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德雷森
1. 黑鸢
“啊,没错。”罗斯•姆比夸边说边抬起头,看见一只长着优雅尾巴的大黑鸟在内罗毕博物馆的停车场上空翱翔,“这是一只黑鸢。它当然不是黑色的,而是棕色的。”
马利克先生笑了笑。这是他第几遍听罗斯•姆比夸说这些话呢?他每个周二早晨都来观鸟,而听的次数和来的次数几乎一样多。
你永远都不会确切地知道,在东非鸟类学会组织的周二早晨观鸟活动中,你会看到多少种鸟类,但你一定会看到鸢属鸟类。它们是专门的食腐动物,靠内罗毕城里以及周边地区的人类垃圾为生,而且种群数量发展得很快。马利克先生想起了孩童时代的第一次校运会(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真的一晃已经是五十年前了吗?),他记不清当时短跑、掷标枪以及父亲们腿上绑着布袋赛跑的场面了,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黑鸢,它从空中猛扑下来,从他手里抓走了一只蘸了很多调味酱的鸡腿。他依然能记得鸟的羽毛扫过他脸颊的感觉,就在那一瞬间,当那只大鸟用利爪抓起战利品时,它用黄色的眼睛与他对视了一下。当然,说他对掷标枪一点印象都没有,那也不准确。很少有人会忘记总督夫人的那只威尔士矮脚狗的厄运。
停车场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一群“年轻的鸟类学家”坐在博物馆前的矮墙边,他们大多是接受导游培训的学生,此刻一边闲聊,一边打扮自己。资深的观鸟人也出动了。┣•贝克和希拉里•福瑟林顿-托马斯正斜靠在汽车上,跟两个面色红润的男人聊天,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从这两人布满口袋的卡其外套来判断,他们一定是游客,并且听口音是澳大利亚人。悄悄站在一边的是帕奇•金和乔纳森•埃文斯。他们每个周二早晨都来这里幽会,已经持续两年时间了,尽管马利克先生自己从未有过此等艳遇,但他认为在这种事情上,要想取得彻底的满足,一定的隐秘安排还是必要的。这两个人一点也不般配。你可以想象一只长颈鹿,俯视着广袤的热带草原。然后再想象一只非洲疣猪。但是马利克先生已经习惯于看见帕奇•金那瘦长的身形大踏步地走在马路或小径上——她的大手里握着一副10×50的双筒望远镜——乔纳┥•埃文斯则一路小跑着跟在她的旁边。对马利克先生来说,他俩似乎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家人,因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和平时一样,托马斯•尼安贝依然我行我素。他背对人群站着,仰望天空,看得出了神。尼安贝先生热爱鸟类,参加观鸟活动的时间甚至比马利克先生还要长。他是一名政府雇用的司机,周二早晨是他休假的时候。肯尼亚司机的薪水几乎不可能买得起一辆车,所以尼安贝先生像平时一样从位于工厂路的家里(就在火车站后面)出发,步行来到博物馆。无论他们去哪里观鸟,马利克先生都会照例搭他一程。
“嘭——咣当咣当——”紧接着从一扇敞开的车窗里传来一声咒骂。这一连串声音宣告了汤姆•特恩布尔的到来。他开着一辆黄色莫里斯•米诺汽车压过减速带(那里设减速带已有一年,但每当车子压上去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很惊讶的样子)。他打开车门,走出来,猛地关上车门。他又骂了一句,然后打开车门,又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远处市政厅的大钟敲响了九下。
“早上好,欢迎各位的到来。”罗斯说。
所有人都停下交谈,回过头来。
“我发现这里有些新面孔——还有很多老面孔——但我欢迎你们所有人来参加周二早晨的观鸟之旅。我叫罗斯•姆比夸。”
马利克先生现在已经习惯了罗斯的讲话方式,她平时用的是女低音,这时在公共场合说话就会变得具有穿透力,且音质很清晰。罗斯打量了一下这群人,朝这边点点头,又朝那边微微一笑,然后跟一个年轻的女人商量起来——就是那个刚刚指认黑鸢的女人。
“我要向那些不认识她的人介绍一下,这位是珍妮弗•哈鲁图。我想提醒一下各位,下周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珍妮弗会带领大家观鸟。你们可能还记得,上周,我们以为可以去MEATI,但没有足够的车。这周车子够了吗?”她看了看停车场,“我想我们可以去了。哪些车能带人?”
很多人举起了手,罗斯数了数。
“好的,太好了,”罗斯说,“我们就去MEATI。你们都知道路线吗?”
接下来由琼•贝克和希拉里•福瑟林┒-托马斯向那些一脸茫然的新人们解释,“现代东非旅游饭店”(缩写为MEATI)是一家颇受欢迎的餐厅,位于城市南郊。
托马斯•尼安贝已经钻进马利克先生那辆老旧的绿色梅赛德斯450SEL,坐在了前排座位上。后面的位子空着。马利克先生心想,或许那两位游客会愿意跟他一起走。当他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另一辆梅赛德斯——一辆闪亮的红色SL350越过减速带,转进了停车场。深色车窗打开后,探出一张隐藏在太阳镜背后的脸,下巴枕在戴着金手镯的胳膊上。
“嘿,罗斯——没有太晚吧?”说话的男人走下车,“嘿,戴维,乔治,你们都在呢。你们的战车在这儿等着呢。”
马利克先生猜测,那两位游客可能就是戴维和乔治。他们向那辆红色梅赛德斯走去,和驾车人握了握手,笑了笑,又拥抱了一下。
“这两个家伙也住在希尔顿酒店,罗斯,所以我说他们也可以一起参加。没问题吧?”
在获得罗斯的允许、交了相关费用之后,两位游客坐进了乘客座位,驾车的男人则钻进驾驶室,发动引擎,驶上车道,趁着车窗尚未完全关闭,冲着外面大叫道:
“各位,回头见。”
他到底是谁?棕色皮肤,白头发,一身名贵的衣服,操一口美式英语;但他看起来有些眼熟。马利克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也没来得及想他是怎么认识罗斯•姆比夸的,突然就有几个年轻的非洲黑人挤进了他那辆老梅赛德斯的后座。剩余的“年轻鸟类学家”则分别坐上了罗斯的标致504、汤姆的莫里斯•米诺、几辆路虎车、丰田以及其他观鸟老手开来的车。各车的引擎都发动了,手刹也松开了。马利克先生缓缓驶过减速带,不慌不忙地开着满载乘客的车汇入清晨的车流之中。此时,他一脸焦虑的神情。
那个男人。不,这不可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呢?
2. 淡色歌鹰
在我们了解这位神秘的陌生人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些关于马利克先生和罗斯的情况。
十六年来,几乎每个周二的8点半,无论阴天还是晴天,罗斯•姆比夸都会把她那辆标致504旅行车停在博物馆外。她是在1980年买的这辆车——在那之前的一年,这款车曾连续三次赢得东非国际探险拉力赛的冠军。那时,开车送儿子上学是很轻松的事情,就像让他等校车一样(罗斯喜欢开车,甚至到后来,当情况变得很糟糕的时候,她也不愿意请司机)。另外,如果你在早晨来到户外的话,会看见更多的鸟。她总是很喜欢鸟。但当罗斯的丈夫第一次被捕时,她认为最好把儿子送走。他被送到了寄宿学校,那里离罗斯父母住的地方很近(也就是她长大的地方)——对面就是爱丁堡莫宁塞德的“富商”高尔夫球场第十三洞。
你是不是觉得罗斯是个黑人?不,她是白人。她原名叫罗斯 •麦克唐纳,红发、白肤,于1970年来到肯尼亚。那是一次度假,因为她通过了最后的法律考试,所以父母送给她一份乐趣旅游集团的豪华旅游作为礼物。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她不是已经在一家律师事务所谋得一份工作了吗?她母亲说,她最终可能会嫁给其中一个合伙人。当罗斯该回国拿学位并开始在亲王街的法律事务所工作时,她重新考虑了自己今后将要处理的各种侵权行为及其相关法律事务,同时又爱上了肯尼亚——还爱上了那里的一个人。1971年7月16日,罗斯不顾来自莫宁塞德和穆塔加俱乐部的反对,与乔舒亚•姆比夸在内罗毕的“圣家族大教堂”结婚。乔舒┭•姆比夸那时刚获得物理人类学的博士学位,但却对政治怀有满腔热情。乔舒亚于1972年10月当选国会议员,同年11月,他们的儿子安格斯降生了。乔舒亚•姆比夸于1977年再次当选,又于1985年第一次被捕(他们说,这只是给他一个警告),1988年他成为反对党副主席。次年12月,他被加以煽动暴乱的罪名再次被捕,并被判刑入狱。罗斯则日以继夜地为释放丈夫而展开行动,并写信给所有她认识或者认为重要的人物,与此同时,她开始研究身边的动植物。她成功地完成了这两项任务。罗斯展开的营救运动在肯尼亚国内外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以至于她的丈夫被宣布无罪释放,并恢复了国会的职务。此时,罗斯发现自己就像曾经痴迷于苏格兰的黑鸟和画眉一样,迷上了非洲夜莺和织巢鸟。
五个月之后,乔舒亚死于一起不幸而离奇的小型飞机坠机事故。总统亲自来安慰罗斯,说他知道罗斯一定很悲伤,他自己也同样悲痛不已。他一再表示,只要给他本人打个电话,罗斯就可以尽可能不带痛苦地返回英国。罗斯•姆比夸对此表示感谢,不过,她现在已经像她丈夫那样,疯狂地爱上了肯尼亚,甚至比那些土生土长的肯尼亚人更了解当地的动植物和政客们。第二天,罗斯就去了内罗毕博物馆的东非鸟类学会,申请入会,并提前交了三年的会费。
当罗斯续交会费时,儿子安格斯已经从他喜爱的爱丁堡寄宿学校毕业,准备前往圣安德鲁大学学习国际关系(母子俩都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选择),但她仍然住在内罗毕位于哈顿高地的赛伦盖蒂花园的那幢房子里。她发起了一项计划。尽管她挚爱的丈夫去世了,但他想把肯尼亚变得更美好的信念和事业并没有随之而去。很明显,肯尼亚需要帮助,它既受到全球变化的冲击,又受到国内一系列腐败问题的束缚。罗斯看到了一线希望,但不是法律方面的,而是旅游业。人们来肯尼亚看什么呢?野生动植物。那么谁来培训这些当地的导游来带领游客参观野生动植物呢?没有人。罗斯认为,内罗毕博物馆一定可以有所作为。博物馆有管理团队,收藏并展示各种动植物、陆地和风景,以及过去和现在的人类生活景象,因此这里是实施全面导游培训计划的理想之处。
罗斯做一些幕后工作,诸如倡导、招募、劝服和筹划。当然,她没有得到资金来赞助这一计划,不过现在她儿子已完成了中学学业,所以她很高兴能从丈夫留给她的一小笔遗产中拿出一部分来启动并开展这一项目。她相信,丈夫若在世的话,也会这么做的。罗斯成功了:旅游部长和教育部长联合举行新闻发布会来宣布她所制定的这一培训计划,而两位部长似乎都认为自己独立设计了整个计划。
直到现在,罗斯一直是该计划的协调人和领导者。如果你今天去肯尼亚旅行,那么你的导游就可能曾在该计划中接受过培训——你会听出他们讲英语时的苏格兰口音。但罗斯依然喜爱鸟类,作为东非鸟类学会的名誉秘书长(分管野外探寻项目),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几乎每周二早晨,她都会抽空带领大家去观鸟。尽管她的红发现在已经变得花白,但是她的热情并没有丝毫减弱,而她所掌握的鸟类知识也是无人企及的。她的那辆标致504现在已经又旧又破,而这样的车在非洲是随处可见的。
你已经猜到,马利克先生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他棕色皮肤,六十一岁,身材矮小,稍胖,有些秃顶。大多数男人都会秃顶。男人拥有XY组合的染色体,到了一定年龄时,某一天便会发现自己的头发开始愈来愈稀,慢慢脱落,或者就干脆变得秃顶了。离开头皮的毛囊似乎长到鼻孔和耳朵里去了,这就权当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吧。因此,男人迟早会面临这样的选择——忍耐或还击。
马利克先生三十二岁时,有一次去恩科莫大道的理发店——自从乔治国王街更名为恩科莫大道之后,马利克先生每两星期就去那里剪一次头发,发型也一直保持不变。但这次,理发师告诉他,他“头顶上的头发有些稀疏了”。对一个向来以光亮的头发为荣的男人来说,这是个让人不想听到的消息。他的理发师建议他,该换一个新发型了。
应该说,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这是个有价值的建议。20世纪60年代早期,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马利克先生从伦敦学来了一种称为“百利发乳”的发型,而当时内罗毕男人却留着马桶盖式的短发型,所以马利克先生当时的新形象吸引了众多的眼球,但时光已经转到了1976年。如果你希望树立一位严肃的商人形象——这就是马利克先生一直所做的努力——那么“百利发乳”式的发型和四英寸长的连鬓胡子恐怕算不上树立这一形象的最好办法。
“或许可以剪一种更加正式些的发型,先生。正式点的,但不要过时。”
这位先生——刚洗过头,正在接受头部按摩,心里感到既高兴又惬意。
“你有什么建议吗?”
理发师从水池架子上拿下几本活页夹。
“我在想,头两侧剪薄些,后脑勺是波士顿风格的直发,”他边说边翻起活页夹,“如果你坚持的话,就留出连鬓胡子,但头发长度不超过3/4英寸。大概是像这样的,行吗?”
他把书塞到这位盖着围布坐着的顾客面前。图片上是好莱坞男演员洛克•哈德森为最近一部电影所拍摄的宣传海报。从绕在演员脖子上的花色丝质大手帕和格子衬衫来看,这似乎是一部西部片。很久以来,马利克先生对洛克•哈德森一直都很有好感——特别是他和多丽丝•戴伊搭档拍的一些电影(如果说他对洛克•哈德森有好感的话,那么当他想到圣洁的戴伊小姐时就会浑身瘫软了)。他仔细地看着这张图片。洛克•哈德森也留着非常浓密的八字胡;除非他的头很小,否则他的连鬓胡一定超过3/4英寸长。但整体效果看起来很有现代感。如果马利克先生半闭起眼睛,那么他甚至可以看到一点额前头发的影子。
理发师利用梳子和镜子向马利克先生展示这种新发型的另一个优点。如果先生的发缝稍微往右分一些,那么头发稀疏的地方就不会太明显。马利克先生同意了,让理发师剪了一个新发型。他迈着自信轻快的步伐走出理发店,丢给理发师不少小费。你可以说下面发生的事情纯属巧合,即仅仅几星期之后——也就是他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出生后七年零一个月时,马利克夫人又怀孕了。
当他们的小女儿佩图拉越长越高、越长越胖时,马利克先生本已稀疏的头发也变得越来越少,秃顶面积越来越大。一开始,这还不是问题。马利克先生发现,他所要做的就是将发缝稍微往右分一些,这样发缝上就有更多头发来盖住脱发的地方了。当头发越变越少的时候,马利克先生发现少用一些百利发乳(在他留原来的发型的时候,洗手间的橱
里放了一大罐百利发乳)有利于防止脱发。渐渐地——几乎是毫无察觉,马利克先生的发缝越分越低,头上抹的发乳却越来越厚。现在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了。三十年前开始留的洛克•哈德森式的直发已经变成经典的“地方支援中央”发型了。
现在,长大成人(而且已经成功瘦身)的佩图拉可能会以此来取笑他;头发异常浓厚的帕特尔则可能会顽皮地将其和俱乐部里某些英国足球运动员相比——他们以坚持梳理这种发型而闻名。他的理发师可能会建议,先生是时候考虑戴假发了(他的妻子不幸已经离世,所以不会在此问题上提出异议)。但是,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一生中改变一次发型就已经足够了。假发已不再流行。无论他每天早晨会花多长时间来整理头发,也无论发型效果有多么不令人信服,马利克先生都会用一些头发来加以遮盖,不愿意让脑袋显得光秃秃的。但糟糕的发型既不会反映也不会影响马利克先生的内心世界,这一点是鲜为人知的。像任何其他男人一样,他的心中也燃烧着炽热的激情。
在过去的三年里,马利克先生——棕色皮肤、身材矮小、稍胖,尽管还有些秃顶——深深地爱上了罗斯•姆比夸。
3. 苍鹭
当马利克的妻子阿鲁娜八年前死于癌症时,他就像许多身处同样遭遇的男人那样拼命地工作。他爱自己的妻子,但不是一见钟情——他家人把这个害羞的女孩介绍给他时,他觉得她个子高了点,还算是有几分姿色。但很快,他逐渐了解了这位深沉而安静的女孩,当她渐渐变成一位成熟的女性时,他被她强大的意志力所打动,被她屈指可数的缺点所吸引。她的内在美不断地生发出来。美丽的光环有时是如此耀眼,刺得他无法正视她。她的去世成为伤及他灵魂深处的痛楚,这是一种只有通过不断工作才能得到缓解的痛楚。当他第一次心脏病发作时——他父亲在他同样年龄时心脏病发作,随即就去世了——他女儿佩图拉坚持让他去接受专家的治疗。
“爸爸,我说的是伦敦的哈里街,而不是这里的里姆鲁路。”
马利克先生可不是穷人。他父亲于1932年创立了“快乐人”制造公司。当时,似乎每个人都抽烟。抽烟很酷。普通男人抽烟斗,富有男人抽雪茄,女人——从仆人到侯爵夫人——也都抽烟卷。电影里的每个角色都在抽烟——包括洛克•哈德森(不过,多丽丝•戴伊可能不抽)。在当时偏远的肯尼亚,有时很难买到进口香烟和雪茄。马利克先生的父亲心想,何不买一些烟草和机器设备,自己来生产香烟呢?“快乐人”制造公司一举成功,其商标图片是一个微笑的黑皮肤男人,头戴礼帽,身穿燕尾服,正在抽一根粗大的雪茄。
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德国海军的潜艇在大西洋上来回逡巡,从美国和西印度群岛运往英国的烟草供应变得枯竭了。肯尼亚隶属于大英帝国,所以英国制造商征用了肯尼亚的烟草。“快乐人”制造公司的产量降到了最低点。战争一结束,销售绞盘牌、帕码牌和好彩牌香烟的国际化大公司进驻了肯尼亚。设备陈旧、效率低下的“快乐人”制造公司无法与之竞争。情况看起来很糟糕。但战争期间,“快乐人”雪茄烟成了俄罗斯领事米卡埃依•翁科拉托夫(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真正的间谍,但他举办的晚会却很棒)的最爱。战争结束时,他把一盒一盒的肯尼亚雪茄带给他家人和他在东欧的朋友们。肯尼亚雪茄比俄罗斯本地的雪茄质量好,又比古巴雪茄便宜,所以需求量非常大。在刚形成的欧洲政治“铁幕”背后,雪茄非常受欢迎,因此米卡埃依•翁科拉托夫前来拉拢老马利克先生——或许他需要一位出口代理商?到了1960年,米卡埃依•翁科拉托夫在意大利北部的科摩湖边拥有了一幢漂亮的别墅,同时得知格但斯克、斯大林格勒、索非亚以及黑海地区的革命同志对“快乐人”牌雪茄烟都有着一定的需求。马利克先生的父亲在内罗毕的工厂雇用了三百名工人生产雪茄。1964年,他的心脏病发作了。
此时,马利克先生已经中学毕业,被送往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读书。尽管他对经济学一点也不感兴趣(去LSE读书是他父亲的主意),但他喜欢伦敦这座城市。他在克拉肯威尔区找了一间公寓,在灰色的北方天空下享受着在赤道的阳光下从没有体会过的生活。他喜欢酒吧、街道、女人、自由和所有的学生生活。他开始偶尔给伦敦大学的学生报(那时还叫《雪貂报》)写一些有关学生政治的文章,他对自己所具有的新闻报道才能兴奋不已,以至于每次下课后他都会从舰队街走回家,就是为了看一眼真正的报社办公室,闻一闻印刷机发出的油墨香味。或许,等他完成学业时,他会成为一名记者。但这时他收到一份报丧的电报。作为孝顺的长子,他放弃了一切,赶回家参加葬礼,很不情愿地接管了公司的事务,当起了“快乐人”制造公司的总经理。
马利克先生一直厚待自己的员工,公司也一直赢利,从这一角度来说,他是个好商人。但他整日整夜、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公司的业务,从这一角度来说,他又是个不称职的商人。当他不担心公司业务的时候,他又在担心自己的女儿佩图拉。佩图拉也在国外留学。2001年她获得了MBA学位,从纽约归来,却没有找到如意郎君。她现在已经二十九岁了,依然未婚,住在家里。这足以让任何一个父亲感到焦虑不安——要是她不把头发剪那么短,要是她能偶尔穿一件漂亮的印度纱丽,而不是整天穿着松垮的牛仔装,那该多好啊!“这不是牛仔装,爸爸——是粗斜纹布。”她说。但是在他看来,这些就是牛仔装。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佩图拉在公司的经营管理上确实是他的好帮手。
“我帮你在伦敦安排了与霍拉肖•雷德蒙爵士见面,”她告诉他,“别担心,爸爸。你不在的时候,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
霍拉肖爵士的目光越过马里波恩灰色天空下的房顶,凝视着摄政公园里光秃秃的大树,对他的新病人说了下面这番话:
“你得培养一种兴趣。某种可以把你从工作中引开的兴趣——你知道,这都是压力造成的。”
这位著名的心脏病专家很喜欢“压力”这个词。要是换成去年,他或许还会说“过于劳累”,他还不确定,这种表达是不是真的有些符合哈里街的时尚,但这年头,似乎人人都在说“压力”,而且医生最好能跟上现代社会的发展步伐。病人希望他们这样做。
阴暗的天空中,一只大灰鸟慢悠悠地拍打着翅膀朝公园飞去。可恶的苍鹭——飞来这里干吗?你这个谋害鳟鱼的坏蛋。医生皱着眉头,扭过头来。他一边看着这位深色皮肤的病人解开衬衫最上面一粒扣子,并伸手拉了一下领结,一边在想:印度——不,非洲有鳟鱼吗?他还记得在巴兹医学院读书时从有关热带疾病的讲座上学来的零星知识。蚊子、疟疾、黑蝇、河流热、舌蝇和昏睡病——是的,非洲有很多苍蝇。但是非洲有亚成虫、雄蜂、弄蝶科蝴蝶和毛翅昆虫吗?不管面前这个家伙来自何方,他的家乡有没有高地上的小溪从非洲的群山里奔流而下,有没有夹杂着白垩的溪流缓缓地流经柔美的牧场?
“我的兴趣是钓鱼,”他说,又摆出一副符合自己身份和收益的姿态,“但对你来说,我想,可以培养对鸟类的兴趣。”
马利克先生有些迷惑不解,20世纪60年代,他在伦敦生活的那段时间恰好是“漂亮姑娘”一词昙花一现的阶段。医生是不是建议他再找一个妻子?又或许是让他通过安全的招妓行为来使自己恢复活力?
“这样吧,麻雀,” 霍拉肖爵士说,“嗯,我认识一个人,他会接连坐着几个小时来观察麻雀。这很能让人保持镇定,他是这样告诉我的。他看麻雀飞舞,看麻雀蹦跳,给麻雀喂食,看它们筑巢。你们那儿,嗯,有麻雀的吧?”
“肯尼亚。”
“有很多。”
“是的。”
“那好,就这样吧。哦,你需要服用这种绿色的药丸,一次一片,每天三次,饭前吃。”
马利克先生长舒了一口气。研究鸟类要比对付女人简单多了——压力也更小。在返回内罗毕的途中,他在希思罗机场用免税价格买了一副“博士伦”牌的8×50望远镜。他惊讶地发现,他不在公司的时候,公司的经营似乎同样很顺利。
从回国后的第一个星期二起,他开始研究东非的鸟类,同时也结识了罗斯•姆比夸。
4. 橄榄鸫
当马利克先生到达现代东非旅游饭店的时候,同行的许多人都已经到了,他们正在周围灌木丛中寻找鸟的踪迹。那个戴太阳镜和金手镯的男人(马利克现在才发现,他脖子上还戴了一条金项链)站在那两个游客身旁。他正指着一棵树,但当马利克先生走下车时,他停了下来。
“嘿,马利克,是你吗?”
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此人便是哈里•可汗。
如果一个病人的病情长时间保持好转势头,他就可能会忘记自己的病症,除非再次发病。马利克先生和哈里•可汗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情况。马利克先生第一次“发病”时,才十一岁。他是伊斯特兰兹中学的一个寄宿新生。哈里•可汗也是。他们在同一个班级,大家都希望,这两位新同学(借用英国公学的语言来说,他们被称为“新臭虫”)能融洽相处。但他们做不到。马利克先生,或者就是当时的教师和同学所了解的马利克,是一个害羞而勤奋的学生。而哈里•可汗呢——嗯,我该怎么说呢,他是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但还不至于令人讨厌。他脸皮很厚,但算不上没有礼貌。他很幽默,但也不会冒犯别人。他有些小聪明,但又不做作;他善于交友,很快就学会了打橄榄球,板球技术也堪称一流。把电烤箱偷偷带进宿舍的,是哈里•可汗;把收音机放在床垫下,每周六晚上调到BBC全球广播电台收听《呆子秀》节目的是哈里•可汗;带学弟学妹(还有一些学长)去享受夜生活的,也是哈里•可汗。他甚至还会跳摇滚舞。所有这些都使他在男生当中很受欢迎,但在接下来的七年里,他却成了马利克先生的克星。因为哈里•可汗会戏弄人,会逗人笑,会说笑话——对每一个会开玩笑的人来说,总有一个被开玩笑的人。一切都始于开学的第一天早晨。
直到现在,如果你去问哈里•可汗,他依然会坚持说,那不是他的错。似乎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两个新生平安地度过了他们在新生宿舍的第一个夜晚。早餐前,他们开始洗脸刷牙。马利克先生的母亲按照生活主管寄来的物品清单帮儿子整理行装,包括一只带拉链的塑料盥洗包(而且是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赠品)——当然也包括物品清单上列举的所有其他必需品。尽管人们经常忘记带洗澡用的海绵,但是用具袋里仍应包括一些常规用品,如洗脸巾(上面清楚地印有孩子的姓氏)、梳子、牙刷和牙膏。只是他母亲忘了给他准备牙膏。马利克先生前一天晚上就发现了这个小小的疏漏,但他太害羞,没有跟生活主管或任何男生说明此事。他只是假装自己的牙刷上有牙膏,希望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今天早晨,他鼓起了勇气。他想问另外一个男生——可汗——是否可以借用他的牙膏。
“随便用,老伙计,就在包里。”
所以马利克就从可汗的盥洗包里拿出一根管状的东西——一件非常精巧光滑的泛美航空公司的赠品——他在牙刷上挤了一些软膏,开始刷牙。咦,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牙膏——不是薄荷味的。他继续刷。同时感觉挺有意思的——没有产生泡沫,有一种油腻腻的感觉。随即,马利克先生就斜靠在水池边,嘴里火辣辣的,把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哈里•可汗拿起那管东西,发现不是牙膏,而是他最近一天三次擦在脚趾之间、用来治疗脚气的药膏,于是他也弯下腰,不是因为肚子疼,而是因为笑得直不起腰了。这件事引来了所有男生,大家都乐坏了。生活主管也知道了这件事,把可怜的马利克拖去医院,用消毒酒精和一种大剂量的预防性吐根制剂给他清洁口腔。
问题是,哈里•可汗事先知不知道那是脚气药膏?他向主管和院方发誓,说自己不知道。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所有男生都认为他是知道的,并且准备好了要开这个大玩笑。
接下来是学院之间的板球比赛,尽管马利克先生一直很喜欢打板球,但水平却不高。他只是天生不是那块料。正如他对可汗坦白时所说的那样,他手上的板球拍有自己的生命,其使命就在于丢球,要么击中门柱,要么打到他自己。马利克先生已经意识到,当他扔球时,自己的动作就像个女生。如果板球场上有他喜欢的位置的话,那就是更衣室的台阶,他会在膝盖上放着记分簿坐在那里。他很擅长记分。上面都是些整齐、干净的蓝色线条,记录得分“跑”的小圆点,还有用于说明“轮空”、“投偏”和“未出局”的标记。所以,开学三周后,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布告栏上——那是学院板球比赛的球员名单。经过了两天的痛苦挣扎之后,他最终鼓起勇气去问队长,为什么选他入队。
“啊,是的,听说过你,马利克。我听说,你在预科学校是最棒的记分员。很高兴你能加入板球队。”
“不,队长,我……”
“别这样了,马利克,不要假装谦虚了。可汗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你正是我们需要的。”
“但我……”
“别担心,小伙子。假期之后,我们的状态都不太好。明天做完准备活动后到场上来试试,我们就会知道你的本事了。”
队长一点也不生气,他希望在第二天下午的训练之后来安抚马利克。他并不感到生气,只是非常、非常地失望。马利克,只有通过一种方法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板球球员,那不是通过吹嘘、撒谎或者装模作样,而是通过勤奋。但他真的一点也不生气,他希望马利克不要把这一周的两次留校处罚当作一种惩罚,而是当作一次教训。他会的,不是吗?马利克同意了。他考虑再三,觉得最好还是不要问他有没有被选为比赛中的记分员。
最后,还要说说他的外号。哈里•可汗非常擅长给别人起外号。他来学校还不到一学期,所有的老师就都有外号了。这些外号很有趣,也很容易让人记住。以前,老师和男生们只是把校长戈帕尔先生称做“HM”,哈里•可汗给他起了外号The Gop——如果你懂斯瓦希里语的话,你会发现这个外号很有意思。
普拉凯西•卡德卡从小就高高瘦瘦的,大家都叫他鹳鸟,但哈里•可汗把他的外号改成了“高腿鸟”。每次他一出现,大家就会恶作剧般地跑开,大叫着“快逃,‘高腿鸟来了”。这让可怜的普拉凯西感到很沮丧,因为他心地善良,为人友善。马利克先生的外号则叫杰克。
那么,你可能会觉得杰克这个外号并没有什么贬义的成分。而且读起来很顺口,跟那些滑稽可笑或不文雅的词扯不上关系,也没有与之相似的发音。即使是对那些说一口流利的斯瓦希里语的人来说,这个词也没什么隐含的意思。但是,这个名字还真有某种含义,以至于在漫长的学生时代里,马利克先生越发讨厌这个外号,而当他中学毕业去伦敦读大学的时候,令他感到喜悦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可以摆脱这个名字。两年后,当他回到肯尼亚时,他如释重负,因为不仅知道哈里•可汗离开了内罗毕,而且知道那个可恶的外号似乎也随他远去了。
不过,现在哈里•可汗又回来了。
5. 红腹树鸭
“嘿,马利克,真的是你啊。很久不见了,真是很久——很久——不见了。”
马利克先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笑了笑。
“嘿,我早该猜到的——干什么你都是最后一名。不要告诉我,你带队游览噢?”
马利克先生前来现代东非旅游饭店的旅途根本没有任何景致可言。兰加塔路上有一辆侧翻的“马他突”小巴士就是明证。
哈里回头看看那两位游客。
“哈里说得对吗,伙计们,难道哈里说得不对吗?应该走峡谷路,那才是正道。但是,嘿,马利克——你错过了一只漂亮的鸟。”
“那是一只什么鸟,哈里?”那个长着络腮胡的游客问。
“到底是什么鸟,罗斯?”哈里问。
罗斯•姆比夸转向大家说:“一只红巧织雀,马利克先生。”他喜欢她说话时所带的口音。每当他听到她轻轻地把“红色(red)”这个单词里的“r”发成卷舌音时,他都浑身为之一颤。“而且是一只雄鸟,太漂亮了。真遗憾,你没看到。”
“是的,”哈里说,“它可真漂亮。”
马利克先生又笑了笑。他早就想看看这种有着罕见颜色的小雀子:红巧织雀。当然,这次又泡汤了。但是至少哈里•可汗似乎已经忘记“杰克”这个外号了。
现代东非旅游饭店——大家都称之为“MEATI”——是内罗毕著名的景点,也是唯一可以观赏本地动物种群的地方。在非洲的任何其他地方——在全世界的任何其他地方——你能在一个下午看见十多种动物在荒野上漫步,然后又能在当天晚上享用这些猎物的美味吗?长颈鹿、斑马、两三种不同类别的羚羊、角马、水牛、鳄鱼、鸵鸟、珠鸡和绿嘴黑鸭,这些都列在菜单上。你看不到多少当地人在这里吃野味。尽管大多数肯尼亚人都喜欢吃肉,但很少有人能花得起60美元来吃一顿饭,而且,当地人有些瞧不起吃野味的做法。他们吃鸡肉、羊肉和牛肉,那是他们的主食。但任何人都会告诉你MEATI在哪里,就在恩供路上,老机场旁边。
不过,现在聚集在城郊这家旅游饭店门前的二三十个人可不是为了来这里吃饭。他们的目的在于,这里是介于森林和平原之间的过渡地带,鸟儿们似乎很喜欢这里。沿着道路走下去不远的地方就是肯尼亚步兵旅第一营和第二营的营房,在饭店和军队驻地之间有几英亩面积的荒地,那里被人用围栏圈了起来,但有些地方也漏出了缺口,所以几年下来,这里堆满了垃圾。不仅如此,地面上还有一些总是积满了水的大坑,由此可见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可能有人从这里挖走了砾石或黏土。这里的大部分被杂草和金合欢树所覆盖,但还有十几棵大树不知怎的竟然能在砍伐者的利斧下存活下来。这个地区的地势比周边要高出一些,所以如果往南边看,你会看到内罗毕国家公园所占据的郁郁葱葱的平原地带。如果往北边看,则会清楚地看到奇贝拉贫民窟。所以,这里的情况跟旅游手册上的内容不完全一样。罗斯•姆比夸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一些游客刚刚开始的闲聊。
“啊,是的。谢谢你,马修。你们可能已经看到,在我们头顶上盘旋的是一对非洲赤尾秃鹰——你们可以看出来,它们中的一只是淡色的,另一只却是黑色的。我的老天啊,这是一只头部呈蓝色的太阳鸟吗?”
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一只小宝石一般的鸟儿,它正在一株开着橙色花朵的植物上吮吸甘露。
“我想这是一只绿色的鸟儿,罗斯。” 希拉里•福瑟林顿-托马斯眯缝着眼睛用望远镜看着。
“是的,是的,”罗斯说,“一只头部呈绿色的太阳鸟。在这么临近东边的地方,蓝脑袋的太阳鸟是非常罕见的。我们已经在这里看到一对黄腹织雀了,”她又重复了一遍鸟的名字,“黄腹织雀。真漂亮。”
“是的,”哈里•可汗说,“差点就和你一样漂亮了,罗斯宝贝。”
“罗斯宝贝?”回家之后,马利克先生坐在阳台上,从桌上拿起他清晨享用的雀巢咖啡,慢慢呷了一口,“罗斯宝贝?”
