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锦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以扬雄《方言》为依据的汉代方言分区研究综述
魏锦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扬雄的《方言》提供了丰富的汉代词汇资料及其分布,使我们有可能窥见汉代方言区划的轮廓。自林语堂始,先后有学者以之为依据进行汉代方言分区研究。各家分区论说大同小异,研究依据、条件、原则基本一致,在研究方法上亦各有见解。但是,目前受《方言》材料本身的局限,汉代方言分区研究在方法论上未有大的突破,这项研究工作还无法向更细致的层面推进。
《方言》;汉代方言;分区研究;扬雄
《方言》全称《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方言比较词汇汇编。《方言》原书十五卷,收录九千余字,今本《方言》十三卷,收录一万一千九百多字,后人或有增补。《方言》的作者扬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是西汉蜀郡成都人,他前后花了约28年时间在京城之中采用口头调查的方法从“天下孝廉卫卒之口”收集当时各地的方言词语,又吸取前人的研究成果,对不同区域的方言词语进行了精细的辨析比较。他注意到语言在时间上的变化和空间地域上的转移,在《方言》中已经提出了当时汉语方言的分区问题,比较准确地描绘出了汉代汉语方言词汇的地理分布。
扬雄调查和研究方言的工作,已经非常接近于今天方言地理学的研究范畴。方言地理学是方言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它研究一种语言的不同形式在空间上的分布情况。方言地理学从调查活的语言入手,根据调查所得到的材料,确定和划分大大小小的方言区,最后绘制方言地图。在《方言》中,扬雄虽然没有明确标划出各个方言区,但他已经有了隐约的方言区划思想。由于扬雄在《方言》中奠定了较好的基础,后世的学者可以运用方言地理学的一般方法,依据《方言》中各个词语在地理分布上的情况,作进一步的研究,从而比较准确地划分出汉代汉语方言分区的大致轮廓。
林语堂先生曾说:“要知道古代方言区分的梗概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汉晋。”[1]1388因为这个时期经书注疏颇盛,并且由注疏可见“郭璞多江东语,刘熙多青徐语,许慎多汝南语,何休康成多齐语,汉书注多陇西秦语”,“若能合而观之,加以精细系统的研究,很可以使我们看出当时方言种类的大概。但是这些只可以做方言种类的佐证,若要做精密的研究,必须有较丰富的材料,而这些材料最好是出于一人一时的手。要符合这些条件,自然当以扬雄《方言》为最适当。”[1]1389基于此,林语堂先生开启了以《方言》为依据的汉代方言分区研究的先河。
依据《方言》进行汉代方言分区研究的工作,最早始于林语堂,他提出前汉方言十四系之说,之后主要的区划论说相继有罗长培、周祖谟的七区说;美国语言学家司礼仪的六区说;李恕豪、刘君惠的十二区说;丁启阵的八区说等。日本学者松江崇试图以《方言》为依据阐明汉代方言中的同言线束;此外,周振鹤、游汝杰也曾对汉代方言区划进行拟测。
林语堂在《前汉方音区域考》中的分区如下[1]1398-1399:
(1)秦晋为一系;
(2)梁及楚之西部为一系;
(3)赵魏自河以北为一系(燕代之南并入此系);
(4)宋卫及魏之一部为一系(与第(10)系最近);
(5)郑韩周自为一系;
(6)齐鲁为一系而鲁亦近第(4)系;
(7)燕代为一系;
(8)燕代北鄙朝鲜洌水为一系;
(9)东齐海岱之间淮泗(亦名青徐)为一系(杂入夷语);
(10)陈汝颍江淮(楚)为一系(荆楚亦可另分为一系);
(11)南楚自为一系(杂入蛮语);
(12)吴扬越为一系而扬尤近淮楚;
(13)西秦为一系(杂入羌语);
(14)秦晋北鄙为一系(杂入狄语)。
罗常培、周祖谟把当时的汉语方言分为七大区[2]72-73:
(1)秦晋、陇冀、梁益;
(2)周郑韩、赵魏、宋卫;
(3)齐鲁、东齐、青徐;
(4)燕代、晋之北鄙、燕之北鄙;
(5)陈楚江淮之间;
(6)南楚;
(7)吴越。
美国语言学家司礼仪在《汉代的汉语方言》中将汉代方言分为六个大区,每个大区下面还可以分为若干个小区[3]105:
(1)西部诸方言:秦和秦晋、梁益、西南、关西;
(2)中部诸方言:关东
