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语言之钥开启真相的大门

2010-05-30 00:35翁世瑶
译林 2010年2期
关键词:战俘营海涅帕斯

翁世瑶

2009年8月,赫塔•米勒的新作《呼吸钟摆》(Atemschaukel)出版,小说讲述的是罗马尼亚裔德国人在二战结束后的命运以及他们的流亡经历。这本该是一部由两位作者共同完成的长篇小说,但由于奥斯卡•帕斯提奥于2006年离开了人世,该书的剩余部分只得由赫塔•米勒一个人完成。这部被誉为“回忆宣言”的小说入围了2009年度德国图书奖,这位56岁的女作家也因此获得了海因里希•海涅协会授予她的荣誉。关于这部备受瞩目的新作,德国多家媒体对米勒进行了访谈,本文综合整理如下:

◇其实,二战结束后,罗马尼亚裔德国人的命运早就为人所知了,但在德国,这几乎是一段无人知晓的历史。这样看来,文学是不是一种用于传播过往历史的理想媒介呢?

◆唯独文学有这个作用,文学能使一个独立的个体从浩荡的历史长河中凸显出来。它通过虚构故事的形式将事实的真相揭露出来,并以语言文字为其添加想象。但如果我们要为某个事件提供真实可靠的文献依据,并将其整体展现在世人面前,那就只有采取历史研究的方式了。我们可以对事件进行调查,并通过分析与数据统计的方法从社会、政治与心理学的三个方面得出结论。文学与历史研究,这两者的重要性是等同的——它们是相辅相成的。

◇您是否有时会想,奥斯卡•帕斯提奥会对《呼吸钟摆》这部小说怎么看呢?

◆我每天都会想念奥斯卡•帕斯提奥——无论是不是在写《呼吸钟摆》,他是我的挚友,我很想念他。他生前曾对这本书抱有很高的期望,并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投入了很多时间,向我讲述他在战俘营里的种种经历。对他而言,能有一个对象进行倾诉是很重要的,并且,随着我们见面次数越来越多,倾诉也变得越来越重要。而对我而言,他愿意接受采访,重新回忆那段战俘营的生活,也是我的幸运。我相信,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必须。奥斯卡•帕斯提奥比我年长26岁,但我们促膝长谈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我们俩之间的年龄差距。他是一个幽默而忧郁、思想褊狭闭塞,却又富有世界眼光、特立独行的人。因此,他有时表现得很直率,有时却又会显得很谨慎。

◇您如何评价他对这部作品所作的贡献?

◆他向我讲述了战俘营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为我提供了许多背景资料,在整个写作过程中给了我很多支持与帮助。他对我非赫塔•米勒 《呼吸钟摆》 奥斯卡•帕斯提奥常信赖。

◇在写这部小说时,您需要找到一种适当的语言来讲述并诠释这种不幸与痛苦。写作的难度有多大?

◆这个话题本身就能找到一种属于它的语言,而且这种语言容不得叙述者出半点差错。叙述者必须深入话题内部,以便将事实的真相击个粉碎,唯有这样,才能将这些事实的细枝末节叙述详尽。而对于精神上的创伤,必须先将它的产生根源进行分解剖析,因为若是一开始就谈精神创伤或损失这样的话题,我们往往会无从下手。

◇海因里希•海涅——这个授予了您荣誉的名字——对您具有怎样的意义?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接触他的作品的?

◆我在中学课本上曾读过《罗累莱》——其中的内容我至今还记得。但在我正式写作以后,海涅的影响力便不存在了。我在一家机械制造厂做翻译工作时,曾被要求去为情报机构当间谍,但我拒绝了。于是,我每天都会受到他们的刁难,直到有一天,我被他们从工厂开除。接踵而来的便是没完没了的一次次审问,而那个把我从工厂里赶出来的情报机构则把我说成是一条寄生虫。

◇这便是促使你开始写作的原因吗?

