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婉讥讽,自尊独立

2010-05-30 00:35孔庆华
译林 2010年2期
关键词:勋爵阁下封信

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是英国著名的散文家、评论家和词典编纂家,是英国煊赫古今的一代文豪。

约翰逊的《致切斯特菲尔德的信》是英国散文著名的范文之一。1747年一位叫罗伯特•多德斯利的书商建议约翰逊编写一本英语词典。于是他就拟订了一个编纂词典的计划,并将其呈给时任内阁大臣的切斯特菲尔德勋爵,希望得到他的提携,但遭到冷遇。后来约翰逊经过七个寒暑的辛劳,终将词典编纂完毕。此时,切氏在《世界杂志》上连发两篇文章,吹捧这本词典,实则希冀约翰逊将词典献给他。于是约翰逊便给他写了这封信。

这封信的第一段语气较为和缓含蓄:“新近承《世界杂志》主人相告,该刊所载推荐拙著《词典》的两篇大作,均系出自勋爵大人手笔。”(此句原文为圆周句:即一类到句子末尾意义才能完全显露的句子,英文称为圆周句。)切氏作为当时的内阁大臣,亦是英国文坛的翘楚,连续撰文高评约翰逊的词典,应是很轰动的事情,而约翰逊自己竟茫然不知,还要杂志主人告诉他,很可能是他对那种迟到的“锦上添花”的文章早已没有兴趣。显然作者要和切氏拉开距离。第二句便说道:“蒙您这般抬爱,确实荣耀非常,但由于平素颇不习惯于贵人的垂爱,所以真不知该怎样领受,也不知以何种言语表示谢忱。”应该说,信的开头的一段言词最为客气谦恭,但仍是多有芒刺,显露出了对切氏的不满。从而为全文定下了基调。

接下去约翰逊直述了自己的两次遭遇:第一次他去造访切氏,便深深地陶醉于他的连珠妙语,于是自己就想入非非,认为切氏是世界的征服者,而他又征服了这位大人物,将会赢得他的垂青,因此也就成了“世界征服者的征服者”。但高谈阔论后,切氏对约翰逊请求提携编纂词典的事却冷漠处置。第二回遭遇是有一次他当面向切氏致辞时,虽然已穷竭心计,但切氏对他的话却如东风过耳。从“小蒙鼓励”后的痴心遐想,到遭受冷遇后的凄楚痛苦,约翰逊以这种被人举到天上,继而又被摔到地上的遭遇,痛斥了学阀切氏的尊大及虚诈。

在第三段,约翰逊追忆了七年前横遭冷遇的那件事,可见老博士对此仍是愤愤不已。但他受辱而不气馁,在“从未得到过一次帮助,一言一语的鼓励,或一颦一笑的嘉许”的艰辛条件下,凭一人之力,昼夜耕耘,矻矻以求,将词典逐日向前推进。“对此也无须抱怨”一句,饱含了老博士多少辛酸啊!在他着手编纂词典的第五个年头,也就是1752年,他的夫人不幸亡故。约翰逊忍受着亲人离去的凄切,以贫苦为伴,凭自身的毅力,自

塞缪尔•约翰逊

身的勤奋,自身的才华,克服了万千困难后,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宏图大愿。

接下去约翰逊引用了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牧歌》中的一个典故。在《牧歌》中,牧童因失恋而抱怨爱神是生长在荒野岩石间的蛮人,情思冷酷,心如铁石。约翰逊引用这一典故,借古讽今,把牧童认识爱情的不可靠比作自己依赖他人提携的不可靠,从而揭露了切氏一类权贵的不可靠。

老博士走笔到了第五段,仍感对切氏的揭批意犹未尽,于是他又将切氏比作对溺水者见死不救,待其抵岸,却又为博得恩人的美誉,而伸手相助的沽名钓誉之徒。这一比喻不仅贴切形象,而且也对切氏之辈针砭有力。“……如若这种关注来得早些,就该是大慈大悲了,可惜您的关注已姗姗来迟,我已对此无动于衷,已无法享受;我已寂然一身,无人能与我分享;我已功名在身,不再稀罕您的关注。”这一排偶句式不仅结构齐整,而且表达有力,是英国文学史中的名句,也是典型的约翰逊风格。当他纵情喊出“……不再稀罕您的关注”这一时代强音时,全文无疑被推向了高潮。这一声音撼天动地,令切氏之辈无地自容,令万千穷苦学人扬眉吐气。