西组:周郑洛韩
东组:宋——卫(梁)——鲁、齐魏;
(3)北部及东北诸方言:燕、燕代北燕、朝鲜洌水、晋和赵;
(4)东部诸方言:东齐、海岱、徐、淮;
(5)东南诸方言:吴、扬、越、瓯;
(6)南部诸方言:楚
①北楚、陈楚、汝颍
②楚淮、江淮
③南楚、荆、湘沅、江沅、江澧。
李恕豪、刘君惠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参考其他材料以及各地的人文历史情况,划分出了汉代方言区划十二区,分别是[3]105-106、[4]63:
(1)秦晋;
(2)周韩郑;
(3)赵魏;
(4)宋卫;
(5)齐鲁;
(6)东齐海岱;
(7)燕代;
(8)北燕朝鲜;
(9)楚;
(10)南楚;
(11)南楚之外;
(12)吴越。
丁启阵在《秦汉方言》中对《方言》中所有地名组合进行统计,共得303种,根据点阵密度确定方言区,得出八个方言代表点并以之划分出八大方言区[5]28-29:
(1)燕朝方言;
(2)赵魏方言;
(3)海岱方言;
(4)周洛方言;
(5)吴越方言;
(6)楚方言;
(7)秦晋方言;
(8)蜀汉方言。
各家的观点在大的分区上是基本一致的。对秦晋、楚等在《方言》中记录最多、记述最详的地区以及东齐海岱、北燕朝鲜、吴越等独立性较强的地区的划分基本是不存疑义的,尤其是秦晋方言的重要性和影响力各家均有提及。而丁启阵根据周洛一带词汇在《方言》中反映很少的情况,认为周洛方言应该是当时汉语共同语的基础方言,是“通语”,所以扬雄用不着将其作为“别国方言”来解释。
在一些相邻地区的划分上,以及次方言的划分上,各家存在一些差异,尤其是中部诸方言之间,划分似乎较困难。例如,林语堂主张将东齐从齐分出,北燕从燕分出,南楚从楚分出。丁启阵对此提出质疑,他认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相对独立的行政区域,其语言的内部一致性往往是比较高的,东齐、北燕、南楚最多只能作为次方言层独立出来。又如,李恕豪、刘君惠将宋卫划为一区,从《方言》中地名的并举来看,宋方言和卫方言有较大的差别,把它们划为一区是比较勉强的。不过刘君惠认为,之所以把它们看成是同一个大的方言区,是考虑到这两个地区的历史、文化以及人口的来源等各种因素。另外,在李恕豪、刘君惠的分区中,把赵方言和魏方言划为一区,这是从总的方面来看的,其实赵方言只与魏方言的北区接近,魏方言的南区与赵方言的关系比较疏远,而与陈、宋、楚等地方言有较多的共性。林语堂把赵魏的“自河以北”与魏之一部区别对待,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李恕豪、刘君惠把陈、宋、魏分别归入不同的方言区,但从《方言》中词语的并举情况来看,它们实际上有较大的一致性;鲁方言与齐方言同属一个方言区,但鲁方言却和宋方言、卫方言比较接近。
松江崇认为,各家在区划论上存在差异可以看作是如何不同地看待语言之外的因素而产生的[6]1514。比如司礼仪将南部诸方言都纳入楚方言,并将楚作为第二大方言区是考虑到政治方面的因素;李恕豪、刘君惠将九嶷湘潭方言划归南楚方言,主要是基于地理因素的考虑。
《方言》为汉代方言分区提供了哪些依据?一般认为有两点:(1)《方言》中有空间分布标记的大量词汇材料及对地名的并举、独举。这是最主要的依据。(2)“转语”或“语之转”透露出一些方言在语音上的联系。扬雄书中有一些方言词语只不过是同一词语在不同地区的语音变体,它们在语音上存在着一定的关系,只是使用不同的文字形体来表示而已,作者在《方言》中称这种关系为“转语”或“语之转”。比如“,火也。楚转语也,犹齐言火也。”(10/6)“火”、“”都是[x]声母,“”从“尾”得声,是[m]声母,这显示出上古音中一部分明母字和晓母字相通,存在着送气流音声母[mx]的痕迹[7]。有时扬雄并未注明转语关系,但经过研究,也可以发现它们的联系。如林语堂所举例:《方言》(卷一)所谓声相近之转语者如“宋鲁陈卫之间谓之嘏……秦晋之间……或曰夏”即k与h之转[1]1390。丁启阵认为,《方言》提供了三类表音材料:《方言》本身指出的转语;郭注中指出的转语;钱绛《笺疏》中指出的转语[5]62-63。另外,从汉人的传注以及汉代的某些韵文中也可以得到不少关于汉代各地的方音情况。刘君惠认为,如果能够把整个《方言》中的这类词语间的语音关系弄清楚,不仅能够更多地了解汉代各个方言地区的某些语音情况,还能够进一步确定哪些词语是比较古老的形式,哪些词语可能是后起的形式[3]101。