观鸟活动已经是四十八小时之前的事情了,在这四十八小时里,他一直惦记着这几个字。马利克先生叹了口气,放下杯子。然后又叹了口气,停了一会,拿起笔记本和铅笔——它们就放在两根香蕉旁。这是他用来记录一切事务的笔记本,封面上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幅用圆珠笔画的黑鹰素描。他向前坐了坐,在新翻开的一页顶端做了一个记号。这是他今天早上第六次做这个记号了。一种熟悉的声音使他不禁抬起头来。从房子角落里的黄色山龙眼玫瑰(这是他最喜欢的玫瑰品种)后面冒出一个瘦小的身影,此人向后走去,发出沙——沙——的扫地声音。
“啊,本杰明,”马利克先生边说边突然露出兴奋的笑容,“本杰明,我这里有一份工作要你完成。”
本杰明当然已经有工作了,而且他也很喜欢这份工作。作为一位来自花园路12号的农村男孩,他的工作就是清扫草坪和小路。每天早晨,看见树上或灌木丛里有多余的树枝时,他就把它们剪掉,再将这些树枝和波罗麻条一起捆扎成扫帚把,在接下来的一天里,这把扫帚就会慢慢地在草地上和水泥地上越磨越细。每个月他都要用梯子爬到房顶上,清扫沟槽。他在路边把扫出来的垃圾烧掉。在内罗毕,住宅街道的两侧都有小火堆,用来焚烧落叶和垃圾。内罗毕的味道就是这种小火堆燃烧的味道。
马利克把笔记本递给本杰明看。本杰明看到第一页上面画有一排竖线。
“我正在做一项调查,”马利克先生拿起咖啡,又兴奋地抿了一口,“一项鸟类调查。”
他放下杯子。
“我非常感激你的帮助。我今天要在家工作。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呆在房间里——别管扫地的事了。现在,我每说一次‘哈达达(一种朱鹭,鸣叫声似“哈达达”,故又以此名之),你就用铅笔在这张纸上记下来。明白了吗?让我看看,今天早上,我已经听到六次‘哈达达了。”
本杰明把扫帚靠在墙上,接过本子,数了数整齐排列在纸上第一行的标记。马利克先生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
“哈达达,”他说完停了一会,“算两次吧,把它们记下来。”
本杰明在纸上画了两条竖线。马利克先生看了看,点点头,微笑着表示同意。
跟本杰明一样,你作为读者可能也会觉得奇怪,这简直是胡闹。首先,你可能不知道,哈达达是一种朱鹭——一种大型的棕色鸟,有一对长腿,嘴巴长而弯曲,叫声宏亮。哈达达大量栖息在内罗毕植被茂盛地区的大树上。在这片区域里,它们的声音是黎明合唱曲里不可或缺的声线,你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可能听到它们的叫声。但马利克先生并非真的是要计算哈达达的鸣叫次数。他也不是真的要进行这项鸟类调查。马利克先生在说谎。
我们遇到了一个有些自相矛盾的状况:马利克先生之所以要说谎,是因为他是阿萨迪俱乐部里最诚实的会员。
6. 紫青水鸡
在非洲的这个角落里,俱乐部生活已经今非昔比。曾几何时,有些白人可能会将自己一生一半的光阴花在俱乐部里。如果他住在城市的北部,他会去穆台加俱乐部;如果他住在南部,那么他就会去卡伦俱乐部。每天晚上,下班之后,以及每个周末(带上夫人,而如果她们回英国度假了,那么就带上孩子),俱乐部就成了第二个家。但现在非洲的白人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或许夫人就更少了——尽管如今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都可以加入穆台加或卡伦俱乐部(当然,还不能说任何人都能加入,不过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那些老俱乐部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辉煌。
因为人们不再来这种地方做生意了。人们选择了城里某一幢配有黑色玻璃窗的无名大楼,楼外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们身着紧身制服、戴着墨镜站在门口,对着那些他们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获准可以进入大楼的人微微点头,对其他人则视若不见。他们允许进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有钱、有权或者有姿色的人。如此一来,阿萨迪俱乐部还能拥有什么样的会员呢?这个问题问得好,谢谢。
阿萨迪俱乐部既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去的地方,去那里的都是些棕色皮肤的人——自打他们从印度来非洲帮助白人修建铁路,并留下来帮助白人建立殖民地开始,他们就一直光顾阿萨迪俱乐部了。现在,他们仍然是那里的常客。阿萨迪俱乐部成立于1903年,以“否极泰来”作为自己的店招标语,生意依然红火。每天晚上,你都会看见俱乐部的停车场里停满了锃亮的梅赛德斯和宝马名车,四张铺着绿毛毡的台球桌上(唉,现在就连穆台加俱乐部也只剩下两张台球桌了)滚动着白色和红色的台球,客人们不断地将空酒杯递过吧台,换来倒满酒的酒杯,其速度跟吧台服务员倒酒的速度一样快。马利克先生的祖父是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而他的父亲则担任过将近四十年的俱乐部秘书长,自从马利克先生的妻子去世后,这里就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大家在这里分享新闻和小道消息。马利克先生在观鸟之后,花了一天的时间试图回忆起关于哈里•可汗的往事,但却失败了,于是他晚上来到俱乐部,想在这里发掘出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记忆。帕特尔会知道的,或者戈佩兹可能也会知道。他们确实知道,但在他打探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时,他也被牵扯进了一件与“哈达达”有关的事件之中。
“混蛋。”戈佩兹先生说。
马利克先生手里拿着一杯冰镇的“非洲象”啤酒,杯壁上还挂着水珠,在戈佩兹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伸手去拿碗里的辣味爆米花。
“简直是胡扯。”
他看见戈佩兹先生正在看《内罗毕新闻晚报》。
“出言不逊,A.B.,你真是出言不逊呐。”帕特尔先生站在桌子的另一边说。
“不,是真的,”戈佩兹先生猛地放下报纸,拿起眼镜,“我的意思是,他们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消息?”
帕特尔先生笑了笑。他有一种非常愉快的感觉,意识到一场辩论即将上演。那么,这场辩论会是关于总统说过的话吗(这家伙总是在胡扯)?会是社论作者写的文章吗(他几乎总是在胡扯)?又或者是外国新闻吗(通常与英国皇室有关,而且通常也是胡扯)?或者,因为今天是周三,会不会是为“羽翼之鸟”专栏写文章的那个家伙说了什么话(他偶尔也会胡扯一番,但次数很少)?他拿起戈佩兹先生扔下的报纸,看到了位于该版底部的一则小新闻。上面写道,丹麦科学家正在研究人类的消化能力,发现普通人每天放屁一百二十三次。
“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吧?”戈佩兹先生说,“胡扯。完全是废话。就算是吃了我岳母做的木豆,也没人能像这样放屁。”
“哦,”帕特尔先生说,“我不知道。”
凭借这么多年来帕特尔先生对A.B.戈佩兹先生的了解,帕特尔发现,“我不知道”这四个字已经足以激起一场辩论。他有一种感觉,就像是捕鼠器上的一片奶酪,他仿佛从远处听到了吱吱声,等待着他的朋友接下来要说的三个字。
“不知道?”A.B.扬了扬浓密的眉毛,“不知道吗?我说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一百多个屁,这比整个人体的体积还要大。一天下来,放了那么多的屁,你看起来就像个被吸干的萨摩萨饼。你说呢,马利克?”
必须说明一下,马利克先生正心不在焉地喝着第二杯“非洲象”,他本应该说:“嗯。”但他却说成了:“嗯?”
“你这是什么意思,嗯?”
“我是说,事实可能不是这么回事,A.B.。我的理解是,屁是人体不断产生出来的,而不是简单地储存于体内的。”
“没错!”帕特尔先生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谁知道,这个丹麦人的屁有多大呢?我们所谈论的,是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放的纤纤小屁,还是像一整块山莓馅饼那样的大动作呢?”
“我们所讨论的是标准的丹麦屁,我们所讨论的是每天要放一百多次的屁。所以我觉得这是胡扯,完全是胡说八道。”
此时正是帕特尔先生期待的时刻。
“我觉得这不是胡扯。”
戈佩兹先生放下眼镜,看了一眼马利克先生,意思是,他们的这个朋友说得好听一点是个傻子,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低能儿。他愣了一下,想要当个和事佬。
“想想吧,帕特尔,老兄——动动你的脑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一百二十三个屁,每小时五个屁以上,每十二分钟就要放一个以上的屁。这不可能。就像我说的,原因很简单。”
“准确地说,每十二分钟四十九秒放一个屁,A.B.。但我觉得这个原因和这个问题没有多大关系,你同意吗,马利克?在这个问题上,理性敌不过经验。”
马利克先生什么也没说。如果他保持沉默的话,那还有机会。
“什么,难道你要数一数你放过的屁吗?”戈佩兹皱起的眉毛几乎连在了一起,“之后还要指望我相信你吗?告诉我,你睡觉的时候,怎么数自己放过的屁呢?”
“啊,”帕特尔先生愣了一下,“我知道你的意思,A.B.。是的,你说得没错。”他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我知道了,”他最后说,“让我们问问蒂格尔。”
噢,不,马利克先生心想,千万别问蒂格尔。
蒂格尔•辛格是俱乐部里的台球冠军、斯诺克冠军、惠斯特桥牌冠军,在他腿受伤之前,他还曾连续十一年获得羽毛球冠军。他是各种运动项目的全能选手。在阿萨迪俱乐部,这也包括所有与赌博相关的问题,既有正经的赌局也有离奇的赌局。如果需要下注的话,你可以指望蒂格尔帮你计算赌注的赔率,帮你计账,并且用他从中获利的部分给你买啤酒喝(而他似乎总能赢到钱)。在俱乐部之外,他的工作是律师。他们请蒂格尔受理新的赌局,他于是从台球桌旁走了过来,先听了听情况,然后发言。
“好吧,先生们,言归正传,你们说呢?我立马就想到了两个问题。第一,丹麦人是怎么计算出来的?第二,赌局的最终赔率是多少?”
“关于第一个问题,”戈佩兹先生边说边把报纸推到他面前,“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吧。至于第二个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该怎么说呢,一万先令吧?”
马利克先生心想,这种做法可真傻。
帕特尔先生也拿出了钱包。
“就赌一万先令。”
蒂格尔举起了双手。
“等等,等等,哥们儿。把钱包拿走。”终于有了一个能看清门道的家伙。“下注之前,我们得决定到底要赌什么。那么,A.B.,你用一万先令来赌什么?”
“我——我赌——这些丹麦人说话就像放屁一样……没有哪个正常人一天会放一百多个屁。”
“我,”帕特尔先生说,“我说他们能做到。”
“这就简单了。”
“不,你瞧,A.B.,这一点都不简单,”蒂格尔说,“很显然,这一主张——这一假设——需要得到验证。但是撇开我们怎么来计算上述放屁次数的问题——也许要借助某种奇特的丹麦放屁测量仪,或是别的什么工具——还有一个有关定义的问题。人们怎么给屁下定义呢?得取得一致同意,我们在法律上是这样说的。应该有某种一致的看法,有吗?”
蒂格尔没等他们回答(我说过他是律师吗?)就继续说下去。
“更重要的是,我们怎么来证明结果?如果你们能理解我意思的话,这就是说,谁的说法最能让人信服?”
三个人皱起眉头,撅起嘴。
“真希望我们能找到一个独立的第三方……”蒂格尔嘟哝了一句。
三双棕色的眼睛一齐看向了马利克先生。
7. 哈达达
“哈达达。”
本杰明又在纸上认真地记下了另一个标记。马利克先生,高尚的马利克,诚实的马利克,他自然会拒绝加入这一邪门的赌局。
“但这是唯一的方法。”蒂格尔说。
“不。”马利克先生说。
“你是唯一的人选。”帕特尔先生说。
“不。”马利克先生说。
“马利克——真诚而可敬的人。”
“口令……”帕特尔先生说。
“代号……”
“为了诚实……”
“为了正直。”
“不会托付给别人。”
“不能托付给别人。”
“决不。”马利克先生说。
“为了俱乐部的荣誉,老兄。”蒂格尔•辛格说。
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事情就这么定了。马利克从不推卸他对阿萨迪俱乐部的责任。马利克从不会让同伴们失望。
“哦,好吧。”他说。
又喝了一轮“非洲象”啤酒(这都是蒂格尔请客的,他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之后,他们制定并记录下规则,确定证人,然后各自签名。马利克先生将在十二小时内(也就是从第二天早上7点到晚上7点)用自己所选的任何方法记录下从他小肠的通气口里排出气体(以下简称“放屁”)的次数。各方都要接受马利克对屁的理解,对此不需要函件沟通。各方都同意,在睡着时数放屁次数的做法是不可行的。各方都认定并接受,十二小时内放屁的数量即是二十四小时内放屁数量的一半。马利克先生会在明晚8点前来阿萨迪俱乐部汇报结果。如果在上述十二小时内记录下来的放屁数量等于或超过五十一次,即可证明丹麦人的假设是正确的,同时帕特尔先生赢得这次赌局。如果放屁的数量等于或少于五十次,那么丹麦人的假设就是错误的,同时戈佩兹先生赢得这次赌局。赌注将由H. H. 辛格托管,其身份为法学学士和硕士(牛津大学授予),出庭律师。
当第二天早晨马利克先生醒来时,他觉得这一赌局似乎毫无意义,但又无计可施,所以必须得应付。他伸手到桌上去拿雀巢咖啡。
“哈达达。”他又说了一遍。
本杰明画下了今天早上的第四个标记,所以本子上一共已经有十个了。马利克心想,幸亏自己灵机一动,让本杰明来帮他完成这项任务,这可真是一个聪明的主意。这样比他自己随时拿个小本子来记录这该死的玩意儿要简单多了,而这个小伙子也乐意停下扫地的工作,换个别的事情来做做。在打探哈里•可汗的底细这件事情上,帕特尔和A.B.肯定会为他提供帮助。而且能帮上大忙。但在我们了解马利克先生从阿萨迪俱乐部能获得多少有关哈里的事情之前,让我们先来熟悉一下本杰明。
本杰明今年十六岁,从来没有接过吻,受雇于马利克先生做勤杂工仅仅五个月。他喜欢这份工作。吃住全包,每月350先令。生平第一次,他有了自己的房间——一间讲话有回音的“宽敞”房间,面积超过两平米,还有窗户。至于电——时有时断。屋外的水龙头——时而有水时而停水。口袋里的钱也时有时无。当然,他每月寄250先令回家,剩余的100先令“巨款”能用来买……买什么呢?糖果、棒棒糖,还有可口可乐!可以买很多可口可乐。
本杰明总是知道该如何享受生活。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西方,这样的孩子会被不幸地看作是个“意外”,但在非洲,人们通常会用更具赞扬性的语言来形容他们——在本杰明家乡那个位于大山谷里的小村子里,这样的孩子被称作“迟到的雨露”。他最小的哥哥比他大七岁,因此本杰明从小并不孤单,但常常感到很孤独。在父母的小农庄里,他喜欢独自玩耍,根据季节的变换,有时“沐浴”着飞扬的尘土,有时又“亲近”湿滑的泥巴。他喜欢照顾小鸡,痴迷于每只鸡独特的个性。长大以后,到了可以出去放羊的年纪,他感到特别高兴——刚开始,只是在早晨,后来可以全天了(不过,他有些失望地发现,羊不及鸡的一半聪明)。他喜欢看野生动物——大胆的猫鼬、逗人痒痒的蝎子、害羞的蛇和蜥蜴、很多飞到水池里来喝水的鸟。他喜欢和村里人聊天。八岁那年,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似乎全村人都参与进来了——家人将他送进了学校。对此,他感到兴奋不已。学校离村子三英里,在纳库鲁路旁边,所以他仍然有时间扔扔树枝,或者爬树,或者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观察亮绿色的蛇。有时,他会和其他孩子爬到学校后面的大山丘上,再从上面将大石头滚下来,以此寻找乐趣。他们曾经把一只旧轮胎拖到山丘上,然后兴奋地看着轮胎慢慢加速,一路弹跳着滚到山下。但轮胎跟石头不同,它并没有在山脚下停下来——让孩子们感到高兴的是,它一路弹跳、滚动,越过马路,跳过栅栏,继续前进。让孩子们感到沮丧的是,轮胎猛地一下撞到了校长家的墙上,阻止了其前进的动力。这一撞,让校长手上的浓茶落了地——他习惯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喝杯茶来使自己平静下来。但除了这种偶然的事件会导致他屁股挨板子之外,本杰明很喜欢学校生活,时间也就一天一天飞逝而去了。
本杰明上学后不久,新的教育部长就颁布法令:学校不再沿用过去的殖民者语言来进行授课。斯瓦希里语现在成了全国通用的语言。本杰明的老师很明智,他继续教孩子们英语和斯瓦希里语,本杰明很喜欢学习这两种语言,他如此痴迷,甚至让老师感到无所适从。他总是想知道这个单词怎么说,那个单词怎么说。怎样用斯瓦希里语来形容“朵古鲁”(一群猫鼬)?英语里哪个单词可以表示“瓦奇库”(就是那种生长在“奇库雅”灌木丛里的绿色浆果)?本杰明的老师从小在维多利亚湖边长大,在那里,当地的猫鼬是独居动物,那里也没有名叫“瓦奇库”的浆果。所以老师被这个充满好奇心的学生激怒了,以至于他限制本杰明(为了公平起见,他也限制其他所有的孩子们)每天只能问三个问题。但这并不能阻止本杰明的脑子里不断冒出新的问题。为什么“马卡里”被叫做马卡里?为什么公米亚奇和母米亚奇有不同的词(纽兹和奇于)来表示——而公哈塔吉和母哈塔吉却没有这种情况呢?为什么“胡突鲁”在英文中没有相对应的词呢?——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一定需要“胡突鲁”吗?本杰明毕业后——就是他十二岁那年——他开始帮父亲和叔叔在“哈萨拉”(或者说“耕田”,他现在已经学会用斯瓦希里语说这个词了)耕地和播种,于是他又开始问他们类似的问题。他父亲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四年以来,本杰明每天都问一些关于他几乎听不懂的语言的问题,于是他父亲决定(这个决定又一次赢得了全村人的热烈赞同)把他打发到城里跟他母亲的弟弟伊曼纽尔住在一起。
雇用伊曼纽尔打工的工厂老板说,他需要一个人——一个值得信任、办事有效率的年轻人——来担任勤杂工时,伊曼纽尔举起了手。他的老板问了本杰明一些问题,而且似乎对本杰明的回答感到很满意——是的,这个人很年轻;是的,他曾经种过田;是的,他是基督教徒;最重要的是,他在城里呆的时间并不长,因此还没有受到城市生活方式的侵蚀——于是安排本杰明第二天去老板家里接受面试。
我可以肯定,你已经猜到了——伊曼纽尔的老板——“快乐人”制造公司的拥有者和总经理——就是马利克先生。
8. 秃鹳
我们再回过头去,看看马利克先生在阿萨迪俱乐部得知了哪些关于哈里•可汗的情况。定下赌局之后,马利克先生又倒了一杯酒,抓了一把辣味爆米花。
“昨天我碰见一个家伙,很多年没见了。”
“哦,是吗?”
戈佩兹先生又拿起报纸,看体育版。
“是的,毕业以后就再没见过。”
“澳大利亚人最喜欢的板球明星——又来了。西印度群岛队怎么了?不会真的这样吧,我是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在观鸟的时候碰到的。”
戈佩兹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
“西印度群岛?”
“不是,我是说那个家伙。他名叫哈├•可汗。”
“听起来不像是西印度群岛来的人。”
“当然不是,他出生在这里。”
“你能确定吗?”
“是的,我跟他上的是同一所学校。”
“哦,那他干吗要假装是西印度群岛人呢?”
帕特尔先生救了马利克先生。
“哈里•可汗——你说的是贝尔迪•可汗的儿子吗?”
“是,就是那个家伙。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我是在学校里认识他的。”
“啊,”戈佩兹先生说,“就是开办‘可汗品质公司的那一位。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有,我昨天还看见他的。”
“还活着?”
“是的。”
“你能确定吗?”
“是的。”
“真奇怪,那么被埋了的人会是谁呢?我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些萨摩萨饼,里面没有豌豆。我不喜欢豌豆。”
“我想,马利克是在说哈里•可汗,A.B.,不是贝尔迪。”
“什么,他也死了吗?”
“根据我的记忆,”帕特尔先生说,“他们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我听说,他们在那儿过得不错。开小店什么的。”
蒂格尔•辛格插了进来。
“我听说,他们开小店,还开宾馆,另外还经营进出口业务,有特许经销权,甚至还开了几家很有档次的餐馆。他们先住在多伦多,后来又去了纽约。”
“纽约?”
“我妻子说的。她告诉我,哈里•可汗回来了。他的第四任妻子刚刚跟他离婚——我妻子说,原因是他接连发生婚外情。她说他是一流的婚外情专家——她根本不相信所谓的无过错离婚。我想,他又想找下一位妻子了。”
还要再找一位妻子?不,拜托,不是吧。这个人不能是哈里•可汗。不……罗斯。千万别在马利克先生刚写了那封信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情。
那是什么样的一封信?我相信你一定还记得,马利克先生非常喜欢罗斯•姆比夸——没错,如果你用“倾倒”甚至“迷倒”这两个词来形容的话,那么你的理解可能就更接近真相了。他对她一见钟情。三年来,他在每周二早晨的观鸟活动中与自己的梦中情人碰面,这一点使他的热情之火熊熊燃起。你可能会猜想到,马利克先生不是一个莽撞、自信、性格外向的人。但你可能也发现了,当情况危急时,他也绝不是个胆小懦弱的人。综合这些因素,再加上即将到来的肯尼亚重要社交季节,于是你会看到,上周(碰巧就在观鸟之后),马利克先生坐在书桌边给罗┧•姆比夸女士写了封信,他在信中问她是否愿意赏脸接受他的邀请,陪他参加一年一度的内罗毕狩猎俱乐部舞会。
老实说,马利克先生并不会跳舞。我不擅长跑步——跑起来就是没感觉。但在我的梦想中,我变成了斐迪庇第斯,从马拉松战场一路飞奔到雅典,宣布希腊战胜波斯的喜讯;我梦想成为汤姆•朗伯特,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比其他人提前足足三分钟冲破终点线;我还梦想成为朱利尔斯•鲁托。马利克先生的梦想是成为舞王弗雷德•阿斯泰尔,他写了这封信给罗斯•姆比夸,邀请她参加舞会,然后把信装入信封,写好地址,贴上邮票。尽管他连一张晚会的门票都没有——更别说两张了——但他已经寄出一张志在必得的支票,一旦他收到门票,他就会步行前往位于花园路和帕克兰路拐角处的邮筒,把那封信寄出去。
回想一下你年轻的时候。回想一下你曾经给某个人写过的信(或者是电子邮件,或者是短消息——如果有必要这样做的话)。想一想你在等待回复时的那种感觉。罗斯会接受吗?当然不会。不会,当然不会。她会回复的,会把一张精致的小便条装入一枚硬壳信封里。非常礼貌,却不会给出任何理由。但她有没有可能会接受邀请呢?嗯,她会的。电话铃会响起,然后他说:“我是马利克。”接着,他会听到她说,这是个好主意,她已经好几年没参加过狩猎俱乐部舞会了,她很高兴能陪他一起去。或者,他刚好出门了,当他回来的时候,留言簿上有一条留言——没有留下名字,只有两个字:好的。
简单介绍一下内罗毕的狩猎俱乐部吧。如果1962年5月最后一个周六的清晨,你碰巧出现在卡伦俱乐部入口的外面,那么你就会看见十七匹马和骑马人聚集在草坪上——他们身穿红色夹克和白色马裤,头戴黑色骑马帽,装备十分整齐。嘈杂的狗叫声来自一群整装待发的猎狐犬,它们刚被从网球场后面的狗窝里拖出来。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恩贡波山上时,内罗毕狩猎俱乐部最后的集合队伍就出发了。在上午结束之前,他们会发现并打死两只狐狸——这比以往的纪录要多两只,而且这种狩猎行动被认为是成功的。这为一种传统的仪式提供了非常恰当的收场方式——这种传统已经持续了五十多年。
我得解释一下,这里的狐狸实际上是一种豺——在非洲的这个角落,没有真正的狐狸——但狩猎队的成员总是称它们为狐狸。猎狐犬则是真正的猎狐犬,但是——记性好的人能记得,它们是1912年由德拉米尔勋爵带来的猎狗繁衍出来的后代。尽管所有那些猎狗都已经升天进入了天国的狩猎场,而且只有为数不多的老手还依稀记得迎着朝阳策马飞奔在缀满露珠的大草原上,试图找到土豚洞,从细长瓶子里大口喝威士忌酒的场面,但是狩猎活动并没有完全消失。它的影子依然徘徊在卡伦俱乐部的狩猎委员会之中,该俱乐部唯一的职能就是安排一年一度狩猎俱乐部舞会。来吧,让我带你去那儿看看吧。
我们在萨福克酒店的大舞厅里。那里灯光璀璨,烛光熠熠。一串串的九重葛植物缠绕在舞厅各边的柱子上,整簇的芙蓉装点着门窗。在大厅的一角,管弦乐队正在调音。今晚,就像过去二十九年里每一年的这个夜晚一样,我们陶醉在弥尔顿•凯普里亚蒂和他的非洲探险摇摆舞的音乐中。在大厅的一侧,长桌上铺着的浆过的白色桌布几乎被众多盛满美食的盘子和碟子全部给遮盖住了。
像往常一样,晚餐包括什锦夹鱼子烤面包(我能看出,今年的鱼肉香菇馅饼又做得很大),接下来是沙拉、冷盘、卤鸡肉、虾、咖喱饭菜、果盘和蛋糕。这些蛋糕会让我祖母——她喜欢粉色的蛋糕糖衣和生奶油——惊叫不已。在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只烤全羊,桌边站着身穿白色制服、头戴高帽的厨师,手里拿着擦得雪亮的切肉刀具。另两名厨师在厨房里随时待命——在萨福克,他们的工作表现一直很出色。站在门边的侍者们身着白色布裙和栗色夹克,戴着白手套,稳稳当当地一手托着一只银盘子。盘子里放着各种饮料,每样两杯,分别是啤酒、金汤尼、威士忌苏打酒、白兰地苏打酒和纯苏打水——这是东非的“五大”饮品。好吧,晚会就这样开始了。
谁会来参加晚会呢?嗯,事实上,所有人都来了。两百多对夫妇以及更多的肯尼亚上层人士。当然还有所有的社交老手和大多数新手,以及他们那些调皮的孩子们——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离开非洲,移居伦敦的肯辛顿区或者贝尔塔莱维亚区(最近,他们甚至还前往伊斯灵顿区),但每年他们都会回来一次,以躲避伦敦的冬天。按传统,英国高级特派专员会出席晚会(除了罗德•麦克米伦在英国执政时,中断过三年,那时吹遍非洲的变革之风着实让这种娱乐活动降了温),而且他通常都会来的。参加晚会的,还有少数来自其他外交领域以及现在以内罗毕为总部的各种非政府组织的要人。
乐队开始演奏了,英国高级特派专员和夫人跳起第一支华尔兹(永远都是华尔兹,而且英国高级特派专员永远也都是已婚男士),好了,我们开始了。跳舞、聊天、吃饭、喝酒、调情——最重要的是,要抛头露面。我曾经参加过这种舞会,真的非常有趣。马利克先生的妻子在世时从不喜欢这种老旧的、带有殖民地色彩的活动,所以马利克先生从来没有去过那儿,也不知道它是否有趣,但他知道,这是他想带罗斯•姆比夸去的唯一地方。舞会的入场券可能很快就要寄来了。
一旦收到入场券,他就会立即将邀请信塞进位于花园路和帕克兰路街角的邮筒里。
9. 太阳鸟
罗斯•姆比夸的家位于哈顿高地赛伦盖蒂花园。她站在卧室里,床上放着一只空箱子。正如她那天早上在观鸟活动中解释的那样,她下周要离开这里。她当时并没解释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罗斯开的车是一辆标致 504,它曾红极一时。但尽管最后一批504于1989年才撤出索尔斯海姆的生产线,但这款车已经非常旧了——从开普顿到开罗,在非洲的马路上还跑着成千上万的504。1600cc的引擎——基本上跟老款平尼法瑞那404用的是同样的配置——似乎总是会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缺少五挡的四速手动变速箱以其可靠性而闻名。最重要的是差速齿轮,但它会逐渐被磨损掉,所以标致 504上遭到磨损的涡轮装置会连续好几年发出呜呜的声音,之后,车子的机械轴心就报废了。
人类的身体也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的某一部分就会较之其他部分先开始显现出衰老的迹象。就罗斯来说——除了左臀部在费力行走之后偶尔会有些疼痛之外——出问题的当然不是引擎或传动装置,而是她的眼睛。
刚开始,她觉得物体的边缘有些重影,特别是在亮光下,但她并没有在意。这没什么严重的,自己会好的。但却没有见好。嗯,我老了——可能该配副眼镜了,让医生配一副应该就可以了。但还是没用。她的视力越来越差,她发现自己看不清颜色了。(还记得她把绿头太阳鸟错看成蓝脑袋的太阳鸟吗?)她去看医生,把病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用一台陈旧的检眼镜仔细检查了她的两只眼睛。
“我很抱歉,姆比夸夫人,你得了白内障。你左眼内晶状体病变尤为严重。已经有些发黄了,这可能就是导致你看不清颜色的原因。”
医生解释说,这种情况在他的白人病人中是比较普遍的。
“你知道吗,都是这些强光和红外线造成的。它会损害蛋白质。我想,这种症状恐怕会越来越糟糕。”
他建议她考虑更换一只晶状体。
“只要换左眼的就可以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手术,现在的晶状体已经很可靠了,但我不得不说,肯尼亚这里还不能做这样的手术。”
他建议她去欧洲或美国进行手术。
这条消息——尽管还不是百分之百的肯定——对她还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在所有不幸的事情当中,最难对付的就是视力问题。她的导游培训项目怎么办?观鸟活动怎么办?没有了她喜爱的鸟儿,她还能活下去吗?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即使罗斯能够设法攒够一笔钱,她也不能把那笔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如果不能治愈的话,那就得忍着。 她对医生表示感谢,然后回家了。她的视力越来越糟糕。但就在上个月,她的儿子安格斯——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毕业之后在联合国工作——从日内瓦回来看望她。他很快就发现,母亲在强装笑颜。于是他打了几通电话。
“我帮你预约了下周三去伯恩斯特滕的斯特劳斯医生诊所。我订好机票了。别跟我争了,亲爱的妈妈,钱都付过了。”
因此,就在那天下午,罗斯要乘坐瑞士国际航班前往苏黎世。她要离开九天。她环视着房间,想着要带些什么、留下些什么,同时,让我们来看看这幢房子其他的情况吧。
哈顿高地建于20世纪20年代,是给白人定居者居住的舒适的中产阶级郊区。想想英格兰中南部贝克郡的桑宁戴尔或者是纽约长岛弗里波特的一些较老的住宅区,你就会对这种建在空旷地区上的舒适房屋有印象了。现在,这里是肯尼亚上层人士住的地方——无论你是什么肤色的,只要能买得起这里的房子,就能进入上层。自从罗斯结婚后,她就一直住在赛伦盖蒂花园的小山丘上的这幢房子里。她现在是这条街上唯一的白人。在班尼和苏•哈灵顿夫妇曾经住过的那一侧,她的现任邻居是一个亚洲商人,他在内罗毕经营可口可乐罐装厂——这是东非最大的一家(罗斯很少看见他的妻子)。在另一侧——一幢面积很大的庄园式房子里,曾经住着一个更年轻的德拉米尔家的男孩和他的好朋友杰里米,以及至少十二只德国猎犬——现在这里则住着高等法院的一位法官,从他不断变化的汽车数量和品牌来看——它们挤满了车道,一直延伸到外面的街上——他收入颇丰,而且有收集名牌汽车的癖好。
尽管罗斯的房子很大,但按照东非的现代标准来看,她的房子有些过时了。房间并不小,但却不如街上其他新房子那么富丽堂皇。楼下是主起居室,一扇折叠式的木门通向阳台。说它是折叠式的,这只是理论上的做法;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关过这扇门了,铰链是否有用还很值得怀疑。阳台很宽,罗斯有时坐在外面黄色山龙眼玫瑰花(她最喜欢的玫瑰)下的藤椅上,有时坐在屋里的旧扶手椅上,或者躺在沙发上。她不像有些人,有“他们”固定坐的椅子。房间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套音响系统,背后拖着一堆杂乱的电线,一些CD光盘随意堆放在上面的架子上,但是没有电视机,花园里也没有圆盘式的卫星电视天线——但这却是这条街上大多数人家的一个共同特点。家里也没有空调。即使罗斯喜欢空调,阳台上的门也会使得空调形同虚设。餐厅跟起居室连在一起,但中间有三道拱门将它们隔开。餐厅里摆了一张很大的胡桃木餐桌、十二把椅子以及相配套的餐柜。这些都是19世纪初在苏格兰邓迪制造的,是父亲送给她的迟到的结婚礼物。厨房和餐厅是分开的,前门的门廊处有一间衣帽间。楼梯在门廊处,楼上有四间朴素的方形卧室和一间盥洗室。是的,只有一间盥洗室。这就是老式的房子。
罗斯家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每面墙上都有很多照片和图画。起居室的壁炉架上(起居室里有一个大壁炉,但她现在很少用了)有一幅油画,是一个帅气的黑人,身着灰色细条纹套装。他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叠纸,手上拿着一支水笔。他身后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用黑、红两色装订的书,这让人觉得他是个严肃而有身份的人——或许是个律师或政客。但他脸上绽放出的灿烂而快乐的笑容又打破了这种印象。这就是乔舒亚•姆比夸,三十五年前,他把罗斯•麦克唐纳从苏格兰吸引到肯尼亚来。就是这个男人让她认识了非洲。这就是她仍然深爱着的男人。
罗斯啪的一声锁起那只旧的“新秀丽”牌手提箱,拿起电话开始拨号。她还是想答应搭便车的邀请,以便省去找出租车的麻烦。她拨了五次号码,接通了希尔顿酒店的电话,接进了哈里•可汗的房间。
蒂格尔•辛格和A.B.所说的关于哈里的事情是对的。他的祖父穆罕默德•可汗最先从印度来非洲的原因和其他大多数同胞是一样的——为英国修建铁路。英国政府认为,他们自己是无法完成的(你知道,白人工人没法忍受这种炎热的环境),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当地的非洲男人又不愿意工作一整天只为换来一碗米饭——因为他们可以在树下坐一整天,让他们的妻子给他们端来一碗甜高粱。因此英国政府招募了整船的印度工人,就像他的祖父在蒙巴萨从轮船跳板上下来时那样,他们每个人都拿到一把铁锹和一只碗,便立即开始修建铁路(尽管那些食人狮延误了工期,而现在所有人还仍“谈狮色变”)。但是1903年7月16日,当第一辆火车喷着烟雾从印度洋岸边开往维多利亚湖的时候,哈里•可汗的祖父该做什么呢——是要回到印度中部的干旱区,被英国政府四处指使吗?穆罕默德•可汗早已注意到,一个有魄力的男人或许可以在这块陌生而富饶的土地上找到机会。尽管他和其他人一样,以手拿铁锹修铁路作为开端,但他很快就成了工头,接着是地段负责人,然后成了部门供应经理。他每天依然要工作很长时间,但他的升职意味着,他要在铁路沿线上来回奔波,却少有时间观光游览。在某一地段,工程师们因为缺乏炸药而延误了工期。
在蒙巴萨的一间门上挂着锁的铁皮棚子里,他偶然发现有一位港务局长曾经筹备了一项宏伟的计划,打算用附近小山上炸出来的珊瑚石来延长港口的防波堤,而当时剩下的几箱炸药就堆在墙边。因为在使用了几次炸药后,港务局长就发现,那些珊瑚石太脆弱,几声轰响只换来了一堆无用的灰尘。而那些炸药仍然装在瑞典松木盒里,堆在港口旁这间小铁皮棚里。穆罕默德•可汗把这位港务局长介绍给铁路总工程师,于是一笔交易敲定了。为了感谢哈里•可汗祖父的贡献,港务局长决定顺手将几匹亮红色曼彻斯特精纺毛料送给他,这是一位私人蒸汽游艇主人曾经在某个神秘的场合送给局长的礼物。
穆罕默德•可汗非常感激地从港务局长手中接过这几匹红色毛料,心里不由产生了一种想法。他把这匹布剪成一块块同样尺寸的小布,在接下来的那个周六休息的时候,把它们拿到铁路沿线上去卖——就在内罗毕车站后面的市场上。第一个周六,他把一块方布卖给了一个路过的马萨伊人。第二个周末,他卖了二十块布。第三个周末,他卖了一百块。几乎每个路过的放羊、放牛的马萨伊人——以及很多路过火车站的马萨伊人都会被这种奇特的面料所吸引——他们觉得自己很喜欢这种全新的红色披风。因此就在那时,向来喜欢与脚下的土地具有相同颜色面料的马萨伊人,开始接受红色的披风——这种喜好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也是穆罕默德•可汗最先涉足的买卖。
当老穆罕默德准备把生意传给儿子时,他们已经是东非最大的商行之一了。从蒙巴萨的码头到乌干达南部恩德比的铁路终点站,从赛伦盖蒂平原到乞力马扎罗山的每个山峰,你都能看到宣传“可汗品质”的广告。
可汗的父亲继续巩固了这个小小的贸易王国,到1960年,这个家族成了东非最富裕的家族。但接下来,情况恶化了。国家开始独立,商业信心也随之消亡。动荡和无政府状态席卷肯尼亚全国;各个部落要求部落化,民族主义者则要求民族化。当他们家最小的孩子哈里刚从伊斯特兰兹中学毕业时,可汗家将商行出售了,整理行装,移居加拿大的多伦多。
他们在那儿发展得很好,并且将业务扩展到了美国。哈里现在已经进入家族企业工作,但他的工作主要是“装点门面”。他跟他的哥哥阿拉丁一样,没有数学头脑;跟他哥哥沙拉曼一样,没有业务眼光,但他却有另一种天赋,他会让周围的人感觉很舒服。当一家新酒店开业时,哈里负责筹备晚会、招呼客人和发表讲话。当公司要为一处新的购物中心融资时,哈里负责跟银行家吃午饭。当购得一项特许经营权时,他负责取悦那个经销商的妻子(这些经销商的妻子们确实很喜欢哈里)。
同时,他的哥哥们负责谈生意和数钱。钱足够他们用的,所以他们很少过问哈里的信用卡和赊账情况。他在多伦多的住宅区拥有一套可以俯瞰圣劳伦斯河的公寓,在曼哈顿市中心拥有一套可以俯瞰伊斯特河的公寓。他现在要在这两个城市物色第五套公寓,因为他的几个前任妻子分别拿走了房产,而他也越来越觉得厌烦了。他的哥哥们有些恼火了;这么多妻子,却没有孩子。他们建议,或许他需要出去转转了。这会比较困难,不过就算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没有他,他们也可以安排妥当。去看看老家怎么样?(是的,他们非常肯定,你可以在非洲使用美国证券交易所的服务。)妈妈可能也会想去吗?他可以四处走走。现在,东非可能又会有一些好的商业机会——或许可以进行特许经营?哈里同意了。
他不知道在那儿度过的三个月时间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但他确信,会有事情发生的。
10. 寿带鸟
哈里•可汗和他的母亲最后一次驾车从国际机场前往内罗毕城区,已经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四十四年里,这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哈里根本就认不出来了。他母亲坐在崭新的路虎揽胜的后座上——她的侄子阿里开车来接他们。她一直在摇头,因为她觉得自己回想起了一些早已被遗忘的地标,而现在这些地标已经被写字楼、汽车和家具展厅所包围。“唉——”她开始长吁短叹。在开往城里的路上,她不停地说:“路过足球场了……路过乌胡鲁公园了……这是新国会大厦,还有以前的大学校园。唉——”
“我一点都不记得这些街道的名字了。”哈里说。
“这些名字都变了,老兄。”他的表弟说,“我们现在是后殖民时代了,你不知道吗?”
