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文学之冠” 常州骈体名家
——孙星衍及其骈文创作考论

2010-04-04 06:53路海洋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0年3期
关键词:骈文

路海洋

(1.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2.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有清一代近三百年间,常州骈文名家辈出、佳作纷呈,以一府而为骈林大宗,出身常州府阳湖县的孙星衍,就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星衍一生,诗文(主要是骈文)、学术并著,目前学界对其诗歌与学术的成就,已有较为充分的研究,但对其骈文创作,却只有一些零散的、印象式的评论,不能见出其作为一代骈文名家的全貌。本文即在勾勒孙星衍家族渊源、生平主要经历的基础上,对其骈文创作的概况与艺术成就,进行深入的探讨。

一、孙星衍其人

孙星衍(1753—1818),字渊如,号季逑,一号薇隐,阳湖人。在乾嘉间,孙星衍学术、诗文俱称名家,与同邑洪亮吉齐名,称“洪孙”。阳湖孙氏本籍定远(今属安徽),明初星衍十四世祖继达以守御常州及克张士诚功,赐第武进,遂定居。孙氏自继达以后,“世为勋阀,历三百年,宗族聚居一宅”[1]卷二,子孙递衍,为常州望族。特别是在明代,孙氏可谓人才辈出,最称著名的为星衍十五世祖兴祖,其在“明洪武时以开国功,官骠骑大将军,都督北平,赠龙虎上将军”[2],又以功封燕山侯,谥忠愍。其余如兴祖从子继达,官濠梁卫指挥使,终凉州都督;兴祖从孙恭,官凉州卫指挥佥事,后战死,明惠宗赠广威侯,明季又追赠象山伯,谥勇愍;又如星衍九世祖慎行,殿试中一甲第三名,官至礼部尚书,等等。到了清代,孙氏家道虽已中落,但名族遗风尚存,文脉绵延,星衍生而颖慧,长为名宦、为学者、为诗文家,从遗传学角度讲,或多或少,总有其父祖的影响在。

星衍的一生,若以一语概括其特色,可说是介乎奇正之间。他年轻时,“倜傥不羁,邑中时有‘毗陵才子’之目,然颇恃才,不屑屑为经生吾伊态,或纵酒放歌”[3]附王采薇《长离阁诗集》卷末,换言之,便是一个风流才子。工诗,同里洪亮吉之舅蒋和宁观其诗,“大加赏异”[4]卷上;大诗人袁枚居金陵,星衍怀诗谒见,枚“倒屣而迎,阅君诗,跋其卷曰:天下清才多奇才少,读足下之诗,天下奇才也,恨相见之晚。亟荐之当道,相与为忘年交”[4]卷上;此外,张绍南、王德福所撰《年谱》,还记载了一个有关星衍诗才的生动事例:

乾隆四十七年,客西安节署,是时节署多诗人,约分题赋诗,各体拟古,共数十首。同人诗成,君未就,与同人赌以半夕成之,但给抄胥一人,约演剧为润笔。继而闭户有顷,抄胥手不给写,至三更,出诗数十首。中丞叹为逸才,亟为演剧。[4]卷上

可见其诗才之卓特。诗而外,星衍亦擅骈体文,与洪亮吉齐名,为乾嘉间名手,下文有详述。以他的诗文才情,自可以倚为特擅,矜式同辈,若再能锻炼精进、笔耕不辍,成一代大家,也是合情合理。但星衍却“雅不欲以诗名”[5]卷四八八,乃“深究经史、文字、音训之学,旁及诸子百家”[5]卷四八八,并且一旦笃意于此,便能覃思独运,创获不断,成“江左文学之冠”[6]卷首、学术大家,真是十足的“天下奇才”。