依据《方言》研究汉代方言分区还要考虑到作者、年代、地名等相关条件。首先,作者及成书年代关系到分区的时代问题。林语堂、丁启阵对之作出了考证,取戴震、卢文弨、钱绎、王先谦等人之说,确定《方言》为扬雄所作。文献典籍中提到扬雄作《方言》的,确实始自应劭的《风俗通义·序》,这说明《方言》在东汉时通行已久,至少是“西汉末西历纪元前后的书,书中材料即为尓时材料”[1]1393。
其次,《方言》中的地名是一个最为复杂的问题。林语堂虽然认识到“《方言》所用地名最为复杂……故欲详指区域界线,颇不易易”[1]1395-1396,但他在文章中并没有作详细的考证及说明。周振鹤、游汝杰也认为“从现代方言地理学的眼光来看,这些材料很不理想。”[8]78刘君惠将《方言》中的地名分为三类:行政区划地名(包括古代的国名、汉代的郡国名、县名和邑名);自然地理地名(包括古代的州名、山岳名、水名;);方位名(东北、东南、西南),并以古代国名为准进行分区。“尽管《方言》中的地名,尤其是古代国名的边界的确在历史上有过不少变动,但根据历史文献和其它材料,基本上可以确定它们的地域,况且这些国家的中心地区是稳定而清楚的,中心地区往往是这些古国的国都,国都的方言可以作为这一地区的方言的典型代表。”[3]109松江崇借鉴了这种对地名的处理方法。丁启阵则将《方言》中的地名都尽可能转换成汉时的地名,进行分区。
对于分区所应遵循的原则,林语堂曾确定几条通例作标准:(1)甲地在方言中出现的次数多半为与乙地并举,则可知甲乙地方音可合一类(如秦晋)。(2)甲地与某邻近地名并举之次数多于与他方面邻近地名次数,则可知甲方音关系之倾向(如齐与鲁)。(3)某地独举次数特多者,可知其独为一类(如楚和齐)。(4)凡特举一地之某部,其次数多者,则可知某部有特别方音,别成一类,由该地分出(如齐分出东齐,73次;楚分出南楚,85次;燕分出北燕,43次)。
这四条通则,基本上是正确可行的。后来罗长培、周祖谟、李恕豪、刘君惠、丁启阵等在研究时都有所借鉴。罗长培、周祖谟认为“从其中所举的方域来看,有的一个地方单举,有的几个地方并举。依理推之,凡是常常单举的应当是一个单独的方言区,凡是常常在一起并举的应当是一个语言比较接近的区域。”[2]72-73上述学者还用东汉注疏家提到的当时汉语方言的区划来证明自己分类的可靠性。
根据以上标准,就可以对《方言》中两地或多地并举、独举等材料进行归纳排比,求得汉代方言的分区。多数学者认为很难采用一般方言地理学中常用的同言线法对汉代方言进行分区,这是因为不同地区材料详略情况不一,表示方言区域的地名并举、对举关系错综复杂;此外同言线也不总是沿着某一地区的政治边界延伸,而且像秦、晋、齐、楚这样的古代国家的疆界,在历史上曾经多次发生变动。因此,即使能够做出同言线来,这些同言线也是错综复杂的,往往不能密集成束,而且互相穿插,显得很不规则。正如扬雄本人所说:“语言或交错相反,方覆论思,详悉集之,燕其疑。”(《答刘歆书》)因此,除松江崇以外,其他的学者都采用中心地区归纳法来进行分区。
李恕豪、刘君惠以古代国名为主,对《方言》中的地名进行统计,根据各个地名单独出现以及与其它地名并举的不同情况,广泛结合人文地理方面的材料来确定方言区,对某些方言区甚至可以划出次方言区来,如将秦晋方言区分为三个次方言区:秦方言、晋方言、粱益方言。
丁启阵用共时对比分析的方法来进行方言区划。他对《方言》中的词汇数据进行对比分析:在一定的词汇中,相同数据越大的地区就越有可能同属一个方言区;相同的数据是零或者很小,那就属于不同的方言区。这种方法既然是共时对比分析,就必须存在一个前提,即如上文所述,须将《方言》中的地名都尽可能转换成汉时的地名。
松江崇在讨论依据《方言》提出的汉代区划论时,他认为最重要的应该是单纯地从语言的分布状况来明确并阐明各地名之间在语言上的相对距离。尽管多数学者认为不宜采用同言线法来进行分区,但松江崇仍然作出了尝试。他依据《方言》中各个词汇项目制成《逐条地图集》,以此为分析材料,以同言线的数量为标准,衡量各邻接地区之间在语言上的距离。主要采用两条指标:(1)在该条文中相邻两地区之间的境界线上是否可以确定存在同言线;(2)在该条文中相邻两地区之间的境界线上是否可以确定不存在同言线。前者是表示在相邻两地区之间在语言上的距离相远的指标,称为“断绝性”;后者是表示在相邻两地区之间在语言上的距离相近的指标,称为“连续性”。不过这两种指标难以确定是否有一对一的关系,无法进行数值统计,只能把它们看作互相独立的两种指标。