他在乌胡鲁路(旧名皇后大道)右拐,驶上肯尼亚大道(旧名王子街),然后经过一处加油站,又绕过一个小的环岛。六七个衣着褴褛的年轻小伙子在那里两眼茫然地四处张望。体形庞大的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小巷子里一路颠簸着开了两三百米,然后进入一扇大门。门上挂了块金光闪闪的牌子,写着“海浪宾馆”。
“我肯定不记得这里了。”
“这是新建的。比希尔顿酒店安静多了。我想这里比较适合姑妈。”
“那家老的利文斯敦酒店怎样了?”
“啊,你是说‘非洲黎明酒店吧。换了管理方,”阿里摇了摇头,“跟以前不一样了。”
哈里不需要问为什么不安排他们入住斯坦利酒店。五十年前,可汗的父亲和一位重要客户在去餐厅用餐的路上,被那里的经理错当成服务生,还用解雇来威胁他——催促他快点上菜。从那以后,可汗就再也没去过斯坦利了。但“海浪宾馆”(只有酒店的主人——一个从来没到过这里的阿拉伯家族——知道为什么这家距离最近的大海约有两百五十英里的酒店会被称作“海浪宾馆”)看起来像是一家漂亮的现代酒店。他们登记入住,哈里的母亲找到自己的房间后,就上床休息了,而哈里和阿里则去了酒吧。
他们三个打算在内罗毕只呆一个晚上,然后第二天早上驾车去纳瓦沙。阿里依然在湖边拥有一套大房子,那是20世纪30年代他们的祖父建造的,作为乡村休养别墅。家族里的肯尼亚裔和美国裔成员都认为,在肯尼亚逗留的三个月里,哈里的母亲住在这里是最好的。这样,亲戚们可以来看她,这要比她四处奔走去看他们方便多了。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他们越早离开这个荒废的城市——她第二天早上将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感受告诉了儿子和侄子——她就会越高兴。
纳瓦沙的房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一长条大戟树篱笆竖在街边,依然是那扇高耸的铁门通向长长的红土车道,也依然是那片宽阔的草坪和涂刷成粉红色的房子。哈里的母亲很喜欢这里;哈里却不喜欢。他觉得很乏味。因此,三天以后,在哈里•可汗确定他母亲已经重新适应了非洲生活、并习惯了对仆人大呼小喝的做派之后,他很高兴地接受了表弟的小姨子的小女儿埃尔韦拉的邀请——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很漂亮,未婚,但已订婚;她曾前来探望姨妈——回到城里呆几天。她的未婚夫是个会计,家境殷实,也很有诚意,但不幸的是,他在迪拜工作。埃尔韦拉却很乐意带哈里在城里四处转转。
这次他住进了希尔顿,租了一辆红色梅赛德斯汽车。埃尔韦拉尽可能多地向他介绍这座城市的魅力,也向他展示了她自己的魅力。所有的商店都接受美国运通信用卡。哈里心想,总之这里也不是很糟糕。然后,她的未婚夫回来了。
于是,哈里•可汗开始觉得无聊了。一天早上,他无所事事地经过博物馆(那么多可以去的地方,他偏偏选中了这里),溜达了几小时之后,他开车前往城外一家他听说过的餐厅,喝两杯啤酒,吃顿午餐。他就这样遇见了罗斯•姆比夸。
罗斯的一周是这样安排的。周一早上,她召开员工会议。也就是她家里请的工人,一共五个人——伊丽莎白是管家;63岁的鲁本是园丁(她不愿意称呼他为“勤杂工”);三个守卫:莫奇亚、老姆奇萨和小姆奇萨,他们看管位于赛伦盖蒂花园的这所房子及其大门。她并不是真的需要所有这些人。罗斯烧得一手好菜,也喜欢做园艺工作。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守卫。她的很多邻居喜欢高墙、带刺的栅栏和精密的报警系统,但她却觉得这些东西让她感到害怕,而不是安全(况且,罗斯知道,如果有坏人真的想要闯进来,无论怎样,他们都能得手)。但她的房子配有很多用人房,如果不用,反倒不好,就像在这么多人失业的时候,却不去雇用他们一样。她是幸运的,正如乔舒亚曾经说过的,与周围人分享你的幸运是最好的。自从那三个守卫——特别是小姆奇萨,来为罗斯工作以后,他们也成了热心的观鸟人。他们总是把她叫到屋外去看,有时是去辨认一种特别可爱或不同寻常的小鸟。
周一下午用于处理信件。周二早上,观鸟。周二下午,在博物馆进行导游培训——整个周三和周四也是在做培训。周五早晨,罗斯通常会定时在博物馆做志愿导游。周五下午空闲,这是每周的购物时间,她会帮伊丽莎白一起去市场讨价还价,和鲁本一起搬搬弄弄。就在那个周五早上,她当时正带领一群游客,走上乔伊•亚当森美术馆的主入口楼梯,这时她看见一位衣着体面的男人在人群附近徘徊。这时,他也看见了她,她微微一笑。
“你好,欢迎你加入我们。”
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哈里•可汗了解了更多关于肯尼亚的情况,这比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十八年里所了解的还要多,特别是关于鸟类。想象一下,一千多种不同的物种——比整个北美的物种总数还要多。在整个游览结束的时候,他才真正开始相信,他出生的这片土地真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电闪雷鸣,乌云密布。走回酒店,淋成落汤鸡,这肯定是行不通的,他应该等到雨停再走还是叫辆出租车呢?附近一定会有出租车的。就在这时,那位身材高挑的白人女子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伞。
“请问,你能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出租车?”哈里说,“谢谢你的讲解。”
“门口随时可以找到出租车。谢谢你喜欢我的介绍。”
罗斯认出了这个一头白发的印度人,想起来他刚才一直跟在旅行团后面。她突然觉得,这个人长得挺帅,让人眼前一亮——他说的是美国口音吗?她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希尔顿酒店,她说她可以带他一程。他请她喝杯咖啡,她接受了。她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哈里讲了一位美国经销商的妻子的离奇故事后(完全是美国中西部口音),她对着咖啡杯偷偷笑了起来,她不由地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笑过了。当他问她是否愿意赏脸一起吃午饭时——他听说城外有一家餐厅——她答应了(嗯,为什么不呢,不管怎样,如果他们坐在室外,一定能看到一些鸟)。于是她和他一起去“象牙餐厅”吃午饭,又听他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她惊讶地发现,他对鸟类也很感兴趣。他看着一只公寿带鸟,很入神的样子:它拖着闪亮的栗色尾巴栖息在一棵蓝花楹树上——距离他们吃午饭的露台大约几米远。因此,当哈里说,我们再见一次面吧——明晚在希尔顿共进晚餐怎么样?——她不假思索地说,好的。
那晚,他们一起跳了舞。
11.秃鹰
“男人想从女人那里得到什么?”有一天,祖母没来由地问我这个问题,当时我们正在“王冠与锚”餐厅的外卖柜台边等候服务生。这是祖母很喜欢的酒吧之一,她每天轮换着来这些地方,享受钟爱的雪利甜酒。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大声说:“性。”她很满意地看着这个答案在我脸上所产生的表情——那时我才十几岁——然后继续说,“女人想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呢?”
我尴尬地摇摇头。
“舞林高手。”
当我渐渐长大,越来越喜欢雪利甜酒的时候,我逐渐意识到这句话的正确性。我想,这就是罗斯•姆比夸所钟情的对象。罗斯喜欢跳舞。
回想一下1959年的春天。那是查比•切克尔先生将摇摆舞介绍给全世界的前一年。那是雷•巴瑞托的“埃尔瓦图西舞”(另一种风靡全球的流行舞)出现的前两年。从美国的伯班克到纽约的布朗克斯区,从西班牙到苏格兰,摇滚依然是舞池中的流行天王和无可争议的统帅。在爱丁堡基督教长老会女子学院的低年级休息室里,十四岁的罗┧•麦克唐纳正和最擅长跳舞的同学一起跳摇滚舞——这里所指的最优秀的学生是她在爱丁堡女校里的同学,她们因表现杰出而闻名。看她们走步,看她们从身边经过,看她们跳“蜜糖”舞步。当猫王埃尔维斯在黑白电视里(就摆在屋子的角落里)撅起嘴唇的时候,姑娘们狂喜不已。哦,是的,每个小节都由八分音符构成,挺带劲的。等到罗斯•麦克唐纳从中学进入大学时,舞蹈的节奏或许已经变成4/4音符了,跳舞也不再触碰舞伴,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跳这种舞蹈时的兴奋之情,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舞步。在与哈里•可汗相遇后的第一个周六晚上,在内罗毕的希尔顿酒店里,她发现,哈里也同样没有忘记这些舞步。
那天晚上,很晚了,当她离开酒店,准备驾车回家时,她说:“周二的观鸟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知道的,姆比夸夫人,”哈里说,“我想,你会看到我的。”
下个周四的晚上8点整,——也就是观鸟之后的两天,可汗说“罗斯宝贝”之后的两天,或者说是那场关于“放屁赌局”设立后的第二天,马利克先生来到阿萨迪俱乐部拥挤的吧台前。在他右手边放着一只黑色公文皮包。当马利克先生走进来的时候,戈佩兹、帕特尔和辛格三位先生一起坐在吧台附近的桌旁,抬头看着他,但一句话也没说。他在他们旁边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笔记本,一声不吭地递给蒂格尔。
“马利克,”蒂格尔边说边把本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你完成任务了?”
马利克先生点点头。
“那么调查结果都记录在你这个本子上了?”
“是的。”
“你是否对整个程序的执行表示满意,即是否对昨晚本协议所签署的条例,以及相关证据表示满意,是否可以为赌局双方——我们面前这两位阿萨迪俱乐部的会员来作证?”
“是的。”
“先生们,”蒂格尔平静地站起来,“先生们,你们已经听见我们正直的朋友马利克所说的话了。在我打开这个本子,宣布此番赌局的胜负之前,你们两位——”他转头看了看两位对手——“对本协议、本程序或任何与之相关的问题是否存在疑义?”
戈佩兹先生先摇了摇头,接着帕特尔先生也摇了摇头。蒂格尔扫视了一眼静悄悄的房间。
“在场的阿萨迪俱乐部会员是否要当面对质,或发表与此事相关的意见?——也就是说,关于这两位先生——戈佩兹先生和帕特尔先生——之间的赌局有无意见?”
房间后面传来一个低沉而含糊的声音(毫无疑问,肯定是桑贾伊•巴舒桑的):“好了,继续吧。”蒂格尔没有理会,只是从衬衫口袋里拿出单片眼镜,夹在鼻梁上。
“先生们,我面前就摆着数字。一切皆已准备就绪。”他打开本子,眉毛因惊讶而微微上扬,“你们应该记得,如果这个数字等于或大于51,帕特尔先生就赢了。如果这个数字等于或小于50,戈佩兹先生就赢了。这个数字是,先生们,是……”
他的双眼再一次看向静悄悄的酒吧间。
“……42。”
这时,你甚至可以听见远处跳蚤放屁的声响,紧接着便是叹息声混合着叫喊声和欢呼声所发出的声响。A.B.戈佩兹站起来,将手伸向桌子对面。帕特尔先生的脸上挂着一丝愁容,勉强与他握了握手。蒂格尔在一片兴奋的吵闹声中向吧台喊道:“四杯‘非洲象啤酒,再来四杯尊尼获加威士忌——要大杯的。”
有人要求重新再数一遍——提议者不是帕特尔先生,因为他已经像一位真正的俱乐部会员那样接受了这次失败,而是一两个年轻的会员。马利克先生的笔记本已经在酒吧里被传看了几遍,然后完成了使命,回到蒂格尔手中。他利用刑侦技巧很快就发现,另有十条标记是用略有不同颜色的笔画出来的。他提出抗议,表示要对藐视规则的做法做出惩罚。
马利克先生刚要开始向帕特尔和A.B.解释,他是如何利用勤杂工来帮助计数的,就在此刻,哈里•可汗走进了酒吧。
12. 鸬鹚
如果伟大的神灵迦尼萨此时走进阿萨迪俱乐部的酒吧间——他长着四只胳膊、大象脑袋、折断的獠牙,头戴钻石皇冠——那么马利克先生也不会感到更加惊讶。但来者是哈里•可汗——一身白衣,满脸微笑。浓密的白发,白色的T恤几乎和他的牙齿一样耀眼,白色长裤,白色外套和(是的,这个男人一点也不知道廉耻)白色漆皮跳舞鞋。他的臂弯里挽着一位身着红色短外套的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阿萨迪俱乐部最初成立于1903年,是一家只接待印度人的俱乐部。任何来自亚洲次大陆的人都可以申请成为该俱乐部的会员,不受宗族或宗教的限制——这是俱乐部的规矩。事实上,这里没有女性会员,因为谁听说过一个女人想要加入俱乐部呢?在1936年的“拉纳莫尔卡事件”所导致的窘迫局面之后,俱乐部的规章制度得到修正,刻意将女性排除在外。该制度一直延续到70年代中期,那时新一轮的女性主义浪潮开始涌动(在内罗毕国内的亚裔群体中,女性主义运动有些延缓和淡化,但依然可以感觉得到),同时俱乐部会员数量不断下滑。在经过多次争论之后——尽管江波•维克拉马辛格曾威胁要枪击第一个跨进俱乐部大门的女性会员——女性还是获准可以加入俱乐部。但俱乐部没有刻意去吸引她们——有多少女人真的想整晚打台球、喝啤酒呢?还有,你看过俱乐部里有女卫生间吗?——于是一场血腥事件得到了阻止。但是,大概三十年后,你唯一可以看到俱乐部里有女人的场合是,妻子和女儿们定期来享用每月第一个周六的咖喱午餐。而每周工作日的晚上——从来就没有过女顾客。
所有的眼睛都看向哈里•可汗手臂里挽着的那个年轻女人。我确信你已经猜到了,她就是他表弟的小姨子的小女儿埃尔韦拉,未婚夫一飞回迪拜,她就立刻打电话给哈里叔叔,问他是否想一起玩玩。云雨一番之后,他说他想喝杯酒,而她则说自己厌倦了希尔顿酒店的东西,而且她兄弟桑贾伊一定会在俱乐部里,所以为什么不去那里喝一杯呢。那会很有意思的。
她的兄弟(就是不到半小时前,在吧台插嘴的那个桑贾伊•巴舒,刚才他曾在“放屁”赌局中支持帕特尔,这会儿正因为失败而感到失望,所以借用免费的尊尼获加威士忌来借酒浇愁)言之凿凿地说他很高兴见到她。
“不,我是真的很高兴,小可爱。我是说,我真的、真的很高兴。”
哈里向吧台走来,而他那漂亮的女伴则用严肃的语气低声提醒那个醉醺醺的兄弟,以后不准再用“小可爱”这种愚蠢的名字来称呼她,如果再叫一次,那么她就会再次抖搂出那个关于宠物兔的故事。在吧台旁的桌子边,他看见四个男人,其中三个盯着他看,另一个则看着旁边。他只认识其中的一位。
“马利克,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马利克什么也做不了,也无处可躲。他转头看着哈里•可汗,礼貌地笑了笑,握了握已经朝他伸过来的那只手。
“啊,哈里。”
帕特尔、A.B.和蒂格尔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很快就产生了兴趣。之所以会觉得有意思,是因为那个姑娘——她显然已经向桑贾伊•巴舒交待完毕,正轻快地走向他们。她身着时髦的衣服,非常暴露,这在内罗毕是很少见的,更别说在阿萨迪俱乐部了。说到产生兴趣,是因为此人便是让马利克感兴趣的哈里•可汗,不是吗?
“真是个好地方,”哈里边说边微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喜欢这里。这里就是你消磨时间的地方,是吧,马利克?难怪我在希尔顿没看见你。埃尔韦拉,见见我的老朋友马利克。我们是同学。”
他们握了握手。
“嘿,马利克,我们那时候叫你什么来着?”
“叫我?”
“是的,你知道的——在学校的时候。”
“在学校?”马利克先生直冒冷汗,“我不记得了。让我给你介绍一下……”
“马克,没错。不是的。”哈里眼睛盯着天花板,想要找出点灵感,“该死的,算了,我会想起来的。你的朋友们怎么称呼?”
他们之间相互介绍了一番,点了一些饮料。他们问哈里为什么到这儿来,他母亲怎么样。帕特尔先生冲着埃尔韦拉真诚地一笑。
“我想,你对鸟类根本就没什么兴趣吧?”他把她的沉默当作是默许,“你一定要把马利克叫过来,让他讲讲关于哈达达的故事。”
马利克先生正准备说些关于鸟类的话题,这时哈里猛地说了一番令他惊讶的话。
“鸟吗,亲爱的?”他说,“我见过,那种巨大的棕色鸟。上个周末,我学到了很多关于鸟类的知识,你知道吗?”
帕特尔故意让马利克先生难堪,这令他很恼火,但很快这种情绪就完全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
鸟?在哪儿?和谁?
“你们认识罗斯•姆比夸吗?”哈里继续说,“关于我们这些长羽毛的朋友,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呢?你们知道吗,在内罗毕能看到将近两百种鸟类?还有,老天啊,她可真会跳舞。”
跳舞?跳舞?
13. 红巧织雀
“跳舞?”马利克说。罗斯•姆比夸——跟哈里•可汗一起跳舞?
“是的,跳舞,跳摇滚舞。男人也可以那样妩媚地扭动身躯。你知道希尔顿酒店的点唱机吗?很老式的那种,伴着老音乐。比┒•哈雷、小理查德,甚至还有大博普亲自表演的音乐。嘿,或许我该叫她一起来参加这里的舞会——亲爱的,你们管它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狩猎俱乐部舞会吗,哈里叔叔?”
“是的,狩猎俱乐部舞会。你知道在哪儿可以弄到两张入场券呢?”
“你弄不到的,”马利克先生脱口而出,“卖完了。况且,你必须是会员才行。”
“什么会员?”帕特尔先生说。
“俱乐部,卡伦俱乐部的会员。我听说是这样的。”
“胡说,老兄,”帕特尔先生说,“我去过的。”
“哦……但这些入场券可能已经分光了。是不是啊,蒂格尔?”
尽管蒂格尔一点都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机,但他也不能无视朋友脸上一副哀求的表情。
“嗯,是的,很可能。你说得没错,马利克老兄。”
“哦,别担心,叔叔。桑贾伊会把他的入场券让给你的。如果我客气点跟他说的话,我保证他会给的。”
埃尔韦拉的兄弟桑贾伊似乎已经预订了四张入场券,她的未婚夫答应周末从迪拜赶回来带她去参加舞会。除此以外,周末没有别的安排。
“再说了,”马利克先生说,“你也不可以邀请姆比夸夫人。”
“到底为什么不能?”
“你就是不能,”马利克先生说,“因为我已经写了一封邀请信给她了。”
帕特尔先生随后大声喊出的问题同时也是桌边每个人想要问的问题。
“你?”
马利克先生点点头。
戈佩兹先生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么,她说什么了吗?”
“她……”马利克先生差点就说了出来,她还没有答复。九天以来,他写给罗斯的邀请信一直都是他的秘密;九天以来,希望之火一直在他心中燃烧着。可能性不大,但仍有可能——只有一线希望——她会接受邀请。他所要做的就是拿到入场券,然后把信寄出去。但现在,这个秘密被别人知道了,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暴露了。这简直就是个笑话,一个可悲的、毫无希望的笑话。而他,马利克,则是个更大的笑话。尽管他看到了面前这几张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希望之火并没有熄灭。他的内心、他的灵魂深处仍然有希望,这让马利克先生确信,他邀请罗斯•姆比夸陪他参加舞会的举动绝不是一个笑话。这是一个非常真诚的邀请,一次由衷的赞赏行为,无论别人怎么想,罗斯•姆比夸都会理解的。
“我还没寄出去呢。”
哈里•可汗的一声大叫打破了当时的沉默。
“还没寄出去?这算哪门子邀请啊?”
“我只是还没有……还没时间去寄。但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订了入场券。”
“让我来理出点头绪,”哈里说,“你还没拿到入场券,所以还没把邀请信寄出去。”
“是的,但是……”
“把你的邮票省着吧,马利克。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蒂格尔发话了。
“在打电话或寄信之前,先生们,我们可能需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哈里说,“爱情和舞蹈面前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是不是,伙计们?”
“你说得没错,可汗先生,”蒂格尔说,“但马利克在此事中似乎的确有优先权。”
“我看不出哪里有问题,”戈佩兹先生说,“为什么他们两个不能同时邀请她呢?”
“因为,A.B.,那样会使那个女人陷入尴尬的境地。真可谓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话。她不可能同时接受两个人的邀请,但拒绝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又都会让她很难过。我曾经有幸见过这位女士。她绝对是一位具有罕见美德和卓越特质的女士。因此,更重要的是,她的情感不应该接受这种令人不快的选择的煎熬。我确信,你会同意的。”
“你是说,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应该邀请她吗?”
“也不是,A.B.,也不是的。应该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在我看来——我相信,我们的朋友们在这儿会同意我的看法——那就是,作为绅士,我们的责任是要在这场较量中保护这位优秀的女性。而且,我敢说,这也是我们作为阿萨迪俱乐部会员的责任。”
“你到底有什么建议,蒂格尔?”
“我建议,A.B.,必须有一个公平的方式来决定谁先邀请她。”
“好极了,”哈里•可汗咧嘴大笑起来,“那么用什么方法呢——打牌,打台球,还是扳手腕?”
“数哈达达?”帕特尔边说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就像一个快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马利克先生在尴尬和困惑的漩涡中抓住了这句救命的话。
“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怎么说?”戈佩兹先生问。
“鸟。”
“鸟?”蒂格尔说。
“哦,我懂了,”戈佩兹先生说,“你说的是一种占卜仪式,是不是要听信预言?掏出鸟的五脏六腑,然后看它们代表什么意思?”
“不,是一场比赛,一场竞赛。数鸟。看谁在……比如说,在一周之内辨认出的鸟的种类最多。”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马利克老兄,”帕特尔先生说,“如果你赢了,你就把那封去狩猎俱乐部舞会的邀请信放进邮筒里。如果你输了,坐在那边的可汗就去给她打电话。”
“这或许确实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解决方法,”蒂格尔说,“但是我们得听听另一方的意见,你们知道的。我们最好弄清楚,这位可汗先生有什么要说的。”
哈里•可汗微微一笑。老天,这可能比埃尔韦拉还更有意思呢。
“或许你这次能看到那只红巧织雀了,是吧,马利克?噢,对了,现在我想起来,我们以前叫你什么了。不是马克——是杰克,对吧?”
马利克先生往后退了退。
“好吧,杰克,就这么定了,就数鸟。”
“可能有个小问题,蒂格尔,”帕特尔先生说,“据我所知,即将参与这场比赛的双方中有一方不是本俱乐部会员。”
“立即提名。”马利克先生说。
“赞成。”A.B.戈佩兹提高了嗓门。
“登记入会,帕特尔先生,”蒂格尔说,“快点登记。”
14. 塍鹬
“请允许我先说一点,俱乐部的各位会员们——热烈欢迎我们的新成员——我非常荣幸地应邀前来宣布马利克和可汗之间的这场对决。”
昨晚,蒂格尔利用剩余的时间与上述双方进行了商谈,并于第二天早上,与帕特尔先生和戈佩兹先生(他们三个自愿组成特别委员会来监督此次比赛)一起坐在了他的办公室里,准备向济济一堂的阿萨迪俱乐部会员宣布“交战法则”。他从手提包里拿出文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不过,为了从可能性变为现实性——让我们言归正传。”他把用来捆扎纸张的粉色绸带解开,然后清了清嗓子,“本协议经由我们面前的两位会员马利克先生和可汗先生(此后称之为当事人)同意,他们即将展开一场赌局。赌局的获胜方将有权邀请罗斯•姆比夸夫人(此后称之为女士)参加将于11月25日举行的内罗毕狩猎俱乐部舞会。赌局的失利方同意不得向该女士发出这样的邀请,除非该女士对获胜方给出肯定的回绝,失利方方可再次提出邀请。双方都同意,从现在开始直到赌局结束之时,任何一方不得与上述那位女士有任何联系——包括当面的、电话的或者书信的,不得通过第三方,也不得利用其他的方式。”
蒂格尔看了看各位观众,然后又将目光重新投向他手中的文件上来。
“本赌局的内容如下,”他继续说,“赌局于明天,即10月14日周六中午开始,并于下周六10月21日中午结束。各方将列出他能够直接识别出来的所有鸟的种类。在这七天中,识别出鸟的种类最多的一方将被认定赢得本次赌局。本次赌局的结果将由本赌局特别委员会(以下称为委员会)进行裁定,该裁定将是最终决定。最终决定会在本赌局的最后一天中午宣布,也就是12月21日周六。先生们,你们同意吗?”
马利克先生僵硬地点点头,哈里•可汗说了声“没问题”;拥挤的酒吧里却传来一阵嘟哝声。
“如此看来,本次赌局的细节条款——对双方皆有约束力——如下:
“第一,对鸟的种类的辨别将以1996年出版的《非洲鸟类官方目录》为标准。亚种不算在内,即使该种类出现在有关所有鸟类的新版书籍里。
“第二,鸟必须是活的,并且在进行辨认的时候没有受伤。
“第三,鸟必须是生活在野外的,而不是被关在笼子里,或被绳子绑着,或被以任何方式限制了自由的。
“第四,必须通过肉眼来辨别。不得通过叫声、踪迹、排泄物、鸟巢或者掉落的羽毛来进行辨别。
“第五,严格禁止使用诱饵、鸟媒、掉队的鸟或者预先录制好的声音来吸引鸟。
“第六,任何时候都可以使用光学设备,如眼镜、双筒望远镜、望远镜和其他辅助设备。严格禁止使用照相机(胶卷的或数码的)、摄像设备(包括夜视增强设备)或其他电子设备。
“第七,所有的当日观察都必须在阿萨迪俱乐部所规定的一日旅程内完成,并且限于肯尼亚共和国领土境内,包括河流、湖泊和近海岛屿。
“第八,为确保各方都能遵守以上条款,双方必须在本赌局生效期间,每天晚上7点至8点之间来俱乐部,不得迟于8点。
“第九,在每天的上述时间段里,双方必须将其当天的观察结果通报给本委员会的一名成员,然后由他把所有的观察结果记入总清单里,并将其连同一份本协议一起贴在俱乐部布告牌上。
“第十,赌局的双方或一方可以在本赌局生效期间的任何一天晚上的7点至8点期间,要求委员会就本赌局的内容或细节进行裁定。委员会的裁定对双方都有效,并且委员会的判定将是最终结果。”
蒂格尔•辛格将视线抬离文件。
“先生们,你们愿意遵守这些细节吗?”
“愿意。”马利克先生说。
“愿意。”哈里•可汗说。
“还有两件事要说。第一……”蒂格尔以绝对的执法官般的权威看了看在座的诸位,“根据既定的惯例,本赌局不得在俱乐部以外的任何地方进行讨论。你们所有人,记住,本赌局涉及到一位女士。第二,本委员会希望做出如下说明。就本案而言,不可能完全严格地执行上述所有条款。公正的结果完全取决于双方的诚实和正直,双方都是君子,都是阿萨迪俱乐部的会员。”
蒂格尔•辛格仔细打量了两个人。哈├•可汗第一次没有露出笑容。
“天佑勇者,先生们。祝愿最优秀的那个人获胜。”
马利克先生整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满是担心和懊悔。哦,愚蠢的马利克!哦,草率而鲁莽的马利克!是什么让他接受这样的挑战呢?他究竟怎么才有希望赢呢?但他已经这样了,个人的名誉要求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肯尼亚有多少种不同的鸟类——一千多种,不是吗?他不可能走到离城市很远的地方去——承诺就是承诺。内罗毕周围会有多少种呢——两百,还是三百?他该往哪里去呢,他该怎么办呢?为什么,哦,为什么他要先给罗斯•姆比夸写那封邀请信呢?
哈里•可汗睡得很好——他跟热心的埃尔韦拉在城里又过了一夜。他去酒店早餐厅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但也不算太晚,仍然还有一些人在吃自助餐。他计划好了。他像往常一样吃了一小份煎蛋饼,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只羊角面包,然后他要逛到旅行社,让他们安排几次一日游。找对导游,他就一定能看到很多鸟。他应该享受一个假期了,生意上的事情可以等等。这件事会更有趣的。
现在,要是他能记得,他们那时为什么称马利克叫“杰克”就好了……
15. 大白鹭
在希尔顿酒店的餐厅里,在这些晚来的吃早餐的人群中,哈里认出了戴维和乔治,你应该记得,他们是澳大利亚人,参加了周二的观鸟活动——从他们有许多口袋的衣服上就能很快判断出他们的游客身份。先不说他们的具体身份,戴维和乔治(有胡子的那个)是旅游业中所谓的生态旅游者。游览加勒比海地区,或者在导游的陪伴下游览东欧九大中世纪城市,这些奢侈的行程并不合他们的口味。他们在悉尼的乌鲁姆鲁高中教授莎士比亚、迪伦•托马斯和雷•默里等人所使用的语言,而学生们都不太爱学;他们会趁着假期用辛苦挣来的钱去南极看海豹和企鹅,去加拉帕哥斯群岛看乌龟和雀鸟,或者去高耸的安第斯山脉看大羊驼和秃鹫。在这12周假期的最后几天,他们来到了肯尼亚,目的并不是想在温暖的印度洋边休闲,或寻访丘陵地带的茶叶和咖啡种植园;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观察野生动植物。
有人说肯尼亚是世界闻名的探险旅游之都,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如果你想看大象、狮子、犀牛和河马,那么就去肯尼亚吧。这里是野生动物的天堂,近年来,在一定程度上,多亏了罗斯•姆比夸所做的努力,这里有许多人能帮助你游览肯尼亚——旅馆经理、狩猎监督官、司机、飞行员和导游。戴维和乔治刚在马赛马拉国家公园进行了短期探险。在那里,他们乘坐热气球俯瞰壮观的动物大迁徙——上百万头的羚羊和斑马穿越大平原。晚上,他们出去用聚光灯看到一群狮子将这些迁徙的动物吃掉了一半——每种都吃掉了一半。他们本来并不是因为要看鸟才来肯尼亚的,但自从上周二参加了在MEATI的游览之后,他们开始对鸟有了极大的兴趣。于是,在哈里•可汗加入他们的谈话后,早餐的话题就转到鸟类上了,可汗告诉他们,他自己很想开始认真地观察鸟类。
“我们看到了一百八十多种,而这也仅仅是在这几天里看到的。”乔治说。
“我们都记下来了,”戴维边说边把黄油抹在第三只羊角面包上,“我本来是想看大象和狮子的,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鸟。”
“我想提醒你一下,我们的司机很擅长观鸟——是吧,戴维?他有一双老鹰一般的眼睛。”
“但他不太能叫出鸟的名字,不过你可以在书上查到。”
“我们并没有去书里查,是吧,戴维?太棒了,我是说,哈里,这跟那天我们一起观鸟的情形是一样的。那次,我们看到多少种鸟?一定有四五十种,而且就只有短短几小时。”
“但是,你们的日程安排好像很紧张啊。你们能停留多长时间?”
“七天,”哈里说,“直到下周六。”
“等等,戴维。我们的返程航班应该是……”
“你是说,我们为什么不……”
“好主意。”
“我想,这会很有意思的。”
“你说呢,哈里?”
哈里觉得很难明白他们说话的意思。
“伙计们,我觉得有些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戴维的意思是,我们在这里还要再呆上一周。”乔治说。
“是的,我们可以一起合作。”
“各处转转——一起去找鸟。萨沃,安布塞利,或许还可以去海边。你说呢?”
哈里笑了。
“我答应了。”他说。
敲定数鸟赌局后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可以看到马利克先生像往常一样坐在位于花园路的家中阳台上,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早上喝的雀巢咖啡。本杰明在角落里打扫卫生。
我还没说两天前的数屁任务——对不起,是数“哈达达”任务——对本杰明所造成的影响。那天晚上,本杰明相信,他的老板——就像他们非洲这一带所说的那样——像英国人一样疯了。一开始,他的行为可能被认为是一种古怪的举动——如果马利克想要数哈达达或其他鸟类,那么他完全有权这么做——但不久,本杰明就发现这是某种更为严重的疾病症状。本杰明用了不到六分钟的时间就意识到,马利克先生数的哈达达其实只是存在于他自己的脑子里(同时,他觉得自己每次听到“哈达达”时,似乎都有一种奇怪的想要放屁的冲动,而他认为这种现象只具有次要的意义)。但如果一个人脑子里想着那么多的大型棕色鸟,肚子里又有那么多气体,那么这个人显然不是一个健康的人。这可能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但肯定不好。本杰明不禁想到他以前住的那个村子里的一个女人,她会在与人正常谈话的过程中,突然开始试图从空中抓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然后放进自己的围裙里。或许他应该跟马利克先生的女儿谈谈他的情况了。她看起来总是很友好,很有同情心。
但跟本杰明那天早上的害怕和担忧情绪比起来,马利克的痛苦就如同是牙疼与痒痒之间的区别。他要干什么,哦,他到底要怎样才行呢?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三个小时以后,他看了看表,想到该开着那辆老梅赛德斯汽车,前往俱乐部准备开始比赛了,但心中还是一团乱麻——一点主意都没有。
就周六早上而言,停车场显得异常拥挤。马利克先生惊讶地看见哈里•可汗已经在酒吧里了——他没看到外面有辆红色的敞篷车。帕特尔和A.B.坐在他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边,跟赌局“当事人”保持相当的距离,以便符合其特别委员会成员的职责。蒂格尔快步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周末的休闲装,显得特别精神。
如果你去看过拳击比赛或斗鸡的话,那么你就会知道弥漫在整个俱乐部里的那种兴奋的嗡嗡声。当吧台上那座旧钟指向11点55分时,蒂格尔站起身,让大家安静下来。他提醒在座的各位,摆在两位可敬的阿萨迪俱乐部会员面前的是既严肃又重要的承诺。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旁征博引,一一列出了雅典和斯巴达、罗马和迦太基、大卫、歌利亚、温斯顿•丘吉尔。蒂格尔因自己口若悬河的表现而大为激动,似乎忘记了时间。但这也没关系。桑贾伊•巴舒不知从哪儿借来了一把发令枪,当时钟指向12点时,他从口袋里掏出发令枪。他把枪口指向天花板,扣动了扳机。什么都没发生,但哈里•可汗向在座的各位挥了挥手,这引来一阵欢呼声。他往停车场走去,一辆日产越野车的发动机正在呼呼地转着,驾驶座已经坐上了司机。乔治和戴维一把将哈里拉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伴随着轮胎发出的刺耳声音和人群的欢呼声——大家都已经聚集到路边的台阶上来了——车子将驶往他们精挑细选的秘密鸟类栖息圣地,以便实施午后观鸟的行动。就在这时,桑贾伊•巴舒发现了发令枪上的安全保险,于是他再一次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后,阿萨迪俱乐部的墙上也发出了回音,就像是捕猎大象所用的大枪所发出的声音,紧接着,又从停车场角落里一棵高大的玛鲁树上传来翅膀的拍打声和鸟儿的尖叫声。
“哈达达。”帕特尔先生边大声喊叫,边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差点笑得虚脱,以至于A.B.戈佩兹赶紧上前把他扶稳,送他上了车。
16. 花斑乌鸦
那天下午,马利克先生回来坐在花园路 12号家里的阳台上,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他停了停,又听了听,抬头看了看花园那头的一棵巴豆树。
“第一天,”他写道,又在下面写上,“哈达达。”
他真不应该告诉俱乐部那些人关于哈达达的事——特别是帕特尔。他叹了一口气,放下笔记本和铅笔。有很多事,他都不应该做的。他不应该发出这样的挑战,他不应该告诉他们有关罗斯•姆比夸的事,他不应该给她写那封邀请信。他的叹息声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声。他真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
一只花斑乌鸦吵闹着跳过房顶,滑落到草坪上,像往常一样呜呜呀呀地拖着翅膀停了下来。他盯着乌鸦看了几秒钟,然后又再次拿起笔记本和铅笔。一对鼠鸟出现在叶子花的对面,它们挥舞着翅膀飞了过去,停在一株装饰用的无花果树上,开始在树枝之间相互追逐。它们看起来根本不像老鼠,也不像鸟。但你几乎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鼠鸟。无论哈里•可汗出现在哪里,谁知道他能记录下什么样的鸟类奇迹呢?老鹰,鸵鸟,还是蛇鹫?马利克先生写下了“花斑乌鸦”和“有斑点的鼠鸟”,然后站了起来。如果他一下午都打算坐在这里,那么他心想,最好要拿着双筒望远镜。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能看到一只麻雀。
事实上,哈里•可汗并没有看到蛇鹫、老鹰或鸵鸟。就在马利克先生回到花园路 12号的家里、手握“博士伦”望远镜时,哈里•可汗正坐在那辆日产越野车的前排座位上,在里姆鲁路的足球场那边遭遇了堵车。因为早上太激动了,所以他没有收听2KJ电台的路况报告,不知道总统那天下午正好从国外回来。道路封闭了,车辆被要求改道,结果就形成了交通大堵塞。甚至就连“马他突”也动弹不得——那是一种非常拥挤的迷你小巴士,这种车的司机能够在拥挤的车流里来回穿梭,他们的这种本领简直能超越物理学的运动定律。
在这辆日产车里,乔治和戴维试图充分利用时间。他们已经指了几只乌鸦和鸽子给哈里看了,他们觉得看到了一只秃鹳高高地飞过头顶,但又不太确定。堵了一小时之后,哈里心想,这一天的观鸟任务已经够了。对他来说,他们离城里还不太远,他可以走回希尔顿——他仍然可以看见身后那幢高耸的酒店大楼的轮廓。此时,他想洗个澡,喝杯冰饮料,这比在比赛中保持领先地位更重要。他离开汗流浃背的司机,还有仍然乐观的戴维和乔治——“很快就通车了,哈里,是吧,戴维?”——他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他回头往酒店走去。
内罗毕的夜幕降临得很快。该国的纬度位于赤道往南一度的位置。所以,6点钟还是白天;可是到了6点半,天就黑了。
马利克先生到俱乐部的时候,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正好6点15分。他手上拿着记录鸟类的笔记本——他观察了一下午,都是在他的花园里看到的。帕特尔开始把这些鸟的名字转抄到一张大页的书写纸上。“哈达达(他捂住嘴咯咯笑了一声)、花斑乌鸦、鼠鸟……”蒂格尔随后也来了,不久哈里•可汗也来了,他看起来很轻松,很有精神。尽管步行回到酒店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无论走在城里的什么地方,都不会舒服的),但他还是洗了澡,游了泳,打了盹,喝了饮料,之后便开车来到了俱乐部。他也递给帕特尔一个本子。帕特尔惊讶地看了看,什么也没说。6点50分,蒂格尔叫酒吧里的人安静下来。
“首先,先生们,我非常高兴地看到,你们都来了——好的开端等于成功的一半。根据竞赛规则,我必须问你们,你们是否想向委员会提出任何建议?”