其才奇,其人则既奇又正,大体是奇在性情、正在品格,而两者结合一体。星衍的性情,有风流不羁的一面,更有深情笃挚的一面,这在他对妻子王采薇的感情上,体现得最为充分。王采薇,字玉瑛,“端丽明慧,熟汉晋书,工楷法,多才艺”[7]附王采薇《长离阁诗集》卷首,是一位丽质天生的才女。她的才情尤其诗歌之才,时人多有称誉,叶观国谓其诗“体艳香奁,才雄巾帼”[7]附王采薇《长离阁诗集》卷首,袁枚则云“哀感顽艳,丁当清逸”[8]附王采薇《长离阁诗集》卷首,以至一时名士如何森林、张经邦,都把她赞作“埽眉才子”①。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星衍之父游天津,遇同里王光燮,“燮故精子平术,适见君(星衍)年命,推之以为不凡,归里后,遂倩戚党以第四女许字之”[4]卷上,这第四女便是王采薇。乾隆三十六年,星衍入赘王氏,结成良缘。婚后,两人琴瑟和鸣,情深意笃,文史相质、诗词唱酬,“匪云嘉耦,直是吟朋”[8]附王采薇《长离阁诗集》卷首,可谓神仙眷侣。但是不到六年,王采薇即以嗽疾骤逝,佳人仙去,惟余伤心,星衍哀恸无任,誓不再娶。其后四十余年,星衍虽为子嗣计,四纳妾氏,但皆未以正室娶入,可见其对元配王采薇的深情挚爱。

星衍一生中,善诗能文、长于学术、笃意爱情之外,其半生为官的经历也颇值一提,他的性情之奇、品格之正,在其中得到了很好体现。为官先须谋官,两者关联一体。乾隆四十七年,星衍乡试中式,五十二年应礼部试,即摘一甲第二名,授翰林院编修,乾隆帝因此有“今科鼎甲得读书人”[4]卷上之语。对星衍来说,既成进士,仕途之门已经开启。但是到了五十五年编修散馆考试时,星衍意外地遇到了一点阻碍,其作《厉志赋》,用《史记》“匔匔如畏”之语,考官和珅不识,遂置二等,奉旨以部员用。“故事,一甲进士改部或奏请留馆”[4]卷上,翰林院为仕宦登进的清要之所,人人向往,星衍以一甲进士,有留馆迁升的可能,当时和珅为相掌权,或改、或留多由和珅决定,他听闻星衍的名气,“欲君屈节一见,君卒不往,曰:吾宁得上所改官,不受要人惠也!”[4]卷上大大地折破了和珅的面子。翰林官员散馆,改官或留部是第一步,改官以后任怎样的官,是第二步,而这一环也由和珅一人把持。按成例,编修改官可为员外,但既然此事的决定权在和珅,而星衍又得罪了和珅,那么星衍若想顺利以员外赴任,只得屈节去见和珅,然而星衍戆气充胸,终未去见和珅,乃以刑部直隶司主事改任,其性情、品节如此!一朝文武,都刮目相看,大臣阿桂“每擢官,必曰‘此和相不能致之人也’”[4]卷上。

星衍由编修改任,先官刑部直隶司主事,继升广东司郎中,乾隆六十年,放山东兖沂曹济监管黄河兵备道,嘉庆九年(1804年)乃授山东督粮道,仕途也可谓平坦顺利。任职期间,星衍以宽仁清廉、恪尽职守,颇得民心。如在直隶司员外郎任上,“君在部宽仁,务求平法,虽枷杖轻刑,未肎加重,平反核谳,全活甚多”[4]卷上。又如嘉庆元年,“曹南水漫滩溃,决单汛,君偕康廉使筑堤强御”,鸠集工夫,五日夜,从上游遏止住了水患,如康廉使基田所云,“省国家数百万帑金也”[4]卷上。嘉庆三年,星衍在山东治河务,因河坝合而复决,河务官须赔偿坝工银,前任、后任各半,星衍为前任,但是后来主事者将所有坝工银九万两全部推在星衍身上,星衍云,“吾无寸椽尺土,然既兼河务,不能不为人受过也”[4]卷下,于是挺身任之。同年六月,因母亲金氏卒世,星衍奉柩南归,启行之日,当地百姓“送丧者亘数十里”[4]卷下,这正是对星衍为官清廉、品节清正的最好说明。

星衍奉母丧归常州以后,曾因曾燠之请,主安定书院,又因阮元之请先主绍兴蕺山书院讲习,继与王昶同为西湖诂经精舍主讲。嘉庆九年,奉旨复出,直至十六年引疾去官。到了嘉庆二十三年,便以肝气痛辞世,年六十六。其身后所留下的,除了关于他天才卓异、性情笃挚戆直、品节高尚、为官清廉的许多文字记载、口头传说,还有他自己所撰写、编纂的数十种学术著作,以及相当数量的诗文作品,足供后人瞻仰研究了。