从分析结果来看,松江崇在大的区划取向上与其他学者基本一致。他强调汉代方言区的东西对立比南北对立更明显;现代方言的“淮河线”同言线束已经出现,但“长江线”不明显。他还指出,楚以其东北的陈为桥梁,与宋鲁等中原地区之间存在连续性,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尽管扬雄的《方言》提供了大量资料,使我们有可能窥见汉代方言区划的轮廓,但是从林语堂研究伊始,就发现仅以《方言》为依据划分汉代方言区划存在诸多困难。在同一种语言的不同方言中,语音差异往往表现得最鲜明,其次是语法和词汇的差别,“《方言》供给的是关于词汇的零碎材料,而直接关于语音的材料及关于语法句法构造的差不多没有”[1]1390。“《方言》一书的确没有给我们提供系统而明确的关于汉代方言的语音情况。”[3]101这就使得利用《方言》进行汉代方言分区研究有着先天的不足。尽管林语堂、刘君惠等都提出可以参考汉代其他文献材料提供的词汇语音信息进行分析,丁启阵甚至做出了《方言》标音字表并构拟出汉代方言的语音系统,但对方言的划分并没有起到辅助作用。另外,刘君惠还认为现在只能依靠古代书面文献材料进行分析是不够的。上文所提及的方言地名及其关系的错综复杂也给研究造成很大困扰,使得很多时候划分不能够继续精细化而往往采用一刀切的办法,在方言区的离合问题上不可能尽如人意。松江崇在对汉代方言的断绝性与连续性进行统计时分条列出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包括:词汇项目的同一性问题;方言词汇的同一性问题;古语的处理问题及地区选择问题[6]1523-1525,但并未提出有效的处理方法。
以上困难皆源于《方言》材料本身的局限性。而受材料有限的制约,在研究方法上也难有大的突破。自林语堂开始,研究的原则和基本方法是一以贯之的。正因为如此,对汉代方言的分区研究始终无法向更细致的层面推进,这也是少有人涉猎这一研究领域的原因。松江崇做出了新的尝试,尽管目前他的研究前提和方法中有较多不确定因素,但他表示愿意作更细致深入的探讨。如果这项研究工作要取得新的进展,就一定要在材料的整合利用和研究方法上有所突破。例如,在今天的一些方言中,还存留着《方言》中的某些词语,结合这些词语的现代地理分布,弄清楚这些词语的渊源,或能成为此项研究又一可资佐证的材料。在语音方面,若能结合上古音研究、语音史尤其是方音史研究的相关成果,果真“把整个《方言》中的这类词语间的语音关系弄清楚”(按:引上文刘君惠语,“这类词语”即指《方言》中有转语关系的词语),则无异于是对《方言》材料的一次重新发掘,那么,从语音方面得到的方言差异将对分区的准确与细化起到助推作用。此外,对汉代的政治、文化、地理等非语言因素的新发现也将会对研究产生影响。
[1]林语堂.前汉方音区域考[A].华学诚,王智群,谢荣娥,王彩琴.扬雄方言校释汇证(下册)[C].北京:中华书局,2006.
[2]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第一分册)[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
[3]刘君惠.扬雄方言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1992.
[4]李恕豪.论扬雄《方言》中的几个问题[J].古汉语研究,1990,(3).
[5]丁启阵.秦汉方言[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1.
[6]松江崇.汉代方言中的同言线束——也谈根据方言的方言区划论[A].华学诚,王智群,谢荣娥,王彩琴.扬雄方言校释汇证(下册)[C].北京:中华书局,2006.
[7]张永言.关于上古汉语的送气流音声母[A].中国音韵学研究会.音韵学研究(第一辑)[C].北京:中华书局,1984.
[8]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第2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周骥)
book=73,ebook=225
H07
A
1008-6382(2010)05-0073-05
10.3969/j.issn.1008-6382.2010.05.018
2010-08-30
魏锦(1982-),女,陕西咸阳人,西南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汉语方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