马利克先生摇了摇头,转头看向那位新入会的成员。
“我有个提议,”哈里•可汗说,“你们想跟我一起喝杯啤酒吗?”
酒吧里传来一阵大笑,其他几位会员当场就自愿加入这一“特殊委员会”。
“帕特尔先生,”蒂格尔大叫一声,“第一天下来,你得到结果了吗?”
帕特尔举起一只手,同时仔细地查看两张单子。
“有了,”他说,“马利克,三十一。可汗……三。”
现场出现了令人震惊的沉默。
“你说的是三吗,帕特尔先生?”
帕特尔开始读出那张单子上的鸟名:“乌鸦,鸽子,鸢鹞鹰——就这么多,但没有具体写出是哪种乌鸦、鸽子和鸢鹞鹰,我记得根据那本目录的记载,这些鸟都有好几个品种的。”
“毫无疑问,应该写成花斑乌鸦、野鸽子和黑色鸢鹞鹰。”马利克先生对蒂格尔嘟哝了一声。蒂格尔点了点头。
哈里•可汗开始沮丧地解释,他是怎样打算下午去内罗毕国家公园却被堵在路上的经历。他甚至没能事先了解一番“总统大人”的行动日程,因此不得不走回酒店——这让大家乐坏了。所以每个人都对他表示遗憾,请他喝饮料,而不是他请别人喝了。马利克先生走过去,坐在了他经常坐的那张桌子旁。
“可怜的可汗老兄真可怜,”帕特尔说,“但是你今天表现不错,马利克。真不错。继续努力啊,你会有机会赢的——你说呢,A.B.?”
“不会的,”戈佩兹先生说,“这是有道理的。刚开始,你肯定能看到所有普通的鸟类,然后,新的种类就会越来越难发现。这符合收益递减的法则。”
“对吗,马利克?”帕特尔说,“你觉得呢?”
事实上,马利克先生一直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和其他一些问题。下午的收获着实让他感到惊讶。当然,他以前也在花园里坐过,也注意过那里的鸟,但从来没有这么多。他想,为什么会这样呢?那天下午,他看到了以前在花园里从未见过的鸟——例如,一只普通的黑卷尾鸟栖息在电话线上,一只灰色的啄木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鸟都会在花园里停留,但有这么多鸟飞得那么近,近到足以让人辨认,这确实令人惊讶——黑鸢、拖着针一般尾巴的雨燕和红尾巴燕子——甚至有一只花斑鸬鹚,尽管它飞得很高,但依然能够辨认,只有上帝才知道,它是打哪儿来、飞哪儿去。三十一种不同的鸟类品种,平均每小时看到五种——这一下午的工作还不算糟糕。以这样的速度来看,如果他在下一周里整天都这样坐在花园里,那么他会看到全国所有鸟类中的一半。但这一理论存在一个破绽,而马利克先生早在戈佩兹之前就意识到了。在这一天的下午,他或许已经看到了他可能看到的绝大多数当地鸟类。如果他想保持这一领先优势,他就得去远一点的地方,而不是仅仅呆在花园路12号的高墙和篱笆之内。但鉴于他所做出的承诺,这一点很难实现。
“承诺?”我听见你说了,“什么承诺?”难道我没有提到吗,马利克先生现在已经处于半退休的状态了吗?难道我没有提及,“快乐人”制造公司大部分的日常工作都交由马利克先生那个能干的单身女儿佩图拉负责了吗?那么,究竟是什么承诺,会让马利克先生不能在接下来的六天半时间里出去走走,或者翻山越岭,来尽可能多地探寻肯尼亚不同种类的鸟儿呢?是什么会让他因此无法在萨福克酒店的舞厅里挽着梦中情人翩翩起舞呢?嗯,是他有慈善工作要完成——这占据了他相当多的时间。但是还有另外一些事:在过去两年半中,马利克先生在每个周二下午的观鸟活动之后都要做这件事。真可谓风雨无阻。
现在,我必须向你们透露关于马利克先生的另一个秘密。
17. 黑鹰
回头想想你第一次走进阿萨迪俱乐部的情形。你应该记得,当马利克先生走进来的时候,帕特尔先生和A.B.戈佩兹正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戈佩兹先生正在看《内罗毕新闻晚报》,看得有些面红耳赤。我们发现,让他血压升高的不是报纸的社论,不是白金汉宫传来的最新消息,也不是“羽翼之鸟”专栏里的文章,而是丹麦的一项研究——嗯,你应该记得后面发生的故事了。
但等等,这“羽翼之鸟”专栏究竟是什么呢?这是每周一期的专栏,看名字显然是关于肯尼亚的鸟类和动物的专栏,它于每周三刊登在《内罗毕新闻晚报》的第七版上。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有关自然科学的专栏,而是关于政治的——或者更确切些,是关于那些政客们的。
如果你想了解被选举人的动机的内部消息,想了解新闻背后的故事,所谓的“精品”文章,那么你就得看看这个专栏。这里经常暴露出丑闻,揭发出交易;这里可以揭开黑幕(有时也会暴露绯闻)。这类文章的传统是,署名都用笔名——以“达度夸”为例,了解非洲神话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黑鹰的名字,它能看清一切,却没有人能看见它,它还能在其他动物中传递消息。没有人知道这位勇敢的记者的身份(可能是政客,或许是公务员?),他就隐藏在这个笔名的背后。每篇文章都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而且不署名,每周三早上都会通过第一班邮路送到《内罗毕新闻晚报》的办公室来。在过去的两年半时间里,本专栏的文章在每周三准时到达。当天的《内罗毕新闻晚报》会因此而多印一万五千份,显示出该专栏是如何受欢迎。
但是,作为一位负责任的新闻编辑,他是不是应该知道所有文章的作者身份呢?事实是,大约三年前,《内罗毕新闻晚报》的编辑在信件中收到一张打印出来的短小便条。
“你们没有有关自然历史的专栏,”便条上写道,“你们需要我来写这方面的内容吗?”
便条上的签名字迹模糊,下面有一行打印的名字,达度夸先生。地址是内罗毕邮政总局的一个邮政信箱。编辑考虑了一下,然后让他的秘书写了一封回信,大意是,尽管这个专栏可能适合《内罗毕新闻晚报》,但他很遗憾——出于协会规则、出版社规定以及印刷费用的问题——这种文章是有可能不支付稿酬的。到了下周三,来信中包含了另一封打印的信件以及一篇短文,上面写有在国家植物园以及周围地区可能看见的鸟类,栏目标注为“羽翼之鸟”。短文的内容似乎较为平淡,但也能看出作者的功底。编辑把它转给下属,之后便不再予以理会。
专栏发表了。再到下一周,编辑又收到一篇描述大象的文章。这种大象曾经在内罗毕国家公园里出现过。他在报纸上刊登了这篇文章,于是这个专栏就一直持续了下去。每周三早上,此类文章都会寄到编辑部——有时关于大象,有时关于狒狒,有时关于秃鹰,等等——编辑会瞥一眼文章,把它转给副手,然后文章就会刊登在当天下午的报纸上。这毕竟是每位编辑的梦想:固定的免费文章。总有一天,他或许可以见见这位达度夸先生,但他并不急于这么做。
几个月之后,他正打算离开周四早晨的编辑会议。
“老板,昨天的专栏真棒。”其中一个记者说。
他急着去城里见一位新朋友,于是就说:“是的,很不错。”然后,直到那天凌晨,他和那位新朋友躺在床上抽价格不菲的雪茄时,他才想到,周三出版的唯一专栏(无论在内罗毕还是在纽约,周三都是臭名远扬、缺乏新闻稿件的日子)就是“羽翼之鸟”。
“你看自然专栏吗?”他对新朋友说。
她说她不看,但她恰好有一份周三的报纸。他们一起翻到第七版,那篇文章说的是豺狼和土狼为了争夺一只死瞪羚的尸体而厮打,同时,杀死那只瞪羚的狮子则在旁边冷眼观看。一只秃鹫出现了。就这么多内容。“呃。”他的新朋友说。然后,编辑穿好裤子,回到办公室。
几个星期之后,他看见两个年轻的广告经理一边看周三报纸的第七版,一边放声大笑。
“真是够讽刺的,就是那一篇,老板。”其中一位经理说道。
他从他们手中拿过报纸,看了看“羽翼之鸟”栏目里那篇关于河马和秃鹳的文章。
“谁能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就是他手下的派驻国会的记者和读者来信编辑向他解释的内容:“羽翼之鸟”并不像听上去那样真的是有关自然的专栏。尽管它看起来是一个有些特殊的自然专栏,但事实上它却是一种嘲弄、一种讽刺。除了总统,还有谁能被称为狮子呢?河马,显然光从外表上看,就知道一定是代表农业和旅游部长。而秃鹳则是国防部长;大蟒是外事国务卿;土狼代表武装力量部长;土豚是他那位吵吵闹闹的、极其不受欢迎的妻子。一群群瞪羚、斑马和角马等则可以被看作是部族群落或联盟,情况就是这样的。他最近是否检查过每周摆在桌上的销售数据报表呢?周三的销量上升标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专栏很受欢迎。
编辑心想,他最好能找到是谁在写这些文章。起初,他怀疑是他的某个员工写的。于是,在第二天早上的编辑会议上,他开始大谈这个专栏是如何如何精彩——他曾经考虑过别人要花多长时间才会揭穿这个玩笑——但现在是这位作者自报身份、领取报酬的时候了。没有人站起身,也没有人说话。
“得了吧,先生们。一定是你们当中的某个人,你写得很出色,我们也应该为此支付报酬,这是绝对公平的。”
房间里的人互相看着,却仍然没有人说话。
“我很理解。”编辑说。他确实很理解。尽管肯尼亚宣扬出版自由,但它的民主政府——就像很多民主和非民主政府一样,并没有将其看作是一种优势。编辑(还有罗┧•姆比夸)都很清楚,有很多方式可以让批评者保持沉默,对那些谨慎的发言者而言,他们宁愿匿名发表评论,也不愿多领几先令的报酬。在肯尼亚,人们仍然会离奇失踪。但是,那位作者是否有可能确实已经不在了呢?编辑找到了发自达度夸先生的第一封信,日期是2月16日(他的首席政治记者,一个阿康巴族的男人,已经向他解释过使用笔名的重要性了)。他派了一名年轻记者去寻找那个邮政信箱的主人。此人发现,J.阿里坡先生从4月份开始租用了这个信箱。接着,年轻记者被明确地告知,如果他查不出是谁在2月16日租了这个邮政信箱,那么他就可以对记者生涯说再见了。他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支付了几百先令的好处费,之后回到报社。他打探到的消息是,那个信箱确实在那个时间租给了一位叫达度夸的先生。邮局工作人员记得,那是一个稍显年轻或可能已经人到中年的男子,看外表像是非洲人或者亚洲人,穿一件发黑的外套,但肯定没有明显的身体残疾或语言障碍。
这种信息对编辑来说并没有多少价值,但作为读者,你可以肯定做出判断,这种描述其实已经相当准确地描述了一个人……那就是,马利克先生。
18. 黄鹂
对于总统们和世界上的其他领导人来说,有一个令人沮丧而又不同寻常的问题,那就是对非洲的担忧。在国外召开的高峰会议上,世界贫困或疾病问题通常都会被单列出来,用作会议的议题,其表现形式在于:人们会因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的财富差异,而产生令人痛苦的愧疚感;因自由资本主义并不像我们认定的那样永远都乐善好施,而在内心产生的不安感;人们还经常抨击那种要求采取某种行动的呼声。最好的解决方式永远都是剧烈的国内危机。
在克林顿总统第二届任期的早期阶段,他经历了一段短暂而剧烈的心理波动,在年轻的莫尼卡•莱温斯基前来帮他消解痛苦之前,他不仅已经成立了参议院非洲事务特别委员会,还派遣了他信任的朋友兼助手罗纳德•K.迪克博士前往非洲大陆进行为期五天的全面实地调查。迪克博士涉及广泛地区的行程还包括在肯尼亚逗留整整九小时。
参议院特别委员会在华盛顿听取他的报告之后,一致同意,确实应该要求对该地区给与更多的财政援助,但这必须与迪克博士提出的各种有效措施结合起来(当然,这还有待相关各国政府都欣然同意才行)。在所有针对肯尼亚实施的这些政策中,首先要完成的是重组政府用车的计划。在迪克博士对肯尼亚所进行的简短而深入的探访中,美国驻内罗毕大使馆从使馆的共用车辆中安排了一辆车和司机来接送他。他注意到,肯尼亚政府的各个部长都有一辆专车和司机。这些车和司机在一天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闲着的——当部长在国会或自己部门的办公室里工作的时候,或者是吃午餐的时候,或是去某个地方办事的时候,车辆都是空闲的。如果这些车和司机在这段空闲时间里能在别处派上用处,那显然就更有效了。实现这一用处的方法就是共用车辆计划——完全可以效仿美国大使馆的做法。参议员们对这种简单而有效的建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把它当作对肯尼亚做出进一步援助的重要条件之一。不实行共用车辆的计划,就没有美元援助。肯尼亚共和国的主权政府欣然同意了这一条件。在那些受到这一决定影响的人当中,托马斯•尼安贝就是其中之一,他就是你在前面读到的那位陪同马利克先生一起观鸟的人。
在此之前,托马斯•尼安贝一直是教育部长的专职司机。除周日之外的每天早上6点,他会乘坐“马他突”小巴士来到部长家。然后洗车,再把孩子们送到学校(是的,即使是周六,内罗毕的大多数孩子也还要去学校)。一天中的剩余时间里,他必须随时等候部长的调遣——有时接他去办公室或者国会或者任何部长工作需要以及心血来潮要去的地方。现在,他的工作时间变了。每天,他都可能会送旅游部长去机场赶早班飞机,中午送农业部长去餐馆赴宴,下午再送贸易国务秘书的妻子去市场购物。(因为,就像交通部长对美国大使馆里负责共用车辆制度的资深副部长所解释的那样,让政府用车来接送部长们的妻子和家人要比部长们亲自接送来得更有效率。)现在,他每逢周日全天和周二早上休息。
托马斯•尼安贝一直就是政府雇用的司机,他的父亲以前也是。当他父亲的视力开始衰退,尽管他尽力眯缝着眼睛,但是每次在阳光下开车就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他把自己的工作和制服一并转交给了托马斯。父亲教会托马斯如何开车,如何成为一名司机。因此托马斯不仅学会了如何驾驶和保养汽车,也学会了如何扮演雇主期望司机所扮演的角色——安全,沉默。
如果你去问任何一位出租车司机,他们都会告诉你,他们有时觉得自己是透明的。坐在出租车后排座上的人会谈论他们之间最重要和最亲密的事情,仿佛车里没有别人,仿佛车子是自动驾驶的。政府雇用的司机也是这样的。尽管托马斯的父亲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了,但却没有教他如何读和写,其他人也没有教过他。托马斯•尼安贝当然能“读懂”路牌(但这项技能在肯尼亚不是必要的,因为本来已经少有的几块路牌,上面的油漆往往已经退色,字迹难以辨认),他能看懂所有的数字和钱的数额。油价出现一分一厘的涨落他都十分清楚,同时也了解润滑油的价格(发动机和传动装置所需的润滑油),还知道轮胎上补一个小洞或一个大洞要花多少钱,以及其他一切政府司机所需要掌握的知识。但他几乎没有想过要识字的事;尽管他通过开车以及在共用车辆计划中与其他司机的交谈过程中,已经熟知了政府的运作模式和政府部长们的所作所为,但他从没想过要记录下这些信息,他反倒想记录他在周二早上的观鸟活动中所见到的鸟类——在过去的五年里,他利用早晨的休息时间定期参加这项观鸟活动。
马利克先生第一次碰见托马斯•尼安贝是在内罗毕博物馆外,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周二早上的观鸟活动。尽管罗斯•姆比夸对马利克先生表示热烈欢迎,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尴尬,觉得来的不是地方。但他注意到,有一个黑人男子一直站在别人后面,始终面带微笑,却一言不发,他走了过来,向马利克先生自我介绍了一番。从那时开始,他和托马┧•尼安贝便成了朋友。事情基本就是这样的。这种事在我身上也发生过,在你身上可能也发生过。自从他们第一次相互打了招呼以后,彼此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他们没有说太多的话,但两人很快就觉得相处融洽,而这也是世界上既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的一种感觉。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他们相互之间有了更多的了解。托马斯•尼安贝得知,马利克先生的妻子去世了。马利克先生则得知,托马斯•尼安贝在政府里给部长们开车,已经有将近三十年的历史了。他的妻子叫海厄森斯,他们有七个孩子,其中两个最近刚去世。
“我也有个儿子,他也不在人世了。”马利克先生说。即使是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他还是很少谈起自己的儿子。
尼安贝先生告诉马利克先生,他住在萨瑟兰,但他和他的兄弟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存够了钱,可以在马林迪以北的海边(那是他们的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买一处小农庄。他的兄弟现在就在那里盖房子,然后还要给他也盖一幢。等他从政府司机的岗位上退休以后,他就搬去那里居住。
“能拥有自己的土地,种一些自己的粮食,这可真好。你呢,马利克先生,你会搬离内罗毕吗?”
“我不是农民,尼安贝先生。我祖父曾经种过蔬菜,但我想,我必须步我父亲的后尘。据说内罗毕的土壤非常富饶。你知道吗,如果你种下一粒种子,你就得立即往后站——避免被突然长起来的植物伤到。我父亲本来可以种下一千粒种子,而他唯一可能受到的伤害就是用锄头割伤自己的脚。他不是农民,我也不是。我想我会一直呆在内罗毕。”
“但是农庄里能看见的鸟比城市里的多啊,不是吗?”
“这倒是的,尼安贝先生,你知道我喜欢观鸟。但在我的花园里,在城市的周围,我都能看到鸟,只要我一直来参加周二的观鸟活动,那么我就一直能看到它们。”
然而,尽管马利克这位新结交的朋友外表温和,但他骨子里却是个充满热情的人。他的热情献给了他的家庭、他的鸟,还有他的国家。
19. 珠鸡
跟马利克先生一样,托马斯•尼安贝在内罗毕长大,那时的城市不像今天这么杂乱。那时,城市中心只是由公园和花园围成的几条街而已。河流两边不是贫民住的纸板小破屋,而是长满了纸莎草。从邮政总局走到火车站短短的一段路上,你会看到一群珠鸡穿过马路,或者你会在总督花园里看到一只夜鹭栖息在它喜爱的蓝桉树上。
“你知道吗,你还能在这里看到一些鸟,马利克先生。但现在,你得走很远才能看到一只夜鹭,甚至一只珠鸡。”
对尼安贝先生来说,能和志趣相投的人坐在舒适的车里一起去观鸟,这确实既令人欣喜,又算是一种特权。鸟类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尤其是它们所拥有的美丽和自由,这对一个人的灵魂是有好处的。但对一个正在存钱买农庄、盖房子的人来说,他是不可能为了早晨观鸟而花钱乘坐公共汽车或“马他突”小巴士的——即使这对他的灵魂是有益的。每次观鸟时,尼安贝先生总是坐在马利克先生那辆绿色旧梅赛德斯的副驾驶位子上。当然,他总是确保要随身带些东西——他妻子海厄森斯会做好一些辣味的豆饼或者甜饼干给他带着——以此来感谢给他搭车的人。马利克先生逐渐喜欢上了豆饼,但他只吃一块甜饼干,这也只是出于礼貌才吃的。
尼安贝先生对肯尼亚的热爱与他对鸟类的喜爱一样强烈。
“马利克先生,绝对没有哪个国家能比得上我们的国家。在哪里能看到我们肯尼亚山峰这样白雪覆盖的宏伟气势?在哪里能看到海边那一排排的棕榈树?哪个国家能拥有我们国家这样的沙漠和森林、湖泊和河流、山峰和丘陵?还有,哪里有这么帅气的男人和这么漂亮的女人?”
“而且,尼安贝先生,哪里有这么多的鸟?”
“不仅是鸟,马利克先生。还有狮子、大象。”
“猎豹、长颈鹿。”
“黑斑羚。”
“瞪羚。”
“疣猪。”
“薮猪。”
“角马。”
“狷羚。”
“没错,马利克先生。我们真幸运。我们的祖国多么美好啊。”
随着他们之间友谊的不断加深,尼安贝先生可以越来越随性地与马利克先生谈论自己的工作。这是他很少说给别人听的,甚至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一天,他和马利克先生参加观鸟活动,漫步在双河路上。“那只秃鹳,”他边说边指着垃圾堆边上一只站得笔直又略显忧伤的鸟,“那可不是只漂亮的鸟,马利克先生。我敢说,你见过它们,它们总是与其他的鸟——乌鸦和白鹭——拼命厮打。秃鹳是我们起的外号——你知道,就是我们共用车辆组里的司机们——这是给国防部长起的外号。他不是个好人。他说自己是基督徒,但你知道他有几个妻子吗?”
马利克先生疑惑地扬起了眉头。
“通常都是一夫一妻,他有更多的妻子吗?”
“三个——一个在基苏木,一个在卡卡梅加,还有一个在内罗毕。对基督徒来说,这可真是太多了。”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太多了,尼安贝先生。”
“我想你是对的,马利克先生。”
尼安贝先生突然咧嘴一笑。
“但是那条水蛇——我是说马蒂巴先生,就是那位安全部部长,你知道的——他认为,国防部长那个住在内罗毕的妻子是他的妻子,所以国防部长就只有两个妻子了。”
他俩的友谊就这么不断发展着。每逢周二,马利克先生都会用那辆绿色的旧梅赛德斯搭尼安贝先生一程,两个男人会一起谈论与鸟和政治相关的话题。为什么那种长有紫色花纹的小太阳鸟喜欢在男人的阳台上筑巢?灰色雌犀鸟在孵蛋时,是否介意被雄鸟封固在泥巴墙后的空树里?如果教育部长需要一幢新房子,那么他难道不应该买一块地来盖房子吗?但他却从森林与渔业部长那里通过立契转让得到了面积达到两英亩的卡鲁拉国家森林公园——难道国家森林不应该属于全体国民吗?——为什么财政部长需要如此频繁地乘坐私人飞机前往瑞士?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缺乏思维了,马利克先生。尽管我在普通人当中没有发现这样的例子,但在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中,这真是太普遍了。不过,当大象去够车前草的时候,它是不会看到保护田地的篱笆的。是我们选出了这些部长们,不是吗?或许该由我们来让他们发现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马利克先生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他朋友所说的这些话。灵感不是立刻就能产生的,但几个星期之后,他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打算。是的,确实得有人让这些人发现自己都在做些什么。每隔几年都会有选举,这固然很好,但这样就够了吗?抱怨,这固然很好,但这样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必须有人做些什么。马利克先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想到了办法,那个人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必须做点事情的人。很久以前,当他还在伦敦生活的时候,他不就一直渴望当个记者吗?这难道不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机会吗,而且是一个重要的机会吗?那天早上,他去城里,租了一个邮政信箱。那天下午,他就写了一封信给《内罗毕新闻晚报》的编辑。
观鸟活动后的第二个周二,他在一张A4纸上打出了他的第一篇“羽翼之鸟”专栏文章,然后把它装入信封,塞进位于花园路和帕克兰路街角的那个信箱里。
20. 紫背太阳鸟
鸵鸟开始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环境。每天破晓之后,栅栏后面的那只庞然大物就会醒来,开始吼叫。它会慢慢转过来,慢慢向前倾,吼叫声越来越响,那双奇怪的眼睛可以反射朝阳的橙色光芒。这只鸵鸟是雄性的,它要保护自己的领地。它独自用爪子挖出的浅坑里摆着十六只蛋,这是三只与它求欢交配的母鸵鸟下的蛋。这些蛋再有几天就要孵出来了。雄鸵鸟伸长了脖子,将身体挺得足有三米高,又抖了抖翅膀,尽可能让自己显得高大威猛,然后开始昂首阔步,拖着僵硬的腿,眼睛一眨不眨地朝着栅栏走去。前面走来那个大怪物,笔直地朝它走来。它们越靠越近。巨兽的吼叫声像狮子,像水牛,也像大象,但鸵鸟既不害怕,也不颤抖。转身离去的,是那只巨兽。它转身沿着那条远离栅栏的路走去,伴随着最后一声吼叫,它越走越远,消失在朝阳的光线之中。
鸵鸟再次抖了抖翅膀,然后收起翅膀回到自己的小窝。那只巨兽还会回来的,对此它很肯定,不过它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飞往拉姆岛的早班飞机在威尔逊机场的跑道尽头掉转机头,准备起飞。哈里•可汗看着窗外。
“嘿,伙计们,看啊——一只鸵鸟,在那里,就在栅栏后面。一天中看到的第一只鸟——算是个好兆头。”
前一天晚上,哈里•可汗在希尔顿酒店的酒吧里跟乔治和戴维一起计划了本周的安排。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乔治说,“就是看天气预报。是吧,戴维?如果有雾,那我们去山上就糟糕了。如果刮大风,那我们去海边也糟糕了。”
他们用戴维的手提电脑连接到酒店的无线网络上,很快就确信马达加斯加的外海形成了一片可恶的低气压,而下周的前半周很可能会刮大风。
“最好尽快赶到那里。”戴维说。
“是的,”乔治说,“先搞定海岸和海鸟,然后再往内陆走。”
“我同意。”哈里说。
他们从《孤独的星球》旅行指南上看到,拉姆岛可能是一天行程的最佳地点。早班飞机飞过去,下午四五点飞回内罗毕,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在晚上8点之前回到阿萨迪俱乐部。
“书上说,你可以租一艘船游览小岛和附近数不胜数的环礁湖。”
“听起来非他莫属了。”哈里说完便走向酒店的旅游服务台,前去订机票。这应该会很有趣的。不过,他讨厌起早去赶航班。
跟鸵鸟不一样,黄色羽冠的啄木鸟在那只巨兽靠近的时候并未显示出惊恐的样子。它在城市公园里长大,已经习惯了两条腿的动物——就像这只朝它栖息的树走来的动物一样。这些动物的身形确实都很庞大,但还不如猴子那么会惹麻烦——不过,这只动物长有一双硕大的眼睛。啄木鸟继续啄树;马利克先生放下双筒望远镜,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今天看到的第一种新鸟。
前一天下午在自己的花园里看到这么多种鸟,马利克先生感到很惊讶,这也让他有了一个想法。当然,A.B.所说的收益递减法则确实没错。但是,根据他的推测,如果花时间在旅行途中观鸟,那么利润可能也会递减。仅仅为了到达某些地方,坐车或乘飞机从这里赶到那里,也会耗费很多时间——特别是本次比赛的条件之一要求,双方必须在每晚8点之前回到内罗毕,这还不包括他做出的其他承诺。因此,他打算尽可能少地旅行奔波。他要以家为中心,以大致螺旋形的路径向外扩展,在一周的时间里抵达越来越远的地方。尽管他去的地方一定会有重复,但这一计划可以增加他看到最多鸟类品种的几率。他选择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城市公园,那里离他家只有一两英里远。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
跟内罗毕的很多地方一样,城市公园曾经有过自己的辉煌。这里的花园曾经带给人们愉悦的享受:棕榈树成排的林荫大道和精心修剪的灌木丛,每逢周日下午的3点到5点,这里还有喷泉,苏泽和埃尔加的音乐从乐台里四处飘扬开来,但现在的公园已经有些破败了。不过,那些知道它的存在的市民依然能在此处寻找到快乐,而且这里也是许多松鼠和猴子觅食与安家的地方,当然还有为数更多的鸟儿。
如果你想观鸟,那么最佳的时间往往是黎明时分,因为此时鸟儿的嗓门最高。根据现代西方鸟类学的研究,它们引吭高歌的目的是为了建立或维护领地、吸引异性、强化种群的地位和动物社会的统治模式,或者是为了相互传达觅食的良机。而根据非洲当地的传统说法,它们之所以歌唱,是为了迎接太阳。马利克先生听着长有橙色肚皮、红色前胸的鹦鹉发出尖叫声,听着长有花纹、紫色后背、身形如月牙状的太阳鸟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听着金丝雀发出的颤音,听着橄榄鸫发出柔和的鸣叫。他认为上述两种解释可能都是正确的。公园的大门刚一打开,他就来到主入口,一边看,一边听,然后顺着小路闲逛起来。这么多年以来,喷泉已经干枯了,只剩下一大堆的树叶和垃圾。他朝着一排排位于老墓地边缘的松树走去。
很少有人知道这块老墓地。墓地周围长满了松树,还有一堵矮墙。矮墙后面,有一些散乱的石碑,它们是那些最早来肯尼亚的白人定居者的墓碑——男人们和他们的太太,以及数量多得不成比例的孩子们(他们或是从马上摔下来跌死,或是在海边感染疟疾,之后又来内罗毕期望接受治疗和康复的,但却没能如愿治愈)。墓地中央是一处废弃的、现在已用栅板封堵住的石头小礼堂,远处是看管人的小屋子。尽管破败不堪,但屋里仍然住着人,当马利克先生走近这间小屋子时,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在院子里啄食的禽鸟中有一只乌鸦呱呱叫了两声,给这个死亡之地带来了生命的迹象。这绝不是马利克先生第一次到墓地来。大约四年前,在2月一个风雨交加的周六早晨,他把独子拉杰的骨灰撒到了这里。
从那以后,他经常在周六早上来到这里,思念儿子,排遣悲伤和羞愧。
21. 蓬背鸭
我曾告诉过你,马利克先生很少谈及自己的儿子。但我没有告诉你其中的原因。拉杰死的时候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不是从马上摔下跌死的,也不是在海边苍蝇孳生的红树林里死于高烧。那时他已经三十三岁了,死于艾滋病。他临死时,马利克先生对他表示的不是爱和同情,而是羞愧和厌恶。
大约三年前,他那长相俊俏的儿子告诉父亲,自己是同性恋。当马利克先生这位勇敢而帅气的儿子(他和妻子一直觉得自己的儿子跟别的男孩子有些不同)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呢?他让拉杰走开,离开,消失,永远不要让家里蒙羞。他大发雷霆,这是个什么样的儿子啊?什么样的男人啊?谁会亲口承认做出这种不自然、不正当、不名誉的行为?走开,马利克先生义正词严地说。你不是我儿子,你的血管里没有我的血,我的名字不是你的名字。你给这个家蒙羞,给你母亲的亡灵蒙羞。他句句较真。拉杰走了,但马利克先生的心中却继续燃烧着怒火和恐惧。哦,他觉得自己是多么遗憾啊。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要承受这样的事情?他不是已经失去妻子了吗?他告诉自己,现在他又失去了儿子,还有儿子的儿子。他怎么才能像父亲和祖父那样,把生意传给下一代?他已经在社区里颜面尽失了,因为马利克先生确信,即使人们什么也没说,但他们也早已知道了这一切。
或许拉杰在告诉父亲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已经患上了艾滋病,但也有可能是后来感染的。马利克先生听说的第二件事是,拉杰死了。这对内心正熊熊燃烧着怒火、羞愧和自我怜悯的马利克先生来说,会产生什么影响呢?这些情绪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烛火被一阵风吹灭一样。马利克先生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如梦初醒,他悲痛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儿子死了。拉杰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他爱男人还是女人,这些重要吗?一切都太晚了。晚到不能收回那些话,晚到不能说声回家来吧,晚到不能祈求得到那美丽的、冰冷的双唇的宽恕。他突然之间发现并确定,自己的妻子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冷酷无情的事。曾经让马利克先生觉得羞于谈论拉杰的那份耻辱感,现在已不是源于儿子了,他反倒对自己感到羞愧难当。之所以悲伤,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伤痛,而是源于自己让儿子所承受的伤痛。
就在那个湿漉漉的2月天,也就是葬礼后的第四天——马利克先生把拉杰的骨灰撒在了老墓地里,他看看周围的坟墓和墓石,想到他没有什么可以为儿子做的,但是他还可以做些别的事情。有多少年轻的男子和女子在那一时刻死去,孤苦伶仃,被他人所抛弃?他不久就发现,答案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如果是流感或天花甚至黑死病,尽管它们能夺去上百万人的生命,但是人们或许还能相互谈论。但在当时的肯尼亚,艾滋病在文明社会是不被人们所谈及的,主要是因为它和同性恋有关。在肯尼亚,据马利克先生所知,没有谁的儿子或女儿是同性恋。但是人们谈论的内容往往与事实之间存在着千差万别。疾病是一视同仁的。马利克先生发现,儿子死去的地方是阿加可汗医院后面一间长长的昏暗房间,那里全是骨瘦如柴的男男女女——有同性恋,有异性恋;有单身的,有已婚的——他们有的躺在床上,有的躺在铺在地上的垫子上,有的就直接躺在地板上。或许他们中的某个人就是拉杰曾经爱过的人,或者是爱过拉杰的人。他们几乎没有接受任何医疗救治,也没有人来看望他们。没过多久,马利克就发现,内罗毕的每家医院里都至少有一间这样的病房。
这些垂死挣扎的人当中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矮小、微胖、秃顶、长着棕色皮肤的男人是谁。他会坐在他们旁边,微笑着握住他们的手,或者抚摸他们的前额,喃喃地说些满怀同情的话。但几乎没有人承认自己会因他的到来而感到不舒服。他们会在他走后,仍然感到一丝丝的平静。因此,他把曾经拒绝为自己儿子拉杰付出的爱献给了众多被遗忘的儿子们和女儿们,但对马利克先生来说,这是永远不够的,也永远不可能够的。
但今天,他不是来这儿怀旧的,他是来这儿观鸟的。马利克先生离开老墓地,慢慢往回走进公园。他在喷泉旁的一只水泥凳上坐下来。在二十分钟内,他看到了十七种新的鸟类。其中有黑色后背的鹟、红色胸脯的蓝带鸟(它那青石色的翅膀使它看起来奢华艳丽)以及一小群割喉鸟。他看着这群雄鸟和雌鸟,沉思着,只有这种鸟的雄鸟的脖颈处有红色斑纹,但却为什么要起这样的名字呢?许多鸟都是仅以雄鸟或雌鸟的某种特征来命名的,通常会以雄鸟来命名。蓝带鸟和几十种鸟类都是这样。至少在鸟类中,雄鸟看起来似乎更漂亮,也是更有热情的歌唱家。然后,他听见又看见一只黑色小鸟栖息在一棵高大的竹子上。在明亮天空的映衬下,这只鸟看起来是乌黑的,而不是深蓝色,但那双红色的腿是不会让人认错的。那是只靛青色的鸟。他知道,那一定是只雄鸟,因为雌鸟的翅膀与雄鸟的完全不同,雌鸟的翅膀类似于雌性麻雀的翅膀。一声不同寻常的鸟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会不会是黑额丛鹃发出的两声独特的叫声呢?他以前在城里从来没有听过。
这声鸟鸣似乎来自一棵小矮树上——就在不远处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他起身,循声而去。他顺着小路走了几步,还没找到声音的来源时,突然发现有个人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真可恶——在他看清楚那只鸟之前,鸟可能就会受惊飞走。这条小路太窄了,两个人都无法并排通过。哦,他还没走太远,还可以掉头回去。让那个人先过去,希望不要打搅自己。马利克先生转过身,发现还有人从他身后走过来了——有两个人。他们看起来很年轻。
他心想,最好别小题大做。抢劫犯可能不会伤害他,除非他挣扎或者大喊大叫。马利克先生一句话也没说,把手伸进口袋,掏出皮夹。其中一个年轻人什么也没说就接过皮夹。
“还有那些。”
他指了指马利克先生脖子上挂的双筒望远镜。马利克先生叹了一口气,当他把望远镜的绳子从脖子上拿下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抢他手里的笔记本。本子里记录了所有他早上看到的鸟,他不可能指望委员会(更别说哈里•可汗了)能够承认凭他记忆记下的鸟。而且这些鸟——十七种——它们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相信,你们对这个本子不会有什么兴趣的。”他边说边伸手去拿本子。
年轻人僵硬地笑了笑,把本子递给同伙。
“或许吧,布万纳,”——他说话时,语气变得有些温和,但两眼依然凶光毕露——“我们要看看。嗯,你口袋里还有什么?”