二、孙星衍骈文创作概况考论

作为一代著名文士,孙星衍卓越的才情、渊博的学问,不仅体现在他的学术研究中,也体现在他的诗歌与骈文创作上。就骈文而言,在名家辈出的乾嘉间,他是当时世所公认的名手。不过首先,如何证实孙氏系清人公认的骈体名家?其次,从后世论者如钱基博、刘麟生等人的评价来看,孙星衍的骈文成就似乎并没有那么高,我们怎样看待这一问题?再者,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孙氏的骈文成就虽然很高,但是存留的作品有限,其原因何在?目前实际存留多少?在具体展开对孙星衍骈文艺术成就的论述之前,先须对这些问题作考索论析。

其一,孙星衍的少有高才、擅为骈体,可以清人文献来说明。如张绍南、王德福所撰《孙渊如先生年谱》中即有载记,当时名公朱筠,素知星衍之名,曾撰句“小学刘臻吾辈定,丽词庾信早年成”,书楹帖寄赠[4]卷上,所谓“丽词庾信早年成”,就是说星衍早年善为骈体文。又星衍之友骈文家吴鼒编《八家四六文钞》,在《卷施阁文乙集题词》中曾将星衍与邵晋涵、洪亮吉、汪中并推为清代经术、骈文兼长的艺林翘楚,邵晋涵且不论,以洪亮吉、汪中在清代骈文史上的突出地位,吴氏将星衍与之并列,推举是极高的。此外,吴氏在《八家四六文钞》的《问字堂外集题词》中,还曾提及汪中对当时诗文创作的一段评论:“今之人能为汉魏六朝唐人之诗者,武进黄仲则也;能为东汉魏晋宋齐梁陈之文者,曲阜孔顨轩、阳湖孙渊如也。”[9]卷首孔顨轩即孔广森,亦乾嘉间骈体名家,以汪中俯视一世之狂,对孙星衍推崇如此,亦可想见星衍骈文才能是怎样卓越了。再者,阮元为星衍《问字堂集》作赠言有云,“以元鄙见,兄所作骈丽文,并当刊入,勿使后人谓贾许无文章、庾徐无实学也”[10]卷末,言下之意,乃是把星衍视作兼有贾许实学、庾徐文章的通才。综合数家所言,我们可以断定,星衍在其早年显示出了出色的骈文创作才能,并且得到了艺林充分的、比较一致的肯定。

其二,近人对孙星衍骈文创作成就的评价,以钱基博、刘麟生较为典型。钱基博《骈文通义·流变第三》在比较洪亮吉、孙星衍骈体特色时曾有云:“亮吉信含异气,笔墨之情殆不可胜,而孙才力苦弱。”即在钱氏看来,孙星衍在骈文创作中所显示的才情力度是比较单薄的。刘麟生则在其《中国骈文史》中表达了与钱氏类似的观点,他将孙星衍视为“常州体”代表作家之一,并藉用钱基博“孙才力苦弱”之说来证明他“孙不如洪”的论断[11]127。又刘麟生在其《骈文学》中有云:“渊如之文,才胜于气,《仪郑》之俦也。”[12]97《仪郑》系孔广森《仪郑堂文》之略称,在同书中,刘氏称孔广森骈文“才有余而力不足”[12]96,亦即在刘氏看来,孙星衍与孔广森的骈文有类似的不足,那就是虽具较高的才情,但气势、力度还不够,此处的观点虽与前述“孙才力苦弱”、“孙不如洪”之说有所不同,但他们对孙星衍骈文艺术成就评价并不是很高,则是一致的。这里我们必须明晰两个问题:第一,钱基博、刘麟生等人的论断,有一个前提,即孙星衍骈文虽有“才力苦弱”或“才有余而力不足”的不足,不过他仍然是清代骈文的一个代表作家或说“大家”②,换句话说,钱、刘之论是对清人观点的批判性继承;第二,钱、刘之论虽属对清人观点的批判性继承,但是他们的“批判”并不合乎实际,而仅是他们的一家之言,下文将结合孙星衍的骈文作品来具体论析。