◆我在如此困窘的情况下开始了小说集《低地》的创作,以便能够对我自己有一个更充分的了解。我把自己到那时为止的人生经历做了仔细的梳理,从乡村里度过的童年时期,到父亲参加纳粹党卫队的那段日子,再到后来德国少数民族被卷入纳粹罪行,直至我后来生活的那个独裁统治的年代。在这样动荡不安的生活里,根本找不到海涅的位置。

◇那么如今呢?

◆如果某人——比如我吧——有一个当过纳粹党卫兵的父亲,那么他是不敢将自己内心的恐惧、所遭受的敌意和诽谤以及个人的流亡经历与海涅的命运相提并论的。而我没有负罪感,因为当时我还没有出生。然而,父亲会是你人生传记中的一部分,这是不容改变的。尽管一个人能够直面他自己生活的时代,但每个角落都会有一面反光镜,将其父辈的时代反射出来。然而,如果没有了父亲的存在,那么这种种将海涅那个时代的经历与我所处的国家监控之下的生活方式所作的比较,就会遭到人们的质疑。

◇为什么有关德国少数民族流放的话题会在罗马尼亚成为禁忌呢?

◆这就要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时,罗马尼亚曾一度站在希特勒的一方,但在战争结束前夕又转变了立场。战争结束后,罗马尼亚的历史被伪造了:人们只谈论取得了战争胜利的苏联军队,好像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尽管罗马尼亚军队也曾到过斯大林格勒,但苏联为了弥补因战争造成的损失,要求罗马尼亚交出德国少数民族的人们。由于这个话题会使人联想起与希特勒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罗马尼亚人都宁愿对此缄口不提。即便是乌克兰人也并不知道曾有过这样一个劳改所。苏联人把所有的痕迹都抹去了,就连墓地也已被他们毁了。

◇你们两人的合作是怎样一种状态?有时会不会出现一些意见分歧?

◆一般都是由奥斯卡•帕斯提奥进行口述,我把他所说的记录下来。因为我很想了解一个人身处这样一种境况的内心感受,所以总是刨根究底地向他提问。奥斯卡•帕斯提奥也曾把战俘营和煤炭厂的草图画下来。他把所有的细节都回忆了出来。很显然,他对事物极具洞察力,因为人一般不会记得任何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里于他而言没有丝毫意义的事情。正是他的这种想象力把他从战俘营中拯救了出来。一方面,他的所见所闻越多,内心不堪忍受的感觉便会越强烈,但也因为他的与众不同,才得以借此把自己保全下来。幸运的是,他的回忆内容都非常详尽。因为我也曾采访过其他的幸存者,但他们对于自己的经历都已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内心感受。从他们的口中,我听到的总是一些陈词滥调:我们吃了很多苦,我们都经历了哪些艰难困苦,等等……总是这样一些老一套的说辞,我根本无从下笔。

当然,奥斯卡•帕斯提奥有他自己的一套词汇,和我的不一样。除此之外,他所处的立场也和我不同:他在讲述的过程中,必须让自己从战俘营中走出来,而我却必须朝里面走进去。他经常会对如何更好地将这些事件整理成文而思前想后,因为他总能看到那些身陷其中的人们出现在他的面前,且他们的形象总是那么真切。而小说中“我”这个人物的境遇可能也并不比其他人好,这一点起初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但后来他改变了些主意。他经常对我说:我原先不知道,原来小说这么难写。

◇他从未向外界透露过自己是同性恋这一事实。而小说的主人公是同性恋,这会不会令他反感?

◆可能有过这种情况,但奥斯卡•帕斯提奥也只是对我说:不要花太多的笔墨。我希望自己履行了对他的承诺。他在战俘营的时候是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件事的,否则其他那些一起流亡的人就会对他动用私刑。当然,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在他流亡前后的那段时间里产生了一些影响。在罗马尼亚,曾有人为此进了监狱。他在战俘营里一共呆了五年。但当他终于有一天能够摆脱这种极端的生活,回到自己的家时,他仍得继续严守这个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这也是他在流亡初期将它看成是一场冒险之旅的原因所在:因为他当时非常渴望离开家,离开这座小镇。

◇2004年,你们曾一同前往乌克兰进行调查研究。那次旅行怎么样?