马利克先生掏出一支笔和一块手帕,试图不把钥匙圈弄出声音来。如果他们拿走汽车钥匙,那就麻烦了,他得找开锁匠了。
“我是不是听到什么声音了?”拿着笔记本的年轻人问,“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兄弟?”
“我想,我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了。”
马利克先生又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拿出了钥匙圈。
“给你吧。现在,我能拿回笔记本吗?里面只是罗列了一些鸟的名字,就这些。如果愿意的话,你们可以看看。”
年轻人仔细看了看封面上一只黑鹰的素描,然后打开笔记本,认真检查上面记录的内容,又翻过来看了看。
“你是说鸟?你为什么要列一连串鸟的名字?”
“这是……这是我的爱好。我喜欢看鸟。用这个看。”
他指了指双筒望远镜。
那个人看了看笔记本。他一只手拿着笔记本,一只手拿着钥匙圈。
“你是不是很想拿回这个本子?到底有多喜欢它?”
“我只是喜欢而已。这也不值什么钱,我只是想要回来而已。”
“那我们可以做个交易,老家伙。”
“什么意思?”
那人举起钥匙圈在马利克先生面前晃了晃。
“如果你告诉我,你的车现在在哪里。要是你告诉我车子在哪里,我就把这个本子还给你。”
这可真滑稽。如果他告诉他们车子停在哪里,他们就会把车偷走;而如果不告诉的话,他们则可能偷不到车——一旦他们从这条偏僻的小路上逃走,他们就一定会知道,他会去报警,或者找民兵。他们真的以为,他会接受这个荒唐的提议吗?他们真的以为,他会认为这个本子比车更值钱吗?马利克先生抬头看了看劫匪,钥匙圈还在他的一根手指上晃动着,笔记本则握在他的另一只手上。
“好吧。”他说。
那辆绿色的旧梅赛德斯就停在公园大门的对面。他们四个人离开了城市公园,穿过马路。马利克先生看着三个劫匪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了引擎。
“请把本子还给我。”
他看着自己那辆绿色的旧梅赛德斯向城里开去,三个劫匪像土狼一样发出大笑,其中一个从摇下的窗户伸出手来,挥舞着他的笔记本。
22. 斑鸠
那天晚上,当马利克先生到达俱乐部的时候,帕特尔先生对他说:“我说,刚才看见你坐出租车来的,是吗?”
马利克先生确实是从黑尔突库路的警察局坐出租车来俱乐部的,他在那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走到那里花了半小时,报案花了三个小时。他并不指望警察能为他做些什么——除非是收罚款,否则现在的警察对犯罪行为都没什么兴趣——但报案却是一个好公民该做的事。然后,他回家拿护照(走了四十五分钟——警察让他给家里打个电话,但他不想麻烦佩图拉),又坐出租车去银行,告诉银行,他的皮夹和各种卡都被偷了(他以最快速度在两个半小时内完成这些工作)。然后他又回到警察局,这样,他们就能把他被偷的卡号填在表格上了(这次只花了两个小时)。为了在预定时间到达俱乐部,他就没时间回家了。
马利克先生点了一瓶啤酒,简单地讲述了他一天的经历。
“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去警察局。”戈佩兹先生说,“该死的劫匪说不定就是下班的警察。”
“哦,现在都结束了,”帕特尔先生说,“那么,那本珍贵的笔记本呢?”
“他们把它也拿走了。”马利克先生说。
“那鸟呢?”帕特尔先生问。
“鸟?”戈佩兹先生说,“你还能想点别的事情问吗?这个可怜的家伙莫名其妙地被人打劫了,基本上什么都被抢光了——现金和信用卡,还有汽车——而你能想到的就只有鸟吗?”
“对不起,A.B.,我的意思并不是——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你的笔记本被偷了,是吧?不要紧,我相信我们会有办法的。”
接下来,蒂格尔的到来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你好,马利克。怎么,可汗还没来?”他看了看手表,“哦,还有十五分钟。那么,我们的战士今天有什么战利品,帕特尔?”
马利克只用了几分钟就向蒂格尔解释了他一天的重要经历,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的笔记本被偷了。
“嗯,回头想想。记住,当你的生活出现变故的时候,思想要保持平静。你认为自己看到了多少种鸟?”
“我很确信,我一共数出了十七种新发现的鸟类。但我现在不记得,我是否真的看见那只黑肚皮的黑鸭。我知道,我听见它的叫声了,但是……”
“嗯,这可真棘手,真的很棘手。我来想想有什么规则。规则里有没有提到笔记本,帕特尔先生?”
“我想没有,蒂格尔。我来检查一下。”
“可汗呢?如果他一会儿不到的话……”
就在此刻,外面传来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俱乐部里就传来兴奋的嗡嗡声,这宣告了哈里的到来。他走进酒吧,手里挥舞着几张写满字的希尔顿酒店便条纸。马利克先生的遭遇立即又被复述了一遍,同时也解释了他因为笔记本的丢失而可能引起的难处。
“难处,什么难处?如果马利克说他看到了十七种新的鸟,那他就看到了这么多。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我们需要名字,你知道的,可汗,”帕特尔先生说,“我们需要这些名字以便进行正式的记载。这样,我们就知道他确实看到了这些鸟,而不是以前曾经看到过的那些鸟。我需要记录下这些鸟,写出它们的名称。”
“哦,我确信马利克最终会记得这些鸟的。但是说到写下它们的名字……”
哈里•可汗把几张酒店的便条纸塞到帕特尔先生的手里。
“多少种,哈里?”吧台那边传来一声喊叫。
哈里•可汗转过头看看屋里的人。
“嗯,委员会当然还要核实一下,不过我成功了……呃,到底是七十四还是七十五?”
漂亮的拉姆岛甚至超出了乔治和戴维的期望。在曼达岛的机场,距离登机舷梯几码远的地方,他们就受到一只距翅麦鸡的俯冲轰炸,珍珠色前胸的燕子在跑道旁的草地上飞来飞去。当他们穿越停机坪、往机场大楼走的时候,几乎被一小群紫色后背的椋鸟绊倒。机场大楼外,一群黄色后背的织布鸟在一株枝叶下垂的大叶子花树上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同时两对暗黑色的斑鸠在附近的电话线上发出咕咕声,仿佛在用那种忧伤的四音节叫声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在乘船前往拉姆岛的途中,他们辨别出六种海鸥和燕鸥,看到鱼鹰急速俯冲到水面,用利爪在水面下抓起一条银鱼。还有一只棕色和白色相间的鱼鹰在上空缓缓盘旋。
早晨,找到并雇用一艘机动捕鱼船并不费事。在帆布遮阳篷下,三个观鸟人看见白鹭在水面上飞行,看见鸬鹚和鹈鸟栖息在水面的树枝上,晾干它们的翅膀。他们赶上了合适的海潮。那时已经退潮了,所以他们请友好的船夫载他们到岛的南端,那里有更多的涉禽类开始在滩涂上觅食——红脚鹬、青足鹬、杓鹞、翻石鹬、矶鹞、金鸻和环颈鸻。在刚开始的三小时之内,他们就记下了五十七种鸟。
“我想,我们真是找到金矿了,哈里。”戴维说。
“我觉得有些饿了。”乔治说。
“那就吃午饭,”哈里说,“我请客。”
那天下午,尽管他们没有像上午那么到处跑,但也算是多产的了。他们美美地在皮特雷餐厅享用了一顿午餐之后,在古城墙边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雨燕展开半月形的翅膀,像镰刀一般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掠过。
“它们属于欧亚雨燕,体型较大的那种,”乔治边说边用一只手遮着自己的眼睛,用另一只手指向天空,“较小的那种是小雨燕——是吧,戴维?”
“是的,那两只——有点往下飞的,翅膀就窄多了。它们一定是微型雨燕。哦,嘿,看那只,乔治。”
双筒望远镜对准了那只鸟,乍一看,像是只更大一点的欧亚雨燕。
“你觉得那是什么鸟?”
“我想你是对的,戴维。是的,我看见它的咽喉部位了。你看见了吗,哈里?”
“那只有点发白的,是吗?那是什么鸟?”
“霍拉斯雨燕。书上说,在这么北的地方,很少能看见这种鸟,但我们不会看错的。”
和霍拉斯雨燕一同出现的还有几种不同的燕子和紫崖燕,一小群非洲琵鹭排成整齐的人字形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它们五弦琴状的鸟嘴直直地伸向前方。乔治、戴维和哈里觉得不如一下午都躺在这片草地上。等到他们离开拉姆岛、乘渡船回到机场时,他们一天的观鸟记录是七十四种。
在他们办理好登机牌,在登机口等候登机时,乔治说:“不赖,真不赖,但你们知道我真正想看到的是什么?一种深红色的蜂虎。”
只见一束红光从机场控制塔台的围栏上闪过,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下,抓住了一些飞行的小昆虫,然后又移回原处。
23. 白鹈鹕
欧洲的探险家们认为,每当他们首次发现一种特殊的地貌,都需要为它起一个新的名字,这到底是一种可爱的怪癖,还是一种彻底愚蠢的行为呢?根据我的理解,人类已经在非洲这块土地上生存了——如果用生日蜡烛来计算的话——三百万年。大陆中部存在着一大片湿地,而且早已被人们发现。它到底有多大呢?比密歇根湖大,比塔斯马尼亚岛大,康涅狄格州、马萨诸塞州、佛蒙特州和罗得岛州加起来也没有它大。这地方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生活在这边的人给它起了个名字,生活在另一边的人又给它起了另一个名字,而生活在中间的人则给它起了好几个不同的名字。但这对利文斯通博士来说并不重要。他义无反顾地来了,并没有问当地人那片位于尼罗河上游尽头的大湖叫什么名字。他也给它起了个名字,那是为了纪念一群白人部落的长老,而他们却住在五千英里以外的一座小岛上。这是可爱的表现,还是愚蠢的表现?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晚上,哈里回到了希尔顿酒店——他记录下了七十五种来自拉姆岛的鸟类——然后又跟乔治和戴维坐在一起计划下一步的旅行。
“我想往西边去。”乔治说。然后一边沉思着抿了一口尊尼获加威士忌,一边看了看桌上铺开的地图。
“西边,嗯?”哈里说,“西边多远?”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维多利亚湖。那一带应该会有一些鸟的。”
“火烈鸟。”戴维边说边扫了一眼他的旅行手册。
“分为大小两种。”
“可能还有塘鹅?”
“肯定有白色的,也可能有粉色后背的那种。”
“而且……”
“鹮、苍鹭、鹤、秧鸡、鸭、鹅和沼泽野鸡,还有……”
“就去维多利亚湖,”哈里说,“我想这就是我们的梦中情人。”
第三天晚上,哈里•可汗从非洲中部那个伟大的湖泊回来了——那里是尼罗河的发源地,也是人类的奇观。一天下来,他记录的鸟的数量不少于(根据帕特尔先生的仔细核算)三十种。酒吧里充满了喜悦的氛围,但也有令人愕然的事。现在已经7点45分了,但马利克先生还没来。尽管他前一天丢了车,但他也不会迟到的。他会在哪儿呢?
马利克先生没有在早上6点起床去赶早班飞机,前往维多利亚湖旁的基苏木镇。他也没有安排司机驾车带他去恩兹欧亚河汇入湖泊的地方——在那里能看到火烈鸟(大、小两个品种都有)、塘鹅(白色、有斑点的)和鹮(黑的、白的、毛茸茸的颈部、鞍形鸟嘴、船形鸟嘴、开放式鸟嘴、黄色鸟嘴)。他也没看到黄嘴鸭子、黑鸭子、褐色鸭子、凤头鸭、白色后背的鸭子或树鸭——最后这种鸟长有黄褐色或白色的面部——也没看到他的记录原本没有记载的其他十几种鸟类。事实上,如果要按照肯尼亚鸟类官方目录上的种类来计算,马利克先生的这一天算是一无所获。
我不知道,如果你的车在这种情况下被偷了,你会怎么做,但是如果我的梦中情人就这样近在咫尺的话,那我会去租一辆车。租车在内罗毕很贵,但还是租得起的——哈├•可汗就租了一辆红色梅赛德斯敞篷车,不是吗?但马利克先生不仅丢了车和笔记本,还有皮夹,皮夹里有他的驾驶证。
我已经提到在内罗毕报案要花多长时间了。但跟补办一张驾驶证相比,这就像是眨眼的工夫而已。没有驾驶证,马利克先生是不能租车的。当然,他可以请那个名叫“上帝”的家伙来帮忙。
我是在英国国教的熏陶下长大的,但直到我来到肯尼亚,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上帝”。那是经过我朋友肯尼迪的介绍才认识的。我需要在内罗毕的家里装一部电话,但我沮丧地发现,一些同样也是刚来这里的朋友已经等了十个月,还没有等到一部电话。
“你为什么不跟‘上帝说说呢?”肯尼迪说,“我把他的号码给你。”
我在他家里拨了这个号,拨了七次(我记得那时想到,“七”一定有些什么神圣的含义,但后来才发现,人们在内罗毕接通一次电话基本上都需要拨七次)。
“你好。”“上帝”说。这是一种启示,因为“上帝”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就像是上帝该有的声音。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一直以来,脑子里都萦绕着欧洲人心目中的上帝形象,所以我一直很高兴把他想象成一位白人男性,神圣可敬,蓄有胡须,但我从来没想到,如果我跟他说话,他的声音会是怎样的。像犹太学家、像教皇还是像奥森•威尔斯?我非常高兴地发现,他的声音实际上像一个音质深沉、在牛津或剑桥接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的声音就像是英国国教所信仰的上帝该有的声音。我得说,这让人觉得很可靠。当我后来在“上帝”位于南方大道附近的宽敞公寓里遇见他时(家里有漂亮的家具,而且他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他在乡村还有套更大的房子),我发现,“上帝”实际上有三十多岁,很有魅力,是个黑人,而且是同性恋。如果给他酬金(捐赠?捐款?)的话,他就能在一星期之内帮我装好电话。
“哦,是的,”肯尼迪听到消息时点了点头,“‘上帝的行动很神秘,他能创造奇迹。”
我刚才偏离主题,讲了一通关于电话和个人启示的故事,只是为了说明这样一个道理:在肯尼亚做事,总有些变通的方式。如果马利克先生也这样想的话,那么他可以请“上帝”来帮忙,或者请其他类似的“上帝”来帮忙,加快他补办驾驶证的进程。如果马利克先生也这样想的话,那么他可以去汽车租赁公司,解释一下他的困境。然后他就会发现,只要花一些钱,那么合法办理驾驶证的各种要求就会变成废纸一张。但马利克先生不会这么做,因为——正如我们已经发现的那样——马利克先生是一个诚实的人。
说谎会让你陷入糟糕的窘境,但诚实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有人给你看他刚出生的孙子的照片,对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爱?”你心里真正的想法是,如果一只刚出生的、瘦骨嶙峋的猴子能叫做可爱的话,那么这孩子的确可以算得上可爱——但你会这么说吗?如果一个跟我很要好的人穿着一件新衣服在我面前炫耀,并且问我:“我穿这件,会显得屁股大吗?”我会说“是的”吗?不会。尽管马利克先生从来没有卷入后者这样的窘境(已故的马利克夫人跟非洲的许多妇女一样,对女性身材比例没有采取如此奇怪的现代态度),但在他一生中,有不少人给他看过婴儿的照片。在这种情况下,他认为即使是诚实的回答也会是不明智的。尽管会发生这些偶尔的失误,但马利克先生做人的总原则还是:在任何事情上都要诚实。在生意上,他说的话就像合同一般可信。如果他说要以某一价格去购买,那么他就一定会以那个价格来购买。如果他说要以某一价格出售,那么他就一定会以那个价格来出售。如果他说要以某种规格来供货,那么货品一定会满足甚至超过该规格的要求。如果他说要送货,那他就一定会送货。
马利克先生非常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秩序。每年,“快乐人”制造公司都像其他公司一样需要注册,获得经营许可证。从法律上来说,他必须获得贸易部的出口许可以及财政部的债券审核。肯尼亚的每个雇主都知道,移民局对非法用工进行抽查时,有权终止一宗交易。现在国土安全部也拥有类似的权力。如果在他们工厂的工人中发现了政府公报列出的任何一种传染性疾病的疑似病例,那么卫生部就可以关闭该工厂。按照法律规定,他的工厂得以继续经营的条件是:要通过一年一度的内罗毕市议会的卫生和安全部门展开的安全检查。有害物品控制部门也具有类似的权力,而警察局如果愿意的话,他们会有上百种方式来让你的生活变得很艰难。马利克先生努力地遵守所有这些规则,但他知道,这些规则常常取决于别人的阐释方式。尽管他可能填写了所有的表格,但表格会丢失。就像电话公司一样,肯尼亚任何有权势的监管机构都有两种服务方式——一种正式的服务被用来处理文件,而另一种非正式的服务则被用来确保文件能得到处理。如果你希望自己的表格不会丢失,希望规则能够得到正确的阐释,那么你就要多付点钱。马利克先生不喜欢这么做——他之所以写“羽翼之鸟”的专栏文章,其原因不正是为了打破这种普遍的腐败现象吗(这种腐败在肯尼亚人生活的很多方面都抑制了自由和公正)?但现在,现实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工作。日常生活是另一回事。马利克先生不愿意贿赂他人来补办驾驶证,也不愿意多花钱在无证的情况下非法租车。这说明他有高度的原则性吗?还是不切实际的道德意识呢?抑或是无法挽救的固执?这一切都由你来决定吧。
但他周一早上还是没有车可以开。
24. 戴胜鸟
马利克的女儿佩图拉在得知父亲的车被偷了以后感到很生气,而不是同情。
“你在想什么,爸爸,在那种地方溜达?一个人,老天啊,脖子上还挂着双筒望远镜?为什么不再挂块牌子:来抢我?噢,爸爸,爸爸,爸爸。”
她摇了摇头,动作很像她的母亲:他们小时候做了傻事后,母亲也会冲他们摇摇头。马利克先生心想:这一刻终于到来了。现在我成了孩子,她却成了妈妈。事情的发展真让人觉得奇怪。他让她带他去城里再买一副双筒望远镜。
“我上班顺带你一段,但请你——求你——向我保证,一定要坐出租车回家。”
马利克先生同意了,她把他带到自由大街。在“阿明父子”百货商店的橱窗里,他看到一副“博士伦”牌的7×50的望远镜,当时戈德弗雷•阿明本人就在店里,同时也因为望远镜的价格也很合适,于是他就被留在店里喝茶、聊天。
马利克先生把车子被偷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哦,顺便说一句,戈德弗雷,你有笔记本吗?”
在阿明百货商店里,几乎没有什么你找不到的东西,他给马利克先生拿了一大堆各种尺寸的、有横线和没有横线的、硬壳和软壳的笔记本。他挑了一本蓝色封面的——很像被偷了的那本,买下了。
“我能问一下,你买这个做什么用吗?”店主说。
“哦,就是随便写点什么,你知道。”
直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一阵恐惧。那本笔记本。
如果你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一个很重的东西——例如一个绿色的大椰子——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正好砸到你的胃部。那么你就知道马利克先生的感受了。那本笔记本。那本被偷了的笔记本。上面不仅有他看到的鸟的记录,还有他和尼安贝先生在过去五个月里的每一次闲谈的记录。如果笔记本落到坏人的手里……
马利克先生听说过这样的谣言:尸体被埋入由住房部管辖的建筑工地水泥里。天黑后经过财政部大楼的人报告说,曾听见沉闷的喊叫声。他们无法确定这些声音是不是加班的工作人员边纠正财务错误,边开玩笑的声音。揭露当权者的错误行径可不是好玩的事情。马利克先生在硬邦邦的新钱包里翻了翻,拿出一沓钞票递给一脸愕然的戈德弗├•阿明,然后拿起装着新笔记本和双筒望远镜的包,朝门口走去。他该怎么办呢?他需要时间来考虑一下。
正好有一辆出租车等在门外。他打开了车门。
“去哪里,先生?”
去哪里?怎么办?问题可真多。
“开吧。”他说。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能让他思考的地方。墓地?不,不去墓地。
“植物园,”他说,猛地关上车门,“带我去植物园。”
内罗毕植物园位于城市的另一边,与城市公园遥遥相对。那里确实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植物园由殖民地政府建于20世纪20年代,用于试验外国树种能否适应当地的种植条件,因此这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树种。这里也有许多基督徒。我不知道,这片位于大学后面的几英亩地方为什么会对基督徒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但他们就是愿意来,而且不一定是星期天才来——随便哪一天都行。内罗毕植物园的基督徒不是一群一群的。你可能会碰见一大帮,也可能遇到单个的基督徒,总之随时随地都能发现他们的存在——无论是在金丝雀岛上的棕榈树的树荫下,还是在英国橡树或澳大利亚桉树的树荫下。但更多的情况是,你经常会清楚地看见他们独自一人站在草坪的中央。这种人手里拿着《圣经》或祈祷书,保持与上帝的交流;在外人看来,这似乎只是单向的交流,但谁知道呢?他们似乎不会遭遇劫匪的袭击。
我得解释一下说这句话的理由。我的一个叔叔住在戈德尔明附近,他曾经在城里工作。每天早上,他都坐在前往城区的火车上,通常能在长迪顿附近(交通不畅时只能到达克拉普汉姆交叉路口附近)完成《时代》杂志上的填字游戏。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偶尔和一个老兄同坐在头等车厢里,那位老兄曾经看过《每日电讯报》——当然,上面有更为简单的填字游戏,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令人反感的事情。让人感到厌恶或至少是让人觉得不悦的,是这家伙的爱好:每次他看完一页报纸,就会把报纸最上面的一角撕掉,再把它揉成一团纸球,扔出窗外。最终,我叔叔再也无法忍受了。
“嘿,老兄,”他说,“我希望你不介意我问一句,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要撕掉《每日电讯报》每一页上的一个角,再把它揉成球,扔到窗户外面?”
“哦,你不知道吗?”这位老兄说,“这能让大象离我远点。”
这一回答让我叔叔大吃一惊。
“但我亲爱的朋友,萨里附近应该没有大象吧。”
“的确没有,”这位老兄边说边撕下报纸上的另一个角,“挺奏效的,不是吗?”
这个故事只是为了说明,植物园里的确没有劫匪,但这一点可能根本就不是因为有基督徒的原因。这两方面事实可能在因果关系上是互不相干的,或许反过来才是真实的情况。但无论是基督徒赶走了劫匪,还是因为没有劫匪,才吸引了基督徒前来,又或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能解释这两方面的事实关系,但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与城市公园相比,内罗毕植物园才是宁静与公正的天堂。
马利克先生让出租车司机在停车场等一会。他不打算走太远——只想找条长凳,坐下来想一想。他推开绿色的车门,在一棵大美洲杉旁边左转,走向一片小树林,那里的树胶散发出一股柠檬的香气。就在他前面右侧的小路上,有一只戴胜鸟,要是他看不见的话,你可以一拳把我打倒在地。
几年前,姐姐给了我一个非常好的礼物。那是1927年版的《男孩画报》,其中有一张跨页图。图中,在树木、河流、沙滩和田野所构成的景象中,栖息着所有在英国能看到的鸟类。知更鸟、黑鸟、画眉和鹪鹩,还有比较稀有的鸟,如潜鸟和蒙塔古鹞。在画中展现出的将近三百种鸟当中(这是一幅非常拥挤的画作),有一些鸟不是英国本土的,而是偶尔飞来的——从俄罗斯冻土带飞来的雪鸮,从卡马圭飞来的黄鹭。而在地面上,挤在一只田凫和一只北欧鸫鸟(我可以确定它就是这种鸟)之间的,正是一只戴胜鸟。
我从来没有在英国看过戴胜鸟——他们是鸟类学家眼中出名的“稀客”——但我第一次在非洲看到戴胜鸟时的感觉和马利克先生现在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这是一种兴高采烈的感觉。这种鸟的外形很特别:长而弯曲的嘴,小丑一般的鸟冠。身上的颜色也很特别:鲜亮的黄褐色翅膀,上面夹杂着黑白条纹——甚至这种鸟的名字也与众不同——这个名字会让你感到精神为之一振。忘记象征快乐的蓝知更鸟吧,我只想看到戴胜鸟。它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把头昂向一边,明亮的黑眼睛朝上看着他。这只鸟似乎在说:别担心。你的秘密很安全。别担心。马利克先生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铅笔,打开那本新笔记本,翻到第一页,写下“戴胜鸟”几个字。
每逢周一的夜晚,阿萨迪俱乐部通常都很安静。这天晚上,台球的撞击声都很少听到。这天晚上,酒吧的服务员有时间把酒杯擦亮,并闲聊一些周末的琐闻。这天晚上,你可以把车直接停在酒吧大门右边的空车位上。但这个周一却有些不同往常。马利克先生坐出租车来到这里——如果他自己开车来的话,他就得把车停在马路上了。停车场早就满了,整个俱乐部显得人声鼎沸。他付了出租车的费用,向酒吧走去。到了里面,他看到帕特尔先生和戈佩兹先生被一群激动的会员围住。帕特尔先生俯身看着自己的列表,而哈里•可汗则微笑着站在他身边。
“嘿,杰克!”他大叫一声,“你今天过得怎样?”
马利克先生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举了起来。
帕特尔先生从位子上抬起头,向他的朋友挥挥手,说:“可汗,三十种。”他站起来,放大了嗓门宣布:“可汗,三十种。总共,一百零八种。”
马利克先生从喧闹的人群中挤过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将他的新笔记本递给帕特尔先生。
帕特尔先生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他什么也没说就抬头看了看马利克先生。人群安静了下来。他又一次站起来。
“马利克,”他轻声说,“一种。”
他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马利克,一种,”他宣布说,“总共,四十九种。”
这是真的。马利克先生那天在植物园里看到的唯一一种新鸟,就是那只孤独的戴胜鸟。
不过,除此之外,他看到了很多别的鸟类。
25. 涉禽
可汗,一百零八;马利克,四十九。
现在,你们可能有些担心了。我不是指被偷的笔记本所带来的问题——我确信,你们早在马利克先生之前就看出来了,如果笔记本落入坏人的手里,那可能就有麻烦了。我是指,根据比赛规则——即由蒂格尔•辛格起草并获得参赛双方同意的规则,各方有义务保证不得向阿萨迪俱乐部以外的人提及任何有关本次比赛的原因。那么,我们是不是要弄清楚,哈里•可汗是在两位非会员的帮助下进行鸟类识别的?他有没有告诉他们本次比赛的存在?如果他说了,那么他是不是违反了竞赛规则呢?
这么一来,马利克先生可以说是在没有接受任何帮助的情况下独自完成了比赛,而哈里却有两个人的帮助——他们也对鸟类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这该怎么办呢?这合适吗?我听见你这么问了。这能看作是严格遵守比赛规则和比赛精神吗?为了找到这些问题(以及其他问题)的答案,我们得回到俱乐部去。
如果有人把香蕉(只是普通的香蕉,不是那种烹饪用的大香蕉)切一半,再举到哈里•可汗的脸前面,那么它也只能遮住他嘴角的笑容。马利克,一种?真是大获全胜,“各位,我请大家喝酒。”人群簇拥着哈里•可汗朝吧台走去,马利克先生则在朋友旁边坐下。
“怎么了?”帕特尔说。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戈佩兹先生说。
“噢,没什么,”马利克先生说,“嗯,说来话长。”
“今天俱乐部几点关门,A.B.?”
“周一?12点——跟平常一样。”
帕特尔先生看了看表,然后转向马利克先生。
“还有四个小时——够了吗?”
马利克先生笑了笑。他看见两位朋友面前摆着两杯喝了一半的啤酒,突然觉得自己也很渴。他正准备叫服务员,这时,哈里•可汗从吧台那边的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装满酒杯的盘子。
“嘿,哥儿们,喝点带劲儿的吧。”
他从盘子上拿出五杯“非洲象”啤酒,放在桌上。直到蒂格尔•辛格那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家才知道这第五杯酒是给谁的。
“先生们,这真是最令人满意的夜晚,”他说,瞥了一眼马利克先生,然后伸手去拿啤酒,“我是指俱乐部。在我们这里,周一通常不会有这么多人。但我们首先要做一件事情:可汗告诉我他有个问题,需要我们裁决。”
他们两人在桌边坐下。
“先生们,祝大家健康!”哈里•可汗边说边举起酒杯,“是的,我想知道的是,明天,也就是周二,观鸟活动如期举行还是被取消了?我们能去还是不能去?”
“我觉得能去。”帕特尔说。
“我觉得不能。”戈佩兹先生说。
“嗯,”蒂格尔说,“我想,这是一件未结的案例。我认为,委员会需要讨论一下。帕特尔先生,你手里有比赛规则吗?来,先生们。”
特别委员会的三个成员把我们两位当事人单独撇下,他们则转到另一张桌边去。戈佩兹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首要问题就是那位女士。协议里明确写到,任何一方都不得在比赛中途与那位女士联系,直到比赛结束。如果参加上述那位女士也在场的观鸟活动,而这种行为不会被当作‘联系的话,那么我就不知道‘联系一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A.B.。”蒂格尔说,“但事实上,你会发现规则里已经严格定义了‘联系这个词的意思。”他翻到协议的第二页,“‘双方都同意,从现在开始直到赌局结束之时,任何一方不得与上述那位女士有任何联系——包括当面的、电话的或者书信的,不得通过第三方,也不得利用其他的方式。在我看来,只要他们没有跟她说话,没有给她写情书,那么就没有理由不让他们参加观鸟活动。你觉得呢,帕特尔?”
帕特尔向后靠在椅背上。
“真有意思。什么时候的联系才算得上是联系呢?这是一个值得美国总统深思的两难境地,你们说呢?”
“得了吧,帕特尔,”戈佩兹先生说,“我们代表委员会,我们说不,那就是不。”
“我们确实代表了委员会,A.B.,我确信蒂格尔会同意的。我们委员会的职责就是讨论他们提出的问题。”
“但别担心,如果他们保证不联系她,那么让他们去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们一起去,那么他们会看到同样欢快的小鸟,谁都不会胜过对方。”
“我想,你漏了些东西,A.B.。目前的问题——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蒂格尔——不是决定他们该不该去,而是根据规则的规定,他们是否可以去。”
“可以去,该去——不要那么咬文嚼字了。直接告诉他们,他们不可以去。”
蒂格尔认为是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了。
“先生们,我的建议是这样的。在本案中,我认为,我们为什么不能问问双方的意见呢。如果他们都同意,那就没问题了。如果一方不同意,那么就不去。你们说呢?”
“听起来有道理。”帕特尔说。
“嗯,好的。”戈佩兹先生说。
“但我们应该分别跟他们说,”帕特尔说,“不能让任何一方感到有压力,这很重要。”
“当然了,”蒂格尔说,“我们要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再给出我们的决定。现在,我们先找谁问呢?”
我们可以猜测一下马利克先生在这件事上的看法,不过就算猜对了也没什么奖励。不能仅仅因为他参加了这场古怪的比赛,也不能仅仅因为他丢了笔记本,就意味着他会忘记“羽翼之鸟”这个专栏——他和托马┧•尼安贝每周都有固定的闲聊时间来讨论这个专栏,用蒂格尔的话来说,这就是一个“必要条件”。他也可能会说服委员会,罗┧•姆比夸明天几乎不太可能去的。他记得她说过,这周她要离开内罗毕,她是不太可能改变主意的。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委员会,任何一方或双方都应该可以继续参加观鸟活动。现在该哈里•可汗做出决定了。
哈里必须赶紧思考,他的想法是这样的:罗斯去还是不去,这都无关紧要。他已经遥遥领先,在剩下来的两天里,他也可以每天都有更大的进步。现在,如果他和马利克一起参加明天的观鸟活动,那么他们可能会看到同样多的鸟类品种。这样,一天下来,他还是会以同样的数字领先。所以,至少这一决定会是安全的。但是,如果他们双方都不去参加观鸟活动,而他和戴维、乔治去了别的地方(他们已经讨论过,打算去马加迪湖),那么他很有可能获得更大的领先地位。但另一方面,他必须承认,他有点担心乔治和戴维的事。规则上没有说你不能接受他人的帮助来识别鸟类,但规则上也没有明确地说可以接受帮助。只是,他有可能会被发现。但如果他和马利克继续参加明天的观鸟活动,这样大家帮助大家,那么问题就解决了。他们双方都可以公开地在识别鸟类的过程中接受他人的帮助,那么大家对他可能接受的帮助或者曾经接受过的帮助,就不会有任何异议了。这就对了——嗯,没错。
“好的,”哈里说,“如果杰克同意,我也没问题——嘿,我想起这个名字来了。”
于是,委员会宣布了最终决定,蒂格尔回到台球桌边,马利克先生则和戈佩兹先生以及帕特尔先生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
“顺便说一下,马利克、A.B.和我都在想,”帕特尔先生边说边伸手去拿他的酒杯,“‘杰克这个外号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天,”马利克先生边说边又站了起来,“到时间了吗?”
26. 椋鸟
尽管戴胜鸟是马利克先生在植物园里记录下的唯一的一种鸟,但却不是他看到的唯一的鸟。麻雀在垃圾堆里翻来翻去,来回厮打。一群羽毛光亮的乌鸦摇摇晃晃地穿过草坪,在草地里寻找小蠕虫或其他不幸的小虫子。红眼睛的鸽子在竹林里飞来飞去,唱着简单而乏味的歌,似乎在说“我是——一只红眼鸽。我是——一只红眼鸽。”但这都是些普通的鸟,都是公园里常见的小鸟——马利克先生没有看见他名单上没有记录过的鸟。
在散发出一股柠檬香气的橡胶树叶里飞来飞去的,是一只帝王太阳鸟吗?马利克先生把新买的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不是,那只鸟儿胸口的红色还不够深。那一定是只鲜亮的雄太阳鸟——他以前看过很多这种鸟。但不管怎样,这对他来说是新的种类,而且依然是只漂亮的小鸟。小鸟飞过一棵凤凰树,开始用它长长的嘴吮吸一朵大红花里的蜂蜜,全然不顾树下的那个年轻人——他正在摇来晃去地对几株低矮的树枝喃喃自语,念着祷告词。在他左侧的那条路边上,一个年轻女子正对着一株蓝花楹说话(他已经注意到,植物园的基督徒们通常都是成群外出的)。路的右边通往一条河。两条路中间的第三条路通往一片南洋杉树林。那里还有一个座位,显得更加安静。他可以坐下来,更仔细地想一想被偷的笔记本。他选择了中间那条路。
你们中的很多人会很熟悉南洋杉树的各种种类,这是一种南半球的树种,包括南美洲的智利南美杉,以及几种澳洲树种。马利克先生现在正朝着这其中一种——南昆士兰的大叶南洋杉——走过去。
他边走边想,我该怎么办?他掸开了树下那只凳子上的几片长而尖的树叶。他能怎么办?答案似乎很明显。他什么也做不了。或许那只戴胜鸟是对的。即使假设其中一个贼已经看过笔记本——不得不假设他们其中一个会看的——他们也不会把里面的内容当一回事儿的。里面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他朋友尼安贝先生的名字。他们怎么会知道,经常提到的秃鹳是指国防部长呢?怎么会知道秃鹰是指安全部长呢?即使做出最不可能的假设:他们能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那么他们又会出于什么目的,并以此来采取什么行动呢?但另一方面,或许戴胜鸟错了……正当他准备坐下,再想想别的办法来安慰自己时,那棵树说话了。
“你好。”大叶南洋杉说,没有一点澳洲口音。
马利克先生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予理睬。
“你好,”那棵树又说了一遍,“马利克先生,是你吗?”