在信的最后一段,约翰逊再次声明,他从未承受过学术赞助的情,这已是他在该信中第三次坚决否认自己有过赞助人。他藉半生的学问、七个寒暑的汗水孕育出的果实,现在要被人顺手牵羊,他自然会当仁不让。最后老博士打破常规,将收尾的套语和自己的署名连成了一句,使套语有了生动的内容,生发了新意,从而大大增加了这封信的情趣,也使信的首尾相呼应。从含蓄的陈述开始,到激愤地鞭笞,到坚决地对自己果实的守护,再到以谐谑的一笔结尾,老博士历经七个寒暑的勤苦奋斗后,终于让我们似乎看到了他的仰首伸眉,终于让我们似乎听到了他的一声朗笑。

值得一提的是,约翰逊的英语词典堪称一部划时代的不朽杰作。它给出了词汇的确切定义并引用了一些权威的话语做例子,不仅超过了18世纪的任何一部词典,而且在以后的一个多世纪里都是英语无与伦比的权威词典。

当然,这封信的重大意义不在约翰逊和切斯特菲尔德二人有关一部词典的编写上,也不在他们之间的抵牾上,而是反映了一个重大的历史变迁。在17至18世纪的英国文坛,学子们多为雇佣文人。他们的社会地位卑微,只得仰人鼻息,艰难度日。要著书立说,就必须延请权贵们作为赞助人,否则很难使自己的作品问世。

英国在18世纪中叶后,人口迅速增长,蒸汽机、纺织机和其他各种机器逐步得到应用,工业及商业飞快发展。这些变化都大大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会上读书人逐步增多,书籍成了重要商品。1775年,英国已处在了工业革命的前夜,也就是在上述社会背景下,约翰逊写下了这封闻名遐迩的信。它标志着作家依附权贵的时代行将结束,他们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将逐步成为自食其力的生产者。也标志着英国文学的发展将要开创一个新纪元,著书立说逐步成为一种职业。也只有在这种社会条件下,文人才有能力向他们的赞助人闹独立。约翰逊在信中对切氏之辈的痛斥,使这封信获得了作家的“独立宣言”的美誉。实际上,在17至18世纪的欧洲,文化艺术人士也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要想出版作品,就必须依赖赞助人的垂青。因此,该信不仅是英国,而且是整个欧洲文艺界的一个“独立宣言”。这一宣言昭示着文人从此在文化、思想及经济等方面逐步独立自主,逐步赢得了尊严,自身的才华也能得以施展,从而能够创作出更具个性及时代精神的作品。

英国18世纪的文学注重结构庄重严整、语言简短古朴的统一文风。约翰逊作为18世纪中叶新古典主义的旗手,他笔下的对仗句、圆周句使英国散文达到了一个新高峰。

约翰逊几乎在信的每一段都以谦恭的语气直呼道“勋爵阁下”,有六七次之多,整篇的语句都似谦恭委婉,但字里行间却流露着尖锐辛辣的讥讽之意。多处使用了对仗句及圆周句,句式工巧,语句斟酌。作者还引经据典,使信的内容更加深刻有力,这都充分彰显了一代名家驾驭语言的超凡才华,也能较充分地代表其文笔风格及英国18世纪的文风。

这封信措辞含蓄委婉,语句工整凝练,用词典雅考究,语意深邃隽永,意义重大深远,是一历久弥新,很值得读赏的名篇杰作。

附原文及译文(孔庆华译):

February 7th, 1755.

MY LORD,

I have been lately informed, by the propriety of the World, that two papers, in which my Dictionary is recommended to the public, were written by your Lordship. To be so distinguished, is an honour, which, being very little accustomed to favours from the great, I know not well how to receive, or in what terms to acknowledge.