其三,关于孙星衍骈文作品的传留问题。依前述朱筠、阮元、汪中诸人之说,可知孙星衍早年的确写作了不少骈文作品。再按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张之洞《书目答问》,可知星衍早年的那些骈文作品,曾收作一集,名为《问字堂外集》,不分卷③,但后来佚失了。佚失的原因,据吴鼒所言,乃是星衍中年时“壹其志治经,取少作尽弃之”[9]卷首,最终没有刊入全集。吴鼒是与孙星衍同时的著名学者、骈文家,又系星衍友人,两家更有姻亲关联,所言应当可信。今天看来,那真是颇为可惜的事情。所幸当时及其后一些选家的文钞、文辑中尚保存了几篇作品,综合吴氏《八家四六文钞》、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屠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和近人王重民编辑《孙渊如外集》所收录,去其重复,目下可见星衍的骈体文,计有十一篇,分别是《上孔子集语表》、《仓颉篇初辑本序》、《补三国疆域志后序》、《平津馆丛书序》、《大清防护昭陵之碑》、《关中金石记跋》、《国子监生洪先生妻蒋氏合葬圹志》、《国子监生赵君妻金氏诔》、《洪节母诔》、《祭钱大令文》、《续古文苑序》,我们可藉以窥豹一斑,想其全体。

三、孙星衍骈文的艺术成就

我们细读孙星衍所遗留下的十一首骈文作品,辞采、意境俱佳的,乃是《大清防护昭陵之碑》、《关中金石记跋》、《国子监生洪先生妻蒋氏合葬圹志》、《国子监生赵君妻金氏诔》、《祭钱大令文》等五首,其总体特色,简要概括,可说是古奥渊雅、炼意深隽,在此总体特色之下,或叙史陈义、或抒情写景,俱能运筹挥洒,超迈绝特。如《大清防护昭陵之碑》乃为乾隆四十二年清廷防护唐太宗昭陵而作的碑记,碑记之体,旨在追颂墓主德业勋烈,如《文心雕龙·诔碑》所云:“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13]128星衍此文,首先对唐太宗开辟有唐一代江山的宏业总评云:“帝提剑乘天,握图出震,驱除吞噬,弹压殷齐。白鱼赤地之祥,版泉丹水之迹。让黼扆而肃五日之礼,寓斧斲而正二叔之辜。浮龟不足效其文,断鳌不足媲其武。帝系之所传,史牒之所颂。尽美又善,无得而称焉。”[14]卷八“尽美又善”之说虽然不可视为确论,但碑记体制如此,星衍的夸饰“气体高华”[14]卷八《大清防护昭陵之碑》姚燮评语、比譬颇善,开篇有金石之声。此后,便分别对唐太宗的俭、仁、大、智、灵,进行阐述议论,如言太宗之俭:

水衡灌地,将为江河;玉桃服尸,思毕天地。故以七十余万骊山穿治之徒,一万六千茂陵大徙之户,帝则深尊节约,廑凿嵯峨,似委宛之桐棺,拟谷林之通树。万乘之贵,悟旨庄周;独决之明,征言季札。克终后志,遂下王言,侍卫减于常仪,瓦木止于形具。此则帝之俭也。[14]卷八

尤其“以七十余万骊山穿治之徒,一万六千茂陵大徙之户”一联,造语奇隽,横空盘硬,其渲染唐太宗民力之厚,旨在反衬其俭,辞义俱高。又如言太宗之仁:

藏弓烹狗,志士因而拊心;长颈鸟喙,哲人于焉长往。子胥抉目于吴阙,彭越覆醢于淮南。未尝不掩浸润之明,损豁达之度。帝则我言妩媚,推心置腹之诚;袒见疮痍,丈夫意气之语……此又帝之仁也。

其颂赞的手法,与前言太宗之俭相似,而更见匠心,文章先隐括往史,以古来忠臣志士往往遭遇“藏弓烹狗”的悲剧,来暗责造成这种悲剧的那些帝王,又以此为背景,托出唐太宗宽仁坦诚之德,真是婉转抑扬,思致周全。文章之末,则绾结到立碑的缘由、立碑的意义,所谓“樵苏上下,曾无百步之防;铧臿侵陵,或至诸臣之冢。穹碑半剥,翁仲全倾”,所谓“将与会稽窆石,共磨灭于苗山;风后神堆,谢浮沉于黄水”,结穴允当,金声而玉振。整篇文章渊雅博大,用语典重古奥,其识高、其气盛、其神完,是一篇宏才大文。