跟一棵树说话真让人有些心神不宁。而当这棵树认识你,但你显然对它没有任何印象时,则更加令人心神不宁了。马利克先生开始觉得坐立不安。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马利克先生,求你了,我需要帮助。”
现在他离那棵树有点距离了,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从他和那棵树中间的地方传来的。他抬起头,看见一张黝黑的脸从高大的树枝间向下俯瞰,那显然是张人脸,他认识的一张脸。他只能看见那张脸,而那人的身体则被树叶挡住了。
“本杰明,”他松了一口气,喊道,“你在那儿到底要干什么?”
他常常在想,这个小伙子每周一早上休息的时候会去哪里?
“我爬上来的。”
“你被困住了吗?”
“不是被困住了,马利克先生,但我需要帮助。我下不来了。”
似乎还是没弄清楚。
“你为什么下不来了?”
“因为我的衣服没了。”
马利克先生还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
“为什么?”
“我把衣服脱了。”
“你脱了衣服,然后爬到树上去?”
“不是,不是,马利克先生,完全不是这样的,”本杰明说,“我先爬上树,然后脱衣服。”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他说,我得这样做。那个年轻的基督徒。他说,当他想离上帝近一点的时候,他就会爬到一棵高大的树上。”
“不穿衣服吗?”
“他说,如果我真的想离上帝近一点,那么我就得把衣服脱光,像伊甸园里的亚当那样。”
“嗯,那就把衣服穿上,下来吧。”
“我没法穿了。他说,我应该把衣服扔掉。”
“扔哪儿了?”
“他说,他会帮我看着。”
“那么,他人呢,那个基督徒?”
“我不知道。好几个小时之前,他就走了。他把我的衣服拿走了,还有我的鞋。他还没回来。”
这件事对马利克来说真是够古怪、够不可思议了,但跟一棵会说话的树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马利克先生,你能帮帮我吗?”
“当然,本杰明,”他说,“我来帮你。”
他花了二十分钟坐出租车回家,又花了二十分钟找到本杰明房间的备用钥匙,然后拿了一些衣服。他没找到鞋子,所以就拿了自己的一双人字拖。等他回到那棵树下的时候,他发现,本杰明不愿意爬到更低一点的树枝上来。
“有人会看见的,马利克先生。这就是我一直呆在这儿的原因。”
马利克先生心想,这孩子说得也对。五十码远的地方,那个女人还在对着那株蓝花楹说话,一群小学生正蹦蹦跳跳地穿过草坪,朝他们这里走来。
“我能理解你的困境,本杰明,”他说,“但我不可能爬到树上把衣服给你啊。我想,恐怕你必须下来了。”
“马利克先生,我想,你或许能找来一根绳子。”
“一根绳子?”
“是的,你可以把绳子扔到这里,我再把绳子的一头放下来,你就能把衣服拴在上面了。然后我穿好衣服下来。”
大约半小时以后,马利克先生从阿明父子百货商店走了回来(“别问,戈德弗雷,求你别问我买绳子的意图。”),手里拿了一卷所需长度的麻绳。他扔了好几次——动作像个女孩子——才把绳子扔给了本杰明。等绳子的一端被放下来,他就把衣服系上去。几分钟后,本杰明下来了。
“谢谢你,马利克先生。”他说。
“不用谢,”马利克先生说,“现在我们回家吧。”
当晚,在俱乐部里,他正打算将这个故事讲给他的朋友们听——不过在这之前,哈├•可汗提到了那个可恶的外号。当他急急忙忙从俱乐部出来的时候,他想到,或许最好别说今天的故事了。
除了看到戴胜鸟的经历以外,他们可能再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了。
27. 长冠老鹰
第二天早上,托马斯•尼安贝很惊讶地看到他的朋友从停在博物馆外的一辆出租车里出来。但没有时间解释了。马利克先生刚付完车钱时,珍妮弗•哈鲁图就出现在台阶上了。
“欢迎大家来参加周二早晨的观鸟活动。”
发现说话者并非罗斯,马利克先生有些失望,但也松了一口气。她暂时的离开必然会让事情变得简单很多。
“大家可能还记得,罗斯•姆比夸今天要外出,所以她让我带领大家进行这次观鸟活动——希望各位喜欢。”
人群中发出赞同的喃喃声。珍妮弗的声音可能没有罗斯的声音那么有穿透力,但她了解很多关于鸟的知识,大家也都很喜欢她。
“我知道,现在已经过了9点,但我们还得再等等——我看到一些经常来的人还没到,因为昨晚的大雨,我知道今天早上堵车很严重。我希望,我们或许可以去农研中心。”
当车子够用的时候,位于基查基的国家农业研究中心是周二观鸟活动的另一个固定场所。人们又开始三三两两、海阔天空地调侃起来。马利克先生挪到人群的后面。他在听帕奇•金告诉乔纳森•埃文斯,昨晚的降水可能是由于在海边造成破坏影响的低气压系统导致的。就在这时,托马斯•尼安贝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们互相问候了“早上好”。
“你的车停在车库了吗?”托马斯•尼安贝问。
马利克先生的第一冲动是要把他发生在周日的痛苦经历告诉朋友。但他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烦恼转嫁给尼安贝先生。然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被偷了,唉。”
接着,他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朋友,但是没有说笔记本的事。当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的时候,让朋友跟着一起担心,这样做似乎没什么意义。
“但我女儿佩图拉说,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单独去城市公园。我真是活该,幸亏没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
“或许,不该由我们来判断什么事该发生在我们身上,我的朋友——但我希望我知道什么事该发生在那些偷你车的坏人身上。你当时在公园里干吗?”
“嗯……”马利克先生得小心点,言多必失,“嗯,我们俱乐部里在搞一项比赛——看谁能在一周内看到的鸟的种类最多。”
嗯,这样说不会透露太多的秘密。
“多好的主意啊!”
“嗯,你这么想吗?”
托马斯•尼安贝笑得更灿烂了。
“是的,绝好的主意。这能帮助人们发现自己身边的美好事物。你知道的,许多人都无法发现。你看到多少种了?”
“四十九种。”
“四十九种,还不错。祝贺你。”
他们的谈话被汤姆•特恩布尔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莫里斯•米诺汽车好像从上周开始又出毛病了,开起来“突突”地发出噪音,就像是两冲程的除草机。正当他把车停在帕奇•金的路虎旁边时,红光一闪,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哈里•可汗来了。在场的人可以将这两者比较一下:汤姆•特恩布尔关车门时,这辆老牌英国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而哈里那辆现代德国车的车门却发出结实而沉闷的声音。当哈里•可汗笑容满面地朝马利克先生挥手时,托马斯•尼安贝将视线从外面的景象转移到面前的朋友身上,似乎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门道。
“那个男人——他是你们俱乐部的吗?他也参加了比赛?”
马利克先生点点头。
“他表现如何?”
马利克先生低头看看地面。
“一百零八种。”他说。
托马斯•尼安贝像往常一样,微微一笑。
“嘿,马利克,还是没有车吗——要不要带你一程?”
他看见,那两个澳大利亚游客又跟哈里在一起。
“有空位……?”
“有的,后面还有一个空座,上来吧,杰克。”
马利克先生想要问的是,是否有两个人的空位。他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想上车跟哈里•可汗一起坐车。
“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去,”马利克先生边说边领着他的朋友往那辆红色梅赛德斯走去,“我会搭别的车。”
在托马斯•尼安贝专业的引领下,哈├•可汗和他的朋友在其他人之前就到达了农研中心,但他们也没等太久。托马斯•尼安贝看到马利克先生确实坐在汤姆•特恩布尔的莫里斯汽车的前排座上来了——后排挤了四个年轻的鸟类学家——他松了一口气。人群在大门口集合,然后经过一个池塘,朝咖啡种植园走去,沿途先看到一大群紫青水鸡。它们决定躲在芦苇丛里以免被发现,但没有成功。一只红腹灰雀似乎并不介意被人看见:它正从一株枯萎的灯芯草里抽出丝来,以便筑巢。马利克先生问他的朋友,这周过得怎么样。他们相互讲述了自己父母、孩子和孙子们的事之后,他翻到新笔记本的第二页(封面上已经习惯性地画了一只黑鹰的素描),开始记录一些谣传、故事和传闻。这些都将成为下一期“羽翼之鸟”专栏的素材。
因为昨晚的大雨,地面泥泞不堪,人群走得有点慢——帕奇•金要经常扶着乔纳森•埃文斯的肩膀以免摔倒,这真令人吃惊。观鸟活动中最令人兴奋的事情,是看到一只长冠老鹰栖息在一根树枝上,嘴角处似乎悬着一根老鼠尾巴。根据老鹰昏昏欲睡的架势来判断,这只老鼠的其他部分正在老鹰的胃里慢慢被消化掉。
“不过,说到你们的比赛,”托马斯•尼安贝说,“今天下午,你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吗?”
“哦,不,不是今天下午,”马利克先生拍拍笔记本,“今天下午,我得写点东西。”
“当然——我真笨。那明天呢?”
是的,他明天去哪里?马利克先生真的没想过。
“我不知道,”他说,“没有车,真是有些难。”
“我在想,你有没有想过污水处理厂?”
“没有,怎么了?”
“哦,你永远不会知道,在污水处理厂会看见什么。几年前,我们经常去那里,但人们不喜欢那里的味道。考虑到目前的天气状况,或许那里值得一试,特别是每年的这个时候。”
尽管马利克先生看不出这场雨跟内罗毕污水处理厂里众多的鸟类有什么关系,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想,你要坐出租车了。”尼安贝先生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但我想,付出的代价还是值得的。把你的车牌给我,我让其他司机留意一下,说不定就能找到你的车。”
尼安贝先生继续把政府里的最新琐闻告诉马利克先生。这两个好朋友走着走着,渐渐脱离了大部队。他们的谈话被一个轻轻的声音打断了。
“我说,”马利克先生听到一声短促而高亢的“唧唧”声,“这听起来像——是的,是它。看,一只长有孔雀石色泽的翠鸟。”一道蓝光箭一般地冲进池塘。翠鸟停留在水面一根低矮的树枝上,时而抬起时而低下淡蓝色的鸟冠,像只猫似的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水面。红色的鸟嘴和亮橙色的前胸使这只鸟看上去活像珠宝店橱窗里的展示品。
“真是一只漂亮的鸟,”尼安贝先生说,“所有的鸟都很漂亮,但这只属于最漂亮的一类。”
“是的,我想把其他人都喊过来。”
“但是……”
尼安贝先生没有说完他的问题。当然,一定要把他们都喊过来,包括哈里•可汗。
帕特尔先生做出裁定,那天早上的观鸟活动实际上使哈里•可汗的记录上增加了两种新的鸟类品种——尽管紫青水鸡和长冠老鹰已经列在名单上了,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见一只红腹灰雀或孔雀绿翠鸟(哈里心想,所有人都在那儿向他——不,是向他们俩,指出不同的鸟,这是件好事)。他笑着接受了总清单上增加的两种鸟类,然后向人群挥挥手,朝门口走去。
“等等,等等,”戈佩兹先生说,“你还不能离开,马利克还没到呢。我们还没有检查他的清单。”
“对不起,各位,我得走了。我确信你们可以处理好马利克的记录结果,没问题的。”
“等等,等等,”帕特尔先生说,“我们的意思是,你必须留下,这是规则。”
“我可不这么想,老兄。我还有个浪漫的约会,我得走了。”
“蒂格尔,告诉他——这是规则里约定的,不是吗?”戈佩兹先生说,“告诉可汗,他得在这儿等马利克。”
蒂格尔从台球桌上抬起头看了看,他正好完成了漂亮的一击。
“不,我认为他不用在这里等。我想,规则里并没有说他必须留下。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离开。”
“太好了,明天见,各位。”
哈里•可汗开车离开停车场的时候,他看见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这么看来,杰克还没有弄回他的车。
“可汗是不是刚走?”
马利克先生把笔记本放在吧台的桌子上,猛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是的,他说他不能等了。希望这对你来说没什么不妥。”
“没问题。”马利克先生说。
“那么,你今天在观鸟活动中看到新鸟了吧?”A.B.说,“可汗告诉我们,你们俩都去了,但他只看到两种。你看到几种?”
“只有一种,我想。”
确实没错。除了那只孔雀绿翠鸟,其他今天看到的鸟,马利克先生的名单上都已经有了。
“老兄,你真的要加油好好表现了。如果你问我,我就会说,是时候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了。”
“是的,我相信你……”
“只剩三天了。可汗已经有一百一十种了,而你只有五十种。”
“是的,”马利克先生说,“我知道。”
28. 绿背布谷鸟
“还是没有车,我看到的。”帕特尔说。
这是周三的晚上,马利克先生又一次不得不坐出租车来俱乐部。
“真的没有。哈里•可汗进来了吗?”
“是的,”戈佩兹先生说,“他说,他不能再等了。希望对你来说没什么不妥。”
“当然,这没什么关系,”马利克先生边说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新笔记本,放在桌上,“他怎么样?”
“多少种,帕特尔,十种吗?”
“十二种,A.B.——总共一百二十二种。我告诉过你,你要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马利克。我想,他真的遥遥领先了。”
“十二种,嗯。他去哪儿了呢?”
“显然是,奈瓦沙湖。”戈佩兹先生说。
“奈瓦沙湖和地狱之门。”帕特尔先生说,“你说呢?”
“哦,污水处理厂。”
“污水处理厂?”帕特尔先生说。
“污水处理厂?”戈佩兹先生说。
“污水处理厂,老兄?”蒂格尔•辛格从吧台那头大声叫起来。
“都在那儿了。”马利克先生边说边指了指摆在桌上的笔记本,“你们各位数数我看到了多少新的鸟类——在污水处理厂——我想,我得来杯啤酒了。”
“得换换味道了,是吧,马利克?”帕特尔先生说,“好吧,让我们来看看你今天的成果如何。”
他伸手拿过马利克先生的笔记本,打开,数了起来。
我想,作为一只鸟,它一定会有一些不足之处。例如,它们没有嘴唇或牙齿,因此很难做出面部表情——毫无疑问,更难清晰地发出摩擦辅音。鸟儿没有大拇指或手指,也无法进行精彩的单腿旋转。尽管翅膀可以较好地形成空气动力所需要的控制面,并且是绝佳的保暖材料,但它们在暖和的日子里往往会觉得有些闷热、不透气。做一只鸟的真正好处是(对那些可能阅读此文的鸵鸟、鸸鹋或者企鹅而言,我没有任何歧视之意),你可以飞翔。
例如,假设你是一只海岸边的螃蟹。来了一阵暴风雨,你怎么办?我想,你会挖一个深深的洞,然后祈求一切平安。但如果你是一只鸟,看到大片大片的乌云滚滚袭来,你就可以展开双翅,朝别的地方飞去。如果你正好在肯尼亚的海岸边,这时,强烈的暴风雨从东方袭来,你自然会飞向西方。飞了几小时之后,你可能会找个地方歇一歇。哦,那下面是什么?我看到的是一些大池塘吗?——有些有水,有些全是湿润的泥巴。哦,这看起来是个休息的地方,或许还能找到一两条小虫子。于是,你飞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当一阵猛烈的暴风雨吹打在肯尼亚的海岸边时,内罗毕市污水处理厂就成了观鸟的最佳地点。
马利克先生听取尼安贝先生的意见,预约了早晨的出租车。当他到达污水处理厂的时候,似乎来自东非整个海岸边的所有鸟儿都已经先期抵达了。上千只涉禽齐聚而来——铁匠鸻犹如雕像般地站立在池塘边,杓鹬和塍鹬用半月形的嘴啄开泥巴,矶鹬不停地低头在浅水区寻找食物,纷纷露出白色的臀部。几十只苍鹭和白鹭用嘴扎向水面,找寻小鱼或小昆虫。大批的鸬鹚聚集在一起,有大有小,有的游泳,有的潜水。海鸥和燕鸥相互猛扑、厮打,鸭子在戏水,鹅在游荡。甚至还有——马利克先生不得不放下望远镜,揉揉眼睛,然后再看一遍——三只粉红色的大火烈鸟。
马利克先生记得第一次看见火烈鸟的情景。那是1955年,就在他去伊斯特兰兹中学上学之前。他的父母趁着周末带全家人出游,去博尔戈里亚湖。当他们的车子开到小山顶上时,他第一次看见了在他们面前蔓延开来的湖面,看见整个湖岸边是一圈粉红色。一眼看过去,他看到的不是三只,不是三百只,也不是三千只,而是上百万只火烈鸟。在他十一岁的脑海里,从来没有想过会看到这么多鸟。但他在内罗毕却从来没有见过火烈鸟。他边看边记,不停地边看边记,希望他的朋友尼安贝先生也在这儿。马利克先生想谢谢尼安贝先生,谢谢他告诉自己这个地方。他确定,尼安贝先生一定也会跟他一样,因为看到这么多鸟而兴奋不已。
“你数完了吗,帕特尔?”
“是的,A.B.——别介意那股污水的臭气。马利克老兄,我收回我说的话。我想,我们可以呼吸一下胜利的芳香了,先生们。我数好了……七十四种。”
“别开玩笑了,帕特尔。不可能。我不相信。”
“你自己看看,A.B.。”
“你一定混在一起,搞不清了。我不要总数,我要知道的是,他今天看到的新种类。”
“我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七十四种。”
他走到布告牌前,画掉前一天的总数,写下新的数字。
“可汗,一百二十二种;马利克,一百二十四种。马利克领先了。”
曾经看起来像是一枝独秀的比赛现在形成了两军对垒的局面。
“干得好,马利克。”戈佩兹先生说,“真高兴,你接受了我的意见。”
“但是,污水处理厂,谁想到的?”帕特尔先生边说边咯咯地笑起来,“哈达达一定不喜欢那里的环境。”
“别介意,”蒂格尔大叫起来,“重要的是数字。干得好,马利克。”
“我想,应该有人告诉他。”帕特尔说。
“我想,我们已经告诉他了,”戈佩兹先生说,“你已经转败为胜了,是吧,马利克?你都听见了,是吧?你已经知道,你领先了?”
“不是他,A.B.——可汗。该有人告诉可汗。”
“告诉他?我们怎么告诉他,他又不在这儿。”
“我知道,他不在这儿。他走了。因此才应该有人告诉他。”
“胡说。如果他一定要在马利克到之前离开,那活该。”
“我知道,但是要公平嘛。”
“规则里没有说要告诉他。”
“我知道没有,但是……好吧,你怎么想,蒂格尔?”
“我想,A.B.是对的,”蒂格尔说,“根据各人自己的理解。规则里确实没有提到这一点。各方都同意在比赛期间的每天晚上到这里来——没有说要留在这里。”
“对不起,先生们,”马利克先生说,“我要打个电话。”
希尔顿的接待员接到电话,打电话的人不想惊扰可汗先生,只是想给他留言。留言很短。“一百二十四。是的,就这些。一百二十四。”马利克先生不得不承认,当他放下电话听筒,回到酒吧时,那段简短的对话让他开心不已。
当哈里•可汗收到留言时,他真的知道这些字意味着什么。他打电话给戴维和乔治,让他们立即来酒店大厅会合。
“是的,”戴维说,“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我们去了海边,去了湖边。我想,我们可能该去山上了。”
“我想,我们已经在山上了。”乔治说,“我们在内罗毕这里海拔多少——五千英尺还是多少?”
“山,嗯。乞力马扎罗山。”
现在轮到哈里发表意见了,他从罗斯那里学到了一点地理知识。
“乞力马扎罗山,尽管天气晴朗时,可以从内罗毕看得清清楚楚,但实际上却在坦桑尼亚境内。出国界了,老兄。但肯尼亚山,怎么样?”
“太好了,”戴维说,“全新的鸟类,我想都想不到。”
“山区黄鹂,”乔治边说边翻动那本鸟类目录,“白色眼睛的灰黑腹鸨。书上说,你有机会在这里看到胡兀鹫。整整一天都来干这个事情,我们会觉得有些难以对付,不过,可以兜兜风,沿途景色真的很不错。”
“谁说要开车来着?”哈里说。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在破晓时分出发。一架小型飞机在威尔逊机场等他们。8点半,他们在肯尼亚山地探险俱乐部的阳台上享用早餐,当地的野生动植物导游向他们介绍当天的行程安排。他们可以先在俱乐部所拥有的地点漫步一番,然后,他会开路虎带他们去国家公园。哈里喜欢路虎发出的声音。即使在这里——山脚下,空气依然很稀薄,他只是爬了俱乐部前的几级台阶,就明显感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在导游的帮助下(正如你所猜测的那样,这个导游曾接受过罗斯•姆比夸的培训),在距离探险俱乐部不到一英里的地方,他们看见一只胡兀鹫在他们头顶与一只羽翼未丰的黄雕鸮厮打。在森林的前半个小时里,一只黄雕鸮从他们身边飞过,后面跟着一只绿背布谷鸟。又飞过一群棕色小鸟,它们的名称却有些离奇:桂红短翅莺,还有山莺、金莺、绣眼鸟和一些其他高海拔鸟类。他们甚至听到然后又看到一种九色条纹的啄木鸟——他们数了两遍,才确信是九色。
他们回到俱乐部,在露台上享用丰盛的下午茶。乔治指着一只太阳鸟。它的嘴狭窄而弯曲,两根尾翼向外延伸出去。它正在台阶旁啄食一朵芙蓉花。
“那是古铜色品种的,对吧?”戴维问。
“根据这本书上所说的内容,不是古铜色的。”乔治举起了那本鸟类指南,“这种漂亮的小鸟是一只塔卡花蜜鸟。我想,我们的清单里还没有这种鸟。”
“我确定,还没有。”哈里边说边把它写了下来,“谢谢,乔治。战果不错——五十种。五十种新的。你知道,老兄。我想,我们又领先了——遥遥领先。别喝茶了,我想,我们该喝点更好的。服务员,来瓶香槟——要酒庄出品的。”
29. 鹪莺
“你的车,马利克先生,找到了。”
马利克先生听出电话那头是尼安贝先生的声音。他放下手中的雀巢咖啡。
“绿色梅赛德斯,车牌号是NHI572?我们一个司机刚传回话。车在往恩供路去的路上,会经过山谷。他将试着跟上那辆车。如果那辆车停在什么地方,我们会通知你的。你有备用钥匙吗?”
马利克先生确认了一下,有的。
“好的,一听到什么消息,我就告诉你。你能等在电话旁边吗?”
马利克先生没打算在电话旁边等着。喝完这杯清晨的雀巢咖啡,他打算去趟医院。之后,他打算坐出租车再去一趟污水处理厂——很可能,他错过了一些稀有的鸟类。又或许,还会有更多的鸟出现。但不管怎样,他确实需要拿回那辆车。
我从来都无法确定,是否应该相信你曾经在内罗毕听过的一些故事。故事说的是高等法院一位资深法官的儿子如何成为城里多起汽车抢劫案与盗窃案的幕后黑手,以及他是如何与某些警察以及至少一名政府官员建立密切联系的。马利克也不完全相信,但有些将信将疑。如果他的车能奇迹般地被人发现,那么他得做好准备。准备尽快拿到车,坐进去,然后尽可能不惹麻烦地开走。至于其他计划,他可以另作安排。他要呆在家里,等电话,然后去拿车,再去医院。如果在这之后,还有时间看鸟,那就太好了。事实上,在他等电话的时候,他可以看看花园里的鸟。
马利克先生坐回到阳台的椅子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望远镜和笔记本。一大家子的鼠鸟在九重葛植物上嬉戏——至少,他假定它们是一家子;他也假定,它们在嬉戏。不,他确定,它们是一家子。他记得罗斯•姆比夸谈到过某种涉及这种鸟的研究,研究它们是如何以家族圈来生活的,以及去年才出生的雏鸟是如何与父母共同生活,帮助喂养以及哺育新生的雏鸟。至于它们是不是在嬉戏,谁能说得清呢?但马利克先生站起来,仔细想了想自己的两个孩子,然后他确信,相互追逐争斗的雏鸟与小孩子是一样的。他这种颇具哲学意味的沉思被扫地的声音打断了。
“早上好,本杰明。”马利克先生说。他心想,是否应该提及那天在植物园的事。
“早上好,先生。”本杰明说。
本杰明也在想是否应该提及那天在植物园的事,这时,他将视线投向桌子。马利克先生发现他盯着桌子看。
“哈哈,”他露出最慈善的笑容,“不,今天不用数‘哈达达,本杰明。”他拿起望远镜,“我在看普通的鸟——所有的鸟。”
他从小伙子的眼神里清楚地看出,他还不完全相信。
“看,那里,看见了吗?一只麻雀。”
“哦,是的,先生。”
“那里,一只鼠鸟。”
“啊,”本杰明犹豫了一下,“是的,先生,用斯瓦希里语言来说,就应该是库尊布鲁。库尊布鲁•米奇利兹。”
“还有一种,那边——看见了吗?”
“是的,先生。那是不同的种类。它是库尊布鲁•基索果-布鲁。”
“没错。不,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库尊布鲁,先生。那只鸟。它叫库尊布鲁•基索果-布鲁。”
“什么?”
本杰明放下那把自制的笤帚。
“那边那只,先生。”他边说边指着第二只鸟。那只鸟正倒挂在一株九重葛植物上撕扯一朵紫色的花。“库尊布鲁•基索果-布鲁。那边的另一只,也是库尊布鲁•基索┕-布鲁。”
马利克先生拿起望远镜。老天,这个小伙子是对的。他本以为是另一只有斑纹的鼠鸟,其实是一只蓝色脖颈的鼠鸟。目光锐利。
“谢谢你,本杰明。看得真准。”
“谢谢,先生。”
本杰明拿起笤帚,继续扫地。如果这次老板真的是在看鸟,那么他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本杰明。”
本杰明又停了下来。这次马利克先生应该要提那天在植物园发生的事情了。他朝马利克先生所站的地方看了看。马利克先生手里正拿着一本打开的书。
“到这儿来一下,好吗?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本杰明把笤帚靠在墙边放好。会是什么——《圣经》吗?不是,书上每一页都是鸟的图片,图片旁边有一些英文。马利克先生翻动书页,找出一页给他看。
“你认识这些鸟吗?”
尽管本杰明觉得这些图片有些奇怪——在哪儿见过这种动作,在哪儿听过它们发出的“吱吱”声和“咕咕”声?——似乎有三种不同的鼠鸟,他曾经在小时候住的村子周围见过。
“哦,是的,先生,鼠鸟。”他依次指了指图片上的鸟,“库尊布鲁•米奇利兹,它的脸有点发白。库尊布鲁•基索果-布鲁,这里有点发蓝色,就是颈子后面。这只——库尊布鲁•齐瓦-鸠配——我在内罗毕从来没有见过,只是在天气非常干燥的时候,在我们村子里见过。”
马利克先生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翻到另一页。
“这些呢?”
这一页上有更多的鸟,都是食肉类的鸟——它们不吃死东西——而是泰•姆西托和基盘加。他指着每一种鸟,说出它们的名字。
“那这些呢?”
马利克先生翻到的这一页上有一些外表庄严、羽毛颇具光泽的朱鹭,它们栖息在一只非洲琵鹭旁(仿佛正挥舞着棕色的翅膀,发出三音节的叫声来“哈达达”)。本杰明适时地认出了两只有着长而弯曲的嘴巴的夸拉拉和一只多蒙威克,它的嘴巴像是被压扁了。
“太好了。”马利克先生大笑起来,“你非常了解你们那里的鸟类,本杰明。”
“谢谢,先生。”
“我今天又一次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本杰明。不是数哈达达——我们已经数得够多了。我想让你做的是,和我一起坐在阳台上,告诉我所有你能看见的其他鸟类。”
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马利克先生惊讶地发现,在本杰明的帮助下,他可以准确地认出五种太阳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只有三种太阳鸟来过他的花园。他曾经以为是只长有黄须的雌鹎其实是只费歇尔绿鹎。这个小伙子对鸟的叫声也非常在行。在一小群飞过花园觅食的鸟中,他能够凭借鸟的叫声辨别出两只娇莺、一只鹪莺和三只以上的普通莺(马利克先生用望远镜只能确认两种莺,但他相信,本杰明是对的)。尽管马利克先生经常听到猫头鹰在夜里的叫声,但他却从来没有想到,一只林地猫头鹰会长期栖息在他家前门口一株蓬莱蕉的浓密叶子里。如果找到花园角落里某一个正确的位置,你就能瞥见猫头鹰胸口上条纹状的羽毛。但电话铃还是没有响。
到了下午5点,电话铃终于响了。
“马利克先生吗?我想,我们跟丢了。在达戈雷替街角处跟丢了——那边有一个大的环形路,你知道。我们一直在周围找,但还是没有影子。很抱歉。”
30. 栗头蜂虎
周四晚上,马利克先生第一个到达俱乐部。
“还是没有车?”
马利克先生疲惫地朝帕特尔摇摇头。没有车,没有笔记本。几分钟后,哈里•可汗从肯尼亚山返回俱乐部来了,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很抱歉听到这样的消息,杰克。谢谢你昨晚的留言。嗯,谢谢你。”
戈佩兹先生盯着马利克先生。帕特尔先生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蒂格尔•辛格发话了。
“很高兴你们二位都准时来了,先生们。如果你们能把笔记本交给帕特尔先生,我们就能看看成绩如何了。”
尽管马利克先生一整天都被困在自家的花园里等电话,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辨认出了——在本杰明的帮助下——十二种新的鸟类品种。但这与哈里肯尼亚山之行的战果比起来相距甚远。几分钟后,帕特尔先生宣布结果。
“马利克先生,一百三十六;可汗,一百七十二。可汗先生又领先了。但是只要有生命,就还有希望,先生们。别忘了,还有两天。”
在蒂格尔宣布马利克先生和哈里•可汗之间的赌局还剩两天时,他说得不够准确。双方都已经意识到,我相信你也意识到了,还有周五一天和周六半天。那天晚上,在希尔顿,哈里•可汗计划起他的最后猛攻。
“今天,去了肯尼亚山之后,我们又遥遥领先了,哥儿们。但我还想高居榜首。我要超过他,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我们支持你,哈里。”乔治边说边嚼着一枚大橄榄,“对吧,戴维?”
“是的。”戴维说,“我不知道你俩怎么想的,但我是这么想的——明天一天的行程——我们一直在看这个,卡卡梅加可能会是个好地方——周六早上,我们可以再试试内罗毕国家公园。”
“是的,卡卡梅加森林,听着。”乔治开始大声朗读那本指南,“卡卡梅加——赤道雨林的残余,曾经从西往东横跨大陆——以鸟类和蝴蝶而名闻遐迩——这是个独一无二的地方,同时拥有低地和高地的鸟类。这里是重要的部分——你们在听吗?肯尼亚鸟类目录上有四十五种鸟只能在卡卡梅加看到。”
“听起来不错,兄弟们。”
“灰鹦鹉,绿喉太阳鸟,蓝头蜂虎,红胸小猫头鹰,灰胸雅鹛,安氏绿鹎,雪利绿鹎,察氏鹟,特氏孤莺……等等。”
“你说的是特氏孤莺?看来我们找对了地方。我们怎么去?”
“城外几公里的地方有个简易机场。我们再包一架飞机,然后租一辆出租车。”
“好的,哥儿们。包在我身上了。”
“但是你知道,”乔治边说边靠在希尔顿酒店松软的沙发上,双手放在脑后,“只有一天半了,时间不算长。可惜我们不能在晚上看鸟。”
“你为什么要在晚上看鸟?”哈里说,“到时候所有好看的小鸟都窝在鸟巢里,不是吗?”
“也不一定。你还记得吗,戴维,在去马赛马拉的旅行中,我们打开探照灯寻找哺乳动物时,就在公园外面?那时,我们看见过几只鸟。”
“是的,没错。我们看见那些夜鹰,长尾巴的那种。”
“翎翅夜鹰。我们不是也看见猫头鹰了吗?”
“听起来不错,老兄。”哈里说,“但你们忘记了吗?我得在7点之前返回内罗毕。”
“我在想,在卡卡梅加试试看。等你从俱乐部回来之后,我们明晚还有时间。我确信,我们能提前找到一些探照灯。”
“我们不需要去国家公园。”戴维说,“去MEATI附近怎么样?”
“好主意,戴维。我们那天在那里看到很多鸟。如果我们早点起床,我们就能在周六早晨天亮之前到那儿,然后公园一开门就进去。”
“好的,老兄。我觉得不错。”哈里说,“我们就去那里。随后我要跟埃尔韦拉见个面。我让她在我们明天出发时,帮我们找几只好的探照灯。”
如果马利克先生因为那天没找到车而感到失望,那么哈里•可汗再一次在比赛中领先于他的这一结果又让他平添了几许绝望。他还是忍不住担心丢失的笔记本。他的车子在哪儿?他的笔记本在哪儿?在周六下午之前,他到哪里去找另外三十七种鸟——如果他的对手还有这样遥遥领先的好运,那么可能需要发现另外五十种或者六十种鸟?同时他也感到很内疚。就是因为留在家里等那通电话,他没去成医院,为什么?为了这个愚蠢的比赛。比赛真的那么重要吗?一晚上他都在想这些问题。第二天早晨,当本杰明拿着新做的笤帚出现在房子的拐角处时,马利克先生还在想这些问题。
“啊,本杰明,”他边说边放下雀巢咖啡,“谢谢你昨天的帮忙。”
这双年轻而犀利的双眼能辨认出那么多种鸟,着实不同寻常。
“今天还想看更多的鸟吗,先生?”本杰明说。
“是的,我想看更多的鸟。但我想,即使有你的帮忙,在这个花园里也看不到更多的鸟了。”
“不,先生,内罗毕不是看鸟的好地方。我们村子里,还能看到更多的鸟。”
“我忘了你们村子在哪儿,本杰明。”
“哦,离这里很远。太远了,走是走不到的,走一天也走不到。”
马利克先生微微一笑,伸手去拿杯子。这时,电话铃响了。
非洲的时间真是与众不同,即使瑞士人也面临挑战。从苏黎世飞来的瑞士国际航班于前晚在肯尼亚国际机场降落,跟往常一样,晚点九分钟。罗斯•姆比夸在从机场回赛伦盖蒂花园的路上,从与出租车司机的聊天中得知,在她离开内罗毕的这九天中,这里下了一场雨,两辆“马他突”小巴士在乌胡鲁路相撞,造成十九人死亡;森林与渔业部长因卡鲁拉森林事件而被迫辞职。这后一条确实是个爆炸性新闻。尽管谣传和腐败在内罗毕政治中并不鲜见(正如阅读《内罗毕新闻晚报》“羽翼之鸟”专栏的人熟知的那样),但罗斯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什么时候有部长辞职了。出租车司机说,报纸上的那篇文章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哦,罗斯凄惨地笑了笑,要是有人在乔舒亚活着的时候写这样的专栏就好了。
出租车成功地越过几个洼坑和减速带,又经过停在她邻居——那个高等法院法官家门口一长串车子旁边之后,进入赛伦盖蒂花园。眼睛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她在医疗中心得到了精心的医治,但还是回来好。她直接上楼睡觉去了。
破晓时分,她被一声声“哈达达”的叫声吵醒,然后想了一下自己在哪里。哦,是的,在肯尼亚。家里。她穿上睡衣(没有忘记戴上眼罩),走到卧室窗口,拉开窗帘。又是晴朗的内罗毕的天,尽管空气里已略微有些外面街道上清晨篝火燃烧而产生的迷雾。似乎外面的车子比以前多了一些——或许是时候跟她邻居打声招呼了。一个法官需要多少辆车?但这些问题都可以等等再说。她现在真正需要的是舒舒服服洗个澡。罗斯正准备离开窗前时,注意到停在外面街道上的一辆车。这辆车停在一辆好像是红色四驱车(或别的什么车型)和一辆好像是白色四驱车(或别的什么车型)的中间(除了标致504,罗斯不太会识别车型),她确信自己认识这辆车。
她依然穿着睡衣,走下楼,来到前门外。
31. 火烈鸟
马利克先生在听出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时,所做出的反应是彻底的沉默。
“马利克先生?马利克先生,是你吗?我是罗斯•姆比夸。”
他深吸一口气。
“是的,姆比夸女士。我很抱歉,是我。”
她为什么给他打电话?为什么这么早?她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老天,她不知道比赛规则吗?