◆我本来很担心奥斯卡•帕斯提奥会受不了。但他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中一样,谈论的都是“我们的战俘营”,有时甚至还把它称为“我的战俘营”。他带我们去看了所有的地方,甚至连齐柏林飞船和当时男女谈情说爱时的躲藏地,现在都还能见到。但所有的一切又都已经遭到了破坏,这让奥斯卡•帕斯提奥很伤心,他说:“我在这里的工作都白费了。”他把自己充分地融入了那个地方。尽管他有糖尿病,但还是吃了很多甜食,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在集市上买了许多甜食,他要“向食物致敬”,他说:“我要将我的灵魂喂饱。”而且他也不会感到疲倦,一整天都在这儿转转,那儿走走,晚上总是急不可待地想要继续出发。例如,有一次我们一同前往亚斯努瓦塔亚,那里是盛产煤炭的地方。出发前,他看上去坐立不安,非常激动。

由于我亲眼见到了那个地方,所以我才能把这些场景虚构出来。奥斯卡对植物一窍不通,比方说,他一直把一种植物称作薰衣草,但那其实是一种野豌豆。此外,当他描述自然风光时也会使用一些有关山脉的词汇。但那里根本没有山,有的只是一些矿渣堆而已。

◇您当时在写作的过程中,内心的感受又是怎样的呢?

◆我写作的时候,总会想到奥斯卡•帕斯提奥已离开人世这一事实,这一点,我在书中也有记录。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翻看那些笔记,因为我无法忍受与他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又过了九个月,我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当我再次翻阅这些笔记时,我很清楚,自己必须从“我们”中走出来,否则一切将无济于事。我不知道,如果奥斯卡•帕斯提奥还活着,情况会是怎样——或许我们连一部小说也写不成,或许这件事本来就是无法由两个人共同完成的。在我完成的事情中,绝大部分都是无法分工合作的。我想,即使我和奥斯卡•帕斯提奥互换一下,他也会如此吧。他曾对我说:现在由你来写吧。但随后我们又一起写了起来。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而是由于我们两人都达到了极限。当然我也并非不受约束,每个人的身边总会有一些注视你的目光,而且这种目光是你无法摆脱的。这也是一大障碍。书中有些章节是完全不同的:一些章节的篇幅很短,一些则比较深入,但我所插入的部分只有一两句话而已,大部分的篇幅往往都是引述笔记里的内容,而且也没有一个人物是贯穿始终的。对于这些人物或场景,我所了解的部分往往只有其中的一句话。于是我便尝试着建立起人物之间的联系,并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

◇这部小说与您以往的作品相比,情感更丰富,逻辑更严密,内容也更简练。除了因为其中有奥斯卡•帕斯提奥一起参与意见之外,是否也与这是一部拼贴而成的作品有关?

◆肯定是有关联的。在对一些内容进行删减的过程中,我有机会与其中的每一个词进行零距离的接触。由于我会先把原文粘贴到一张张小的索引卡片上,所以小说的逻辑肯定会比较严密。这是短篇小说的一种写作手法,也就是说,我必须把一些隐含的内容虚构出来。书中所用到的很多表达常常都是在拼贴的过程中产生的,这些词储存在我的大脑里,每当我开始着手写一篇内容更长的文字时,它们便会再次跳出来,自行地组合成句子。我必须用文字将战俘营一词中所隐含的不幸与灾难之意表现出来;同时,也要将人物在外部粗陋的条件下所经历的内心活动提炼出来。此外,语言表达应该是美的。我想把“我”这个人物在文章中的平面形象塑造得尽可能丰富立体,这样奥斯卡•帕斯提奥或许会说:没错,就是这样。或是:我觉得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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