《关中金石记跋》系星衍为毕沅所辑《关中金石记》而撰写的跋语,整篇文章叙议结合,用笔沉雅厚重,气质高古,特别是文章开篇对上古以来雍凉之地金石演变、盛衰的历史所进行的精简概述,将星衍的卓越史才表现得极为充分:

雍凉之域,寔曰神皋,吉金乐石之所萃也。尔乃竹书纪异,昆仑树王母之眉;韩非著书,华岳勒天神之字。休与藐哉,其详轶矣。若其列侯尸祀,铭业乎奇器;汉将扬武,纪威乎绝域。西京崇秩望之仪,蜀魏盛开凿之迹,固亦有焉。是以岐阳石鼓,厥贡于上京;裴岑纪功,扬光于昭代。暨乎唐叶,作都渭阳,宫室陵寝,此焉是集。移山寿绩,压岫标奇……亦越宋元,弥工题唱,镌名百仞之翠,沉字九回之渊……自是厥后,废兴忽然。颓坻昼落,则伟额潜埋;野燎宵飞,则贞趺涣碎。承平以来,廛居愈阜,削员珉而代甓,卧方阙以治繇。或乃因文昌之小辞,劘皇象之逸制。耆古之士,盖其闵矣;隐显之候,岂其恒欤?[14]卷八

勾勒关中金石之盛,则博大雍容,言其销沉,则感慨回环,言简意赅,“不佻不砌”[14]卷八《关中金石记跋》姚燮评语。

《国子监生洪先生妻蒋氏合葬圹志》、《国子监生赵君妻金氏诔》、《洪节母诔》、《祭钱大令文》四首,都是诔祭文,就文章体制内容来说,前三篇可以并读,《祭钱大令文》则稍有不同。刘勰《文心雕龙·诔碑》云:“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13]128旌扬传主生平美善之处,以星衍的才情,固然应付自如,但若从文字情感的真实性和力度来说,星衍更善于“道其哀也”,如《圹志》言洪亮吉母蒋氏之逝:

呜呼哀哉!抟抟之土,暆暆之晖,然膏永闭,移帐无回。神惊沙起,啼冷禽来。光光员石,识此女士。其陵其谷,何年何世。松楸露尽,非无染泪之株;溟郣尘扬,只有生金之字。[14]卷八

其中“神惊沙起,啼冷禽来”两句,蹈空写实,极有意味:“神惊沙起”的语序本应是“沙起神惊”,之所以变换语序,旨在突出“神惊”,细沙因风而起,惊动了墓中沉睡的精魂,并且这沉睡的精魂似乎有着生命,它是感觉到了风沙飞起而心魂惊动,可见作者用心何其幽窅;“啼冷禽来”自然是“禽来啼冷”,禽啼本与日升月落无异,都是一般自然现象,然而在星衍的笔下,它的啼叫有着一种瑟缩寂寞的况味,亦可见作者炼句、炼意的深沉。而这两句凝练回环,接着的“其陵其谷,何年何世”几句便舒展沉绵,前张后弛,短短数句,抑扬尽致,将作者无尽的哀思婉转写出。同样是写蒋氏的亡逝,《洪节母诔》则从其子洪亮吉的感受切入,所谓“实乃伐藼于背,树荼于心。岁华端忧,室有不黔之突;鄜成烬落,隅亡不恤之纬”[14]卷八,字锻句炼,情真意挚。再如《金氏诔》写赵怀玉之妻金氏之逝:

元穹靡忱,芳淑遽谢。遘兹沉疴,烝离寒暑。犹复并棹怀卫之水,寻医望齐之亭。梦妖则琼瑰不收,肌冷而潜英已逝。燕曾远送,雉竟孤飞,葛覃之家生还,蒺藜之室丧反。[14]卷八

所谓“犹复并棹怀卫之水,寻医望齐之亭”,取材精妙,以一当十,写尽了赵怀玉对妻子的爱恋与不舍,但是“元穹靡忱”,芳魂终归黄土,更将赵怀玉的痛苦无奈,深情道出,姚燮谓其“凄楚之音,不堪卒读”[14]卷八《国子监生赵君妻金氏诔》姚燮评语。星衍文章用心深隽的特色,在这几篇文章中,体现得颇为充分。

《祭钱大令文》虽同为诔祭之文,但从体制上而言,诔祭体“荣始而哀终”的一般要求,在这篇文章中并没有得到很严格的贯彻,其奇气纵肆,以意运辞,是变体为文的佳作,其全文如下:

昔者巨卿死友,厥有素车之驰;子文酒徒,无损成神之骨。恭闻故实,不谓逢君。曩以燕游,妨君小节。围花作县,倾穴移金。桃分子瑕之筵,手进襄成之褎。一日则古疑无死,千秋则魂犹乐斯。无何,越人大去,凄凉山木之心;向生重来,泪堕山阳之笛。宛其入室,丧予平生。然而文翁之知亡日,宴饮如常;子通之令太山,妻孥有梦。云旗昼接,凫舄宵分。彼汾一曲,如玉娱戏之方;姑山藐然,神入翔泊之所。仆后车日载,五岳游来。渡妒妇之津,过台骀之庙。所思予美,忽藉君灵。邂逅壶觞,徘徊祠宇。方冀灵衣羽葆,损尔尊严;散髻斜簪,助予跌宕。呜呼!参差谁思,犹扬楚江之灵;弦歌赴节,尚涌舒姑之浪。我怀如梦,君岂忘心?倚玉何时,模金宛在。况复愁加歧路,悲甚生离。蘼芜感再逢之难,桃梗被漂流之笑。罔两问景,惭先后之无期;丹珠冯身,庶欢娱之有托。浇君块垒,保此婵媛。知我幽冥,庶其歆飨![14]卷八

文章写钱汝器生前行迹则绮风流丽,写其亡逝则“宕逸生姿”[14]卷八《国子监生赵君妻金氏诔》姚燮评语,规箴则委婉隐蔚,怀悼则寓悲恸于超放。短短303字的文章,融叙事、抒情于一体,结构极其严整,隙不容针,几乎无一赘语,而前后勾连,跌宕恣纵,一气呵成,如张寿荣所评,“情词斐美,音韵铿锵,寓规讽于俳谐,祭文中别自一体”[14]卷八《国子监生赵君妻金氏诔》姚燮评语,是一篇才华横溢的奇文。

经由以上的论析,可知孙星衍的骈体文创作,用典得当、造语古雅,辞采与意境俱佳,确乎名家手笔。如果从总体成就的角度,说孙星衍不及一生创作不断、作品众多的大家如洪亮吉、汪中、邵齐焘等人,是合乎实际的;但是像钱基博、刘麟生那样抽象地从骈文艺术成就的角度,谓孙星衍“才力苦弱”、“才有余而力不足”,则是不合实际的,我们需要辩证地看待。

概言之,出身常州文化名族的孙星衍,才高品端、性情卓特,为官清廉、深得民心,一生诗文、学术并著,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名士学者。他的骈文创作虽存留不多,但几乎篇篇精华,其或叙述议论、或抒情写景,俱能用语得当、炼意深隽,显示出了卓越的文学才华,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骈体名家。

注释:

①参见何森林:《薇阁偶存弁言》,张经邦:《薇阁偶存题辞序》,孙星衍:《孙渊如先生全集》附王采薇《长离阁诗集》卷首,清光绪十年吴县朱氏槐庐校刻本。

②如刘麟生《骈文学》第五章《清代作家》,开篇有一段总括性的文字云:“骈文至元明,了无足观。中兴之者,厥惟清代。然往往才藻过于气韵,至其大家,亦能由唐以规八代,少增自然之美焉。”下文即以“大家”为对象,分别概述其成就,孙星衍、孔广森是与洪亮吉、汪中、袁枚等人并列的,亦即在刘氏看来,孙星衍实是清代骈文的一个“大家”。参见刘麟生:《骈文学》,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92页。

③参见张之洞撰、范希增补正、高明路点校《书目答问补正》卷四《集部·别集第二·清骈体文家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第230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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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吴鼒.八家四六文钞·问字堂外集[O].嘉庆三年较经堂刻本.

[10]孙星衍.问字堂集赠言[O]//孙渊如先生全集·问字堂集,清嘉庆间刻本.

[11]刘麟生.中国骈文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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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刘勰.文心雕龙注释[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4]曾燠.国朝骈体正宗评本[O].姚燮,评.光绪十年花雨楼朱墨套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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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体:晚明骈文批评的理论向度
清代骈文选本纂辑的兴盛及其历史因缘
古今贯通 点面结合 骈散相参*
——评莫山洪先生《骈文学史论稿》