“哦,你好吗?我很抱歉,这么早给你打电话,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丢了车?”
车?她怎么会知道?
“是的,姆比夸女士。我确实丢了车。”
“嗯,有辆车停在我家外面,看起来很像你的车。是辆绿色梅赛德斯,车窗上贴着标签——预防艾滋病的宣传品,你知道吗?还有一张是鸟类学会的标志。我看到车牌是——NHI572。”
“谢谢,姆比夸女士。那是我的车。上周末被偷了。”
“是的,我想可能就是这样。最近这样的事在内罗毕经常发生。你想让我做些什么吗?”
马利克先生迅速地想了想。
“我想,如果我过来拿车会比较好。我有备用钥匙。或许你能告诉我,车在哪儿?”
罗斯把她家的地址告诉了马利克先生,然后洗澡去了。她以前没有注意到马利克先生车上贴有预防艾滋病的标签,不过她仔细一想,这种事情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等她洗完澡,换好衣服时,那辆后窗上贴着标签、老旧的绿色梅赛德斯已经被人开走了。这真奇怪。她本以为,他会来拜访一下的。
回到花园路,马利克先生坐在自家阳台的椅子上,边喝着第二杯雀巢咖啡(这有些不同往常——自从妻子去世之后,他从来不会在早餐时喝一杯以上的雀巢咖啡),边思考着目前的形势。他拿回了车,但找遍了所有的夹缝、角落和裂缝,也没找到丢失的笔记本。还有一个问题。比赛的规则很明确:不得与罗斯•姆比夸有任何联系——包括当面的、电话的或者书信的,不得通过第三方,也不得利用其他的方式。马利克先生不是故意的,但却违反规则了。尽管打电话的人不是他,而是她。但他也不能在听到她的声音时挂断电话。哦,好吧,他就等等看吧,看委员会怎么说。至少,他拿回车的时候没有见到她。
但是,啊,她的声音。他想到一首老歌的歌词,一首在20世纪60年代他离开伦敦后就再也没有听过的一首歌——歌手是“蒙灰的”斯普林菲尔德吗?“我被融化了,我没有选择。听到你的声音时,我被融化了。”当电话那头传来罗斯•姆比夸深沉的低音时,他的感受正是如此。这也是他现在的感受。他会不会有可能赢得这场古怪的比赛呢?罗┧•姆比夸有没有可能接受他的邀请一同前往狩猎俱乐部参加舞会呢?他有没有可能跟她一起跳舞,再一次听到她用柔美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鸟。他需要更多的鸟。马利克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响得连本杰明也抬起头看着他。本杰明这时已经把房子周围和车道清扫完毕,正走在草坪中间。
“啊,本杰明。”
马利克先生是不是终于要提到那天植物园里发生的事了?
“本杰明,你为我工作多久了?”
“五个半月了,先生。从那次雨季结束开始的。”
“是的,好啊,五个半月了?你休息的时候,回过家吗?”
“不,先生,还没有,先生。可能快了,等我存了足够的钱。”
要花钱买糖和可口可乐(更别提置换整套行头了——包括鞋),本杰明发觉在大城市存钱比他想象的要难。
“坐汽车,要多长时间到家?”
“四个小时,先生。如果车胎只被扎破一次的话。如果车胎被扎破很多次的话,可能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如果车胎不被扎破呢?”
“那就不用那么久了,先生。”
小伙子不是说过吗,在他们的村子里可以看到比内罗毕更多的鸟?
“本杰明,”马利克先生说,“我想,是时候给你放个假了。”
离开内罗毕,前往平原和宽阔的裂谷,你可以选择公路或者小路。公路比较新,路况也较好,但正因为如此,路上行驶的车也多。小路较窄、较曲折,但你不太可能迎面碰到一辆超载的卡车违规从对面车道向你驶来,你也不太可能看见五十个人站在一辆公共汽车旁,看着司机更换轮胎——这是大清早车胎第一次被扎破。马利克先生选择走小路,离开花园路12号后仅两小时,就到了奈瓦沙。
平原地区气候干燥炎热。漫长的雨季早已结束,短暂的雨期也还要过好几个月才会到来。田野里的玉米长得矮小,呈棕黄色。粗糙的草坪上没有一丝绿色,仅剩下绵羊和山羊都不吃的枯草。动物们骨瘦如柴,无精打采地呆在荆棘树稀疏的树荫下。或许到这儿来不是个好主意。这里不是鸟儿呆的地方。
又往北开了一个小时,经过一块硕大的路牌,马利克意识到广告上写着奥妙洗衣粉还能洗得更白。兴奋的本杰明把马利克先生领上了一条不为人注意的满是灰尘的路。当他们减慢车速,给一头瘦弱的母牛还有更加瘦弱的小牛犊让路时,这两头牲畜在车后产生了一团棕色的尘雾。几分钟后,马利克先生才看清前面的路。
“那是我叔叔家的牛,先生。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它还没有生小牛犊呢。它现在有了个小牛犊,这可真好啊。”
马利克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到哪儿了?”他说。
“我们快到学校了,先生。”本杰明说,“过了学校,还有三英里。”
厄里替玛小学就在路边,是一个只有一间房的木屋。木屋后面是个更小的房子,可能是校长的家。房子的一边是个足球场,它与光秃秃的土地的区别在于,球场周围有两个弯曲的木制球门。一些孩子好像正在两个球门中间比赛跑步。他们似乎都没有穿鞋子。
“那是我的学校,先生。我就是在这儿读书的,是个很好的学校。这是他们的运动日。”
“噢,我明白了。但学校为什么不在村子里?为什么距离这么远?”
“因为电,先生。这里有电,村子里没有,现在还没有。”
马利克先生看得出,他们从岔路口一路跟过来的细窄的电线确实就在校长家门口达到了终点。
现在他们朝一些矮小的山丘开去,就像全国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是光秃秃的,满眼土棕色。道路开始向上攀升,变得越来越崎岖不平。马利克先生减慢车速,老梅赛德斯就在大石头和松软的路面之间滑行。
“那里,先生。那里就是我们村子。”他们到了山顶,本杰明朝下指了指一个小山谷,“我就是生在那儿的。我爸和我妈就住在那儿。那是个很好的小村子。”
马利克先生本以为会看到一处由光秃秃的土地和棕色灰尘所包围的众多小棚屋,就像学校后面那样。但这里不是光秃秃的,也不是棕色的。他停下车。
大多数房子在一条主干道边,每幢房子后面都有一块鲜亮的绿地。大多数绿地延伸到山谷下。其中一些地上种着庄稼。在绵延不绝的干旱的棕色土地上,这个小村子就是一片绿洲。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小村子,周围是满面微笑的人群。对马利克先生来说,似乎他一下子就认识了村子里所有的男男女女和小孩子,似乎他们每个人都是本杰明的父亲、母亲、姨妈、叔叔或者堂兄弟姐妹。他本以为会看到一条小溪或小河穿过村庄——否则如何解释这里的农业状况呢:种豆子和西红柿的果园,以及种玉米和甜高粱的田地?这里确实有一条河,但其河道不是泛着涟漪的河水,而是沙土和干燥的石头。
“河水,本杰明,是从哪儿来的?”
“泉水,先生。是山下的泉水。那是个非常好的泉水。来,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就在那儿可以看到鸟。”
32. 大蓝蕉鹃
一架单引擎塞斯纳207小型飞机在小城上空低空盘旋了一圈后,于9点之前降落在卡卡梅加小型机场上。它在小城上空的出现对卡卡梅加唯一的一名出租车司机来说是一个信号。机上的三名乘客没有等几分钟,便有一辆标致504驶来,把他们接到宾馆去了——这辆车的出厂日期比罗斯•姆比夸的那辆车要晚一些,但外观差不多。这家宾馆由当地一位锯木厂老板投资修建,建成于20世纪30年代,位于几棵埃尔贡橄榄树的树荫下。他没有砍伐并卖掉这些树。卡卡梅加宾馆有丰盛的早餐,也是看鸟的最佳地点。这些鸟你在肯尼亚别的地方是看不到的——包括名字奇怪的特氏孤莺。
自从1735年瑞典自然学家卡尔•冯•林奈出版了著名的《自然系统》以来,每种动植物都有一种独特的双重命名方式——即有两个词所构成,而且仅针对同一物种,这是科学界了解物种的方法。例如我是“智人”中的一员。你可能也是。狮子属于狮类,而羊羔则是绵羊种群中的小羊。鸟类名称与这种林奈氏双名法不可分割。黑鸢——你可能记得在小说的开头看见过这种鸟——在鸟类学中被称为“Milvus migrans”。桂胸蜂虎又叫做“Merops oreobates”。这些都能使鸟类学家的研究变得更加容易一些,他们能够以此来确信,当他们相互谈论某一种鸟时,他们所说的是同一种鸟。
在说英语的观鸟者中——根据目前英国一项调查显示,全世界87.4%的观鸟者以英语作为他们的第一语言(令人不安的是,其中85.1%的人以英语作为他们的第一语言,也是唯一的语言)——多年以来,人们曾联手行动,试图将鸟类的常用名称统一为英语。在我们所发现的鸟类“美丽新世界”中,全世界有一万种左右的鸟类都将拥有一个用英语来表述的普通名称,而且这将是它们唯一的普通名称。在苏格兰被称为默尔鸟、在英格兰被称为黑鸟的鸟现在将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普通黑鸟。“夜莺”和“田鸫”这样的名字将不再使用,取而代之的是“普通夜莺”和“槲鸫”。再走得远一些,在美国,人们几百年以来都称红色前胸的“旅鸫”为知更鸟,而更长时间以来,在英国,同样的名字却代表不同的鸟,对此,并没有任何人感到担心。从现在开始,前者被称为美国知更鸟,以便与具有优先冠名权的鸟——欧洲知更鸟加以区分(不幸的是,这两种鸟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但你不可能拥有一切)。我们是否能指望美国人放弃“chickadee(山雀)”的名字,而采用更古老的英国词——“tit(山雀)”——对此我也不太确定。
但是,对于那些不幸生活在非英语国家的约60%左右的鸟类而言,它们该怎么办呢?例如,一种活跃的灰色小鸟,长着白色的喉部,胸前有一道黑色的条纹,前额有一块栗色的斑点,其学名叫“Eremomela turneri(特氏孤莺)”(这个词融合了希腊词“沙漠歌唱家”的拉丁化形式及其欧洲发现者的名字——他就是那个古怪的英国自然学家和美食家亨├•“疯狂的哈里”•特纳)。我们该称它什么呢?——特纳的沙漠歌唱家?麻烦就在于,尽管这些种类中的很多鸟确实都是在沙漠里被发现的,但这种特殊的种类却生活在雨林里。这种栗色前额、黑色条纹、白喉咙的鸟?有些太啰嗦了,我想你会同意的。当遇见这种类型的鸟时——出于某种原因,特别是,如果它们很小的话——那些负责给鸟起名的人通常会找其学名的英语化版本,然后就沿用下去。扇尾莺因此就成了亨氏扇尾莺;所有认真的观鸟者都知道,卢氏娇莺也是如此得名的;介绍东非鸟类的导游现在都把我们的小朋友描述为特氏孤莺。唯一可以找到这种鸟的地方——你可能还记得乔治最近在内罗毕的希尔顿酒店告诉哈里•可汗的话——就在肯尼亚西部的卡卡梅加森林。
“我们起飞时,你有没有再看见那只鸵鸟?”
哈里用勺子从一片木瓜上挖了最后一口橘色的瓤。现在,他是要吃炒鸡蛋还是水煮蛋呢?
“鸵鸟?”乔治说,“没有。不管怎样,我们看见了鸵鸟——是吧,戴维?还有熏肉吗?”
“在香肠后面。”他们三个正坐在阳台上的一张桌子旁,“这是用什么做的?你们觉得呢,是肯尼亚香肠吗?”
“我曾经在多伦多参观过一家香肠厂,”哈里说,“无论这里面是什么,都挺糟糕的。我们有什么计划?”
“计划是……等一分钟。”戴维放下叉子,拿起望远镜,“我的老天!看那边——乔治,哈里。”
“在哪儿?”哈里拿起他自己的望远镜看向浓密的被树遮盖的顶篷,一个很大的东西在树叶里钻来钻去,“哦,是的,我看见了。”他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又拿起望远镜,“我能看见,但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戴维边说边查那本指南,“那是大蓝蕉鹃,是你能看到的真正的硕大无比、独一无二的大蓝蕉鹃。”
哦,是的,大蓝蕉鹃。如果要颁奖给那些最不可能出现的鸟类,那么这种大蓝蕉鹃则应位列最佳鸟儿之一。拿一只鸡打个比方。给它加一个黄色大鸟嘴,嘴尖处呈红色。再给它加一个漂亮的长尾巴。我们给它加上什么颜色呢?或许身子底下是微微发红,前胸是漂亮的苹果绿。我们将其身体剩下的部分加上亮丽的蓝色——蓝色的脑袋、蓝色的脖子、蓝色的翅膀、蓝色的后背——那么,尾巴下面加点黄色,尾巴上再加点漂亮的黑色条纹,这种样子怎么样?这样一来,它看起来就很漂亮了,但我不禁觉得它好像缺少了些什么。我知道了。我们在尾巴上加了点黑色条纹,但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硕大的、黑色的像扇子一样的鸟冠吗——高高耸立在它的头顶。好了,你觉得怎样?这是不是一只外表不同寻常的鸟?
“太棒了。”哈里说。
“真令人诧异。”乔治说。
“真令人震惊。”戴维边说边拿了几块熏肉。
现在,他们能清楚地看到蕉鹃,它正停在一根枯死的树枝一端,用嘴整理它漂亮的羽毛。又飞来了一只蕉鹃。
“嗒。”第一只鸟叫道。
“嗒,嗒,嗒。”第二只鸟叫道。
“嗒,嗒,嗒,嗒,嗒,嗒。”第一只鸟回应道,这似乎是蕉鹃之间的某种内部笑话,因为这两只鸟开始大声地发出呼哧呼哧的笑声。
“这,”哈里说,“这绝对该记在清单上。”
“嗯,”戴维说,“等等——香肠怎么了?”
33. 灰鹦鹉
在俱乐部里,帕特尔先生正在抄写哈├•可汗那天看到的所有鸟的名字。尽管特氏孤莺因为罕见才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是一种非常小的鸟,也非常令人感到乏味),但卡卡梅加一行的成果着实令人惊讶。在大蓝焦鹃下有不少于二十六种新的鸟类,他们三人看到其中大多数都是朝着喂水槽(这是周到而热心的宾馆主人建在花园里的)飞下来找水喝的。
“今天,二十七种。”帕特尔笑着说,“干得好,可汗。总共一百九十九种了。”
但是他看了一眼戈佩兹先生后,把嘴角向下撇了撇,愁容满面地扬起眉毛。哈里•可汗已经领先六十多种了。马利克现在还有多大的机会呢?不管怎样,马利克在哪儿呢?
蒂格尔也注意到,俱乐部的时钟显示,离整点还有几分钟。一小群俱乐部的会员正挤在大门外,朝进口车道张望。
事实上,马利克先生离开本杰明住的小村子后,有足够的时间在8点之前返回内罗毕。他们花了两个半小时到村子里。他盘算好,如果他们4点离开——不,3点吧,给那些不可预见的停车现象留出点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在晚上总核算之前到达俱乐部。但是总有些停车现象是难以预见的——特别是如果他们遇到了有人用一支或多支卡拉什尼科夫AK47突击步枪袭击的事件。
自1947年以来,各地生产了大约七千万支这种具有耐久性且非常牢固的步枪,在它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流落到了肯尼亚。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数字,因为官方人士很少拥有这些枪,都是犯罪分子、劫匪、偷牛贼和其他穷凶极恶的人握着这种枪。这种描述是非常准确的:当马利克先生和本杰明开车离开小村子、快要驶上干线公路时,两个男人从一块大广告招贴板(还记得奥妙可以洗得更白吗?)后面走出来,手里随意地端着AK47突击步枪。
当遇上这种情况时该怎么办,肯尼亚有两种观点。有人说,你应该拔腿就跑,祈祷一切平安。另一种观点认为你绝不能用那么莽撞的行为来冒丧失生命的危险。正确的做法是停下来,双手举起,从车里走出来,然后祈祷一切平安。马利克先生相信第二种观点——你应该还记得最近在城市公园发生的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生命比财产重要得多。物质的东西可以被拿走或者被替代。而生命一旦被夺走,则不会再有了。当马利克先生看到这些持枪者时,这就是他的第一反应。但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又想到了别的事情。如果这些人夺走了他的车,那么他就不能按时返回俱乐部总结鸟类清单了。如果他不能按时回去,那么他就将失去带罗┧•姆比夸去参加狩猎俱乐部舞会的机会——那天早上,她在电话里喊他名字时的甜美声音依然在他耳畔回荡。他又想到,如果他开车冲过去,那不只冒他一个人的生命危险。车上还有一位乘客,这位乘客不仅是个单纯的小伙子,还帮他看到了肯尼亚这么多的鸟类,以至于他还有机会带他的梦中情人参加狩猎俱乐部舞会。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却又是同时涌出,然后他有了决定。他必须停下车。这时,他的乘客说话了。
“走!马利克先生!走!”
他的右脚原本准备从油门换到刹车上的,现在他用力踩了下去。车子在二挡上。后轮并没有驱动车子向前,而是在干燥的土地上失去了抓地的力量,开始打转。马利克先生瞥了一眼神情惊异的持枪者,然后发现自己和他们一起都卷进了飞扬的尘土之中。
“走!马利克先生!快走!”
马利克先生还想继续往前开。他的脚稍稍松开油门,然后感到一只轮胎搭上了一块裸露的岩石。车子不再往左边滑,而是颠簸着往前开了。这次,马利克先生小心翼翼地加速,驶往他希望是路的方向。从尘土中开出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越开越快,换到三挡,再换到四挡,驶离了那块广告牌、那片尘埃以及险恶的枪手。但还开得不够快。他没有听到第一颗7.62毫米子弹离开枪体时发出的爆裂声,但他听到了子弹穿过后车窗、打在仪表盘上(就在他和本杰明之间的位置)发出的声音。他也没有听到第二声枪响,但他听到了砰的一声轮胎爆炸的声音,然后就感觉到这辆梅赛德斯的后部塌了下去。开着一辆爆了胎的绿色旧梅赛德斯450SEL,你能开多远?现在就来看看吧。
我提到过,从1947年卡拉什尼科夫设计了AK47以来,这种半自动的步枪以其牢固和耐久性而受到欢迎。但这一点也迫使它要付出很高的代价。AK47的机械装置不易被泥土、水或者淡褐色尘埃弄脏,其中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枪的各个活动部件之间有相对较大的空隙。这些空隙也意味着,枪的准确性可能不会很高。如果从一百米以外的地方向目标射击的话,你就得靠运气的成分了。这两个劫匪也知道这点。射中车轮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了。幸亏出现这么幸运的一击,这两位乘客就没法跑太远了,也就没有必要再浪费火药了。在此,我还要指出本杰明有所怀疑而马利克先生还没有怀疑的一些事情。这些人不是冲着马利克先生来的,也不是要他的皮夹或汽车。他们不是当地人,也不是从荒远的北方来的桑布鲁或图尔卡纳人。本杰明立刻认出他们是索马里人。尽管索马里人素有大老远来肯尼亚抢牛的历史,但这些现代袭击者却有了其他掠夺物——人。在与乍得和埃塞俄比亚的部分领土相邻的索马里,一个健康的年轻男子可以按照非常好的价钱被卖作士兵。
“走,马利克先生!快走!”
老梅赛德斯嘎吱嘎吱地颠簸了大约两百米,直到那只漏气的轮胎瘪得只剩下轮圈。马利克先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轮胎上的碎片,依然在往前开。他想到,如果本杰明能挪到对角的位置上去,这样车子就能在三个轮子的情况下保持平衡。但问题在于,被击中的是左后轮胎,对角的位置正是他自己坐着的驾驶座。
“本杰明,”车子颠簸着、摇晃着,他大声喊道,“你能爬到我腿上吗?”
本杰明什么也没问,就艰难地挪了过来。车子并没有像马利克希望的那样朝另外三个轮胎上倾斜,但那只爆胎上的承重应该会轻些。现在,他不得不做出决定,依靠这个仅有轮圈的轮子开车,又不能再对轮子或轮轴有任何损伤,这能开多远?如果他能开得离那两个持枪者再远点,足以有时间停下来换个备用胎的话,那么他们还有机会。只是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换过轮胎。
“你有没有换过轮胎,本杰明?”
“只换过自行车胎,先生。但是坐公共汽车时,我看见别人换过。”
后轮发出的声音越来越糟糕。
“我们得试试看。如果我能躲到角落里,那么他们就看不见我们了。运气好的话,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停下来。”
等到持枪者刚刚从马利克先生的后视镜里消失,他就稍稍松开油门,换挡,慢慢刹住车。
“来,”他边说边开车门,“我们需要找一个备用胎和那玩意——那个能把车顶起来的东西。”
“千斤顶(英文单词和‘杰克同音)?”
马利克先生退缩了一下。
“是的,就是那玩意儿。在后备箱里,我想。”
本杰明匆匆地走到后备箱那边,盖子已经打开了。
“你能看见吗?就是那玩意儿,还有备胎?”
本杰明在后备箱下面的一块板底下找到了备胎,但没有看到千斤顶。
“没用的,马利克先生。他们很快就到了。你必须过来,先生。跟我来。”
“但是……去哪里?你什么意思?”
“来,先生。我要把你藏起来,然后我去找人来帮忙。”
本杰明是对的。在这里等索马里人来是没有意义的。尽管马利克先生没有看到一辆车,他想那两个人一定是步行的,但他们五分钟内一定会追来的。本杰明开始往山坡上爬。
“这里,先生。这里有一个洞。你藏在这里,我出去,找人来帮忙。”
“找人来帮忙——在哪儿?”
“我的学校,先生,就在山这边,是个非常好的学校。”
马利克先生别无选择,只有跟着他爬到山坡上的一个小洞旁。这个洞足以让他爬进去。
“在这儿等着,先生。在我回来之前,别出来。”
34. 沙鸡
阿萨迪俱乐部的时钟即将指向8点。马利克先生去哪儿了?他一天下来看到的鸟类清单呢?帕特尔先生、戈佩兹先生和蒂格┒•辛格挤到俱乐部外台阶上的人群里。马利克肯定不会让他们失望吗?他肯定不会给俱乐部丢脸吗?大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刚开始听起来像远处一头狮子在吼叫,再一听像是干旱平原上上千只动物蹄子踩踏时发出的雷鸣声。等声音越来越近时,大家听出来,这是汽车发出的令人头疼的叽叽嘎嘎的声音。这辆车不仅排气装置几乎报废了,而且后轮轴已经坏得无法修复了。马利克先生的绿色梅赛德斯一颠一簸地开进停车场,这时时钟开始敲响8点整。阿萨迪俱乐部没有人——无论他把赌资压在哪一方——不为马利克先生的到来而大声欢呼。特别是帕特尔先生。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台阶,迅速打开车门。
“马利克,真准时。你的车怎么了?看起来像是被大石头砸过一样。哦,别担心。快进来。你的鸟类清单呢?”
马利克先生从后座上拿来笔记本,塞进帕特尔先生手里。
“在这儿,数数看。你给我朋友——我的客人——这里,来杯饮料吧。可口可乐,我想——来个大杯。”
坐在前排副驾驶上的本杰明咧嘴笑了。
“我说,老兄,”蒂格尔大声喊道,以便马利克能在吵闹的人群中听见他的话,“后窗玻璃上的那些洞是弹孔吗?”
“是不是有些绝望了,马利克?”戈佩兹先生说,“用枪打小鸟。违反规则了,你知道。”
“我一会儿告诉你。现在,我得洗个澡。”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刷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不仅看上去一尘不染,也让马利克先生看起来更令人尊敬。他又回到酒吧,人群再次欢呼起来。甚至哈里•可汗也显得兴高采烈。
“我可不想以微弱的优势获胜。”
在帕特尔核对他的数目,并计算总数的时候,马利克先生向他们讲述了这一天的冒险经历。他首先说到了鸟。本杰明是对的,在他住的村子里能看到比内罗毕更多的鸟。那里不仅是这片酷热地带里人类和家禽生活的一片绿洲,也是鸟儿的绿洲。在那些老人住的附近有一块小水洼,他和马利克先生在那里看到了这片沙漠里几乎所有的鸟。它们绝大多数是小型鸟,在这片干燥的地方,它们以种子和小昆虫为食。但无论多小,它都是一种鸟。不同的雀类、梅花雀、田云雀和鹡鸰都是最常见的,还有椋鸟和织布鸟。鸽子是小水洼的常客——例如小长尾鸠,较大一点的棕斑鸠,和一小群颈部有色环围绕的鸽子——尽管没有看到一只大蓝蕉鹃,但一群跟它属科相近的“出走鸟”飞来了,还曾发出过奇怪的叫声。两三点的时候,一只沙鸡飞下来。本杰明说,这些鸟很少在这个时候飞来,它们通常会在大清早的时候飞来。马利克先生从它嘴周围的一块黑色斑点和白色眉毛判断,这是一只黑脸沙鸡。他们痴迷地看着这只鸟在水洼里蹚水而过,拍打着翅膀,尽可能低地在水面上飞来飞去。
“我经常看见它们这样飞,但都是鸟爸爸。”本杰明说。马利克先生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沙鸡,但他想起来,罗斯•姆比夸曾经在周二的观鸟活动上提到过这种鸟。
“这是为了它们的小鸟。”他说,“它们把水带回鸟巢,给它们的小鸟喝。它们下面有种特殊的翅膀,你看,像块海绵。”
本杰明非常惊异,惊讶于鸟的这种行为,也惊讶于马利克先生渊博的知识。
几种伯劳鸟和鹰栖息在水洼四周的树上和灌木丛里。一只褐耳鹰——一种非洲最小的雀鹰,似乎永远也不会离开它栖息的荆棘树。而另一只大一些的鹰——一只发出凄厉叫声的苍鹰则不时地飞来飞去,寻找思想麻痹的猎物。总之,根据帕特尔先生的核算,马利克先生在这一天中看见了六十二种新的鸟类。
“是的,是的,”戈佩兹先生说,“但不管鸟了,你的车怎么了?”
“哦,车。”
于是,马利克先生把两个索马里人、AK47步枪和丢了的东西,以及随后发生的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在山洞的隐蔽处,马利克先生可以看到他的车孤零零地停在下面的路上。一切都很安静。没有蟋蟀发出嘁嘁的声音,也没有鸟在歌唱。感觉似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但马利克先生看看手表才过了十五分钟,两个劫匪出现在拐角。他们相互说笑,充满自信地认为,他们的猎物跑不了多远,而且他们俩和手中的枪足以应付一个老头和一个小男孩。他们检查了车子以后,又大笑起来。他们一定已经看出来,尽管备胎已经拿到外面来了,但没有千斤顶。他们中的一个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就分开了。很明显,他们打算搜索这片区域。他们能花多长时间找到他呢?他们还没走几步,其中一个就向另一个大喊了一声,然后指了指马利克这边的小山丘。他们发现他了。一切都完了。
但接着,马利克先生听见一声枪响和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他上面的斜坡上滚下来一块大石头,接着又是一块滚下来,然后石头越来越多。石头弹跳着、翻滚着从他的山洞口滚下去,摔碎在他下面的路上。一个劫匪举起枪,但抓在手上的枪被一块飞来的石头砸掉了。山上传来另一声枪响,之后又传来令人血液凝固的喊叫声。让马利克先生感到惊讶的是,两个持枪者又看了一眼,就跑了。
“先生,马利克先生,先生。你还在吗?”
马利克先生一生中从来没有因为看到这个小伙子而感到如此高兴过。他从洞里爬出来,看了看周围一小群带武器的人,不知道本杰明是从哪儿召集来的。他看见本杰明周围围了大约五十个孩子。在他们后面,站着一个笑容满面、挥动着一支貌似发令枪的老人。
“马利克先生,这是我的老师,哈普泰尔先生,这是我学校里的堂兄妹、侄子、侄女和朋友。他们是来帮我们的。”
孩子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校长郑重地握了握马利克先生的手。本杰明带着十几个孩子来到车旁。
“现在,朋友们,我说‘起,就‘起。”
不一会儿,车轮就换上了,他们又上路了。
“本杰明,”马利克先生边说边向孩子们和校长挥手——他们向通往内罗毕的路开去,“本杰明,你是对的。这真是一所非常好的学校。”
35. 夜鹰
“我亲爱的老兄,”戈佩兹先生喝完了酒杯里的最后一滴酒,“你真的指望我们相信,你不但看到了——你是说多少种,帕特尔,六十二种吗?——新鸟,而且还有时间跟劫匪干上一架?”
“是的,”哈里•可汗说,“你确定,你不是只在乌胡鲁路上爆胎了?”
“戈佩兹先生,”蒂格尔说,“你是要质疑一位阿萨迪俱乐部会员的话吗?”
“当然不是,蒂格尔,当然不是。只是觉得好奇而已,就这些。”
“好的。”
马利克先生突然想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当着委员会的面提出来。我很抱歉,没有早点说。”
他清了清嗓子。
“我还没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找回我的车的。今天早上,我跟姆比夸女士通电话了。是她告诉我,到哪里去找车子的。”
一阵短暂的平静。
“嘿,”哈里•可汗说,“不得有联系,是不是?在我看来,这就是联系了。你好像有麻烦了,杰克。”
蒂格尔•辛格看了看在座的各位,从他的手提包里拿出几张打印好的纸,上面写着比赛规则,然后开始读起来。
“‘双方都同意,从现在开始直到赌局结束之时,任何一方不得与上述那位女士有任何联系——包括当面的、电话的或者书信的,不得通过第三方,也不得利用其他的方式。你说的就是这个问题,是吧,马利克?”
“是的,”马利克先生说,“我不是故意的,但今天早晨,我确实是跟姆比夸女士通过电话联系了。”
“但是,我亲爱的老兄,你已经告诉我们,是她打电话给你的。因此,你没有主动联系,因此,你——我相信,我这些有学识的朋友们也会同意的——这一点不需要担心。”
他的朋友们点头表示同意。哈里•可汗皱了皱眉头。马利克松了一口气。
“但是,”蒂格尔继续说,“我想,我们考虑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可汗先生,我一直在想,我早先是不是听你说到什么喂鸟槽的事情?”
“是的,在宾馆里。喂鸟槽就在阳台旁边。”
“喂鸟槽——你确定吗?”
“是的。你知道,有水的。小鸟飞下来,在那儿喝水。”
“那好,先生们。我想,我应该提醒大家注意第五条规则。”
“第五条规则?”哈里•可汗说。
“第五条规则?”马利克先生说。
“第五条规则,先生们,明确说到,严格禁止使用诱饵、鸟媒、掉队的鸟或者预先录制好的声音来吸引鸟。我想,如果装满了水的喂鸟槽不是诱饵的话,那么我就不知道,什么才能算是诱饵了。”
酒吧里又安静下来。
“我想,你说得没错,蒂格尔。”帕特尔先生说。
马利克先生什么也没说。是的,蒂格尔的确说得对,但或许这并不适用于哈里•可汗。
“委员会允许的话,我想说几句,”他说,“如果可汗先生今天看到的鸟都不算的话,那么我想,我今天看到的鸟也不能算入总数。”
“什么?”戈佩兹先生说,“为什么?怎么了?”
马利克先生又解释了一遍,他是如何跟本杰明一起开车去平原地区。那里已经干枯得不能再干枯了,但他们去的那个小村子就像是一片绿洲。
“为什么?因为一处泉水。水是从泉眼里抽上来,再灌进一个大蓄水池里。通过水管将水接进每户家庭以及田地里。”
“那这到底和喂鸟槽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A.B.,其中一根水管有点漏水,漏水的地方靠近老年人居住的地方。但没有人管这个小漏洞,因而鸟儿就在这个漏水所形成的小水洼里喝水。在那么干旱的时节,人们愿意看到,鸟儿有喝水的地方。”
“所以,你是说……”
“这个就像宾馆里的喂鸟槽一样,是为鸟儿准备的地方,但却不是为了引诱它们的,如果你能理解我的意思的话,这就像喂鸟槽。它们是一样的道理。”
蒂格尔看了看他的两位委员会成员。
“先生们,我们能否再商量一下?”
“我觉得,没有必要了。”戈佩兹先生说。
“如果你们二位觉得没问题,而且马利克和可汗也觉得没问题,当然,”帕特尔先生说,“那我就没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蒂格尔说,“任何反对意见都被驳回。帕特尔先生,请你再核对一下总数。”
“可汗,一百九十九种。马利克,一百九十八种。”
“哇噢,”哈里说,“很接近啊。”
“我不用提醒了,先生们,明天是最后一天。我期望,能看见你们在中午的时候回到俱乐部来计算最后的分数。现在,我失陪一下,我答应带妻子去参加律师协会的晚宴。”
“我也要走了,各位,”哈里说,“看起来,我要早点行动了。”
“我也失陪了,”马利克先生说,“今天可真累啊。”
“晚安,蒂格尔。晚安,可汗。”戈佩兹先生说,他转向马利克先生,压低嗓门,“现在,他们都走了。马利克,老兄,告诉我们。你的车究竟怎么了?”
36. 肯尼亚冠珠鸡
“你们可能会想,”哈里•可汗边说边赶走一只蚊子,“人们在周五晚上总有些更好的事情要做。”
“事实上,应该是周六早晨,哈里。”戴维边说边心不在焉地拍打着另一只蚊子。
“该死的,戴维,”乔治边说边在他们旁边一只硬木板凳上坐下来,“周五,周六,这里面有什么区别吗?”
外面,附近一棵蓝桉树上传来一声哈达达的叫声。一只珠鸡发出奇怪而高亢的叫声。从他们所在的监房的铁栏杆里往外看,他们看见了粉色的霞光。
正如所有专心研究非洲鸟类学的学生所知道的那样,肯尼亚当地有四种珠鸡。尽管它们的叫声听起来都一样,但从它们身形的大小和羽毛来看还是有点区别的。最常见的一种是盔头珠鸡,它全身呈深灰色,有白色斑点,通常在肯尼亚较为干燥的地区会看到一小群。不太常见的是鹫珠鸡和普通冠珠鸡。最不常见的是肯尼亚冠珠鸡——现在只有在蒙巴萨以北的索科克森林里才能看见(如果你有幸看过这种鸟,你就能辨别出来。它身上有淡蓝色斑点,眼睛周围有点发红)。虽然士兵威廉•哈卡拉来自海边,但这种鸟是他最熟悉也是最喜欢的一种鸟。烤的、炸的或炖的,威廉•哈卡拉都不喜欢,他只喜欢活生生的珠鸡。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掌握了相当娴熟的技巧来捕捉这种鸟。
肯尼亚冠珠鸡是一种害羞而机警的鸟。它们会一直呆在某片树林里,熟悉那里的每一根树枝和每一条小路。想要爬上一棵树用枪打这种鸟或抓住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它们的好奇心很强,蓝色最能勾起它们的好奇心。我自己从来没有看过,但我的朋友肯尼迪告诉我,他曾经看过一只肯尼亚冠珠鸡盯着一个空的“明媚天空”牌香烟盒看了几分钟。因此,如果你想要跟踪这种鸟,那么最好的诱饵不是谷物或水果,或别的鸟可能会吃的东西,而是蓝色的东西。当威廉•哈卡拉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总是用几块蓝色的小布绑在一根小棍子上。这根小棍子就是一个简易弹簧夹的启动开关——鸟啄蓝布,棍子弹出树枝,树枝拉动绳圈,绳圈套住鸟。他通常会在去学校的路上设下陷阱,然后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准备逮鸟。
威廉•哈卡拉毕业之后,很高兴地参了军。但在基本训练之后,他有些失望,因为他的岗位不是回到海边(这是他所希望的),而是前往内罗毕,肯尼亚步兵旅第一营和第二营的总部。因此,在第一周,当他在营房外围进行晚间巡逻时,听见另一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温和的咯咯叫声时,可以想象他当时是多么高兴。第二天晚上巡逻的时候,他不仅随身带着来复枪,还带了一把钳子、一段钓鱼线和一块蓝布。不会有人注意到,就在后侧围墙的右边地面上有一个小洞,大小仅够钻进一只好奇的小鸟。幸运的话,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一根拴了一块布的小棍子,或者一根被渔线绕成的绳圈折弯了的树枝。如果再幸运点的话,在营房外围巡逻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就能啃一只喷香的烤珠鸡的骨头了。
看到围墙旁有探照灯,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正企图偷他的晚餐。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发出的声音也太大了。他的第二反应是,他的战友回来晚了,在马加迪路上的蓝调宾馆和酒吧喝了酒之后,想要翻过后侧围墙回到军营,以便躲开宪兵,或许他能帮他们。但是,他又一想,他们这样做,似乎弄出的声音也太大了。当他爬近围墙,看见三个拿着火把和望远镜的人时,他有了第三种想法。这些人既不是来抢他的猎物的,也不是战友。他们是入侵者。
“站住,”他说,“谁在那儿?”