When, upon some slight encouragement, I first visited your Lordship, I was overpowered, like the rest of mankind, by the enchantment of your address,and could not forbear to wish that I might boast myself Le vainqueur du vainqueur de la terre; that I might obtain that regard for which I saw the world contending;but I found my attendance so little encouraged, that neither pride nor modesty would suffer me to continue it. When I had once addressed your Lordship in public,I had exhausted all the art of pleasing which a retired and uncouthly scholar can possess, I had done all that I could;and no man is well pleased to have his all neglected, be it ever so little.

Seven years, my Lord, have now past,since I waited in your outward rooms,or was repulsed from your door; during which time I have been pushing onmy work through difficulties, of which it is useless to complain,and have brought it,at last,to the verge of publication,without one act of assistance, one word of encouragement,or one smile of favour. Such treatment I did not expect,for I never had a Patron before.

The shepherd in Virgil grew at last acquainted with Love, and found him a native of the rocks.

Is not a Patron, my Lord, one who looks with unconcern on a man struggling for life in the water, and, when he has reached ground, encumbers him with help? The notice which you have been pleased to take of my labours, had it been early, had been kind; but it has been delayed till I am indifferent, and cannot enjoy it ; till I am solitary, and cannot impart it; till I am known, and do not want it. I hope it is no very cynical asperity, not to be unwilling that the Public should consider me as owing that to a Patron, which Providence has enabled me to do for myself.

Having carried on my work thus far with so little obligation to any favourer of learning, I shall not be disappointed though I should conclude it, if less be possible, with less; for I have been long wakened from that dream of hope, in which I once boasted myself with so much exultation, my Lord,

Your Lordship's most humble,

Most obedient servant,

Sam. Johnson

勋爵阁下:

新近承《世界杂志》主人相告,该刊所载推荐拙著《词典》的两篇大作,均系出自勋爵大人手笔。蒙您这般抬爱,确实荣耀非常,但由于平素颇不习惯于贵人的垂爱,所以真不知该怎样领受,也不知以何种言语表达谢忱。

当年小蒙鼓励,初次拜谒阁下之际,我像世上其他众生一样,深深地被您富有魄力的辞令所打动,我不禁自诩是“世界征服者的征服者”,会得到世人为之奋斗所难以得到的垂青。但我继而发现,我的一番追随趋奉却成了水月镜花,因此,无论是出于自尊或自惭,我都不忍再继续摧眉折腰了。再如某次我当众向大人致辞时,为博大人欢悦,我已穷尽一介寒士之所能,已是不遗余力。无论一个人的所为多么微渺,也难容那种全然的不屑啊!

勋爵阁下,从我伫候于您的正厅外室,并被冷逐门外,至今整整七个春秋已经逝去。在这七年间,我已于万千困难中,将拙著向前多有推进,对此也无须抱怨。拙作至今已是出版在即,但于此七年间,我从未得到过一次帮助,一言一语的鼓励,或一颦一笑的嘉许。我从未有过赞助人,也从未希冀过这般垂青。维吉尔诗中的牧童据说因求爱而获得爱,然而爱竟是冷若岩石。

敢问勋爵阁下,若溺水者在水中挣扎时,他袖手旁观,然而当溺水者抵岸时,他却以帮助相累,此辈能被称作恩人吗?现蒙大人不弃,居然注意起我的工作来了,如若这种关注来得早些,就该是大慈大悲了,可惜您的关注已姗姗来迟,我已对此无动于衷,已无法享受;我已寂然一身,无人能与我分享;我已功名在身,不再稀罕您的关注。我没有得到过涓滴恩典,而是天道佑我独成此典,我不想让世人误认为我曾有过赞助人,对此不言谢意,谅亦不会视为粗蛮无理吧。

既然拙著在编纂中至今从未承过学术赞助的情,值此告竣之际,即使关注更少些,那又何碍,我早已从那种美梦中醒来,已不再无限得意地自夸是阁下您的最谦卑的

最恭顺的臣仆

塞• 约翰逊顿首

1755年2月7日

(孔庆华: 青岛大学师范学院,邮编:266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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