纵于好恶,后者是逞忿使气,这都是惑。”[1](P220)可见 ,“不惑 ”是不溺于好恶 ,不逞忿 ,是一种智慧。
唐君毅认为,人最难处理的就是对好恶的态度,而“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仁者对恶的态度不是逞忿,而是正当的愤。可见,好恶只有在仁者那里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和对待,而好恶能得到正确的理解和对待,才是不惑,不惑是一种切实的功夫,不是泛说“不疑惑”就可以了。在唐君毅看来,当今人类最大的毛病就是溺于好恶,对一切事物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便是孔子所说的大惑。
对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中的“天命”作何解释,这是学术界尚有争论的一个问题。有学者认为,“天命”就是人自觉有一种使命感;“知天命”,即领悟自己所负有的使命,并必须设法去完成,这种使命的来源是天,所以称为天命。另有学者认为,“天命”是“大道”,是指天地大道的规则;“知天命”,就是使自己如何能够合乎大道。还有学者认为,“天命”是指自然规律;“知天命”,是指随着学问和经验的增长,人到五十岁时,悟出了自然的规律不可违背,人要顺应自然,人生的命运要靠自己去把握,像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说的“天人合一”思想与孔子所说的“知天命”便是相吻合的。
在唐君毅看来,中国古代有四种关于“天命”的说法:第一种是《诗》、《书》中所提到的“天命”,天命相连,天命即如上帝之命令。第二种是墨子所说的“尊天而非命”,天命分开,天便是上帝,命是命定的命。第三种是庄子所说的“任天而安命”,天命又合一,天是自然,命是自然的流行变化。第四种是孔子的“自然之天命”说,即天命可畏可敬。而唐君毅则认为,自然之天不可敬,因而对孔子的“自然之天命”说提出了两点不同的看法:“一说是用现代的话来说:天命是宇宙的生命,或可说是宇宙的生机生德,因为仁的工夫到家,其内心的生意便与天地的生机相通而知天命。另外一种说法天命是人类所当行之道之理,而此道此理即天之所以为天之道之理,而赋予人以为人性者。知天命即知此天人合一之道之理之性而行之。此是承朱注来讲,知天命所表现之态度一定是不怨天,不求天。”[1](P221)
对于孔子的“六十而耳顺”,一般解释为“六十岁能声声入耳,心情通达”。胡适曾说,耳顺就是能容忍“逆耳”之言,听“逆言”不觉得“逆耳”。也就是说,人到了六十这个岁数,不管听到什么言论,遇到什么坎坷和曲折,都可做到不激动,能冷静地进行思考,使自己的情绪顺应客观环境和事物规律,学会不暴躁,不气馁,不悲伤,不退缩,达到宠辱不惊,始终如一的境地。
唐君毅则将“六十而耳顺”解释为:人到六十,“声入心通,无所违逆,就是耳顺。”[1](P221)所谓耳顺,就是知言,知音,知人;就是由知天转为知人。而这种知人,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对他人所说的是非、善恶之语全能顺受,而无一滞碍,同时还能历历分明。在唐君毅看来,耳顺是说一种境界,不是说一种工夫。前面讲的“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阶段都可说是工夫;“五十而知天命”勉强可说有工夫;“六十而耳顺”则全无工夫可言。故“声入心通”、“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等都是描绘的一种境界而已。
对于孔子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一般人解释为“人到七十,便可达到随心所欲,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也不会超越规矩的境地”。唐君毅则认为,孔子所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是说的一种工夫,而是说的一种境界,“此即天理流行,言行皆可为法则之境。”[1](P222)也就说,人到七十,即能明白天地之理,一言一行都可遵循自然法则,懂得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可以做了。在唐君毅看来,“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不可学的,工夫到了,便自然水到渠成,这正如佛家所说的果德 (即果上之功德,如佛学中大涅盘之“常 ”、“乐 ”、“我 ”、“净 ”四德便是 ),故人只有首先从“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等前面的工夫下手,才能达到“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而要达到这种境界,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然而尽管如此,我们却心向往之,“有此向往心,便是一当下之学,我们对于孔子,本是需要有这种向往心的。”[1](P223)
我们知道 ,春秋时期 ,“仁 ”与“忠、义、信、孝、爱 ”等并列,被看成是人的重要德性之一。但是,在孔子之前,“仁”并未受到人们的特别重视,只到孔子诞生之后,“仁”才被他从其他德性中超拔出来,对其赋予了新的内涵。孔子把“仁”作为最高的道德原则、道德标准和道德境界,第一个把整体的道德规范集于一体,形成了以“仁”为核心,包括孝、悌、忠、恕、礼、知、勇、恭、宽、信、敏、惠等内容的伦理思想体系。他提出要为“仁”的实现而献身,即“杀身以成仁”的观点,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唐君毅对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仁”道精神十分推崇,认为“仁”的核心“即在爱人”,“人之能爱,乃依于人我无间之心境。唯其人与我无间,然后能爱人如己。爱人如己,即是打破人我之隔阂,使人我之情相通,而表现此人我无间之心境于外”[1](P209)。为此,他对孔子的“仁”作出了如下诠释:
其一,唐君毅认为,若能爱人如己,将人我平等对待,便能推己之心以及人。他说:“知己不欲者人亦不欲;己欲者,人亦欲;己欲者可施于人,己不欲者,不可施于人”[1](P209)。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所谓“恕”。在唐君毅看来,由有立人达人之心,而尽力于立人达人之事,贡献己之精神于他人之前,于是便有忠。再由恕而推自尊之心以尊重他人,由忠之贡献自己于他人之前,同时即认识他人人格之价值,于是对人便有礼有敬。
其二,唐君毅认为,孔子之“恕”的精神,全在自己体察自己之欲求,普遍化自己对自己欲求之认识,而认识他人之欲求。于是,“由自己欲求之所在,即可认识自己道德义务之所在。是以道德之实践,不必依持任何固定之标准与教条,只须切己体察,认识自己之欲求,当下再继以推广,由己及人,即启示出吾人之道德义务之世界。”[1](P210)因此,“恕”遂又成为求仁之切近之良方。
其三,唐君毅认为,人若能完全自其自己欲求中解放,即能化其自己之心为普遍心,而使人我之精神相通,彼此无间,此即依于仁不违仁之心。在唐君毅看来,“一贯之忠恕之道,即求仁之道,亦即达到依于仁不违仁的心境之道。”[1](P210)像孔子所说的“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其中的“克己复礼”,正是自其自己欲求中解放;而“天下归仁”,则正是觉一切人当下融入我之仁的心境。
其四,唐君毅认为,了解仁为浑然与物同体之人我无间的内心境界,便知仁不须外求。因为行忠恕之道以求仁,“其凡遇他人不能满足其愿望欲求时,皆能立翻转其若有失之念,为如何满足他人之愿望欲求之念,而认识其责任之所在,精神寄托之所在。于是只求自己,不求诸人,只求尽责任,而不求任何获得,一方成为有绝对的内在之满足者,一方成为永远之自强不息者。”[1](P210-211)故仁者即绝对之自由人,能摆脱外境之束缚,于任何外境都能安然处之。
其五,唐君毅认为,仁者之一切行为,皆在求仁与实现仁,其爱人救世,只是顺此人心,直行而去,其救世之功业,只是其仁心之表现于行为者。至于“功业之成不成,有其环境上之条件。环境不容许,则爱人救世之心无法表现于功业。仁者不责备环境,故谓之不怨天。于一切无可奈何之环境,仁者均虔诚接受,故谓之畏天命”[1](P211)。在唐君毅看来,不怨天,畏天命,即是知命。而知命,即是了解命运,承担命运;了解命运,承担命运,就能在精神上战胜命运。故仁者不忧其功业之成与不成;因为功业无论成与不成,其成仁则一。如孔子之弟子颜回虽在陋巷,阻于环境无功业之表现,然其心不违仁,故孔子视其人格之价值高于其他能表现功业之弟子。可见,仁者不仅对于其个人所遭遇的外境能表现超脱的精神,即对于其为爱人救世而遭受之困厄亦能超脱,而成其为真正绝对的自由人。仁者之所以能长处乐、仁的境界之所以是绝对的自完自足,即在于此。
孔子作为中国儒家文化的代表和中国古代的圣人,其精神彰显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是值得我们认真学习的。同时,他的思想也为我们提供了以下启示:
第一,孔子的“三十而立”之立志精神,为青年人发愤图强、建功立业提供了精神动力和智力支持。所谓“三十而立”,是指人到三十之时,就应该奠定治学、做人、为政的明确志向、坚定信念和德业基础。孔子这里所指的“三十而立”,不仅仅指的是一个人年龄成长的简单问题,而是深刻地揭示了人在这个年龄阶段的道德修养、成家立业、功成名就的问题,也是对一个人全面发展之全过程的哲学定位的深层次问题。我们只有懂得了这个道理,才会在这个年龄阶段,确立正确的人生价值取向,增强历史使命感,树立刚健而坚固的精神,在成就事业的过程中,不断地总结和思考为人处世的学问,提高自身的人生素养和道德修养,为使自己成为对社会的有用之才而不断地努力奋斗。
第二,孔子的“不怨天,不尤人”之精神,为我们克服前进中的困难、战胜人生道路中的挫折提供了思想方法和精神启示。我们知道,在人的一生中,人生的道路总是不平坦的,人的理想也不可能都得以实现。因此,我们在遇到困难和挫折时,应该学习孔子“不怨天,不尤人”的精神,学会适时地调整自己的心态,消除浮躁与不安的情绪,保持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树立坚定的信念和必胜的信心,直面困境,永不放弃。我们只有振奋精神,锲而不舍,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预定目标,到达胜利的彼岸。
第三,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精神,对于正确处理当代社会个人与群体、个人与他人之间的各种关系,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我们知道,孔子所阐释的“仁”是以“爱人”为中心的,而“爱人”这种行为无疑就包括了宽恕待人的意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指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切勿强加给他人。也就是说,人应当以对待自身的行为来对待他人。因此,人应该抱有宽广的胸怀,待人处事应宽宏大量,宽恕待人,以良好的心态去对待外界的人和事,注意照顾群体的利益和他人的利益,协调好自己与群体、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从而消除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形成一种良好的道德氛围与和谐的社会环境,这对于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构建社会主义的和谐社会,无疑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1]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补编 (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校:谭纬纬)
B26
A
1008-4681(2010)04-0061-03
2010-05-04
熊吕茂 (1950-),男,湖南湘乡人,中南大学政治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