在围墙的另一边,哈里•可汗心想,他看到什么东西在动——是鸟吗?
“嘘,”他说,“安静点,戴维——你会吓着猫头鹰的。”
“不是我。我在你后面。”
“别胡闹了,乔治。”
“也不是我。”
“站住,”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否则,我开枪了。”
开枪?哈里看了看周围。戴维拿着探照灯,乔治也拿着探照灯。在围墙的另一边,还有一束光。他脑子飞快地转了转。现代东非旅游饭店早就关门了,他那辆红色梅赛德斯是停车场上唯一的一辆车。他们没有看见其他车的车灯。周围一片漆黑。就他们三个,没有武器,更没有人可以帮忙。
“乔治,戴维——你们能停下来吗?”
他们停下来以后,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好的。现在关上你们的探照灯,放在地上。快点。把手举起来。”
三只亮度达到六十万支烛光照度的探照灯被轻轻地放在地上。三双手举了起来。他们听见像是对讲机发出的滴滴答答和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分钟以后,一辆汽车从围墙后面开了过来,停在他们身后。
车灯射出雪亮的光,光束中闪闪发光的是一支枪管。
“该死的,”哈里压低了声音,接着又说道,“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我想,提问的人应该是我们,先生们,”另一个声音说道,“向后转,走。”
他们向后转,走了起来——路过那辆吉普车,路过那辆停着的梅赛德斯,路过MEATI门口。沿着这条马路,走向一处大门,门上的大幅标牌上写着“肯尼亚步兵旅第一营、第二营总部入口”。
37. 鸺鹠
律师没有感到多少诧异。这三个人所做的事及其原因,他们所透露出的事实以及内心所隐藏的深刻恐惧、欲望和情感——甚至对他们自己都想有所隐藏——所有这些都躲不过律师颇具刑侦特长的眼力。但H.H.辛格,法学士,文科硕士(牛津毕业)却不得不告诉他妻子,他对周六早上准备前往俱乐部时接到的这个电话感到有些惊讶。这是乔┠•布克托上校打来的。他的部下在军营里抓到几个闯入者,其中一个想要找他。哈├•可汗——他认识这个人吗?
蒂格尔打了几通电话,换好衣服。在接到电话后三十五分钟内赶到军营。他在大门口把名字告诉门卫后,被带往军官食堂。他在那里找到布克托上校。他一身高尔夫装束,正准备敲开一只煮鸡蛋。鸡蛋旁边是一盘抹了黄油的面包,已经被切成一片一片的了。站在上校旁边的是一个身着上尉军服、身材更加魁梧的士兵。
“你要见我,真是太好了,上校。”
布克托上校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现在你就知道,优秀的蒂格尔•辛格律师真正的样子了。蒂格尔穿了一条淡色休闲裤、一件短袖衬衫和马甲以及一双休闲鞋,从这身装束就能立即看出,他也是来打高尔夫的。
“辛格先生,我明白了。”上校微笑着,“坐吧,老兄。来杯茶?”
尽管时间有限,但谈正事也不能操之过急。
“谢谢,上校。”蒂格尔犹豫着想要坐下来,但感到屁股口袋下方压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他拿走了一个黄色的塑料高尔夫球球座,接着就坐了下来,“来杯茶好了。”
“那么,”上校边说边向一个勤务兵做了个手势,“这个男人名叫可汗吗?”
“啊,是的,布克托上校。哈里•可汗。或许你能告诉我一些细节?”
“昨天夜里我们的一个守卫在后侧围墙外面发现的,他显然正试图闯入军营。”
“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两个白人——澳大利亚人。他们说,他们是来观鸟的。”
“啊,”蒂格尔顿了一顿,接过茶叶,“你相信他们吗?”
“我不知道。”
“观鸟人,你是这样说的吧?”
蒂格尔说话的语气很平缓,但上校发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眉毛微微上扬——上校曾经痴迷于伊恩•弗莱明(007系列小说的作者)的作品,因此他确信,他记得某部作品中有关于观鸟人的内容。《金枪客》?
“你是说……”
“告诉我,上校,他们中有没有人让你联络澳大利亚高级专员?”
“是的,他们都说过的。”
“嗯。”蒂格尔说。
“但可汗要找你。”
“我担心的不是可汗,上校。我了解他。他是个公子哥儿,很有钱,但为人还不错。事实上,我今天下午应该要在俱乐部跟他会合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提过这事,但是另外两个人……”蒂格尔往前挪了挪,“你说他们要联络高级专员,对吧?”
“是的。”
“我知道了。”
“他们还要了一些驱蚊剂。”
“哦,你给他们了吗?”
“没有。”
蒂格尔点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上校,你很了解你们的规矩。告诉我,他们有没有被分开关押?”
布克托上校看向他的副官。
“他们被分开了吗?”
“没有,长官。你没有……”
“分开他们。现在就去。”
副官大吼着命令另一个穿制服的士兵,那个士兵一溜烟地跑开了。
“你有没有亲自找他们谈过,上校?”
“没有,还没有。我想,最好再等一会儿。”
“当然,”蒂格尔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对这种事,我没什么经验,但从法律上说,我想你是有充足理由的。”
“是的——我查过了,当然了。”
上校朝他的副官点点头。
“任何军事基地两百米范围内有权拘捕闯入者,长官。有权进行二十四小时内的监禁和讯问,长官。”
“这份法规,”上校边说,边拿出纸巾擦了擦胡子上的面包屑,“早在颁布新的反恐法律之前就生效了。”
“那你就有足够的时间讯问他们。可以说,在你开始之前,有九个洞的时间。”蒂格尔笑了笑,又皱起眉头,“哦,上校。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最好见见他们,但是你是否介意我先给俱乐部打个电话?”
蒂格尔使尽全力想要说服上校。
“不,辛格先生,我想,我恐怕还是得坚持我的做法。”
“但是有规矩,有规定。”
“辛格先生,可以这样说吧,这里的规则是由我来定的。”
“但是……”
“不,我已经决定了。你把他带走。我来审问另外两个,你别担心了。”
“但是,上校,这不是太不符合规矩了吗?我是说,那家伙在法定监禁期等等。”
“那好,我们也可以按照法律解除对他的监禁,可以吗?让我来处理吧。”
“但事实上,这只是俱乐部内部的竞赛。还会有机会的,明年或者……”
上校举起一只手。
“辛格先生,这是命令。”
于是,在观鸟比赛的最后一个周六,我们看到蒂格尔•辛格依然一身高尔夫装扮,在规定时间前十五分钟赶到阿萨迪俱乐部,后面紧跟着一言不发的哈里•可汗。哈里的记录清单里当然没有增加一种新的鸟类。由于威廉•哈卡拉士兵的原因,他的夜间观鸟计划以及接下来在中午之前去内罗毕国家公园的大丰收计划打了水漂。
那么,马利克先生怎么样了呢?
38. 绿牛鸟
在位于花园路12号家中的蚊帐里,马利克先生一夜未合眼。昨天跟本杰明去他住的村子里找鸟的经历似乎让他对事情的看法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靠近死神。生活似乎不同了。今天,他不想找鸟了。他早上一喝过雀巢咖啡、吃了两根香蕉,就打电话要了一辆出租车。他让司机沿着花园路开到环形岛。他们从第二个出口开出,然后经过电话局和邮局,在清真寺右转,然后于8点半准时到达阿加可汗医院外面。不就是因为这个看鸟的事,这个哈里•可汗,他才没来医院吗?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甚至比赢得带罗斯•姆比夸去狩猎俱乐部舞会的机会更重要的事。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正如马利克先生在过去四年里的许多个周六早晨那样,他会坐在病人和临死的人的床边,跟他们说话,或者不说话,只是听,并且一直思考。之后,他会去(不带那副新望远镜)有着断壁残垣和破碎记忆的老墓地,再想想别的事情。是的,还有更重要的事。当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鸡在墓地周围啄食时,他想,鸟会哀悼那些死去的鸟吗?鸟有遗憾的事情吗?
11点50分到达阿萨迪俱乐部的时候,马利克先生发现俱乐部里挤满了人,以至于他都没法穿过人群走到酒吧门口。
“马利克,是你吗?”戈佩兹先生喊道。
“我想,你赢了,老兄。”帕特尔说。
哈里•可汗已经告诉委员会,他从昨晚开始没有看到一种新鸟,并且告诉他们这背后的悲惨故事。他仍然以多一种鸟类的优势领先,但马利克肯定看到了一些新的鸟类。
“给他让开点路,”蒂格尔说,“现在,马利克,告诉我们,从昨天开始,你看到了什么。”
“哦。没什么新的,”马利克先生说,“根本没什么新的。”
“好吧,好吧,好吧,”戈佩兹先生说,“但是,你看到多少种新鸟?”
“一种也没有。”
酒吧里一片宁静。
“先生们,”蒂格尔说,他提高嗓门,“我们已经得知了可汗的不幸经历,并且从昨晚开始,他没有看到一种新鸟可以加到他的总清单当中。马利克,现在你是不是要说,你的清单中也没有新的补充?”
马利克先生点点头。
酒吧里一下子爆发出喝彩声、喝斥声和嘘声。哈里•可汗的脸上从一种听天由命的失望变成了咧嘴大笑。蒂格尔费了好大的劲才领着马利克先生来到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委员会的另外两位成员正坐在这里。
“老天,马利克,”戈佩兹先生说,“你一定会看到一只可恶的鸟的。你整个早晨到底去哪了?”
马利克先生正想着他去医院看望的那些人,以及他后来去老墓地度过的时光,然后他笑了笑。
“我想,我今天看到的唯一的一种鸟,我亲爱的朋友们,就是几只老母鸡。”
戈佩兹先生用手把脸捂了起来。帕特尔先生微微摇了摇头。蒂格尔什么也没说,但接下来,他发话了。
“那么,我想,先生们,”他轻声说,“我们出现了平局。”
戈佩兹先生抬起头。
“平局?你——这些鸡,你是什么意思?是的,蒂格尔。太有趣了。真是太有意思了。”
“鸡,”帕特尔先生沉思道,“嗯。”
“事实上,鸡,”蒂格尔•辛格说,“就我的理解来看,规则里并没有说把鸡排除在外的。”
“但这是家禽,”戈佩兹先生说,“甚至不是非洲本土的。”
“正如我说的,规则里没有把家禽排除在外,也没有把外国引进的鸟类排除在外。”
“但是鸡……”马利克先生说。
时钟敲响了12点。
委员会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争论,并重新核查所有的规则,然后他们做出决定。尽管鸡是家禽,但没有被关起来,没有受到约束,是符合规则、符合条件的鸟类。马利克先生是在最后截止日期之前告诉他们的,所以这只鸡必须列入他的总清单里。因此,最终结果就需要抽签来决定。
“那么,”戈佩兹先生说,“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我会告诉你该做什么,”酒吧里传来一个声音,“扔硬币。”
这个声音(你是不会对这个声音感到惊讶的,它发自桑贾伊•巴舒)得到了其他人的回应,其中一些人兴奋得都拿不出硬币来了。在一片硬币碰撞发出的声响中,哈里•可汗提高了嗓门。
“如果杰克认为可以的话,我也没问题。”
马利克先生正在想,用杰克这个名字恐怕是不可以的。这时,另一个会员说话了。
“等等。我出五十万卢布不是让硬币来决定输赢的。如果抽签决定的话,那么赌局就该撤销。”
人群现在分成两种意见,一种希望用硬币来决定,另一种希望取消赌局。又轮到蒂格尔说话了。
“先生们,先生们。我是否可以提醒诸位一下,引发本次赌局、本次比赛的情境?真正的奖品,你们可能还记得,不是金钱。而是暂时赢得一位女士的首肯。我想,这样的事情由抛硬币来解决是最不合适的——可以说是极其不合适。对此,你们都会同意的。不,先生们,平局就是平局。在此事情上,我想,我们得同意,整场赌局应被撤销。”
这对马利克先生来说是一种解脱,他一直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谢谢,蒂格尔。”他说。
“那好,我们都没问题,”戈佩兹先生说,“但是这仍然解决不了问题。”
“问题,A.B.?”帕特尔先生说。
“是的,那么邀请的事怎么办呢?我是说,现在——赌局被撤销了,但是他们都要邀请她,怎么办?”
“我懂你的意思,A.B.。我们想要避免的就是这个问题。这会让这位女士陷入易受非议的境地。”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马利克先生说。
委员会的三名成员看着他。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并且我已经决定,目前的情况下,只有……”马利克先生看见哈里•可汗从人群里走出来,他提高了音量,“作为阿萨迪俱乐部的一名老资格会员,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有我退出比赛才是正确而合适的。我不再邀请罗斯•姆比夸女士前往舞会。”
酒吧里先是一阵安静,接着又是一片叹息。
“你确定吗,老兄?”帕特尔先生说。
“或许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戈佩兹先生说,“别这么匆忙做出决定,特别是别在你做了这么多事之后。”
“不,事实上,”蒂格尔说,“如果你们都不邀请她,这样会显得更公平。”
“我已经,”马利克先生说,“下定决心了。”
是的,他想,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哈里•可汗笑了笑。蒂格尔站起来,看着他。
“这样的话,可汗先生,看来是你赢了。没有理由反对,也没有任何障碍了,你可以邀请姆比夸女士前往内罗毕狩猎俱乐部参加舞会了。”
“谢谢,蒂格尔。谢谢,各位——也谢谢你,杰克。这太有意思了,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现在,哪里有电话?看来今天会是某位漂亮女士的幸运日了。”
39. 杓鹞
“呃,”那天晚上,已经解散的特别委员会的三位前成员坐在俱乐部里他们常坐的那张桌子旁,帕特尔先生说,“谁会想到呢?”
戈佩兹先生摇摇头。
“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做的?”他说,“我知道,他没有赢,但事实上,他也没有输啊。”
“我得承认,马利克的行为着实令我也大为吃惊——他放弃了自己的权利,也许我可以做出如此的评价,”蒂格尔说,“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妻子,她也有同感。”
“我禁不住要考虑一下,是否那次遭遇劫匪的经历对他有所影响。”
“你是说他被吓坏了吗?”戈佩兹先生说。
“或许他确实是觉得老可汗挺可怜的。”
“你是说军营里发生的事情吗?”帕特尔先生说,“是的,蒂格尔。你还没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此案正在审理,尚未裁决。”
“噢,得了,蒂格尔,”戈佩兹先生说,“你会告诉我们的,不是吗?”
蒂格尔想了一会儿。
“我想,把这件事再说一遍也没什么。那天夜里,哈里•可汗被一个士兵发现,在里姆鲁路上的军营周围探头探脑的。”
“你是说MEATI附近的军营吗?”
“是的,没错。”
“他究竟在那儿干什么?”
“按他的说法,他和两个朋友——和他搭档的两个澳大利亚游客——试图用灯光找到几种新的鸟类。我想,规则里没有哪条是不允许这样做的。”
戈佩兹先生咕哝了一声。
“在这种地方用灯乱照,真愚蠢。”
“一点没错,A.B.,但我想,那三个家伙当时肯定没有意识到。但是,部队——特别是肯尼亚步兵旅第一营、第二营总部的乔┠•布克托上校——对这种事很反感。”
“那你究竟是怎么把他们弄出来的?”
“很遗憾,不是他们,A.B.——是他。这件事得保密。”
戈佩兹先生咕哝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表示赞同。
“那么,另外两位老兄,你是说他们还被关在监狱里?”
蒂格尔看了看表。
“我想,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上校现在可能已经打完一轮高尔夫,正在讯问他们。这是很棘手的事——但我怀疑,这件事会不会上法庭——或许就是悄悄地把他们驱逐出境。”
“驱逐出境?但他们不是无辜的吗?”
“或许意图上是无辜的,A.B.,但行动上不是。法律规定,不允许夜间在军事基地周围闲逛,即使你是来找鸟的。”
“但是,澳大利亚人难道不会提出抗议吗?”帕特尔先生说。
“他们的高级专员可能会说些什么,但这确实很棘手。我们的政府向来希望把所有游客的事情都处理得很高调,此时正是好机会来显示我们在安全方面是达到标准的。我猜,安全问题会是最终的赢家。”
“你认为,这两位老兄会被关押多久才被释放?”
“我想,这要看政府需要多大力度的舆论宣传了。”
A.B.戈佩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会尽最大可能地利用这件事——记住我这句话。我想,头版新闻要炒作好几个月。”
帕特尔先生转向他的朋友,无辜地笑了笑,“哦,”他边说边拿皮夹,“我可不知道。”
就像合法居住在内罗毕城里的1431116个女人那样——最近一项人口调查得出的数据(非法居住在这里的人数可能是这个数字的两倍),罗斯•姆比夸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自从在瑞士做完手术回来以后,她主要关心的就是尽快恢复健康。给她做手术的医生让她相信,尽管她非常有可能完全恢复,但如果太操之过急,也是不可取的——事实上,可能会适得其反。戴上新配的眼镜,她的视力已经比原来好多了,但眼睛本身的恢复还需要时间。她需要休息,并且还得在接下来的至少一个月里戴着眼罩外出。
回到内罗毕一个星期之后,当从卧室里走下楼时,她陷入了沉思。她意识到,当马利克先生来拿车子时,自己因为没看见他而有些失望。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个古怪的人,留着有些滑稽的发型,性格也有些害羞,但她知道,他是个好人。善良是最重要的。到现在,他已经来参加观鸟活动很长时间了。无论他们去哪里之前,他总是确保在那辆老旧的梅赛德斯汽车里面坐满了年轻的学生。如果他看到他们可能会喜欢看的鸟——但其实,有些鸟,他们也不爱看,他也总是确保让每个人都能看见。或许这种感觉也和那张预防艾滋病的标签有关。她自己的车上也贴了一张。或许这些就是主要的因素。她知道,他跟她一样都热爱肯尼亚,热爱肯尼亚的鸟。
罗斯也有些失望——尽管这种感觉与刚才相比不尽相同——因为哈里•可汗不在城里。哈里很幽默,在她离开肯尼亚的时候,她一直在想,是时候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了。过去的生活少了一些乐趣,未来的生活也少一些乐趣,现在的生活要多一些乐趣。哈里给她留了口信,说他要离开内罗毕一周左右去处理一些生意——一些跟特许经营相关的生意。或许他回来以后,他们是否可以聚一聚?是的,或许可以。但令罗斯失望的另一个原因是,当你出去一段时间再回来以后——即使只有九天——如果你发现所有人看到你回来都很高兴,或者至少他们知道你出去了,那么你会感觉很好。她过一阵子要去博物馆看看。尽管她事先请了一个月的假,但可能还有些支票要签字,或者一些急件要看。戴着这副眼罩,她的眼睛还是觉得有点酸疼,但不管怎样,她感觉好多了。事实上,她或许该走走,就是现在。
我以前提到过,内罗毕的一个特点是垃圾处理系统。保持街道相对整洁的方式就是燃烧包括枯树叶和死狗(这是真的,我曾经亲眼看过)在内的垃圾,由此带来烟雾缭绕的篝火对空气造成了相当大的污染。这种燃烧的味道混合着五万个调试欠佳的柴油发动机发出的味道,共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城市气味。就在这个10月里的一天,罗斯沉浸在这种味道中,沿着自家门前的车道往门口走,因为对这种味道的熟悉而觉得很香甜。
她又看到了那些车。隔壁门口街道上停的车比原来多了。她真的想找那个法官聊聊。马利克先生的车怎么会停在这些车当中,这真是个谜啊——可能小偷要找一个短时间内不被人发现的地方丢弃这辆车。但她很高兴,她认出了这辆车;让她更高兴的是,马利克先生把车开回去了。她很想跟那位法官说说,但现在还没有。她高兴地跟她的第一位保安——老姆奇萨,点了点头,然后她调整了一下眼罩,沿着赛伦盖蒂花园出发了。她从停着的车子旁边经过,一眼都没看法官家外面水槽里的一小堆篝火,随即就走下了山坡。但是开始下雨了,下得很大。尽管罗斯带着雨伞,但她还是决定回去。别担心,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其中之一就是,她刚收到一封邀请信。她必须得回去。她低下头,匆匆忙忙地往家走去。
与此同时,你是否多多少少也有些担心同样的事呢?这当然是马利克先生了。不,不是关于失去邀请罗斯•姆比夸参加舞会的机会——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他的机会也不再有了,尽管舞会的入场券最终已经寄来了,现在正放在前门口的桌子上。他得决定,下面该怎么处理这些票。他的车已经修好了,换了后轮轴和后车窗,车顶基本被敲回原来的样子了。但丢失的笔记本还没有找到。
一方面,他什么风声都没听到,这可能意味着,笔记本已经丢了,或被人遗忘了,又或者被扔了。但是马利克先生不禁担心,这样的状况同样可能意味着,正有个不该看的人现在正在看笔记本。某个政府里的人,或者某个司法部的人。他们特别想知道这个眼中钉的身份,就是这个作家达度夸的身份。如果他们发现了,他们会怎么做?
“爸爸,”这天早晨,佩图拉来到阳台上,跟他坐在一起,她发现,他又在早饭时只吃了一根香蕉,“出什么事了吗?”
他最近不怎么说话,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他已经一周没去俱乐部了。她希望,这些都跟他的心脏没有关系。马利克先生先是低着头喝雀巢咖啡,然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没有,亲爱的,什么事也没有。”
如果这跟他的心脏没有关系的话,那或许就跟他告诉她的那起事故有关。想象一下,看着爆了胎的车——难怪他会翻车,导致车窗玻璃都破碎了,车顶也瘪了。他那么大老远地跟本杰明到那个愚蠢的小村子里究竟是要干什么呢?是的,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一定有些有趣的事情。
她必须记得去问问本杰明。
40. 鸡
萨福克宾馆厨房里的温度足有一百华氏度,而且还在继续攀升。所有的火炉都是红通通的,所有的烤盘都在火上烤着。炉子上熬着咖喱,煮着印度比尔亚尼菜——蘸了芥末的虾、羊排和鸡翅发出咝咝的声音,正在烘烤着。烤肉的味道从后门一阵一阵地飘出来。就在门外,三只全羊叉在炭火上的三个炙叉上。从中午开始就开始烤全羊了。准备室里有三百个咖喱松饼和同样多的鸡尾酒萨莫萨三角饺(肉和蔬菜),它们被放在金属盘里排成一排,准备进炉子进行最后的烘焙。六百个鱼肉香菇馅饼皮正等着装馅料呢。主厨亲自在蛋糕上加诱人的糖衣。离舞会还有一个小时。
早餐室里已经备好了酒水,吧台后面放好了八箱满满的尊尼获加、八箱轩尼诗和八箱戈登饮料。冷藏室里有足够的“非洲象”啤酒、汤力水和苏打水,足以能让一小群河马漂起来。从鲜花和绿叶装点的舞厅里传来刺耳的声音,那是弥尔顿•凯普里亚蒂在测试麦克风。他已经支起了乐谱架、架子鼓,正在调试线路和扩音设备。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别人。他从一只蓝色的旧箱子里取出乐谱,开始把它们装在乐谱架上。乐谱最上面一张是《蓝色多瑙河》——这是老格伦•米勒的安排。这是早在他开始来这里演奏之前,狩猎俱乐部舞会上演奏的第一首舞曲。下一曲是狐步舞,再下一曲是两步、快步,然后是节奏激烈的摇滚。第一次休息之后是另一曲华尔兹。晚些时候,他可能会指挥乐队演奏几首迪斯科——当然,我们得跟上时代。在花园路12号,马利克先生穿着睡衣坐在电视机前。
现在,客人们来了。弥尔顿•凯普里亚蒂举起指挥棒。尊敬的英国派驻肯尼亚高级专员手牵着妻子来到舞池,跳起第一支舞。哈里•可汗转向旁边跟他同桌的女士。
“怎么样,亲爱的?我们来跳一个吧?”
她优雅地笑了笑,表示同意。他们挽着胳膊来到舞池。其他的舞伴们也跳了起来。他俩双手紧握着,他用胳膊搂着她。他们一二三、一二三地在高级专员及其妻子后面翩翩起舞。哈里眨眨眼睛。突然,他和舞伴跳开了。他们依然面对面,相互屈膝,然后走向右边,走向左边。他们旋转起来——华尔兹怎么会跳成这样?换了一只手,他用举起的胳膊带着她,停下来,再走回去。再转,再走步——这不是“蜜糖”的舞步吗?难道到了三三拍的摇滚时间了?在狩猎俱乐部舞会举行的这七年里,没有人见过这种安排。
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跳舞。在自助餐台那边的一张桌旁坐着乔纳森•埃文斯和他的妻子,帕奇•金和她的丈夫。乔纳森想邀请帕奇跳下一支舞,被她冷冰冰地拒绝了——他们希望以此来保证各自的另一半都不会怀疑他俩之间的婚外情。邻近的桌旁坐着其他参加周二观鸟活动的老手,他们面前的酒杯里都倒满了酒。希拉里•福瑟林顿-托马斯(喝着金汤尼)和琼•贝克(喝着白兰地和苏打水)坐在一起盯着舞池。他们都是卡伦俱乐部的老会员了,是狩猎俱乐部舞会委员会的五名成员之二。他们桌旁的另两个位子还没有人坐——毫无疑问,汤姆•特恩布尔的领结或者那辆莫里斯•米诺,或者这两者肯定出了问题(作为委员会的成员,希拉里和琼知道,是谁买了票)。但还没有看见罗斯。
跟哈里跳舞的人不是罗斯•姆比夸。他在阿萨迪俱乐部打了个电话,留了言。她后来打到他住的宾馆。她说,她很高兴收到他的邀请,但她已经有了别的安排。哈里于是就劝他的母亲一同前来。她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狩猎俱乐部舞会。尽管她抱怨说,音乐声音太响了,咖喱松饼里的咖喱太少了,但她还是很喜欢这种过去的老时光。漂亮的埃尔韦拉也来参加晚会了,还有她的兄弟桑贾伊及其女友。最后是埃尔韦拉的未婚夫,他刚从迪拜回来,此时,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可能因为现在正跟哈里一起跳舞的人是埃尔韦拉。前两天晚上,他们一直在哈里宾馆的卧室里排练跳舞(我得说,不是所有的跳舞都需要保持身体直立),现在,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但哈里•可汗和桑贾伊•巴舒并不是唯一买票来参加狩猎俱乐部舞会的阿萨迪俱乐部会员。舞厅另一边的一张桌旁,帕特尔夫妇坐在戈佩兹夫妇和辛格中间。蒂格尔身着燕尾服,辛格夫人在粉色的映衬下显得光彩夺目。帕特尔先生脸上洋溢着特别的微笑。只有在最近赢得了与戈佩兹先生的打赌,他才会有这种微笑。他们桌旁还有两个位子是空的。
“你觉得他会来吗?”戈佩兹先生说。
“我不知道,A.B.,”帕特尔先生说,“我真的不知道。”
“爸爸,我看起来怎么样?”
马利克先生还穿着睡衣,正在看BBC世界新闻。他抬起头来。他看见了什么?他的女儿佩图拉,她没有穿牛仔装。他笑了,然后又皱起眉头来。这件深红色的纱丽装点着窄条的金色花纹——这不是她母亲曾经穿过的吗?她前额上闪亮的人工痣不也像她母亲用过的那个吗?是的,他女儿不是他妻子的那种乌黑的长发。他妻子会把头发盘在脑后,然后露出纤细的脖子,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都要融化了。但佩图拉的短发就像乌木那样黑得发亮。是的,她耳垂上挂的就是她母亲曾用过的那副镶金的红宝石耳环。
“我的女儿,”他说着就快要落泪了,“你看起来漂亮极了。你要去哪?”
“当然是参加舞会了。”
“舞会?”
“狩猎俱乐部舞会。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迟到——我们?”
“爸爸,我看见入场券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快点吧。”
“我……”
“快点,爸爸。一个女孩子是不能一个人去参加舞会的,你知道的。”
她冲他笑了笑,因为越来越多的眼泪夺眶而出,所以他不得不看向别的地方。
马利克先生走到卧室,打开樟木衣橱。他拿出晚宴服、裤子和衬衫。他刮了刮胡子,洗了个澡。裤子和外套有些紧了,但裤子的腰带是可以调节的,所以外套的扣子可以不扣。至少,他那双系带的黑皮鞋还能穿。他来到梳妆台前打领结,然后拿起梳子,身体稍稍往镜子前弯了弯,小心翼翼地整理头发。
“好了,女儿,”马利克先生边说边又回到起居室,“我看起来怎样?”
“爸爸,”她说,“你看起来棒极了。”
当佩图拉向本杰明问起,那天在去他住的村子里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时,本杰明感到很惊讶,但又很高兴地告诉她关于鸟和劫匪的事情。然后,他又告诉她一些其他的事情,那是他在喝可口可乐时,阿萨迪俱乐部的酒吧服务生告诉他的(那个人不是俱乐部的会员,所以没有义务保守这个特别的消息)。因此,佩图拉知道了所有她父亲和哈里•可汗之间打赌的事以及参加舞会的入场券的事情。她盘算着下面该怎么办。她知道,她得做些什么。
她坚持要开她的那辆小三菱去萨福克宾馆,而不是她父亲的车。
“这辆车比较好停。”
她是对的,因为她能设法把车挤进宾馆前那条路上的一个车位里,而那辆老梅赛德斯是永远不可能挤进去的。马利克先生挽着漂亮的女儿,跟她一起穿过马路,走上酒店大厅的台阶。从左边的舞厅里,他们能听到圆号奏响的巨大声音。快步舞曲结束了。一个服务员匆匆忙忙地从厨房跑出来,手上高高地托着两大盘蘑菇鱼肉香菇馅饼。他们跟着他穿过双开门来到舞厅。
帕特尔先生最先看到他们,他站了起来。
“这里,马利克。”
跳舞的人纷纷回到座位上。马利克先生和佩图拉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走到桌边,跟他的朋友们打招呼。
“真高兴,你终于来了,老兄,”戈佩兹先生说,“开始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不来呢?”马利克先生说,他看了女儿一眼,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了。真是,女儿今晚真是很像她妈妈。
“似乎每个人都来了,”戈佩兹先生说,“我想,你看见哈里•可汗了。他一直在跳舞——跟埃尔韦拉,你知道。”
马利克先生看了一眼周围。是的,哈├•可汗就在那儿。跟哈里•可汗同坐一桌的是一个姑娘,还有桑贾伊•巴舒和另外两个人。马利克心想,那两个人应该是他母亲和另一个亲戚。在另一张桌旁,他看见几个一起参加周二观鸟活动的朋友和熟人。他没看见罗斯•姆比夸,但他看见琼•贝克从桌子边站起身,朝麦克风走去。大厅里变得安静下来。
“尊敬的阁下,女士们,先生们,晚餐已经在自助餐区为大家准备好了。”
在她话音刚落的短暂宁静之后,离窗子最近的人听见砰的一声车门关上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咒骂和咔嗒声,然后又是砰的一声。几分钟后,汤姆•特恩布尔走进舞厅。他的礼服跟他的车子一样旧。挽着他胳膊的,是身着深蓝色绸缎裙和淡蓝色披肩的罗斯•姆比夸。
马利克先生和哈里•可汗都没想到罗斯还会有另外的仰慕者。在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年,她可能都收到了同样的邀请。邀请人不是在周二早晨的观鸟活动中当面向她发出邀请,而是通过邮件的方式——汤姆•特恩布尔请求罗斯•姆比夸女士能赏脸陪他参加内罗毕狩猎俱乐部的舞会。每年她都写信婉转地谢绝。于是,这一问题就搁置不提,直到她再收到下一次邀请。今年,出于某种原因,罗斯•姆比夸答应了。甚至连罗斯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许这与她的手术有关,她现在看东西更清楚了,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或许这与哈里•可汗有关,想找点快乐。又或许这与马利克先生有关。
马利克先生想,罗斯从来没有像今天看起来这么迷人。她放开汤姆•特恩布尔的胳膊,轻轻地拥抱了琼和希拉里。马利克先生看见,她跟哈里•可汗对视了一下,然后笑着挥了挥手。其他桌边的人开始往自助餐台走去。罗斯环顾了一下舞厅,很明显是在找什么人。当她朝马利克这里看过来并微微一笑时,马利克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想知道谁在自己身后。罗斯弯下身,和坐在桌旁的另一个女人窃窃私语了几句,然后穿过人群,朝他走来。她依然面带微笑。
“马利克先生,”她说,“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你。”
“姆比夸女士,我也希望能在这里见到你。”
“你一定要谅解,”罗斯说,“马利克先生,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和你朋友——还有晚餐太长的时间,可以占用你几分钟吗?”
她领着他穿过自助餐区,往回穿过两道门,来到大厅,然后走到前台。
“请把我刚才放在这里的包裹给我好吗?”
前台人员递给她一只塑料袋。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仿佛被烤焦了又有些湿漉漉的蓝色东西。
“希拉里告诉我,说你已经买了票,所以我想,我今晚得抓住这个机会亲自把这个给你。这是你的,是吗,马利克先生?”
马利克先生低头看了看他那本丢失的笔记本的残骸。
“这确实是我的,姆比夸女士。但你怎么……”
“就在我家外面发现的,赛伦盖蒂花园,你知道的。在一堆篝火里,离那天你车子停的地方不远。我看到封面上的鸟,我想我见过的。我想,这本子一定是从车里掉出来的,或者是被扔出来的。对不起,这本子好像是被烧过一点了,也很潮。那几天一直在下雨。”她把本子放到他手里,“本子上没有你的名字,但我确信,这一定是你的。我想,你可能想要找回它,还有所有这些记录。”
“是的,我……”
“好的,我们为什么不把这本子安安全全地放在这里,等你走的时候,再把它带走呢?”
“是的,我确实应该这么做。谢谢你,姆比夸女士,我想说,拿回这本子真让我如释重负。这种心情恐怕是你想象不到的。”
罗斯微笑着凝视他的双眼。
“是的,我想你会的。”
就在这时,弥尔顿•凯普里亚蒂举起指挥棒,开始下一支舞曲。
刚听到前几个音符,罗斯就说:“哦,维也纳华尔兹,这曾经是我丈夫最喜欢的曲子之一。”她靠向他,轻柔地把手搭在他的前臂上,“马利克先生——或者我该叫你达度夸先生?我想,你能跟我跳一曲吗?”
于是,伴着弥尔顿•凯普里亚蒂和他的非洲探险摇摆舞音乐,我们得离开内罗毕狩猎俱乐部的舞会了。在萨福克饭店的舞厅里,马利克先生挽着他的梦中情人——她正用最温柔的微笑看着他。如果这时,他还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尽管他身材矮小,稍胖,有些秃顶,有着棕色的皮肤——那我就不知道到底什么叫幸福了。我们看见,他朝女儿佩图拉看去——她也在舞池里。她身穿镶着金边的深红色纱丽,看起来跟她母亲当年一样迷人——她是在跟埃尔韦拉的未婚夫跳舞吗?他正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看起来也非常开心。哈里•可汗跟埃尔韦拉还有阿萨迪俱乐部的一些成员们坐在一起,他一定跟他们说了些笑话,因为他们都在开怀大笑。或许他说了一个关于比尔•克林顿的故事,又或许说了一个关于某位美国经销商妻子的事。我希望,他没有告诉他们,马利克先生以前在学校里的那个外号是怎么得来的,因为我是永远都不会说的。
(题图:郭渊)
作者简介:
尼古拉斯•德雷森(Nicholas Drayson),出生并成长于英国,1982年移居澳大利亚,在那里学习动物学,并在新南威尔士大学获得19世纪澳大利亚博物学写作博士学位。他曾在英国、肯尼亚和澳大利亚做过新闻记者工作,给像《每日电讯报》和《澳大利亚地理》这样的出版物写稿。从1998年到2001年,他给《澳大利亚国家博物馆》写稿,是澳大利亚国家博物馆的顾问。现和家人居住在澳大利亚的堪培拉。
尼古拉斯•德雷森是位博物学家,同时也是位小说家。他的处女作《谋杀忏悔》(Confessing a Murder,2002)在英国和美国受到好评,入选年度图书名单。他的散文《毫无价值》(Strictly for the Birds)获2003年国际野生动物保护塔斯马尼亚自然写作奖。其作品还有《爱情与鸭嘴兽》(Love and the Platypus,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